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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书名:罪与罚(上) 作者:[俄] 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66846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1日 22:09


第一章    一  天气特别热的七月初,傍晚时分,有个年轻人走出他在C胡同向二房东租来的那间斗室,来到街上,然后慢慢地,仿佛犹豫不决地往K桥那边走去  他顺利地避开了在楼梯上与自己的女房东相逢。他那间斗室就在一幢高高的五层楼房房顶底下的顶间,与其说像间住房,倒不如说更像个大橱。他向女房东租了这间供给伙食。并且有女仆侍候的斗室,女房东就住在他楼下一套单独的住房里,他每次外出,都必经过女房东的厨房门前,而厨房门几乎总是冲着楼梯大敞着。每次这个年轻人打一旁走过的时候,都有一种病态的胆怯的感觉,他为此感到羞愧,于是皱起眉头。他怕和他欠了一身债的女房东见面  倒不是说他是那么胆小和怯懦,甚至完全相反;但从某个时期以来,他一直处于一种非常容易激动和紧张的状态。患了多疑症。他是那样经常陷入沉默,离群索居,甚至害怕见到任何人,而不单单是怕与女房东见面。贫穷把他压垮了;但最近一个时期就连窘迫的处境也已不再让他感到苦恼。连绝对必须的事情他也已经不再去做,也不想做。其实,什么女房东他都不怕,不管她打算怎样跟他过不去。然而站在楼梯上,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之类琐事的废话,听所有这些纠缠不休的讨债,威胁,抱怨,却是自己要尽力设法摆脱的事,道歉,扯谎,……不,最好还是想个办法像猫儿样从楼梯上悄悄地过去,偷偷溜掉,让谁也别看到他  可是这一次,到了街上以后,那种怕遇到女债主的恐惧心理,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我正要下决心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啊,但却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嗯……是的……事在人为嘛,他却仅仅由于胆怯而错过一切……这本是显见的道理……真有意思,人们最害怕什么呢?他们最害怕迈出新的一步,最担心自己的新想法……不过,我说空话说得太多了。我尽说空话,却什么也不做。不过,大约也可能是这样:由于我什么也不做,所以才尽说空话。我是在最近一个月里学会说空话的,成天躺在一个角落里,想啊……想入非非。嗯,现在我去干什么?我难道能去干这个吗?也许这是当真?绝对不是当真的。就是这样,为了梦想,自己在哄自己;儿戏!对了,大约是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而且让人感到气闷,拥挤不堪,到处都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尘土,还有那种夏天的特殊臭气。每个无法租一座别墅的彼得堡人都那么熟悉的那种臭气,……所有这一切马上就令人不快地震撼了这个青年人本已不很正常的神经。在城市的这一部分,小酒馆尤其多,从这些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还有那些尽管是在工作时间,却不断碰到的醉鬼,给这幅街景增加了最后一笔令人厌恶的忧郁色彩。有一瞬间,极端厌恶的神情在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闪了一下。顺便说一声,他生得很美,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头褐色的头发,比中等身材还高一点,消瘦而身材匀称。但不久他就仿佛陷入沉思,甚至,更确切地说,似乎是想出了神,他向前走去,已经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且也不想注意。他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这是由于他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对这一习惯,现在他已经暗自承认了。这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想常常是混乱的,而且他十分虚弱:已经有一天多他差不多没吃什么了  他穿得那么差,如果换一个即使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人,衣衫如此破烂,白天上街也会感到不好意思。不过这街区就是这样的,在这儿衣著很难让人感到奇怪。这儿靠近干草广场,妓院比比皆是,而且麇集在彼得堡市中心这些大街小巷里的居民,主要是在车间干活的伙计和手工业工匠,因此有时在这儿就是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使这儿的街景显得分外丰富多采,如果碰到一个这样的人就感到惊讶,那反倒而是怪事了。这个年轻人心里已经积聚了那么多愤愤不平的怒火,他蔑视一切,所以尽管他有青年人特有的爱面子心理,有时非常注意细节,但穿着这身破烂儿外出,却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要是遇见他根本就不愿碰到的某些熟人和从前的同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坐在一辆大车上从街上经过,车上套着一匹拉车的高头大马,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那醉鬼从一旁驶过的时候,突然对着他大喊一声:“嗳,你呀,德国做帽子的工人!”那人用手指着他,扯着嗓子大叫,年轻人突然站住,急忙抓住了自己的帽子。这顶高筒圆帽是从齐梅尔曼帽店里买的,不过早已十分破旧,颜色都褪尽了,到处都是破洞和污迹,没有宽帽檐,帽筒歪到了一边,上面折出一个极难看的角来。然而不是羞愧,完全是另一种,甚至是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  我就知道!“他惊恐不安地喃喃说,”我就这么考虑过!这可是最难办的了!真的,不管什么样的蠢事,不管什么不起眼的细节,都有破坏整个计划的可能!是啊,帽子很容易让人记住了……可笑,因此就容易让人记住……我这身破烂儿一定得配一顶制帽,哪怕是一顶煎饼式的旧帽子也成,可不能戴这个难看的怪玩意儿。谁也不戴这样的帽子,一俄里以外就会让人注意到,就会被记着的……主要的是,以后会想起来,瞧,这就是罪证。这儿需要尽可能不惹人注意……细节,重要的是细节!……就是这些细节,总是它们出问题,毁掉一切  他用不着走多远;他甚至清楚,从他那幢房子的大门出来走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幻想得完全出了神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他还不相信自己的那些幻想。他所幻想的这些虽说是没有道理,然而却是十分诱人的大胆计划,只是会惹他生气。现在,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已经开始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一切了,尽管他总是自言自语,嘲笑自己无用和优柔寡断,却不知怎么甚至不由自主地已经习惯于把这“没有道理”的幻想看作一项事业了,虽说他仍是不相信自己。现在他甚至要去为完成自己的这一事业进行探究,然而每走一步,他的激动不安就越来越强烈了  他心情紧张神经颤栗地走到一幢很大的大房子前,房子的一面墙对着运河,另一面墙向着×街。这幢大房子分作一套套不大的住宅,里面住满了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裁缝。小瓦匠。厨娘,形形色色的德国人,妓女,小官吏,以及其他行业的人。人们就这么在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匆匆地进进出出。这儿有三个。要么是四个管院子的。那个年轻人没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立刻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门,往右一拐,溜上了楼梯,因此他感到极满意。楼梯又暗,又窄,是“后楼梯”,但是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了解,而且察看过了,对这整个环境他都很喜欢:在这样的黑暗中,就连好奇的目光也并不危险。“要是这时候我就这么担心,那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话,又会怎样呢?……”上四楼时,他不由得想。几个当搬运工的退伍士兵挡住了他的路,他们正从一套住宅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已经晓得,这套住宅里住着一个带家眷的德国人,是个官吏:“这么说,这个德国人现在搬走了,故而四层楼上,这道楼梯和这个楼梯平台上,在一段时间里就只剩下老太婆的住宅里还住着人。这好极了……以备万一……”他又想,于是拉了拉老太婆住房的门铃。门铃响声很低,好像铃不是铜的,而是用白铁做的。这样的楼房中这一种套套不大的屋子里,几乎都是装着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小铃铛的响声,现在这很特别的响声突然让他想起了什么,并清清楚楚地想象……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这一次神经真是太脆弱了。稍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很小一道缝,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带着显见的不信任的神情从门缝里细细打量来人,只能看到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但看到楼梯平台上有不少人,她就胆壮起来,于是把房门全部打开了。年轻人跨过门坎,走进用隔板隔开的前室,隔板后面是一间很小的厨房。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注视着他。这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婆,六十来岁,有一双目光锐利。凶恶的小眼睛,一只尖尖的小鼻子,秃着头,没包头巾。她那像鸡腿样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块法兰绒破围巾,别看天热,肩上还披着一件穿得十分破烂。已经发黄的毛皮女短上衣。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咳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大概是年轻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早先那种不信任的神情突然又在她眼睛里忽地一闪  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以前来过您这里,“年轻人急忙含含糊糊地说,同时微微鞠躬行礼,因为他想起,应该客气一点  我记得,先生,很清楚地记得,您来过,”老太婆清楚地说,仍然没把自己疑问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那么……又是为这事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稍有点儿窘地接下来说,并且为老太婆的不信任感到诧异  不过,也许她一向都是这样,而我那一次却没有注意,”他怀着不高兴的心情想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考虑什么,随后退到一边,指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到前间去,并且说  请进,先生  年轻人走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墙上糊着黄色的墙纸,屋里摆着天竺葵,窗上挂着细纱窗帘,这时落日的余晖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这么说,那时候,太阳也会如此这样照着!……”这想法仿佛无意中掠过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于是他匆匆用目光瞧了一下屋里的一切,想尽可能了解并记住屋里的布局。不过屋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家具都很旧了,都是黄木做的:一张有老大的弯木靠背的沙发,前面摆一张椭圆形的圆桌,窗和门之间的墙上有个带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放着几把椅子,还有两三幅毫无价值的图画,都装在黄色的画框中,上面画着几个手里拿着小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全部家具。墙角落里,不大的神像前点着灯。一切都很干净:家具和地板都被擦得铮亮;一切都在闪闪发光。“莉扎薇塔做的,”年轻人想。整套住宅里纤尘不染。“凶恶的老寡妇家里才会这么干净,”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暗想,并且好奇地瞟了瞟第二间小房间门前的印花布门帘,老太婆的床和一个抽屉柜摆在里面,他还一次也没朝那屋里看过。整套住宅就只有这两间房间  有什么事啊?“老太婆走进屋来,严厉地说,仍旧正对着他站着,这样可以直瞅着他的脸  我拿了一件抵押品来,这就是,您瞧!”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扁平的旧银表。表的背面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的  要知道,上次抵押的东西已经过期了。还在前天就超过一个月了  我再给您一个月的利息;请您宽饶一下  先生,宽饶几天,还是这会儿就卖掉您的东西,这都得由我决定  表可以当多少钱,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先生,你尽拿些不值钱的东西来。上次那个戒指给了您两个卢布,可在首饰商那儿,花一个半卢布就能买个新的  请给我四个卢布吧,我一定来赎,是我父亲的,我很快就会有钱了  一个半卢布,利息先付,要是您乐意的话  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叫了起来  随您便。”老太婆说着把表递还给他。年轻人接过表来,感到那样气忿,已经想要走了;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想起他再也无处可去,而且他来这儿还有别的目的  拿来吧!“他粗暴地说  老太婆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钥匙,然后走进门帘后面另一间屋里,只剩下年轻人独个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侧耳谛听,暗自猜测。可以听到她打开了抽屉柜。”大约是上面的抽屉,“他猜测。”这么说,她在右边口袋里装着钥匙……全部串成一串,串在一个钢圈儿上……那儿有一把最大的钥匙,有旁的三倍大,带锯齿,当然不是开抽屉柜的……足见还有一个小匣子,要么是个小箱子……瞧,这真有意思,小箱子都是用这样的钥匙……不过,这一切真卑鄙  老太婆回来了  您瞧,先生:如果一个卢布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所以一个半卢布该收您十五个戈比,先付一个月的利息。上次那两个卢布也照这样计算,该先收您二十戈比。这样,总共是三十五戈比。现在为您这块表,我总共还该给您一卢布十五戈比。这就是,请收下吧  怎么!现在就仅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这样  年轻人没有争论,接过了钱。他瞧着老太婆,似乎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并不急于出去,要么是做点儿什么,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也许就在这几天里,我还要给您带一样东西来……银的……很精致的……烟盒……只等我从朋友那里取回来……“他不好意思了,于是住了声  好,这事到那时再说吧,先生  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妹妹不在吗?”他到前室去的时候,假装随随便便地问  先生,您问她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不过这么问问。您现在确定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屋里出来时已经十分心慌意乱。这不安的心情越发强烈了。下楼时他甚至停下来好几次,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惊。末了,已经到了街上的时候,他激动地说  噢,天哪!这一切多么令人厌恶!难道,难道我……不!这是无稽之谈,真是荒谬绝伦!“他毅然决然地加上几句。”难道我的头脑里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想法?我的良心竟能允许我干这档肮脏的事情!主要的是:肮脏,卑鄙,恶劣,恶劣!……而我,整整一个月  但是他不能用言词。感叹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和不安。还在他刚刚去老太婆那儿的时候就开始使他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极端厌恶的心情,现在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而且变得十分明显,以致他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才能逃避自己的忧愁。他喝醉了似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看不着路上的行人,老是会撞到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他向四周环顾,发觉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要进酒馆,得从人行道顺着楼梯往下,到地下室去。就在此时,恰好从门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沿着楼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想多久,立刻就下去了。虽然在此以前他从未进过酒馆,但是现在他觉得头昏,加以火烧火燎的干渴正在折磨着他。他想喝点儿冰冷的啤酒,而且他把自己突然感到的虚弱起因于饥饿。他坐到角落里又暗又脏的一张发黏的小桌旁边,要了啤酒,贪婪地喝下了第一杯。立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也清晰了。“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他满怀信心地说,“这儿没有什么让我不安的!只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是一种病态!只要一杯啤酒,一小块干面包,……瞧,转眼间就变得坚强起来,思想清楚了,意向也坚定了!呸!这一切是这样的微不足道!……”于是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高兴起来,仿佛突然摆脱了某种可怕的沉重负担,并且目光友好地察看了一下在座的人。不过就是在这时候,他也隐隐约约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向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  这时小酒馆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继在楼梯上碰到过的那两个醉鬼之后,又有吵吵闹闹的一群人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他们这一伙约摸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姑娘,还带了一架手风琴。他们走了以后,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剩下的人中有一个已经醉了,不过并不狠,坐在摆着啤酒的桌边,看样子是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子,身材魁伟,穿一件竖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蓄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坐在长凳上打盹,有时突然似乎半睡半醒,伸开双手,用手指打榧子,他并不从长凳上坐起来,却不时往上动一动上身,而且在胡乱哼着一首什么歌曲,竭力想记起歌词,好像是  我和老婆亲亲热热,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我和老……婆亲亲……热热  要么是突然醒来,又唱道  我在波季亚契大街溜达  找到了自己从前的婆姨  但他的幸福却没人响应;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对这些感情爆发甚至抱有敌意,而且持怀疑态度。那儿还有一个人,看样子好像是个退休的官吏。他面对自己的酒杯,独个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有时喝一口酒,并向四周看看,似乎也有点儿激跃不安  二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惯于与人来往,而且正像已经说过的,他老是逃避一切交际应酬,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但现在不知是什么忽然使他能与人接触的念头了。他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新想法,同时感到渴望与人交往。整整一个月独自忍受强烈的忧郁,经受心情忧郁紧张的折磨,他已经感到如此疲倦,因此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喘一口气,哪怕一分钟也好,随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成,因此尽管这里肮脏不堪,现在他还是很高兴待在小酒馆里  酒馆的老板待在另一间屋里,通常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进入这间主要的店堂,而且首先让人看到的总是他那双有红色大翻口。搽了一层油的时髦靴子。他穿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驳的黑缎子坎肩,没打领带,满脸上似乎都涂了油,就像给铁锁上抹了油一样。柜台后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还有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子,有人要酒时,他就给送去。摆着切碎的黄瓜,黑面包干,切成一块块的鱼;所有的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这里又闷又热,简直让人难受,而且一切都渗透了酒味,似乎这儿的空气,不用五分钟就会把我们熏得醺醺大醉  有时会碰到这样一些人,我们和他们甚至素不相识,但不知为什么,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却一下子,刚一见面就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个坐得远些。好像退职官吏的客人,就正是让拉斯科利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以后这年轻人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这第一次印象,甚至认为是预感造成了这一切。他不断地看着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也在一个劲儿地瞅着他,而且看得出来,那人很想开口跟他聊天。对酒馆里其余的包括老板在内的人,那官吏却不知怎地似乎早已经习惯了,甚至感到无聊,而且带有某种傲慢的藐视神情,就像对待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们那样,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感兴趣的话题。这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鬓有白发,头顶上秃了好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浮肿的黄脸甚至有点儿发绿,稍微肿胀的眼皮底下,是一双细得像两条细缝。然而蛮有精神。微微发红的小眼睛。但他身上有某种很奇特的现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兴高采烈的神情,……看来,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时又隐约有着疯狂的迹象。他穿着一件已经完全破败的黑色旧燕尾服,钮扣几乎都掉光了。只有一颗还马马虎虎连在上面,他就是用这颗钮扣把衣服扣上,看来是希望保持体面。黄土布坎肩下是一件皱得不成样子。污迹斑斑的脏胸衣。和所有官员一样,他没留胡子,不过脸已经刮过很长时间了,所以已经开始长出了浓密的。灰蓝色的胡子茬。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当真具有一种官员们所特有的庄重风度。但是他显得烦躁不安,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有时神情忧郁,把袖子已经磨破的胳膊肘托着头,撑在很脏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末了,他直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声而坚决地说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能与您攀谈几句吗?因为虽然您衣装并不考究,但凭我的经验却能看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向来尊重受过教育而且真心诚意的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马尔梅拉多夫是个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在工作吗  不,我在求学……“青年人说。他有些惊讶,这有一部分是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特别矫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同他说话。尽管不久前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想与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交往都好,但当真有人给他这个机会时,才听到第一句话,他就又突然感到厌恶和恼怒了,……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同他接触的人,通常他都会产生这种厌恶和恼怒的心情  那么说,您是大学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学生!”官吏高声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了!”并且自我吹嘘地用一根指头按在前额上。“以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斜对面。他喝醉了,不过仍然善谈,说话也很流利,只是偶尔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噜里噜嗦。他甚至这样急切地渴望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好似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始说,”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贫穷的时候,或许您还会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然而在赤贫的情况下,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除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这是公正的,因为在赤贫的情况下,首先我自己就准备羞辱自己。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让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痛揍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和我可不一样!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声,即便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里睡过吗  没有,没有睡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五个晚上了  他倒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连他的头发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一根根干草站在上面。很有可能,他已是五天没脱衣服,也没洗脸了。尤其是一双手脏得要命,满手油垢,发红,指甲里沾满黑色的污泥  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说是无精打采的注意。柜台后面两个男孩子吃吃地笑起来。老板好像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下来,好来听听这个“逗乐的家伙”在说什么。他坐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懒散地。神气十足地打着呵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已是这儿大家都熟悉的人了。而且他爱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大概是他习惯通常和酒馆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谈话的缘故。这种习惯对有些酒鬼已经变成了一种必要,主要是他们当中那些在家里严受管束。经常受到压制的人。因此他们在这伙同样嗜酒如命的人当中,才总是力图为自己表白,仿佛是设法给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而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逗乐的家伙!“老板高声说。”那你干嘛不去工作,干吗不去办公,既然你是个官员  至于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住话茬说,这话是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好象这是他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自轻自贱。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会心痛吗?一个月之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难受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有过……嗯哼……虽是明知毫无希望,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向人借钱的经历  有过……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事先就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结局。喏,譬如说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据,知道这个人,这个心地最善良。对社会最有贡献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给您钱。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呢?不是吗,他知道,这不会还给他。出于同情心吗?可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这个经常留意各种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释说,在我们这个年代,就连科学也不允许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呢?看,您事先就知道,他绝不会借给您,可您还是去了  那还去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追问一句  如果没有别人可找,如果再也无处可去了呢!不是吗,得让每个人最少有个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啊。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定得最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去拉生意的时候,我也去了……(我女儿靠黄色执照……)”他附带加上了一句,与此同时有点儿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没什么,先生,没什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板也微笑起来,这时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说,看来神情很安详。“没什么!这些人摇头我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开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视的心理,而是怀着恭顺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切的。让它去吧!让他们笑吧!说‘你们看这个人!,对不起,年轻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种更加有力。更富于表现力的方式,说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现在看着我坚决地说,”您不是猪猡  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嗯,“等到屋里随之而来的吃吃的笑声停下来之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严地接着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也许是个,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她受过教育,是位校级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种吧,她却有一颗高尚的心,受过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噢,如果她可怜我的话!先生,先生,要知道,每个人至少有个能让人怜悯的地方啊!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是一位宽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头发的时候,只不过是出于她的可怜心,因为,我反复说,她揪我的头发,我并不难为情,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怀着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天哪,如果她哪怕是只有一次……可是,不!不!这一切都是徒然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有许多次我所希望的成为现实,已经不止一次怜悯过我了,可是……我就是这么个样儿,我是个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板打着呵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斩截地捶了捶桌子  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您知道吗,先生,我连她的长袜都拿去卖了,喝光了?不是鞋子,要这样这还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长袜,把她的长袜卖了,喝光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卖了,喝光了,是人家从前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们住在半间寒冷的房子里,这个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吐血了。我们有三个小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早贪黑,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爱干净,可她的胸部不好,很可能害了痨病,这我也感觉到了。难道我感觉不出来吗?酒喝得越多,越感觉得出来。就是为此我才喝酒的,想在酒中寻找同情和爱情……我喝酒,是因为我想加倍痛苦!”说着,他仿佛绝望地朝桌子垂下了头  年轻人,“他又挺直了腰,接着说,”我看得出,您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您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所以立刻就跟您交谈起来。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告知您,并不是想在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面前作践自己,因为我不说他们也都知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寻求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受过教育的人。您听我说,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高等女子学校里受了教育,毕业的时候,省长同其他社会名流都在座,她为他们跳了披巾舞,为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嘛……奖章让我卖掉换酒喝光了……已经很久了……嗯,……奖状到现在仍放在她的箱子里,不久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房东经常争吵,不过还是想在人前炫耀一番,把过去的幸福日子告诉人家,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成。我并不指责她,我并不责备她,因为这是她记忆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安慰,其余的全都烟消云散了。是啊,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位性格急躁,高傲而又倔强的太太。自己擦洗地板,啃黑面包,可是绝不让人不尊重自己。正是因此她不肯原谅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无礼行为,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为这打了她以后,她就躺在床上,这与其说是因为挨了打,倒不如说是因为伤了她的心。我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个步兵军官,她爱他,同他离家私奔了。她爱自己的丈夫了,可是他玩上了牌,落得出庭受审,就这么死了。最后他还打她,虽然她不原谅他,这我确实知道,并且有可靠的证据,但是直到现在她还经常眼泪汪汪地想起他来,用他来教训我,而我却为她高兴,我所以满意,是因为,至少在她想象中,她认为自己有一个时期是幸福的……他死了以后,她和三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一块儿留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县城里,当时我正好也在那儿,她生活极度贫困,几乎陷于绝境,虽说我见过许许多多各式各样不同寻常的事情,可就连我也无法形容她的处境。亲戚都不认她了。她却高傲得很,高傲得太过分了……而那时,先生,那时候我也成了鳏夫,有个前妻留下的十四岁的女儿,于是我向她求婚了,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她受这样的难。一个受过教育。又有教养。出身名门的女人,竟同意下嫁给我,单凭这点您就可以知道,她的苦难是多么无法忍受!可是她嫁给了我!她痛哭流涕,悲痛欲死,……可是嫁给了我!因为走投无路啊。您可知道,您可知道,先生,当一个人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不!这一点您还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诚。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这玩意儿我一下也没动(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那个能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因为我有感情。不过就是如此,我也没能赢得她的欢心;而这时候我失业了,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错,而是因为人事变动,于是我开始喝酒!……一年半之前,经过长途跋涉和数不尽的灾难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宏伟瑰丽。用无数纪念碑装饰起来的首都。在这儿我又找到了工作……找到了眼下又丢掉了。您明白吗?这次可是我的错,丢掉了差事,因为我的劣根性暴露了……我们住在半间房屋里,住在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那儿,我们靠什么生活,拿什么付房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儿住着很多人,除了我们……简直是所多玛,混乱得很……嗯……是的……就在这时候,我前妻生的女儿长大了,她,我女儿,在那长大成人的这段时间里被继母怎样虐待,这我就不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是宽洪大量,却是一位性情急躁。很容易生气的太太,并且不让别人说话……是啊!唉,这些都没什么值得回忆的!索尼娅没受过教育,这您可以想象得出来。四年前我曾试着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不过我自己懂得的也不多,而且没有适当的教科书,因为仅存的一些书籍……嗯!……唉,这些书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全部教育就这样完了。我们只读到了波斯的居鲁士大帝就结束了。后来,她已经成年以后,看过几本爱情小说,不久以前,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还看到一本刘易士的《生理学》,……您知道这本书吗?……她很感兴趣地看完了,甚而至于还给我们念过其中的几个片断:这就是她所受到全部教育。现在我问您,我的先生,我以我自己的名义向您提出一个非正式的问题:照您分析,一个贫穷。然而清白无瑕的姑娘,能靠自己诚实的劳动挣到很多钱吗?……先生,如果她清清白白,又没有特殊能耐,即使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个戈比!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伊万。伊万诺维奇,……您听说起过这个人吗?……借口她做的衬衣领子尺寸不对,而且缝歪了,不仅那半打荷兰衬衣的工钱到现在还没付,甚至仗势欺人,跺跺脚,用很难听的话破口大骂,赶走了她。可是这时候几个孩子都在挨饿……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痛苦地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泛出红晕,……害这种病的人总是如此:’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她说,‘住在我们这儿,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可这里还有什么好喝。好吃的呢,既然孩子们都三天没见到面包皮了!当时我正躺着……唉,有什么好说的呢?我醉醺醺地躺着,听到我的索尼娅说(她性情温顺,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柔和……她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小脸蛋儿苍白,消瘦),她说,’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非得去干那种事情不可吗?,而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这个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里对她也非常熟悉,她已经通过女房东来过三次了。‘有什么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嘲笑地回答,’爱护贞节有什么用?嘿,这可真是个宝贝啊!,不过请别责备她,请别责怪她,先生,请别责备她!她说这话是在失去理性的时候,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是在感情激动而且有病的情况下,是在听到挨饿的孩子在哭的时候,并且她说这话与其说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如说是为了侮辱她……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因为饿得慌,她也立刻动手打他们。我看到,差不多五点多钟的时候,索涅奇卡起来,包上头巾,披上斗篷,从屋里走了出去,到八点多钟回来了。她一回来,直接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默默地把三十个卢布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这么做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吭,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连看都没看,只是拿了我们那块绿色德拉德达姆呢的大头巾(我们有这么一块公用的头巾,是德拉德达姆呢的),用它盖住头脸,起来,躺到床上,脸冲着墙,只看见瘦小的肩膀和全身一个劲儿地抖个不住……而我,还是像不久以前那样躺着……当时我看到,年轻人,我看见,在这以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是那样一言不语,走到索涅奇卡床前,整整一夜跪在她脚边,吻她的脚,不想起来,后来,她俩抱在一团,就这样睡着了……两人一道……两人一起……而我……却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声音一下子中断了。随后,他忽然匆匆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清了清嗓子  从那时候起,我的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着道,”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由于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告发,……特别是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起了一部分作用,仿佛是为了没对她表示应有的尊敬,……从那时候起,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被逼着领了黄色执照,因此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我们的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不愿让她住在这里(可是以前她倒帮过达里娅。弗兰佐芙娜的忙),再说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嗯……正是索尼娅的缘故,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之间才发生了那件不痛快的事。起初是他自己要跟索尼娅来往,这时却突然变得高傲自大了:‘怎么,他说,’我,这么一个有文化的人,竟要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服气,为她争辩……于是就吵了起来……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黄昏来我们这儿,带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力所能及地给送点儿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的房子里,向他们租了一间住房,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瘸子,说话发音不清楚,他那一大家子人个个说话都不清楚。连他老婆说话发音也不清楚……他们都住在同一间屋里,我的索尼娅另有一间屋子,是用隔板挡开的……嗯,是啊……是些最穷苦的穷人,话都说不清楚……是啊……不过有一天清早我起来了,把我的破衣烂衫,穿上举起双手向上天祈祷,然后去见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请问您认识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那么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怎么不认识!心肠像蜡般的软……上帝面前的蜡;会像蜡一样融化!……听完我的话,他甚至掉下泪来。‘唉,他说,’马尔梅拉多夫,有一次你已然辜负了我的期望……我就再任用你一次吧,这次我来负责,他这么说,‘你可要记着,他说,’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上的灰尘,不过是在想象之中,因为他身为贵族,有治国的新思想。新文化,是不允许当真这么做的;我回到家里,刚一说出,我又被录用,又会领到薪金了,天哪,那时候大家是多高兴啊  马尔梅拉多夫激动得很厉害,又住了声。这时从外头进来一群本来已经喝醉的醉汉,门口响起了一架租来的手摇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农庄》的颤微微的歌声。酒店热闹起来了。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进来的客人。马尔梅拉多夫却不睬那些进来的人,开始接着讲他的故事。看样子他非常虚弱,然而越是醉得厉害,就越爱说话。回忆起不久前顺利获得差事的情况,仿佛使他兴奋起来,连他脸上都发出了光。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听着  我的先生,这是五个星期以前发生的事。不错……她们两个,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刚一得知这一消息,天哪,简直就像进了天堂似的。以前我只有挨骂的份儿:像畜生一样躺着吧!现在呢,她们踮着脚尖走路,让孩子们安静下来:‘谢苗。扎哈雷奇办公累了,他在睡觉呢,嘘!,上班之前,让我喝咖啡,给我煮凝乳!弄来了真正的乳脂,您听到了吗!我真不懂,她们怎么能积攒下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这人钱多,给我置备了一套挺不错的制服,一双靴子,细棉布的胸衣……全是最考究的,还有一套文官制服,所有这一切都是花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买来的,并且式样都好极了。第一天早上我下班回来,一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了两道菜,是汤和用洋姜作配料的腌牛肉,这样的菜,在这以前连想都没想过。她什么衣服都没有……也就是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衣服,这时却穿戴得她要去作客一样,而且这不是说她穿上了什么新衣服,而是没有衣服她也可以打扮:她梳了头,衣领换了个干净的,戴上了一副袖套,瞧,真像换了一个人,显得既年轻又漂亮。索涅奇卡,我亲爱的女儿,只是拿钱接济我们,她说,现在我暂时不便经常来你们这儿了,除非是在黄昏时分,免得让人看见。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午饭后我回来睡午觉,您猜怎么回事,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忍不住了:一星期前刚跟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大闹了一场,这时却请她来喝咖啡了。她们在一起坐了两个钟头,一直在低声说话儿,她说:’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了差事,能领到薪金了,他去见过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别人都在等他,却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们面前路过,把他领进办公室去。,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当然啦,人说,’谢苗。扎哈雷奇,记得您的功劳,虽然您有一个轻率的弱点,不过既然您已经答应,而且您不在这儿,我的工作也不顺心,(您听到了,听到了!)那么,我希望,他说,‘现在我能够相信您的诺言。,也就是说,所有这些话,我要告诉您,都是她胡口编造出来的,这倒不是由于轻率,自吹自擂!不,这一切她自己非常相信,她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真的!我并不责怪她;这件事我并不责备她!……六天以前,当我把第一次领到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去的时候,她叫小宝贝儿。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儿!,而且是只有我们俩在一块的时候,您明白吗?唉,我还是个值得赞颂的人,又算个什么样的丈夫啊?不,她拧了拧我的面颊。‘你真是个小宝贝儿!,她说  马尔梅拉多夫住了声,想要笑一笑,于是他的下巴突颤抖然动起来。不过他忍住了。这个小酒馆,他那副穷愁潦倒的样子,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夜,还有这一什托夫酒,另外对妻子和家庭的这种病态的爱,这一切使得他的听众感到困惑不解。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但是感到很痛苦。他为到这里来觉得后悔了  先生,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抑制住自己,又提高声音说,”我的先生,也许您和别人一样,也认为这一切都很好笑吧,我只不过拿我家庭生活里这些平常的琐事来打搅您,可对我来说,这并不好笑!因为我都能感觉到这一切……我一生中像在天堂里那样幸福的那一天,还有那天整整一个晚上,我是在心驰神往的幻想中度过的:就是说,我幻想着如何安排好这一切:给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让她不再操心,让我的独生女儿逃离不幸的火坑回到家庭环境里来……还有好多,很多……这是可以的吧,先生。唉,我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像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直盯着听他说话的这个人),唉,可就在第二天,就在我刚刚幻想了这些事情之后(也就是说,是在整整五天五夜以前),傍晚,我就用巧妙的欺骗手法,像在夜里偷东西的小偷那样,偷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箱子上的钥匙,拿走了带回家来的薪水中还剩下的那些钱,到底有多少,已经记不得了,就是这样,请您看看我吧,全拿走了!从家里出来已是第五天了,而那里在找我,差事也砸了,我把文官制服放在埃及桥旁的一家小酒馆里,用它换了这套衣服……什么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前额,咬紧了牙,一只胳膊肘使劲顶在桌子上,闭上了眼。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突然又变了样,故意装出狡黠和厚颜无耻的神情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瞅了一眼,笑了起来,并且说  今天我去过索尼娅那儿,跟她要买酒的钱,醒醒醉酒!嘿,嘿,嘿  难道说她给了吗?“刚进来的人们那边有人喊了一声,喊过之后,放声哈哈大笑  喏这半什托夫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跟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她亲手拿出三十个戈比来,这是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儿钱,我亲眼看到的……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尘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而是在那边……他们为人发愁,为人痛哭,可是不责怪他们!不责备,可更让人难过,更让人痛心!……三十个戈比,对了。要晓得,这会儿她自己也需要这些钱,不是吗?您怎么看呢?我亲爱的先生,不是吗?现在她需要保持整洁。要保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是要花钱的,您懂吗?您明白吗?啊,她也得买化妆用的香膏啦什么的,不买不行啊;还要买上浆的裙子,那种时髦漂亮的皮鞋,这样在必须过水洼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小脚迈出去。这种整洁代表什么,您知道吗,先生,您明白吗?唉,可我,她的亲爹,却把这三十戈比拿去买酒喝了!我正在喝呢!已经喝光了!……嗯,谁会怜惜我这样的人?什么?现在您可怜我吗,先生,还是不可怜呢?你说呀,先生,可怜吗?嘻,嘻,嘻,嘻  他本想倒酒,可是酒已经喝光了。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已经空了  干什么要可怜你呀?”又来到他们身边的老板喊了一声  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有骂人的声音。正在听的和并没听的人都在哄笑,叫骂,就这样,大家都只瞧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呀!“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喊道,情绪十分激昂,朝前伸着一只手站了起来,仿佛他就只等着这些话似的。”干吗要可怜呢,你说?是的!我没什么可可怜的!该把我钉到十字架上,钉到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可是,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吧!到那时我会自己走到你前头去,去受死刑,因为我不是渴望快乐,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泪!……卖酒的,难道你以为,你这半什托夫酒我喝着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可怜我们的,是那个可怜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会走来,问:’那个女儿呢,为了凶狠和害肺病的后母,为了别人年幼的孩子,她出卖了自己,那个女儿呢?世界上她的父亲是个很不体面的酒鬼,她不仅不害怕他的兽行,反而可怜他?,并且说:‘你来!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过你一次了……现在你的好多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一定会赦免她,我就知道,她一定会被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里的时候,这一点我心里就感觉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审判,并赦免他们,不论是心地善良的,还是凶残的,聪明的,还是温驯的……等到他们审判完了,他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他会说,‘你们也来吧!喝酒的来吧,懦弱的来吧,无耻的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来。站在那里。于是他就说:’你们都是猪猡!我要他们作兽相,受兽的印记;但你们也来吧!,聪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全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受这些人?,他会说:’聪明智慧的人们,我之所以接受他们,有理智的人们,我之所以接受他们,是因为这些人都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赢得这样的对待……,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给我们,我们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们都会懂得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会懂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也一样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他又坐到长凳上,看上去疲惫不堪,极度虚弱,他谁也不看,忘记了周围的人似的,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些印象;有一会儿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听到了和先前一样的笑声和辱骂声  他倒议论了一番呢  他是胡说八道  真是个小官僚  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请您把我送回去……科泽尔的屋子,在院子里。该……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他说话的那股劲头比起来要虚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全靠到年轻人身上。只需走两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说道,“也不是怕她揪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发不值一提!这是我说的!要是揪头发,那也许倒好过些,我不怕那个……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错……是眼睛……她脸上的红晕我也害怕……还有……我还怕她的呼吸……得这种病的人是怎样呼吸的你看到过吗……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要是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这样的殴打不仅不会让我感到难受,反倒会让我好过一些……因为不这么着,我自己就受不了。打还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口气吧……这样倒好些……瞧,就是这幢房子,科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蛮有钱……请领我进去  他们从院子里进去,上了四楼。越上去楼梯越暗。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虽说在这个时节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可是楼道上边还是很暗  最上面一道楼梯尽头,有一扇熏黑了的小门。一个蜡烛头照亮了十来步长的一间相当简陋的小屋;从楼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屋里的情况。到处乱丢着东西,乱糟糟的,孩子们穿的各种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间房子前挂着一条破床单。大概床就摆在床单后头。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的沙发,前面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没上过油漆,上面也没铺任何东西。桌边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快要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半间屋里,只不过他这间房间是条通道。通往里面几间像笼子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那些小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声嘈杂,喊声尖锐刺耳,人们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时会从里面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得可怕的女人,相当高,身材苗条匀称,一头深褐色头发非常美丽,面颊当真红艳艳的。她双手紧按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时快时慢,若断若续,正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寒热发作,但目光锐利而又呆板,如脸上闪着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最后的微光轻轻抖动着,烛光中这张神情激动不安。害肺病的脸,使人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她好像只有三十来岁,当真不配马尔梅拉多夫……她既没听到。也没发觉进来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又闷又热,可是她没有开窗;从楼梯上飘进一股臭气,但通楼梯的门却没关上;一阵阵犹如波浪一般抽香烟的烟,穿过没关好的房门,从里面屋里冲了进来,她在咳嗽,可是没有把房门掩上。只有五。六岁的。最小的女儿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浑身发抖,正在墙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刚挨过打。八。九岁的大女儿个子挺高,瘦骨嶙峋,身上是件千疮百孔的破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呢的旧斗篷,大概这件斗篷是两年前给她缝的,因为现在已经到不了她的膝盖了;她正站在墙角落里小弟弟的身边,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样细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大约正在哄他,正对着他悄悄地说着什么,千方百计让他别再哭起来,同时用自己那双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惊慌地注视着母亲,那双眼睛在她那瘦削。惊恐的小脸上,似乎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房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刹那间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在他面前站着,仿佛在猜测:他进来干什么?但她可能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间里去,因为他们的这一间是个通道。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注意他,就走到通往楼梯平台的门前,想要关上门,这时看到了跪在门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叫一声  啊!”她气得发狂,大声叫嚷,“回来了!囚犯!恶棍!……钱呢?你口袋中有什么,让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来那一套了!你的衣服到哪儿去了?钱呢?说啊  说着,她冲上来搜他身上。马尔梅拉多夫立即听话而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她搜他的口袋时更方便些。一戈比也没有发现  钱呢?”她大声嚷嚷。“噢,天哪,莫不是他都喝光了吗!箱子里还有整整十二个卢布呢!……”突然她发疯似地揪住他的头发,拖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驯顺地跟在后面跪着往里爬,好让她拖起来省点儿力气  这也让我觉得快乐!我并不感到这是痛苦,而是享—受,先—生,“他大声叫喊,因为头发给揪住了,他全身摇晃,甚至额头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觉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墙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浑身发颤,吓得要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喊起来,扑到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簌簌发抖,好像一片树叶  全喝光了!全拿去买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着,“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在挨饿,都在挨饿呀!(她搓着双手,指指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可你们,你们不羞耻吗,”她突然骂拉斯科利尼科夫,“你从酒馆来!你跟他一块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过!滚  年轻人一言不发,急忙走了出去。这时通里间的房门突然大敞四开,有几个好奇的人自门里往外张望。伸出一些戴小圆便帽的,头一个个挨着,嘻皮笑脸,有的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含着烟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怀,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内衣,很不成样子,有人手里还拿着牌。给揪着头发的马尔梅拉多夫大声叫喊,说他觉得他这是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高兴。他们甚至走进屋来;最后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挤到了前头,想用她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这个可怜的女人吓唬,以带侮辱性的命令口吻让她明天就搬走,而这么威胁她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伸手到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店里把一个卢布换开找回的零钱……轻轻地放到了窗口。后来,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转去  唉,我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们这里有索尼娅帮忙呢,但我自己需要钱。”但是考虑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反正也不会去拿,就挥了挥手,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索尼娅也要买化妆用的香膏,不是吗,”在街上走着的当儿,他继续想,并且挖苦地冷笑了一声,“要保持这种整洁就得花钱……嗯哼!看来索尼娅今天也未必能弄到钱,不是吗,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同样都担风险……所以,要是我不留些钱,他们明天就要喝西北风了……唉,可怜的索尼娅!但是他们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在开采!不是吗,是在开采嘛!而且也习惯了。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是种什么都能习惯的卑鄙的东西  他陷入沉思  唉,我想得如果不对呢,”他突然不由得提高声音说,“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全人类,当真不是卑劣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不存在任何障碍,而那也就理该如此了  三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稳,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恶狠狠的,而且用憎恶的眼光看了看自己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很小而且十分简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长,墙纸已经发黄,落满了灰土,而且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小屋非常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屋里会觉得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仿佛头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这小屋倒是挺合适的:墙角摆着三把远非完好无损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桌上放着几本练习本和几本书;练习本和书上落满灰尘,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碰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和半间屋子,沙发上以前蒙着印花布面,可是现在面子已经破败不堪,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铺。他经常和衣睡在沙发上,没有床单,把自己上大学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大衣盖到身上,床头放了个小枕头,他把所有的内衣,不管是干净的,还是穿脏了的,一块都被他垫在枕头底下,好让枕头显得高一些。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到了极致;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看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觉得,这样倒挺惬意。他决定离群索居,就像乌龟缩进了龟甲,就连有责任侍候她的女仆有时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见到她的脸,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使他发抖。有一些过分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送饭来了。尽管他没有饭吃,可直到现在他还没动过要去和她交涉一下的念头。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娅倒有点儿高兴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索性不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时偶然有一次拿起扫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起来吧,还睡什么!”她站在他床前大声叫,“八点多了。我给你送茶来了;要喝茶吗?大概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发颤了一下,他认出这个人是娜斯塔西娅  茶是房东叫你送来的吗?”他满脸病容,慢慢从沙发上欠起身来  哪会是房东啊  她把自己那把有裂纹的茶壶放到他面前,壶里是已经喝过又兑了水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黄的砂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收着,“他摸了摸衣袋(他就这样和衣睡了一夜),掏出一小把铜币,”我想要个小圆面包。再到灌肠店里大致买点儿灌肠,要便宜点儿的  小圆面包我这就给你拿来,你喝点儿菜汤好了,灌肠就别买了?挺好吃的菜汤,昨天的。还在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晚。挺好吃的菜汤  菜汤拿来以后,他吃了起来,娜斯塔西娅坐在他身边,谈天开了。她是个乡下来的女人,而且是个多嘴的女人  普拉斯科韦娅。帕夫洛芙娜要把你告到警察局去,“她说  他使劲皱起眉头  去警察局?她要作什么  你不给房钱,也不搬走。她要作什么,这不是很清楚吗  哼,见鬼,怎么有这么糟糕的事,”他把牙咬得格格地响,嘟嘟囔囔地说,“不,对我而言,现在……可不是时候……她是个傻瓜,”他高声补上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同她谈谈  傻嘛,她倒是傻,跟我一样,可你呢,你这个聪明人,整天躺着,像个茶口袋,有什么用处?你说,从前教孩子们念书,可现在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干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并严肃地说:做什么工作  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一旦有什么逗她笑的事情时候,她就不出声地笑个不停,一直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颤,一直笑到感到恶心,方才罢休  是不是想出很多钱来了?”她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  没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们读书。再说,我才瞧不起教书呢  你别往井里吐痰呀  教小孩子,给的钱很少。几个戈比能作什么用处?“他继续不乐意地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要一下子就有许多钱吗  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错,是想发大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回答  哎哟,你可要慢慢来呀,要不,会吓死人的;这真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要去买吗,要么不要了  随便你  啊,我忘了!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一封给你的信  信!给我的!谁来的  谁来的,我可不晓得。邮差要了三个戈比,钱是我自己的,你还给我吗  那么拿来,看在上帝份上,拿来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心地大声说,”天哪  不一会儿,信给拿来了。果然是的: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他接信的时候,连脸都发白了。他已经很久没接到过信了;但现在还有点儿什么别的心事抓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你出去吧,看在上帝面上;喏,给你的三个戈比,只不过看在上帝面上,你快点儿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颤抖着;他不想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他想自个儿看这封信。娜斯塔西娅出去之后,他很快地把信拿到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又久久地细细端详信封上地址的笔迹,端详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熟悉而又可爱的。细小的斜体字。他不忙着把信拆开;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后来他拆开了:信很长,很厚,有两洛特重,很小很小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我亲爱的罗佳,“母亲写道,”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信上同你谈心了,因此我很难过,有时夜里想啊,想啊,睡都睡不着。不过你大约不会责怪我这迫不得已的沉默。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的,是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所有希望,我们把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当我知道,你由于无以为生,已经辍学数月,而且教书和其他收入来源都已断绝时,我是多么难受!靠一年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我有什么办法帮你呢?你自己也知道,四个月前寄给你的十五卢布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从我们那儿的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那儿借来的。他是个好心的人,还是你父亲的朋友呢。但是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让给他以后,我必须等待着还清这笔债务,而直到如今债才还清,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什么也不能寄给你了。可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再给你寄点儿钱去了,而且一般地说,现在我们甚至可以夸口说交了好运,而我正急于将这件事告诉你。第一,你是否能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不再被分开。感谢上帝,她所受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不过我要按照顺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让你晓得迄今我们一直瞒着你的这件事。两个月前你写信给我,说你听到一些传言,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受到许多粗暴无礼的对待,要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当时我能怎么给你回信呢?如果把实情全都写信告诉你,你大约会把一切都丢开,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你的性格,你的感情,我都十分了解,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已经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当时的真相我也不全了解。主要的困难在于,杜涅奇卡去年到他家去作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一百卢布,条件是每月从她的薪水里扣除,因此在还清借款之前,不能离职。而她借这笔钱(现在你可以知道一切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当时你是那么迫切地需要这笔钱,而去年你已经从我们这儿收到这笔钱了。当时我们欺骗了你,写信说,这是杜涅奇卡从前的积蓄中拿出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你,因为现在一切都突然好转了,而这是按照上帝的旨意,我所以要告诉你全部实情,也是为了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是多么善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当初对她的确十分粗暴无礼,同桌用餐时言行常常失礼,还嘲笑她……不过当所有的现在都已结束时,我不想详谈这些令人苦恼的往事,以免白白让你为此感到激动。我简单些说吧,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和家里所有其他人待她很好,光明正大,可杜涅奇卡还是非常痛苦,尤其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由于在军队里长久以来的习惯,处于巴克斯影响之下的时候。但后来如何了呢?你要知道,这个任性胡为的家伙早就对杜尼娅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怀有非分的想法,却用粗暴无礼和蔑视她来掩盖这一切。可能他想到自己的年纪,又是一家之主,作了父亲,还会产生这种轻佻的念头,连自己也感到羞耻,而且害怕了,因此才不由自主地在杜尼娅头上发脾气吧。可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粗暴无礼和嘲笑来掩人耳目,隐瞒真情。但是他终于忍不住了,竟敢卑鄙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答应送给她很多东西,除此以外,还要把一切都抛开,和她一同去另一个村庄,或者还要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心里多么痛苦!不能立刻辞职,不仅是因为借了债,而且是因为怕可怜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突然产生怀疑,从而引出一场家庭纠纷。而且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很丢脸的事;这种事不会不被宣扬出去。这儿还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原因,因此,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怎样也下不了决心离开这家可怕的人家。当然,你了解杜尼娅,你知道她是多么聪明,而且性格多么坚强。杜涅奇卡能忍辱负重,即使在极端窘迫的情况下,她也如此宽洪大量,保持坚定的意志。她甚至没有写信让我知道这些事,以免让我难过,可我们是经常通信的。结局来得很突兀,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无意中偷听到她丈夫在花园里恳求杜尼娅,曲解了他的话,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把她看成这一切的根源。于是花园里立刻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娅,什么话都不想听,大吵大闹,整整叫嚷了一个钟头,最后吩咐立即把杜尼娅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送回城里,送到我这里来,把她的所有东西,全部都丢到车上,既没收拾,也没包扎。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尼娅满腹委屈,受尽羞辱,还要坐在一辆无篷大车上同一个庄稼汉一起,整整走了十七俄里路。现在你想想看,接到你两个月前给我的信,我怎么给你写回信,能给你写什么呢?我自己正处在悲观绝望的境地;我不敢告诉你实情,因为你会感到非常痛心,伤心和愤慨,再说你能做什么呢?大概你会毁了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在我心里这么难过时,我也不能尽在信里写些不相干的琐事。整整一个月我们这里闹得满城风雨,谣言不胫而走,纷纷议论这件事情,甚至弄到了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都不能到教堂去了,因为人们都向我们投来蔑视的眼光,叽叽喳喳,风言风语,有人甚至在我们面高声议论。所有熟人都躲着我们,甚至不再向我们点头问好,我还确切得知,商店里的一些伙计和某些小公务员想以卑劣的手段侮辱我们,拿柏油抹在我们的大门上,闹得房东也不要我们在那里住了。这一切全是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挨家挨户散布谣言,责备杜尼娅,败坏她的声誉。我们这儿的人,她个个都认识,这个月里她经常进城,因为她有个多嘴多舌的毛病,心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爱向每个人抱怨自己的丈夫,这可是个很糟糕的脾气,所以短短几天里,她就不但把事情闹得传遍全城,而且传遍了全县。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坚强,可惜你没见着,她是怎样承受着这一切,还要安慰我,鼓励我!她是个天使!但上帝是仁慈的,由于他的善良,我们的苦难到了尽头: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后悔了,大概是觉得杜尼娅可怜了吧,他向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出了足以证明杜涅奇卡无辜的。充分和无可争议的证据,这是一封信,这信是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花园里遇到他们之前,杜尼娅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写给他的,而且已经交给了他,写信的目的,是拒绝他所坚持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而在杜涅奇卡走后,这封信还留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满腔忿怒。极其激烈地斥责他,而且恰恰是责备他这样对待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真是卑鄙可耻,提醒他,他是父亲,是个有家室的人,后来还谴责他说,折磨一个本来已经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少女,要使她更加痛苦。不幸,这对他而言,这是多么丑陋。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以致我看这封信的时候泣不成声,而且至今我看这信的时候仍不能不流眼泪。另外,仆人们也终于出来作证,为杜尼娅剖白,他们看到的和所了解的,远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所认为的要多得多,一般说,这种事情都是如此。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大为震惊,而且正如她告诉我们的,她‘又一次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她已经真正相信杜尼娅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星期天,她坐车直接到大教堂去,满眼含泪跪在圣母像前,祈求圣母给她力量承受这一新的考验,让她能把自己的责任尽到。随后,没去任何人那儿,就从教堂一直来到我们家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抱住杜尼娅,请求原谅她。就在那天早晨,她又毫不迟延,径直从我们家出去,访遍城里每家每户,流着眼泪,对杜涅奇卡赞不绝口,用最美的言语为杜涅奇卡恢复名誉。说她清白无辜,她的感情和行为都是高尚的。不仅这样,她还把拿给所有人杜涅奇卡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读给他们听,甚至让人抄录下来(照我看,这已经不必要了)。这样,她一连几天走遍了全城所有人家;因为有些人为了别人有幸先接待她而表示不满,于是次序定了下来,这样一来,每家都已经早就有人等着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哪一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在哪里念这封信,每当念信时,就连那些按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其他熟人家里听过好多次的人,又都跑了来再听一遍。我认为,这样做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但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她已全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这件事情全部卑鄙可耻的责任都落到了她丈夫。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让他蒙受了洗刷不掉的耻辱,因此我甚至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狂妄乖戾的人的惩罚已经够严厉了。立刻有好几家人家请杜尼娅去教课,可是她都谢绝了。总之,大家都忽然特别尊敬她。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促成了一个意外的机遇,可以说,由于这一机遇,我们的全部命运现在正在发生变化。你要晓得,亲爱的罗佳,有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经同意了这件事,这正是我要赶快告诉你的。尽管没同你商量,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过你大概既不会对我,也不会对妹妹有什么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到,我们不可能等待,拖延到得到你的回信后再作决定。再说你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准确地全面地考虑。事情是这样的。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已是个七等文官,而且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远亲,正是她极力促成的这门婚事。他先是通过她表示有意同我们认识,受到我们殷勤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却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有礼貌地提出求婚,并要求迅速给予最后的答复。他是个能干的人,而且非常忙,现在他正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珍视每一分钟时间。当然,起初我们都十分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太快,而且太出乎意料了。那天我们在一起考虑了整整一天,犹豫不决。他是个殷实可靠。生活富裕的人,同时在两处供职,并且已经有可观的家产。诚然,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的外貌使人产生好感,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说来,他的人十分庄重体面,只不过稍有点儿阴郁,还好像有点高傲自大。但也许只是第一眼看上去如此。对了,我要预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不久将在彼得堡见面了,你见到他,假使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你看不惯,可不要感情用事,过于着急地作出判断,而你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尽管我深信,他一定会让你产生良好的印象。再说,除此而外,要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渐地。小心谨慎地观察,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有成见,而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却是十分困难的。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至少根据很多迹象来看,是一位十分可敬的人。第一次登门造访时他就对我们说,他很正派,不过在一些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好多好多,因为他似乎有点儿爱虚荣,并且很喜欢让人家听他说话,不过这几乎算不得什么缺点。我当然听不大懂,不过杜尼娅对我解释说,他这个人虽没受过多少教育,可人是聪明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罗佳,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她是个性格坚强,深明事理,很有耐心,大度豁达的姑娘,但她也有一颗热情的心,这我是十分知道的。当然,无论就她这方面,还是就他那方面来说,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但杜尼娅不但聪明,同时也像天使一样,她把使丈夫获得幸福作为自己的责任,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们暂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尽管说实在的,事情是办得稍微匆忙了些。况且他很会权衡得失,当然,他自己也会明白,杜涅奇卡同他结婚后生活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幸福也就越加可靠。至于性格上存在某些差异,某些昔日养成的习惯,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对于这一点,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说,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得好,不用担心,许多事情她都可以忍让,条件是,如果今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互敬互爱的。譬如说吧,当初我认为态度生硬;不过要知道,这也许正是因为他性情直爽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再譬如说,在他求婚已获同意,他第二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在谈话中他说,认识杜尼娅以前,他已下定决心要娶一个清白无瑕。然而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已经经受过苦难的姑娘;因为,他解释说,丈夫不该接受妻子的任何恩赐。如果妻子把丈夫看作是自己的恩人,那将会好些。我得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措词比我写的要委婉和温和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原话,只记住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明显是谈得起劲的时候不小心说出,因此以后甚至力图改正自己的话,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不客气,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可是杜尼娅甚至不高兴地对我说,‘言词还不是行动,这当然是正确的。杜涅奇卡在作出决定之前,一夜没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整整一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跪到圣像前,热情地祈祷了好久,第二天一清早就对我说,她已经想好了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现在已动身去彼得堡。在那里他有许多重大的大事,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接各类诉讼案件,前几天刚刚打赢了一场重要的民事诉讼的官司。他得到彼得堡去,是因为要在那儿参政院里办一件重要案子。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很有益处,甚至在各方面你都能得到帮助,我和杜尼娅已经觉得,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明确地为自己的未来事业采取某些步骤,并认为自己的命运无疑已经完全确定了。噢,假使这能变成现实,那该多好!这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这几乎是上帝直接赐予我们的恩惠。杜尼娅一心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就此大胆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了几句。他话说得较谨慎,说是,当然啦,他不能没有秘书,与其把薪水给予别人,自然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有能力担任这个职务(你还会没有能力吗!),不过又立即表示怀疑,因为你在大学里上课,这就不会剩下多少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办公了。这一次就把话说到这里,可是除此以外,现在杜尼娅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几天几乎处于某种狂热状态,已经拟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让你今后能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能和他成为合伙人,尤其是因为你本来就在法律系读书。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同她的所有计划,分享她的所有希望,认为它们都完全可能实现;而且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前闪烁其词,……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杜尼娅却坚信,凭她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施加的良好影响,准能达到目的,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当然啦,我们都留意别说漏了,以免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我们今后幻想中的任何一点内容,主要是不要提到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他是个正派人,大概会对此十分冷漠,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些空想。同样,我和杜尼娅,都还没有向他透露过半个字,谈到我们强烈的希望:资助你读完大学;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第一,今后这将会是自然而然的,大概不用别人多说,他自己就该提出来帮助你(这件事情,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更加可能的是,你自己能成为他事务所里的得力助手,不是以接受恩赐的方式,而是以领取应得的报酬的方式得到这种帮助。杜涅奇卡希望能这样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看法。第二,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你们不久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在见面的时候能让你和他处于完全平等的位置。当杜尼娅兴高采烈地和他谈论你时,他回答说,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心要先亲自进行观察,与他接近,才能作出判断,还说,等他和你认识时,让他自己形成对你的意见吧。你听我说,亲爱的罗佳,我觉得,出于某种考虑(不过绝对不是考虑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态度,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某种考虑,甚至可以说,是出于女人。老太婆的的任性想法),……我觉得,也许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还是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要同他们一起住。我完全相信,他是那样胸怀宽广,待人温和,一定会自己邀请我,主动提出,叫我不要与女儿分离,如果说至今他还没有说起过,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不会接受他的邀请。我这一生中不只一次注意到,丈母娘往往不太讨女婿欢喜,而我不仅不想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极小的累赘,而且自己也希望享有充分的自由,眼下我至少还能糊住嘴,而且有像你和杜涅奇卡这样的两个孩子。如果可能,我要住到靠近你们两个人的地方,罗佳,我把最让人高兴的消息留到了信的末尾,因为,你要晓得,我亲爱的朋友,在将近三年的离别之后,也许不久我们又将聚会在一起,又能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这已经肯定了,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会很快,很快,甚至可能在一星期之后。一切都取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作的安排,他先去熟悉一下彼得堡的环境,立刻就会通知我们。出于某种考虑,他希望尽可能早日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甚至就在目前这个开斋期结婚,如果由于时间紧促,来不及的话,那么一过了圣母升天节斋期,就立刻把事办了。噢,我将多么幸福地把你紧紧搂在胸前,让你紧贴着我的心啊!杜尼娅想到同你见面时的快乐,心情激动,不能自己,有一次开玩笑说,哪怕为这个,她也会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不附笔给你写什么了,只让我附带写上两句,就说,她有那么多。那么多话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执笔,因为书不尽意,几行字只能使她觉得心烦意乱,完全不能说尽心中的千言万语;她叫我替她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吻你。不过尽管说不定我们不久即将见面,我还是要在近几天内尽可能给你多寄些钱去。现在因为大家知道杜涅奇卡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以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肯定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会信任我,以养老金作抵,甚至肯让我借七十五卢布,那么我就也许能给你寄去二十五或者甚至三十卢布了。本想再多寄点,但我为我们旅途的开支担心;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心地这样好,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费用,主动提出,让他负责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设法托那儿的熟人办理),可我们还是得考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了那儿,不能身无分文,至少头几天得有钱用。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都精确计算过了,原来路费不用花多少钱。从我们这儿到火车站统共只有九十俄里,为防万一,我们已经和我们认识的一个赶车的庄稼人说好了;在车站,我和杜涅奇卡可以坐三等车走,这样也就十分满意了。所以,也许不止能寄给你二十五卢布,而八成能想法寄去三十卢布。不过,够了;两张信纸全写满了,再也没剩下地方了;我们的事情真是整整一篇故事;是呀,多少事情全都凑到一块儿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拥抱你,从现在直到见面,妈妈为你祝福,愿上帝保佑你。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罗佳;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要懂得,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她爱你远胜爱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所有希望,全部期望。只要你幸福,我们就也会幸福。你向上帝祈祷,罗佳,你是不是仍旧相信创世主和我们救世主的仁慈?我总担心,最近时髦的不信教的思想是不是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为你祈祷。你要记住,亲爱的,还在你的童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时时坐在我膝上含糊不清地念祷词,那时候我们过得是多幸福的生活啊!别了,或者最好说,再见!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地吻你  永远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利尼科娃  从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开始看信起,几乎在看信的全部时间里,他一直流着泪;但是当他看完以后,脸色却变得惨白,由于抽搐,脸都扭曲了,一丝痛苦。懊恼和恶狠狠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他把头倒在很薄的破枕头上,久久地思索起来。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思想也如波涛一般激烈地翻腾。最后,他感到呆在这像大橱或箱子。墙纸已经发黄的小屋里又闷又热,闷得透不过气来。思想和视线都要求广阔的空间。他一把抓住帽子,走了出去,这一次已经不担心会在楼梯上遇到人;他已经忘了这回事。他穿过B大街,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那个方向走去,仿佛急于到那里办什么事,但是走路时习惯地不看道路,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说出声来,这使过往的行人觉得十分奇怪。他被许多人当成醉汉  四  母亲的信让他痛苦到了极致。但是关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他还在看信的时候,从未怀疑过一分钟。最主要的实质性意见已经在他脑袋里形成,而且全部决定了:“只要我活着,这门亲事就不会实现,让卢任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同时满意地微笑着,满怀愤恨地预祝自己的决定必能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还要为没征求我的意见,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就作出决定向我道歉呢!可不是吗!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破坏这门婚事了,可是咱们倒要看看,……能,还是不能!借口是多么冠冕堂皇:’彼得。彼特罗维奇是这么一位大忙人,所以得赶紧结婚,越快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你准备跟我讲的那许多话是什么内容;也知道你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也知道你跪在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圣母像前祈祷什么。嗯……这么说,已经最终决定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肯干。深明事理的人吧,他很有钱(已经拥有一笔资产,这更可靠,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尊重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妈妈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杜涅奇卡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看来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了!所以这位杜涅奇卡就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是妙极了!真是妙极了  不过,真有意思,为什么妈妈在信上跟我提到’最新一代,呢?只不过为了叙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还是有更深刻的用意:想要迎合我,让我对卢任先生产生好感?噢,她们真不容易!我还很想知道一件事:在那一天和那天夜里,以及以后所有这些日子里,她们两人彼此开诚布公。毫不隐晦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是不是把所有的话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还是两人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都一样,所以用不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毫无必要说出来。大概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从信上就可以看到:妈妈觉得他说话不客气,只是有点儿,可是天真的妈妈竟告诉了杜尼娅。自己的意见杜尼娅自然生气了,所以‘不开心地回答,。可不是吗!如果不用提出天真的问题,事情就已经明明白白,如果已经决定,再不能再讲什么了,那也就不会让任何人生气了。并且她为什么要在信上给我写这样的话:’你要爱杜尼娅,罗佳,而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为了儿子,她同意把女儿牺牲了,她是否因而暗暗受到良心谴责呢。‘你是我们的期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噢,妈妈!……”他满腔愤怒,越来越恨,如果现在他碰到卢任先生,看来他定会杀了他  嗯,这倒是真的,“他随着像旋风样在他脑子里飞转的思绪继续想,”这倒是真的,’要想了解一个人,得逐步和细心地进行观察,;不过显而易见卢任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主要的是,‘是个能干的人,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给他托运行李,大箱子的运费由他负担,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瞧,他怎么会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而她们两个,未婚妻和岳母,却请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上路(不是吗,我就坐过这样的大车)!没关系!因为就有九十俄里,’在车站,我们坐三等车走也就十分满意了,这样再走一千俄里。这很有道理,要量力而行嘛;而您呢,卢任先生,您干什么呢?要知道,这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不可能不晓得,母亲是用自己的养老金作抵押预先借来路费,不是吗?当然啦,你们这是合伙做一笔生意,对双方都有利,股金相等,可见开支也得对半分摊,面包和盐合在一块,烟叶却要各抽各的,谚语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精明能干的人在这件事上稍微有点儿欺骗了她们:路费比托运行李的费用贵,说不定根本不要花钱。她们怎么竟看不出这一点来,还是故意不理会呢?因为她们已经觉得满意,心满意足了!也该多少想一想,这还只不过是开了个头,后头还有更厉害的!要知道,这儿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小气,不是极端吝啬,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将来他婚后的作风,是兆头……然而妈妈为什么要把最后一点点钱花掉?她带多少钱到彼得堡来?只带三个卢布,或者只带两张‘一卢布的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所说的……哼!以后她指望靠什么在彼得堡生活?由于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与杜尼娅一块住,就连最初一段时间也不能吗?那个可爱的人大约说漏了嘴,让人看出了他的性格,尽管妈妈挥着双手否认这一点,说是:’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呢:指望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还要扣除其中向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借的那笔债吗?她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能缝袖套,可是这会弄坏自己的老眼。再说,编织头巾,一年总共只能赚二十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么说,还是得指望卢任先生情感高尚,慷慨大度,说是:‘他自己会提出邀请,尽力劝我去住的,。别妄想了!席勒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如此: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会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朝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他们也会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现实,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给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任先生勋章没有:我敢打赌,他的钮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块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约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  唉,妈妈,就不去说她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杜尼娅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亲爱的,要知道,我是知道您的!不是吗,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过了十九岁了:你的性格我知道。您看,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从此以后,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这一点,就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可见她真的能够忍辱负重。而现在她和妈妈都认为,卢任先生也是可以忍受的;这个人提出一套理论,说是最好从穷家娶受了丈夫恩惠的妻子,而且差不多是初次会面的时候就说这样的话,她们竟认为,这样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嗯,就假定说,他是’说漏了嘴,吧,尽管他深明事理(可也许他根本不是说漏了嘴,而确实是想要尽快说明自己的看法),可是杜尼娅,杜尼娅呢?不是吗,对这个人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可是要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啊。要知道,她宁可只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忍饥挨饿,也决不会把自己的灵魂出卖,决不会贪图舒坦的生活而出卖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是为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她也决不会出卖自己,更不用说是为卢任先生的缘故了。不,据我所知,杜尼娅不是这样一个人……并且,当然啦,现在她也没变!……还用得着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为了两百卢布,一辈子在外省各地作家庭教师,东奔西走,也是痛苦的,不过我还是清楚,我妹妹宁愿像一个黑人到种植场去作奴隶,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到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德国人那里去干苦力,也决不会有辱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感情,与一个她既不尊重也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结合,……仅仅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和他结为终身伴侣!即使卢任先生是用纯金铸成,或是用整块钻石雕成的,她也决不会同意作卢任先生合法的姘妇!现在她为什么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谜底是什么?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过舒坦的生活,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绝不会出卖自己,而为了别人,她却出卖了自己!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热爱的人,她就愿意了!这就是事实的实质: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会出卖自己!什么都肯出卖!噢,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有必要,我们就会把我们的道德感压制住;我们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良心,把一切。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热爱的这些人能够幸福。不仅这样,我们还编造出一套强词夺理的理由,向耶稣会会员学习,大约这样可以暂时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应该如此,为了良好的目的,当真应该这样行事。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如同白天一般清楚。显而易见,这儿最重要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还用说吗,可以帮助他获得幸福,供他上大学,使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后他会很富有,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准甚至会作为一个享有荣誉的人而终其一生!可是母亲呢?不是吗,这儿所说的是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女儿呢,哪怕是那样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噢,亲爱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就真像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也不会不愿接受吧!索涅奇卡

,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不消失!这牺牲,对这样的牺牲,你们俩充分估计过吗?估计过吗?能不能做到?有没有好处?合乎情理吗?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与卢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恶?‘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上这样说。如果除了没有爱情,也不可能有尊敬,那会如何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经有的反倒是厌恶。鄙视和极端的反感,那又会如何呢?那么,可见结果又将是不得不’保持整洁,了。是这样吗?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是否明白,这整洁代表着什么?你是不是明白,卢任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是完全一样儿的,说不定更坏,更丑恶,更卑劣,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为了并非必需的舒适生活,而她那儿要考虑的恰恰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太昂贵了!,嗯,如果以后感到力不从心,您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瞒着大家,人背着人们流多少眼泪,因为您可不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是吗?到那时母亲会如何呢?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时候,又会怎样呢?而我又会怎样呢?……关于我,您究竟考虑了什么?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让发生这样的事,决不会有,决不会有!我不要这样  他突然清醒过来,站住了  决不让发生!为了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你要做什么呢?制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这方面来说,你能向她们作出什么承诺呢?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前途都献给她们吗?这一种的话很多,可这还是个未知数,而现在怎么办呢?要知道,得现在立刻就做点儿什么,这一点你明白吗?可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在夺走她们的最后一点点钱。要知道,她们的钱是拿一百卢布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工资作抵押借来的!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翁,主宰她们命运的宙斯,你有什么办法保护她们,让她们不被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和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剥削呢?十年以后吗?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为编织三角头巾熬瞎双眼,或许,光是哭也会把眼哭瞎的;由于省吃俭用,她会日渐憔悴,而妹妹呢?唉,你来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在这十年里,妹妹会如何呢?你猜到了吗  他就这样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嘲笑自己,甚至是非常愉快地这样做。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提出来的,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早已让他感到痛苦的老问题,很久以前的老问题了。这些问题早就在折磨他的心灵,他为此痛苦到了极致。所有现在的这些烦恼早已在他心灵里产生了,后来逐渐增强,日积月累,最近更发展成熟,形成一个可怕。怪诞。不切实际的问题,以这个问题的形式凝聚了起来,他的心灵和头脑,开始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到解决。现在母亲的信好似一声霹雳,突然击毁了他。显然,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消极地发愁,难过,仅限于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一定得行动起来,立即行动起来,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得作出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都行,或者  要不,就完全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疯似地大喊起来,”顺从地听天由命,一劳永逸,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扼杀自己心中的所有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先生,已经无处可去意味着什么?“他突然想起马尔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问题,”因为得让每个人至少能有个可以去的地儿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有一个念头,这念头也是昨天的,现在又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颤抖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它必定会“掠过”,而且已经在等着它了;这个念头也不完全是昨天才有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昨天,它还只是个幻想,而现在……现在它突然已经不是以幻想的形式,而是以一种可怕的,他完全不认识的新形式出现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头被不知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他两眼一阵发黑  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在找寻什么东西。他想要坐下,在寻找长椅子;当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走着。前面有一条长椅,离他大约有一百来步远。他尽可能走得快一些;但是路上遇到一桩意外的事,有几分钟,这件事改变了他的注意力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他前面二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但开始他并没注意她,就如在此以前他从未注意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一切东西一样。譬如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有许多次了:他回家去的时候,走过的路根本不记得,他已经习惯像这样走路了。但这个行路的女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让人觉得稀奇,而且第一眼就惹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渐渐给吸引到她的身上,……起初是无意识地,甚至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最后他却越来越注意她。他突然想要弄清,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第一,她大约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天这么热,她出来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也没戴手套,并且好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一种轻柔的丝织品衣料(“绸子”)做的连衫裙,可是不知为什么穿得也很奇特,扣子都没好好扣上,后面腰部底下,就在裙子的最上部,有一条裂口;有一大块耷拉下来,晃来晃去。一块很小的三角头巾搭在她裸露的脖子上,但不知怎的歪到了一边。除此以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摇摇晃晃,这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遇到了一起,但是一走到长椅前,她突然一下子倒在长椅的一头,把头一仰,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看样子是非常疲倦。他仔细看了看她,立刻猜到,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这景象让人看了感到奇怪,而且不合情理。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弄错了。他面前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小脸,约摸十六岁,甚至可能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相当漂亮的脸,淡黄色的头发,但是满脸通红,而且好像有点儿浮肿。看来这姑娘神智已经不很清楚;她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而且裸露得太多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坐下,又不想走开,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空无一人,现在,下午一点多钟,天又那么热,街上几乎没什么。然而有一位先生就在旁边十四。五步远的地方,在林荫道边上站住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正怀着某种目的,很想也到这个姑娘身边来。大概他也是从老远就看到她,跟踪而来,可是被拉斯科利尼科夫妨碍到了。他不时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不过又极力不想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并且急不可耐地等着这个让他讨厌的。衣衫破烂的家伙走开,自己再走过去。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肥胖,脸色红润,粉红色的嘴唇,留着两把小胡子,衣着考究入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想要设法羞辱一下这个肥胖的花花公子。于是他暂时丢下这个姑娘,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嗳,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您怎么会在这儿?“他高声喊,同时捏紧拳头,狞笑着,由于愤怒,弄得嘴唇上沾满了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皱住眉头,一脸傲慢而惊诧的神情,严厉地问  您给我滚开,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敢,骗子  他挥舞着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捏着拳头朝他扑了过去,甚至没考虑到,这个身体健壮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就在此时被人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一个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够了,先生们,不准在公共场所斗殴。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看清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败不堪,严厉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瞧了瞧他。这是一张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士兵的脸,上面有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脸络腮胡须,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样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把警察的手抓住,高声道。“我以前是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先生说,“请您过来,我要让您看看  说着,他抓住警察的手,拉他到长椅跟前  喏,请看,她已经完全喝醉了,刚才在林荫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给人灌醉了,诱骗了……是头一次……您懂吗?而且就这样把她撵到街上来了。请看,她的连衣裙给撕成了什么样子,请看,衣服是怎么穿着的:是别人给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给她穿衣服的不会是给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这很明显。啊,现在请您再往这边看看:刚刚我想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次见到他;但是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很想到她边上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正处于这样的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大概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的判断一定没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在注意观察她,跟踪她,只不过我碍他的事,现在他正等着让我滚。瞧,现在他稍走开了一点,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卷烟卷儿……我们怎样才能制止他,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怎样送她回去,……请您想想办法吧  警察立即明白了,并且思索起来。那个胖先生的意图当然不难了解,只剩下这个小姑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警察弯下腰,凑得更近一些,仔细看着她,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怜悯她的神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孩子。让人骗了,准是这么一回事。喂,小姐,”他开始呼唤她,“请问您家在哪儿?”姑娘睁开疲惫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喏(他在衣袋里掏了掏,掏出二十个戈比;袋里还有钱),给,请您叫辆马车,吩咐车夫按地址送她回去。不过我们还得把她的地址问清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又来叫她,”我这就给您叫一辆马车,亲自送您回去。请告诉我,把您送到哪儿哪儿呀?啊?请问您家住在哪里  走开!……缠得人烦死了!“小姑娘含混不清地说,又挥了挥手  哎哟,哎哟,这多不好;唉,多丢人哪,小姐,多丢人哪!”他又摇摇头,脸上有点儿嘲讽,又有点儿惋惜和气愤的表情。“这可真是件难办的事!”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又从头到脚把他匆匆打量了一遍。大概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穿得这么破烂的衣服,却要给人钱  您看到她的时候,离这儿远吗?“警察问他  我告诉您: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地,就在这儿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这儿,立刻就倒到椅子上了  唉,上帝呀,现在世上多少可耻的事发生了啊!这么年轻,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骗了,就是这么回事!瞧,她的连衫裙也破了……唉,现在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好像还是名门出身呢,不过也许是穷人家的……现在这样的事多着呢。看样子娇滴滴的,像是个小姐,”他又去弯下腰看她  大概他也有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而且娇滴滴的”,行为斯文,追逐时髦,衣著入时  主要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关心地说,”她可别落到这个坏蛋手里!还不知他会怎样糟塌她呢!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想要干什么;瞧这个坏蛋,他还不走开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还用手直指着他。那人听了,又要发怒,可是改了主意,只用蔑视的目光瞧了他一眼。随后那人慢慢地再走开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让她落到他手里,这我倒能帮忙,“警察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她说出,送她到哪里去,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了腰  她突然全部睁开眼,仔细看了看,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往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纠缠不休!”她又挥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依然摇晃得很厉害。花花公子也跟着她走了。不过是在另一条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落到他手里的,“小胡子坚定地说,于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他高声叹息着重复说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好象让什么给整了一下似的;刹时间心里感到十分难过  喂,请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大声喊  小胡子把头回过来  您别管了!关您什么事?您别管了!让他去关心她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您什么事  警察不理解他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笑起来  嘿!”警察挥挥手说,于是跟在花花公子和那个小姑娘后面走了,大约他要么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当成了疯子,要么是把他看得比疯子还糟  把我的二十戈比带走了,“只剩下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这时他气忿地想。”哼,让他也去跟那个人要几个钱,允许那人把姑娘带走,事情就这么结了,算了……我干吗要卷进来,帮什么忙呢!用得着我来帮忙吗?我有什么帮忙的权利?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活吃掉得了,……与我什么相干?我哪有权利把这二十戈比送给别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他虽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却感到心情非常沉重。他重新坐在空空的长椅子上。他的思绪纷乱,心不在焉……这时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思考了。他倒希望完全失去知觉,忘掉一切,然后一觉醒来,让这些重新开始  可怜的小姑娘!“他往已经没有人坐着的长椅子的一头看了一眼,说。”她会清醒过来,痛哭一场,以后母亲会知道……先把她打一顿,后来又用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去……即使不把她赶出去,那些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类的人也会得到消息,于是我们这个小姑娘就要东奔西走……以后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亲家里,瞒着她们私下里悄悄干不正当勾当的姑娘总是这样),那么以后呢……以后不得不进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成了残废,从出生以来,她统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难道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是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的?可是,瞧,她们都沦落到了这地步……呸!管她们呢!据说,就应该如此。据说,每年都能有这么百分之几去……去某个地方……去见鬼,想必是为了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真是,他们的这些话怪好听的:这些话那么令人高兴,合乎科学。说是只有百分之几,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用另一个词儿,那么……也许会更让人感到不安……万一这白分之几里有杜涅奇卡呢!……不是落到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入那个百分之几呢  不过我这是去哪儿呀?“他忽然想。”奇怪。我出来是有个什么目的的,不是吗。一看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要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有什么事吗?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忽然闯进了我的脑子?这真奇怪  他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诧异。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不与大家来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愿意让别人来找他。不过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与同学们的聚会,也不参加别人的议论,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什么也不参加。他只是用功读书,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家都为此尊敬他,可是并不为此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爱交际;好像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的有些同学觉得,他傲慢地把他们。把他们大家都看作小孩子,好像无论就文化程度。学识和信念来说,他都超过他们大家,他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实也说不上情投意合,而是比较和拉祖米欣接近,也较为坦率。不过,和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异常快活和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得近乎憨厚。不过在这憨厚的外表内却暗藏着思想的深刻和自尊。他最要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很聪明,虽然有时当真有点儿单纯而轻信。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他总是把脸刮得不大干净,一头黑发。偶尔他也胡闹,是个出名的大力士。有一天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拳头打倒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高的警察。他酒量很大,可以喝个没完,但也能控制住一口不喝;有时他调皮起来甚至能达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经,毫不调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任何失败都永远也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也似乎不为任何恶劣的处境感到气馁。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顶上,也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饥寒。他很穷,而且是靠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样来挣点儿钱。他有数不尽的财源,当然是凭工作赚的。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没有生炉子,并且断言,这样甚至更为愉快,因为屋里越冷,睡得就更香甜。目前他也不得不暂时中断学业,离开大学,但辍学不会太久,他正竭尽全力设法赚钱,好继续求学。拉斯科利尼科夫已有将近四个月没去他那儿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有一次,大约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并不搭理他,甚至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让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看到了他,可是从一旁走了过去,也不愿意打搅朋友  五  真的,不久以前我还曾想通过祖米欣找点儿活干,请他或者让我去教书,或者随便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即使他能给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即使他把自己最后的几个戈比也分给我一些,假如他手头有钱的话,那么我甚至可以买双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样一些,好去教课……嗯……哼,但是以后呢?几个戈比,能派什么用场?难道现在我只是需要弄几个钱来用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真好笑  他怎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现在这个问题把他搅得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意乱;他焦急地在这一好像最平常的行动中寻找某种预兆不祥的含意  怎么,莫非我想仅仅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的问题,让拉祖米欣为一切困难找到出路吗?“他惊讶地自问  他苦苦思索,还揉揉自己的前额,真是怪事,经过很久时间深思熟虑之后,不知怎的,仿佛无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忽然完全平静地说,仿佛已经作出最后决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这当然……但是……不是现在……我得去……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经办完的,一切都走上新轨道的时候再去  他忽然清醒过来  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但难道那件事有发生的可能吗?莫非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子走了,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想回转去,回家去,但他忽然十分厌恶回家去:这一切正是在那间,在那半间小屋里,在这个可怕的大橱里酝酿成熟的,酝酿成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颤栗变成了热病发作的战栗;他甚至一阵阵地发冷;天这么热,他却觉得冷。由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仿佛想努力注视迎面遇到的一切,好像是竭力寻找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但是他几乎做不到这一点,不断陷入沉思。每当他浑身颤栗,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立刻就忘记了刚刚在想着什么,甚至忘记了他刚刚走过的路。就这样,他把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逛了个遍,到了小涅瓦河边,过了桥,转弯往群岛走去。起初,绿荫和凉爽的空气使他疲倦的双眼,他那双看惯城市里的灰尘。石灰。相互挤压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顿失,感到十分舒适。这儿既让人没有闷热,也没有刺鼻的恶臭,也没有小酒巴。但不久这些新鲜。愉快的感觉又变成了痛苦和惹人发怒的感觉。有时他在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前站住,朝篱笆里面张望,远远看到,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盛装的妇女,几个孩子正在花园里奔跑。但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鲜花;他看花总是看得最久。他也曾遇到过一些四轮马车,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着他们,在他们从视野中消失之前,就把他们给忘了。有一次他停下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好像还有三十个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娅,那是她为那封信代付的钱……这么说,昨天放在马尔梅拉多夫家里四十七戈比,要不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算计着,但是不一会儿,甚至又忘了,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是为了什么。路过一家像是小饭馆的饮食店时,他想起了钱,同时想吃点什么。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不知是什么馅的馅饼。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馅饼吃完。他很久没喝伏特加了,尽管现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劲立刻就冲上来了。他的腿忽然沉重起来,他有睡觉的强烈欲望。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经走到了彼特罗夫斯基岛,他却感到疲惫不堪,于是停住了,离开道路,走进灌木丛,睡到草地上,立刻进入梦乡  一个处于病态中的人作梦,梦境往往异常清晰。鲜明,并且像极了真事。有时有非常可怕的情景出现,但同时梦境和梦的全过程却是那么真实可信,并且有一些那样巧妙。出人意料。但是与整个梦境又极其艺术地协调一致的细节,就连作梦者本人醒着的时候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哪怕他有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才华。这样的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长时间不能忘却,并且对那个病态的。已经十分紧张兴奋的人体产生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个可怕的梦。他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童年,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中。他只有六。七岁,在一个节日的傍晚,他和他的父亲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阴沉沉的,是闷热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记忆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记忆中的印象甚至还没现在他在梦中看到的景象清晰。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旷,连一棵柳树也没有;遥远的远方,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酒巴,一家大酒巴,每当他和父亲出城散步,路过这家酒巴的时候,它总是会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害怕。那里总是有那么一大群人,狂呼大叫,哈哈大笑,高声谩骂,声音嘶哑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调,还经常有打架的事发生;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巴周围闲逛……一碰到他们,他就紧紧偎依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有条路挨着酒馆,一条乡村土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路上的尘土总是那么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从右边绕过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间有一座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每年有一两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弥撒,追荐已去世很久。他从未谋面的祖母。去作弥撒时,他们总是带着一盘蜜饭,饭用一个白盘子盛着,再包上餐巾,蜜饭像糖一样甜,是用大米做的,还把葡萄干放在饭上,做成个十字架的形状。他喜欢这座教堂和教堂中那些古老的圣像,圣像大部分都没有金属衣饰,他也很喜欢那个脑袋颤颤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坟上盖着石板,祖母坟旁还有座小坟,那里面是他的小弟弟,小弟弟生下来六个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记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对他讲,他有个小弟弟,每次他来墓地,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行礼,还要吻吻它。他梦见:他和父亲沿那条路走去墓地,从那家酒巴旁边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恐惧地回头望望酒巴。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一次这儿像是在举办游园会,里面是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还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巴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是那辆车很奇怪。这是一辆通常套着拉车的高头大马的大车,这种大车通经是用来运送货物和酒桶的。他总是很喜欢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的鬃毛很长,腿很粗,迈着匀称的步子,走起来不慌不忙,拉着堆积如山的货物,它们却一点儿也不吃力,好像拉着车反倒比不拉车还轻松。可是现在,真是怪事,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庄稼人养的。又瘦又小。黄毛黑鬃的驽马,他经常看到,像这样的马有时拚命用力拉着满载木柴或干草的的大车,尤其是当大车陷进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庄稼人总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么痛,有时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甚至还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么同情。那么怜悯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时妈妈总是拉着他离开小窗子。但是忽然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从酒巴里出来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他们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衬衫,披着厚呢上衣,大声叫着,唱着歌,还弹着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个人叫喊着,他还年轻,脖子那么粗,一张红通通的胖脸,红得像胡萝卜,”我把你们大家送回去,上车吧!“但是立刻爆发了一阵哄笑和惊叫声  像这样一匹不中用的马会拉得动  米科尔卡,用这么匹小母马拉这么大一辆车  这匹黄毛黑鬃马准能活二十年,弟兄们  坐上来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尔卡又高声叫嚷起来,说着头一个跳上大车,把僵绳拉起来,站在大车的前部。“那匹枣红马不久以前让马特维牵走了,”他在车上叫喊,“可这匹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粮食。我说,坐上来吧!我要让它快跑!它会跑得飞快!”说着他扬起鞭子,满心欢喜地准备鞭打那匹黄毛黑鬃马  嘿,上车吧,干吗不上啊!“有人在人群中哈哈大笑起来。”听到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没跑了吧  它跳起来了  别可怜它,弟兄们,每人准备好一根鞭子  对呀!打它  大家哈哈大笑着,说着俏皮话,全部爬上米科尔卡的大车。有五六十,还可以再坐几个。一个面色红润的胖女人也拉到了车上。她穿一身红布衣裳,戴一顶饰有小玻璃珠的双角帽子,脚上穿一双厚靴子,嘴里嗑着核桃,不时嘻嘻地笑着。四周人群也在嘻笑着,而且说实在的,让人怎么能不笑呢:这么瘦的一匹母马,拉着这么重的一辆大车,还要飞跑!车上有两个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条鞭子,好帮着米科尔卡赶车。只听一声大喊:“驾!”小母马拼命用力拉动了大车,可是不仅不能飞跑,就连迈步都几乎迈不开,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被雨点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条鞭子抽得四条腿直打弯。大车上和人群中的笑声更大了,可是米科尔卡发起火来,怒气冲冲地鞭打母马,不停地把鞭子抽下去,越来越快,好像他当真认为,这匹马准会飞也似地奔跑  我也上去了,弟兄们!“人群中有个也想上去寻开心的小伙子大声喊到  上来吧!大家都坐上来!”米科尔卡高声叫嚷,“大家都上来,它也拉得动。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劲地打着,好象不知要拿什么打它才觉得解气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父亲叫喊到,”爸爸,他们干什么呀!爸爸,他们在打可怜的马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说,”是些醉鬼,在胡闹,他们全是傻瓜。咱们别看了,走吧!“说着想要领他走开,可是他却挣脱了父亲的手,无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马跑去。但是可怜的马已经快不行了。它气喘吁吁,站住,又猛一拉,几乎倒下了  往死里打!”米科尔卡叫嚷着,“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难道你疯了吗,恶魔!”人群中有个老头儿大声喊到  哪儿见过这样的事,让这么瘦的小马拉这么重的车,“另一个补上一句说  它会累死的!”第三个高声叫嚷着  别多管闲事!马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再上来几个吧!大家都上车!我一定要叫它飞跑  忽然爆发了一阵连续不断的笑声,压倒了一切:小母马不能忍受了越抽越快的鞭打,无能为力地尥起蹶子来了。就连那个老头儿也开始笑起来。真的:这么一匹瘦弱的母马还会尥蹶子  人群中又有两个小伙子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马跟前,在两边抽它。他们各人从自己那一边跑过去  抽它的脸,抽它的眼,对准了抽眼睛!“米科尔卡叫喊着  唱起来吧,弟兄们!”有人在大车上喊,车上的人全都随声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欢快的歌,铃鼓叮叮地响,唱叠句的时候,有人在吹着口哨,那个女人嗑着核桃,在嘿嘿地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匹马旁边奔跑着,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人们怎样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了。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泪水不停地留下来。打马的人中有一个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脸,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难过极了,大声叫喊着,向那个摇着头谴责这一切的。须发苍白的老头儿跑去。一个女人拉住了他的手,想要领他走开,但是他挣脱出来,又向马跑去。那马已经作了最后的努力,不过又尥起蹶子来了  你见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叫喊着。他丢掉鞭子,弯下腰,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用两只手抓住它的一头,用力在那匹黄毛黑鬃马的头上挥舞着  它会被打死的!”周围的人大声喊到  会打死它的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叫喊,说着抡起辕木又沉重地打了下去  揍它,揍它!干吗不打它了!”人群中许多声音在喊  米科尔卡又抡起辕木,又使劲打了一下,打在那匹倒楣的驽马的背上。马的屁股坐下去了,但是它又跳起来,猛力一拉,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拼命想拉动大车;但四面八方六条鞭子一齐打向他,那根辕木又高高举起,第三次落到它的背上,然后是第四次,有节奏地用力猛打下来,因为不能一下就把它打死,米科尔卡气得发了狂  死得不痛快!“周围一片喊叫声  这就要倒下去了,准没错儿,弟兄们,它这就要完蛋了!”人群中一个爱看热闹的高声道  干吗不给它一斧子!一斧子准能把它的性命结果了,“第三个大声喊  哼,别指手画脚了!闪开!”米科尔卡发疯似地大喊一声,丢掉辕木,朝大车弯下腰去,抽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大喊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铁棒,猛地打向那匹可怜的马。一棒打下去,只听到喀嚓一声响;母马摇摇晃晃,倒下去了。本来它还想再用力拉车,可铁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于是它倒在地上,仿佛一下子它的四条腿全被砍断了  打死它!“米科尔卡大声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从大车上跳了下来。几个也是满脸通红。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也抓起鞭子。棍棒。辕木,朝那匹奄奄一息的母马跑去。米科尔卡站到一边,抡起铁棒狠狠地敲它的背脊。马伸着脑袋,痛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断了气  要打死它了!”人群中许多人喊到  谁叫它不跑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手持铁棒,两眼充血,高声大喊着。他站在那儿,仿佛为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打而感到遗憾  唉,这么说来,你当真是疯了!”人群中已经有许多声音在大声叫喊  但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他高声叫喊着,从人丛中挤进去,冲到那匹黄毛黑鬃马前,抱住鲜血淋漓。已经死了的马脸,吻它,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随后他一下子跳起来,发疯似地攥着两只小拳头朝米科尔卡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追了他好久的父亲一把抓住了他,终于把他从人群里拉了出去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回去吧  爸爸!他们为什么……要打死那可怜的马……为什么打死它!“他抽抽搭搭地说,但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变成了叫喊,从他那憋得难受的胸膛里冲了出来  是那些醉鬼,他们在胡闹,这和我们无关,咱们走吧!”父亲说。他双手抱住父亲,但是他的胸部感到气闷,憋得难受。他想喘一口气,大喊一声,于是他醒了  他醒来时全身是汗,汗水把头发浸得湿淋淋的,他气喘吁吁,恐惧地欠起身来  谢天谢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他说着坐到树下,深深地喘了口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发烧了:作了这么一个岂有此理的梦  他全身好像散了架;心烦意乱,郁郁不乐。他把胳膊肘放到膝盖上,用双手托住自己的头  天哪!“他忽然大喊一声,”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照准脑袋砍下去,把她的头盖骨破碎……会在一摊黏搭搭。热呼呼的鲜血上滑得站不住脚,会去撬锁,偷窃,吓得发抖吗;难道我会浑身溅满鲜血,去躲藏起来……还拿着斧头……上帝啊,会是这样吗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抖得像一片树叶  我这是怎么了!“他继续想,更往下低下头,好像十分惊讶,”因为我知道,我可受不了这个,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还在昨天,昨天,当我去进行这次……试探的时候,要知道,昨天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受不了……那现在我为什么还要想它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犹豫不决呢?不是吗,还在昨天,下楼梯的时候,我曾说过,这是肮脏的,卑污的,恶劣的,恶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时候,就是想想这种事,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恐惧  不,我决受不了,决受不了!即使,即使所有这些计算都毫无疑问,即使这个月以来所决定的一切都像白昼一般清楚,像算术一样准确。上帝啊!要知道,反正我还是决定不下来!要知道,我准受不了,准受不了的!……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  他站起来,惊异地环顾四周,好像他连他来到这里也感到惊讶,于是他走上了T桥。他面色苍白,两眼发光,四肢疲惫无力,可是他忽然感到呼吸好像轻松了些。他觉得已经把压在他身上这么久的可怕的重担丢了,他心里忽然感到轻松。宁静。“上帝啊!”他祷告说,“请把我的路指给我吧,我要放弃这该死的……我的梦想  过桥时他心情平静。悠然自得地望着涅瓦河,看着鲜红的落日鲜红的晚霞撒在空中。别看他很虚弱,但他甚至没感到疲倦。好像一个月来一直在他心里化脓的那个脓疮突然破了。自由!自由!现在这些妖术,魔法,诱惑和魔力不再烦他,现在他完全自由了  后来,每当他想起这时的情况,每当他一分钟一分钟。一点一点地回忆起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有一个情况总是让他感到吃惊,甚至惊讶到了迷信的程度,尽管实际上这情况并不十分特殊,但后来他却老是觉得,仿佛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这就是:无论如何他也弄不懂,而且无法解释,他已经很累了,疲惫不堪,对他来说,最好是走一条最近的直路回家,但是为什么他却要穿过干草广场回去,而去干草广场完全是多此一举的。绕的弯不算大,但显然没有必要。当然啦,他回家时记不得自己所走的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几十次了。可是,为什么呢?他常常问,那次在干草广场上(他甚至用不着经过那里)的相遇,那次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决定意义。同时又是那样纯属偶然的相遇,为什么不早不迟,恰恰是现在,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分钟发生?而且正好他当时刚好正处于那种心情。那种情况之下的时候?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它,那次相遇才会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最具有决定意义。举足轻重的影响。好像那次相遇是故意在那儿等着他似的  他经过干草广场时,时间大约九点。所有摆摊的。顶着托盘的小贩,还有在大小铺子里做生意的商贩,全都关上店门,或者收拾起自己的货物,和他们的顾客一样,各自回家了。开设在底层的那些饭馆附近,还有属于干草广场上一幢幢房子的那些又脏又臭的院子中,特别是那些小酒巴旁边,聚集着许多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和衣衫褴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毫无目的出来闲逛的时候,多半比较要来这儿,也喜欢到附近几条胡同里去。在这些地方时,他的破衣服不会招来任何人高傲蔑视的目光,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而不会惹恼别人。在K胡同口一个角落里,一个市民和一个女人,他的妻子,摆着两张桌子在做生意,卖些线。带子。印花布头巾,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也打算回家了,可是由于和一个走过来的熟人闲聊,所以就耽搁了一会儿。这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大家一般,就叫她莉扎薇塔,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才去过老太婆那儿,用一块表作抵押跟她借钱……而且试探过她……他早已了解这个莉扎薇塔的各种情况;就连她,也有点儿认识他。这是个高个子。迟钝。胆小。性情温和的老姑娘,差不多是个白痴,三十五岁,完全是她姐姐的奴隶,给她姐姐整天整夜干活,在姐姐面前会吓得浑身发抖,甚至常挨姐姐的打。她拿着个包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跟前,留心听他们讲话。那两个正向她特别热心地解释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忽然看到她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十分惊讶的感觉,一下子支配了他,尽管遇到她并没有任何可以惊讶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您完全可以自己下决定,”小市民高声说。“您明儿个来,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  明儿个?”莉扎薇塔拖长声音。若有所思地说,一时决定不了  唉,准是那个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吓唬您了!“商贩的妻子,一个机智果断的女人,像爆豆似不停地说。”我看您完全像个小孩子。她又不是您亲姐姐,跟您又不是一个妈,可您样样听她的  是嘛,这一次您跟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什么也别讲,“丈夫打断了她的话,”我给您出个主意,不用她同意,您就来我们这儿。这是件好事儿。以后您姐姐也会明白的  那您来吗  六点多钟,明天;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拿主意好了  我们将要生上茶炊,请你们喝茶呢,“妻子补上一句  好吧,我来,”莉扎薇塔说,但一直还在犹豫着,说罢慢慢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这时已走过去了,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他轻轻地。悄悄地走了过去,竭力去听清他们说的每句话。他最初感到的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好像有一股冷气掠过他的背脊。他得知,忽然意想不到地,完全出乎意外地得知,明天,晚上七点整,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唯一的一个人,不在家,显然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剩几步路了。他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走进自己屋里。他什么也没考虑,而且也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但是他突然从全身心感觉到,他再也无法自由的思考,再也没有意志,一切忽然都最后决定了  当然啦,他心中有个计划,即使他曾整年整年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也不可能期望会有比目前忽然出现的机会更好,能更顺利地实现这一计划的机会了。无论如何,很难在头天晚上确切得知,而且尽可能了解得准确无误,尽可能少冒风险,不必一再冒险去打听和调查,就能确知,明天,某时某刻,将受到谋害只有独自一人在家里  六  后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有机会得知,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究竟是为了什么叫莉扎薇塔上他们那儿去。是很平常的事儿,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有一家外地来的人家,家境败落,要卖掉旧东西。衣服等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不合算,所以要找个代卖东西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恰好就是干这一行的:她帮人卖东西,拿点儿佣金,走东家串西家地跑生意,而且经验丰富,因为她为人诚实,从不讨价还价:她说个什么价,就照这个价钱成交。一般来说,她不多话,而且就像已经说过的,她又挺和气,胆子也小所以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变得迷信起来。很久以后,那迷信的痕迹几乎不可磨灭。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在整个这件事情上,似乎有某种奇怪和神秘的东西,好像有某些特殊的影响和巧合。那还是去年冬天的事,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要去哈尔科夫时,有一次在谈话中把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告诉了他,以备他如有急需,要去抵押什么东西。他很久都没有去找她,因为他在教课,生活还勉强能够过得去。一个半月以前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样东西可以拿去抵押: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着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妹妹在临别时送给他作纪念的。他决定拿戒指去;找到老太婆以后,尽管还不了解她为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从第一眼看上去,就无法克服的厌恶她,从她那里拿了两张“一卢布的票子”,顺路去一家小饭馆吃东西。他要了一杯茶,坐下来,陷入沉思。就像小鸡要破壳而出那样,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想法使他非常。非常感兴趣  紧挨着他,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年轻军官,他完全本不认识这个大学生,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他没有。大学生和军官打了一盘台球,然后坐下来喝茶。突然他听到大学生和军官谈起那个放高利贷的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她是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还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就凭这一点就让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有点儿奇怪了:他刚刚从她那儿来,正好这里听到有人谈论她。当然,这是巧合,然而这时他正无法摆脱一个极不寻常的印象,而这里恰好有人好像是在讨好他:那个大学生突然把这个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都告诉他的朋友了  她这个人挺管用,“他说,”总是能从她那儿弄到钱。她很有钱,就跟犹太人一样,可以一下子借给人五千卢布,不过,就是只值一卢布的抵押品,她也从不嫌弃。我们有很多人去过她那儿。但是她是个坏透了的缺德鬼  于是他开始叙述,她是多么狠心,反复无常,哪怕抵押品只过期一天,只要抵押品过期一天,这件东西就算完了。她借给的钱只有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而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还告诉那个军官,除此之外,老太婆有个妹妹,叫莉扎薇塔,这个矮小可恶的老太婆经常打她,完全拿她当奴隶使,当她是个小孩子,可是莉扎薇塔至少也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吗,这也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啊!“大学生高声说提高声调说,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又谈起莉扎薇塔来了。当谈论她的时候,大学生特别高兴,而且一直在笑,那军官听得很有兴趣,还请求大学生让这个莉扎薇塔到他那里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连一句话也没听漏,一下子就知道了所有的事:莉扎薇塔是妹妹,且是老太婆的异母妹妹,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白天夜里都替姐姐干活,在家里既是厨娘,又是洗衣妇,除此之外,还做针钱活儿拿出去卖,甚至去给人家擦地板,把挣来的钱全都交给姐姐。不经老太婆许可,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订做的东西或替人家干活。老太婆已经立下遗嘱,莉扎薇塔自己也知道,按照遗嘱,除了些动产。椅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连一个钱也得不到;她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献给H省的一座修道院,作为永久追荐她亡魂的经费。莉扎薇塔是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官太太,她还没嫁出去,长得非常不好看,身体的各部分都不相称,个子高得出奇,一双很长的外八字脚,总是穿一双破羊皮鞋,可是挺爱干净。使大学生感到惊奇和好笑的,主要是莉扎薇塔常常怀孕这件事  你不是说她是个丑八怪吗?”军官问  不错,她皮肤黑极了,真像是个男扮女装的士兵,但是,你要知道,她可根本不是丑八怪。她的脸和眼睛那么善良。甚至是非常善良。证据就是……很多人都喜欢她。她那么安详,温顺,唯命是从,很随和,同意一切事,她笑起来甚至还很好看呢  这么说你也喜欢上她了,不是吗?“军官笑了起来  由于她怪。不,我要告诉你。我真想把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杀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谴责”,大学生激动地又加上了一句  军官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由得颤栗了一下。真是奇怪  对不起,我要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激动起来。”当然,方才我是开玩笑,不过你看:一方面她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正好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吗  嗯,我明白,“军官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大学生,回答说  那您让我说下去。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导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有!千百件好事和创举,可以用注定要让修道院白白拿去的。老太婆的那些钱来兴办,并让它们得到改善!成千上万的人或许能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也许会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不至于送进性病医院,……而这一切都可以用她的钱来办的。杀死她,拿走她的钱,为的是日后把这些全用在献身于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上:做千万件好事,能不能赎一桩微不足道的小罪,使罪行得到赦免,你认为呢?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成千上万人的人就可以得救,不至受苦受难,不至妻离子散。用一个人的死换来百人的生……这不就是数学吗!还有,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没有好处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前两天她还满怀仇恨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头:差点儿被咬断了  当然啦,她不配活着,”军官说,“但是,要知道,这是老天爷决定的  唉,老兄,要知道,天意也可以改正,可以引导,否则就会陷入偏见。不然的话,那就不会产生伟人。大家都说:’责任,良心,我绝不反对责任和良心,不过,我们是怎样去理解责任和良心呢?别忙,你听着,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  不,你先别忙;我向你提个问题。你听着  好,提吧  嗯,现在你大发议论,夸夸其谈,那你告诉我:你会自己动手去杀死这个老太婆吗,还是不会呢  当然不会!我热爱正义……但这不是我做的事  可照我看,既然你自己下不了决心,那么就谈不上什么正义!走,咱们再去打盘台球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情异常激动。显然,这些话全都是最普通和最常听到的,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只不过是用另外的形式表达出来,谈的也是另外一些话题,全是青年的议论和想法。但为什么恰恰在现在,他自己头脑里刚刚产生了……和这完全一模一样的想法,他就恰好听到了这样的谈话和这样的想法?而且为什么恰巧是在这个时候,他刚从老太婆那儿出来,刚刚产生了这个想法,恰好就听到了关于这个老太婆的谈话?……他总觉得,这是种奇怪的巧合。在事情的继续发展中,小饭馆里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竟对他产生了极不寻常的影响:好像这儿真的有什么定数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从干草广场回来以后,他急忙往沙发上一坐,动也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蜡烛,而且他根本就没产生点蜡烛的想法。他始终想不起来:那时候他想过什么没有?最后,他感觉到不久前发作过的热病又发作了,在打冷战,于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了。不久强烈的睡意袭来,沉重的向铅一样,压到了他的身上  他睡的时间异常长,而且没有作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走进屋里来的娜斯塔西娅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又是喝过后兑了水,冲淡了的;而且又是盛在她自己的茶壶里  瞧你睡得这么熟!”她气呼呼地叫嚷着,“你老是睡  他努力欠起身来。他头痛;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在他这间小屋里转了个身,又一头倒到沙发上  又睡!”娜斯塔西娅大声喊,“难道你病了吗  他什么也没有说  要喝茶吗  以后再喝吧,”他又合上眼,翻身对着墙壁,努力说出一句话来。娜斯塔西娅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  也许真的是病了,“她说,于是转身出去了  下午两点她又进来了,端来了汤。他还像不久前那样躺着。茶放在那儿,根本没有动过。娜斯塔西娅甚至怪他,恼怒地推他  干吗老是睡!”她厌恶地瞅着他,高声叫喊道。他欠起身,坐起来,可是什么也没对她说,眼睛往地下看着  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她又没得到回答  你哪怕出去走走也好哇,”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即使去吹吹风也好。要吃点儿什么吗  以后再吃,”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说着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用同情的眼光瞅了瞅他,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方抬起眼来,好长时间看着茶和汤。然后拿起面包,拿起汤匙,开始喝汤  他吃了不多一点儿,没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汤匙,好像是无意识地吃进去的。头痛稍减轻了些。吃过午饭后,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发上,可是已经睡不着了,而是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各种各样的幻想,开始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经常梦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在休息,骆驼都安静地躺着;四周棕榈环绕;大家正在用餐。他却一直在喝水,独自从小溪里舀水喝,小溪就从身旁潺潺地流过。那么凉爽,不可思议。奇妙无比。清凉的淡蓝色溪水流过五彩斑斓的石头,流过多么干净。金光闪闪的细沙……忽然他清清楚楚听到了的钟声。他颤栗了一下,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朝窗子望了望,揣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是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揪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前,把门轻轻地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楼梯上静悄悄的,仿佛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他竟能从昨天起一直就这么迷迷糊糊睡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好……而这时候大概已经打过六点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消失,代替它们忽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阵异常狂热。又有些惊慌失措的忙乱。不过没多少要准备的事情。他集中注意力,尽量把一切都考虑到,什么也不要忘记;而心却一直在狂跳,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扣,把它缝到大衣上,……这只要一分钟就足够了。他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摸,从胡乱塞在枕头下的几件内衣中摸到一件已经破旧不堪。没有洗过的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条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破布,再把这条破布对折起来,把他身上那件宽大。结实。用一种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脱下来(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动手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缝的时候,他两手发抖,但还是尽力克制住,缝上以后,他又把大衣穿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是他早就准备好了针和线,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个环扣,是他自己很巧妙的发明:环扣是用来挂斧头的。拿着斧头在街上走当然不行。假如把斧头藏在大衣底下,还得用手扶着它,那就会让人看出来。现在有了环扣,只要把斧头挂进环扣里,斧头就会稳稳地挂在里面,挂在腋下。把一只手伸进大衣侧面的衣袋中,就能扶着斧柄,不让它晃来晃去;因为大衣很宽大,真像条口袋,所以从外面看不出他隔着衣袋用手扶着什么。这个环扣也是他在两星期前就想好了的  把环扣缝好后,他把几只手指伸进他的“土耳其式”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窄缝里,在靠左边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阵,掏出早已准备好。藏在那里的那件抵押品。不过这不是什么抵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光了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都和银烟盒差不多。这块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拾到的,那个院子的厢房里不知有个什么作坊。后来他又给这块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铁片,……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也是那时候在街上拾来的。他把小木板和铁片叠放在一起,铁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把它们牢牢地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纸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考究地包上,再扎起来,扎得很难解开。是为了在老太婆解结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就可以利用这一短暂的时间了。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让老太婆至少在头一分钟不至于猜到,这“玩意儿”是木头的。他把这一切都暂时藏在他的沙发底下。他刚把抵押品拿出来,忽然院子里什么地方有人大声喊  六点早就过了  早就过了!我的天哪  他冲到门口,仔细听着动静,一把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爬下一共有十三级的楼梯。现在他必须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干这件事得用斧头,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花园里修枝用的折刀;但是折刀不能干这种事情,尤其不能指望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因此最后他决定要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作出的一切最终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么一个特性:越是已经最终确定下来的决定,在他看来就越觉得它们荒谬,不合理。虽然他一直在进行痛苦的内心斗争,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始终不能确信可以实现自己的计划  即使他的确已经把一切,甚至最后一个细节,都详细研究过,而且作出了最后决定,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但现在似乎他还是会把这件事像放弃一件荒谬。骇人听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一样,这一计划。而实际上尚未解决的难题和疑问还多得不计其数。至于上哪儿去弄斧头,这件不足道的小事却丝毫也不让他担心,因为这容易极了。是这么回事: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特别是晚上,她要么去邻居家串门,要么上小铺里去买东西,厨房门却总是开着。就是为此,女房东常跟她吵架。到时候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了斧头,然后,再过一个钟头(等一切都已经办完以后),再溜进去,放还原处就行了。不过还是有些疑问:就假如说,过一个钟头他就回来,把斧头放回去吧,可要是万一娜斯塔西娅忽然回来了呢。当然啦,得从门旁走过去,等她再出去。可是万一这时候她发现斧头不见了,动手寻找,大声叫嚷起来呢,……那可就要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会让人猜疑  不过这还都是些他还没开始考虑。也没时间考虑的小事。他考虑的是主要问题,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后,等他自己对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时候再说。但相信一切事,这似乎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例如,他无论怎样也不能设想,有朝一日他会结束考虑,站起来,真的上那里去……就连不久前他试探(也就是为了最后察看那个地方而作的访问),他只不过是去试探一下而已,而远不是当真的,而是这样:“让我”,他这样对自己说,“让我去试试吧,干吗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弃这一切,并逃之夭夭。然而,从道德观点来看,是否允许做这样的事,就这方面的问题所作的一切分析却已经结束了:诡辩犹如一把锋利的剃刀,论据丝毫不容反驳,他自己已没有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虽然如此,他还是简直不相信自己,并执拗地。盲目地试探着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好像有人强迫他。诱使他去这么做。最后一天这么突然地到了,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决定了,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机械地影响他:好像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拉着他跟随着自己。就像车轮轧住了他衣服的一角,连他也给拖到火车底下去了  最初,……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罪行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而且几乎所有罪犯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他慢慢得出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结论,他认为,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在于掩盖罪行,实际上这根本不可能,不如说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都会意志衰退,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那一瞬间,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却偏偏把意志和理智取代了。根据他的这一信念,可以得出结论:这种一时糊涂和意志衰退犹如疾病一样控制着人,渐渐发展,到犯罪的不久前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瞬间以及此后若干时间内,仍然保持着这种不变的状态,至于这会持续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以后也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问题是:是疾病产生犯罪呢,还是因为犯罪本身的特殊性质,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还未感觉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认为,他本人,在他这件事情上,这一类病态心理变化不可能发生,在实行这一项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时,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和意志,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所筹划的……“不是犯罪”……我们就略而不谈了吧,使他得以作出最终决定的整个过程;既使不谈这些,我们也已经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补充一点,这件事情中的那些实际的。纯粹技术性的困难,在他的头脑里起的作用是最次要的。“只要对这些困难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坚强意志,到时候,到必须了解一切细节,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处时,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但事情并未开始。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而当时候到了,却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似乎不知怎的那么突然,甚至几乎是出乎意料  他还没下完楼梯的时候,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意外就使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了。他走到和往常一样总是开着的。女房东的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娅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本人在那儿吗?如果她不在厨房里,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关好了?以免他进去拿斧头的时候,她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正好看见。但是当他突然看到,这一次娜斯塔西娅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正从篮子里拿出几件内衣,分别把它们晾到绳子上去,这时他会感到多么惊讶!她一看到他,就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直到他走了过去。他转眼望着别处,走了过去,装作没看见什么。但事情已经完了,因为没有斧子了!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击  我凭什么,“走到大门口时,他想,”我凭什么断定这个时候她一定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的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仿佛吃了一次败仗,甚至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由于愤怒,他想嘲笑自己……他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股兽性的怒火  在大门口他犹豫不决地站住了,他不愿为了作作样子,就这样到街上去散步;回去吧……他就更不愿意了。”而且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满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管院子的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在敞着。他忽然颤栗了一下。离他两步远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中,一条长凳底下,靠右边有个什么东西亮闪闪的,闯入他的眼帘……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门前,下了两级台阶,轻声喊了一声管院子的。”果然,不在家!不过,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就在院子里,因为房门大开着。“他快速奔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把放在两块劈柴之间的斧头从长凳子底下拖了出来;他没出屋,就在那儿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里,然后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谁也没有发觉!”理智不管用,魔鬼来帮忙!“他古怪地冷笑着想。他为发现这一机会,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神情庄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怀疑。他很少看过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去看他们的脸,尽可能不让人注意他。这时他想起了他那顶帽子。”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钱了,却是没能换一顶制帽!“他从心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望了一眼一家小铺里面,看到壁上的挂钟已经七点过十分了。得赶快走,可同时还得绕个弯儿: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那边去  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会很害怕。但现在他并不感到怎样,甚至根本不觉得害怕。此时此刻,他感兴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过感兴趣的时间都不长。路过尤苏波夫花园时,他想起建造高大喷泉的计划,甚至非常感兴趣地想着,他还想到,这些喷泉会使所有广场上的空气变得十分清新。渐渐地他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如果把夏季花园扩大到马尔索广场,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宫周围的花园连成一片,那么这将是一件十分美好。极其有益的好事。这时他忽然对这样一种现象发生了兴趣:为什么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们并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为什么却偏偏喜欢呆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广场上散步的情景,刹时间清醒起来。”胡思乱想,“他想,”不,最好别想了  大概那些给押赴刑场的人就是像这样恋恋不舍地想着路上碰到的一切东西吧,“他突然有这么个想法,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闪电一样;他自己赶快熄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花……不过,已经不远了,瞧,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道大门。钟不知在什么地方地一声响。”怎么,莫非已经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可能这钟快了  他运气不错,顺利地进了大门。不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帮忙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从他前面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进去的这段时间,大车完全遮住了他,大车刚从大门驶进院子,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右边溜了进去。可以听到,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大车的另一边叫喊。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觉他,迎面也没遇到任何人。冲着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这时候全都开着,不过他没抬头……没有力气抬头。去老太婆那儿的楼梯离得不远,一进大门拐到右手就是。而他已经到了楼梯上  他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马上摸了摸那把斧头,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楼,不时地侧耳倾听。不过那时候楼梯上也一个人也没有;所有房门都关着;没遇到任何人。不错,二楼一套空房子的房门大开着,有几个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他们也没看他。他停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继续往上走。“当然啦,这些人最好不在这儿,不过……上面还有两层楼呢  啊,这就是四楼了,房门就在这儿,这就是对面那套房子了;那套房子是空着的。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从一切迹象来看,也是空着的:用小钉钉在门上的名片取下来了……搬走了!……他一时呼吸不顺。在一瞬间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是不是回去呢?“可是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侧耳倾听老太婆住房中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他又仔细听听楼梯底下有没有什么动静,仔细地听了很久……然后,最后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门前,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又再一次摸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我脸色是不是发白……白得很厉害吗?“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显得激动不安?她很多疑……要再等一下吗……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没有停止。正好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铃。过了半分钟,又拉了拉门铃,门铃声更响了  没有反应。可别胡乱拉铃,且他这样做也不合适。老太婆当然在家,不过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独自一个人。她的习惯他多少有点儿了解……于是再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听觉如此敏锐呢(一般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当真可以听清里面的声音,不过他忽然听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门锁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轻微响声,还听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籁籁的响声。有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锁前,也像他在外面这样,躲在里面侧耳谛听,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他故意稍微动了动,把声调稍微提高一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以免让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不过拉得很轻,大模大样地,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急不可待的情绪。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清晰地。鲜明地回忆起这一切时,他已把这一分钟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花招,何况他的头脑这时已失去思考能力,连自己的身躯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又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开门钩的声音  七  像那次一样,房门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又是两道锐利的和不信任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发慌了,他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他担心,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太婆会觉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这副样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门,朝自己这边猛一拉,以免老太婆突然又想把门关上。看到这一情况,她没有把门拉回去,但是也没放开门锁上的把手,这样一来,他差点儿把她连门一道拉到楼梯上来。看到她拦在门口。不放他进去,他径直朝她走了过去,她恐慌地往旁边一闪,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瞪大了双眼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可能装得随随便便地说,可是他的声音不听使唤,猝然中断了,而且颤抖起来,”我给您……带来一样东西……嗯,最好咱们还是到这儿来……到亮处来……“说着,他丢下她,不待邀请,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进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上帝啊!您想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给你拿来了抵押品,前两天说过要拿来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可立刻又用双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恶狠狠地。怀疑地瞅着他。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他甚至仿佛觉得,她眼里有类似嘲笑的神情,好像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开始感到可怕,可怕到了这种程度,似乎要她再这样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再瞅上半分钟,他就会从这儿逃走了  喂,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空  他本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却忽然脱口而出  老太婆很快镇静下来了,看来,客人的坚决语调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这么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啊?“她瞅着那件抵押品,问  银烟盒。上次我不是说了吗  她伸出手来  但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在发抖!吓了一跳,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作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当然也没有吃的了,”他补上一句,勉强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又没有力气了。但是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才把抵押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她问,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再一次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烟盒……是银子的……您瞧瞧吧  可是,好像不是银的……咦,捆起来了  她竭尽全力想解开捆在上面的细绳,转身面对窗户,冲着亮光(别看天气闷热,她的窗子全都关着),有几秒钟背对着他站着,完全不管他了。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但是还没有完全拿出来,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轻轻握着它。他的手非常虚弱;他自己感觉到,每一瞬间手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了。他害怕会放开手,把斧头掉下去……忽然他好像头晕起来  哼,他这是捆的件什么东西啊!”老太婆恼怒地喊了一声,朝他这边动了动  再不能错过这一刹那了。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是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又是不由自主地用斧背击到她的头上。这时他似乎根本没有力气。可是他刚把斧头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气  和往常一样,老太婆头上没有包头巾。她那稀疏。斑白。象往常一样厚厚搽了一层油的浅色头发,编成了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盘在头上,后脑勺上翘着一把角质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击在她的头顶上,这也是因为她个子矮小,才使他正好击中了头顶。她叫喊了一声,但声音十分微弱,忽然全身缩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过还是举起双手想要保护自己的脑袋。她一只手里还拿着那件“抵押品”.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又击了一下,两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头顶上。血恰似从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来,她的身子仰面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去,让她完全倒下,并且立刻俯下身子,看她的脸;她已经死了,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由于抽搐,前额和脸都皱起来了,变得十分难看  他把斧头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边,马上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让还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从里面掏出钥匙来的右边的口袋。他头脑此时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头晕已经消失,只有手一直还在发抖。他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时他甚至非常细心,十分谨慎,一直竭力不让身上沾上一丝血迹……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所有钥匙都像上次那样串作一串,串在一个小钢圈儿上。他马上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中一边有个供着圣像的。老大的神龛。另一边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很干净,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绸缎拼接起来的。第三面墙边放着一个抽屉柜。怪事:他刚把钥匙插到抽屉柜的锁孔上,刚刚听到钥匙的响声,忽然感到全身一阵痉挛。他忽然又想扔下一切,离开这里。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要走已经迟了。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个让人惊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忽然好像觉得,老太婆可能还活着,还可能苏醒过来。他丢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那里,拿起斧头,又一次对准老太婆抡起斧子,可是没有打下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弯下腰,又在近处仔细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颅骨被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就是不摸也看得出来。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忽然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根细线带,他拉了拉它,但线带很结实,拉不断,而且让血给弄湿了。他试着想从她怀里把它拉出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碍事,把它给挡住了。他急不可待地又抡起斧头,本想从上边,就在这儿,在尸体上砍断那根细带,可是没敢这么做。他忙乱了两分钟光景,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鲜血,好不容易才割断那根细带,没让斧头碰到尸体,把线带拉了出来;他没有弄错……这是钱袋。线带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除了两个十字架,还有一个小珐琅圣像;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个油渍斑斑。不大的麂皮钱袋,钱袋上还有个小钢圈儿和小圆环。钱袋装得满满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把两个十字架却丢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次还拿了斧头,而后跑回卧室  他很着急,抓起那些钥匙,又慌张起来。可是不知怎的总是不顺利: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但他总是弄错:比如,他明明看出,不是这把钥匙,插不进去,可还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也猜出,这把和其他几把小钥匙挂在一起的。带锯齿的大钥匙绝对不是开抽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一个什么小箱子的,或许所有财物都藏在这个小箱子里。他丢开抽屉柜,立即爬到床底下。因为他知道,老太婆们经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错:那里有个相当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蒙着红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还钉着些小钢钉。那把带锯齿的钥匙正好合适,他把箱子打开了。最上面是一条白被单,被单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袄,上面蒙着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首先在那块红色法国图尔绸上擦干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这是红的,在红色的东西上,血看不大出来”,他这样考虑,但是忽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疯了吗?”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刚翻了翻这堆破旧衣服,忽然从皮袄底下滑出一块金表来。他赶紧把这堆东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旧衣服里混杂着一些金首饰……可能都是些抵押品,有会来被赎回的,也有不会来赎的,……镯子,表链,耳环,佩针,还有些其它的东西。有的装在小盒子里,有一些只不过用报纸包着,不过包得整整齐齐,而且包了两层纸,看来十分珍惜,还用带子捆着。他毫不迟延,立即把这些东西塞满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没有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开看看……东西这么多,他没来得及拿  忽然他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间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样一动不动。但是接下去又毫无动静,这么说,应该是他的幻觉。但忽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好像是有人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声。再后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约摸有一两分钟寂静无声。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但是他突然跳起来,拿了斧头,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间,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呆呆地看着被人杀害的姐姐,脸色苍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看到他跑出来,她像片树叶样浑身打战,轻轻颤抖,脸上一阵痉挛。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张开了嘴,可仍然没有叫喊,而是慢慢地后退着躲开他,退到墙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可是始终没有叫喊,好像由于气不足,喊不出来。他拿着斧头向她扑了过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样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孩子叫什么给吓着了,直盯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想大声叫喊时一样。这个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实到了这种程度,甚至没有抬起手来保护着自己的脸,虽说在这种时候,这是最必须。也是最自然的动作,因为斧头正对准她的脸高高举了起来。她只是稍稍抬起空着的左手,依然离脸还很远,慢慢地向他伸过去,好像是要推开他。斧刃正劈在她的颅骨上,立刻把前额的上半部,几乎是头顶,都劈作两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可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杀人以后。他想尽快逃离这儿。假如那时候他能较为理智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还能考虑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考虑到他已毫无出路;考虑到他是多么不像话,多么荒唐;同时能够理解,要想从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还得克服多少困难,还得再干多少罪恶勾当,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扔掉一切,立即前去自首,这甚至不是因为对自己感到害怕,而仅仅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厌恶。他心中的厌恶情绪特别强烈,并且时刻都在增长。现在他无论怎么也不会再回到那个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会进那两个房间了  可是渐渐地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了,仿佛陷入沉思:有时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不如说,忘记了主要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朝厨房里望了望,看到长凳子上放着个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起来,应该洗净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进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来。洗净了手,他把斧头也拿出来,洗净沾在铁上的鲜血,然后花了,可能有三分钟的样子,洗净木头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试着用肥皂来洗掉上面的血迹。然后,就站在那儿,拿晾在厨房里绳上的一件内衣把这一切全都擦干,随后又在窗前把斧头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检查了很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斧柄还是潮的。他细心地把斧头套在大衣里面的环扣里。然后,在厨房里暗淡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检查了一下大衣。长裤和靴子。从外表上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只不过靴子上有几点污迹。他把一块抹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但是他知道,他检查得不够仔细,说不定还有什么地方他没发现的。很显眼的痕迹。他站在房屋当中陷入沉思。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就是:他已疯了。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既无法思考,也无力保护自己,而且也许根本就不该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他喃喃自语,于是往前室跑去。但这儿却有一桩惊恐的事等待着他,这样惊恐的事,当然啦,他还从未经受过  他站在那儿,看着,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门,从前室通往楼梯的门,外面的房门,也就是不久前他拉门铃。从那里进来的那道房门开着,甚至开了整整有一个手掌那么宽的一道缝: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既没锁上,也没扣上门钩!老太婆在他进去以后没有把门锁上,可能是由于谨慎。可是天哪!后来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进来了吗!他怎么可能,怎么能没想到,她总得从什么地方进来呀!总不会是穿墙进来的吧  他冲到门前,把门给扣上了  不对不对,又做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开开门钩,拉开房门,听听楼梯上有没有动静  他留神听了很久。下边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在高声刺耳地叫喊,争吵,对骂。“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等待着。终于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叫喊声忽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经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层楼上,通楼梯的房门砰地一声开开了,有人哼着不知是什么曲调,往楼下走去。“他们怎么老是这么吵闹!”这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他又掩上房门,等着。终于一切全都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已经往楼梯上迈了一步,可突然又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像是刚刚上楼,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一听到响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一定是来这儿,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是不是脚步声那么特别,那么值得注意呢?脚步声沉重。均匀。从容不迫。听!他已经走完第一层的楼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来的那个人很吃力的喘息声。听,已经上第三层了……往这儿来了!他忽然觉得好像全身都僵硬了,这就跟在梦中一样,梦见有人追他,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杀死他,但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连手都不能动弹了  最后,当这个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时,他才突然打了个哆嗦,还是及时但迅速。机警地从穿堂溜进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它插进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上门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躲在了房门后面。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门前。现在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着房门面对面站着一样,他正侧耳倾听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这个人可能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紧握着斧头。真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作梦。客人拉住门铃,用力拉了拉  白铁门铃刚一响,他就突然觉得,房间里有人在动。有几秒钟他甚至认真仔细听了听。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待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门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着在铁环里跳动的门钩,隐隐怀着恐惧心情等待着,眼看门钩就要脱出来了。真的,这应该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的,可是那个人会猜到的。他的头好像又眩晕起来。“我这就要昏倒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可是陌生人说话了,于是他立刻惊醒过来  她们在里面做什么,是睡大觉呢,还是有人把她们掐死了?该死的!“他好像从大桶里吼叫。”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没法形容的美人儿!请开门!嘿,该死的,她们在睡觉,还是怎么的了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连拉了十次门铃。不用说这是个对这家人颇有权势。和她们关系亲密的人  就在这时候,忽然从楼梯上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脚步声。又有人走过来了。开始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听清  莫非一个人也不在家?“那个走过来的人声音响亮而愉快地对第一个来访者说道,后者一直还在拉铃。”您好!科赫  听声音可能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鬼知道她们,门上的锁差点儿没给弄断了,”科赫回答。“可请问您是怎么认得我的  啊,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乌斯,我一下赢了您三盘台球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真糟糕。老太婆可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么办呢?看来,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点儿钱呢,”年轻人大声嚷道  当然只好回去,可是她为什么约我来呢?老巫婆自个儿约我这个时候来的。要知道,我是绕了个弯儿特意赶来的。可是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闲逛去了呢?老巫婆一年到头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这会儿却忽然散步去了  去问问管院子的吗  问什么  她到底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嗯哼……见鬼……问……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门锁上的把手。”见鬼,毫无办法,走吧  等等!“年轻人忽然叫喊起来,”您瞧:看到了吗,拉门的时候,门动了动  那又怎么样呢  可见门没有上锁,而是销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的!听到门钩响了吗  那又怎么样呢  唉,您怎么还不明白呢?这就是说,她们两人当中肯定有人在家。要是她们都出去了,就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而不会从里面把门扣上。可现在,……您听到了,门钩在嗒嗒地响呢?要从里面把门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吗?由此可见她们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哦!真的!“感到惊讶的科赫高声叫嚷起来了。”那么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他又发疯似地拉起门来  等等!”那个年轻人又喊叫起来,“您别拉了!这事有点儿不对头……您不是已经拉过铃,拉过门了吗……但她们就是不开。这么说,要么就是她们俩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这么办吧:咱们去叫管院子的,让他来叫醒她们  是个办法!”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等一等!请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吗留下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当法院侦查员的!显然,显—而—易—见,这事情有点儿不对头!“年轻人着急地叫嚷着,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来,又轻轻拉了拉门铃,铃地响了一声;随后他象是在反复思考,细心察看,轻轻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开,他好像想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着。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往锁孔里瞅。可是钥匙从里面插在锁孔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门边,紧紧攥着斧头。他仿佛在发高烧。他甚至作好了准备,他们一进来,就和他们搏斗。当他们敲门和商议的时候,有好几次他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从门后对他们大声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结束;有时他想和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最后把门打开。”但愿快一点儿!“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但是他,见鬼  时间在流逝着,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人也没来。科赫动了动  真是见鬼!……”他忽然喊了一声,不耐烦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匆匆下楼去了,只听见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脚步声沉寂了  上帝啊,我怎么办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门钩,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忽然,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来,随手掩上房门,他尽可能把它关紧一些,然后下楼去了  他已经下了三道楼梯,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很厉害的喧闹声,……躲到哪儿去呢!无处可以藏身。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间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高声叫喊着,不知从哪套房子里冲出来,不是跑下去,而像是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同时还扯着嗓子大叫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  喊声结束时变成了尖叫;最后的尾音已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了;一切复归于寂静。可就在这一瞬间,有好几个人急速地高声说着话,闹嚷嚷地上楼来了。共有三。四个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是他们  他彻底绝望了,一直迎着他们走去:豁出去了!他们拦住他,那就全完了;让他走,也完了,他们准会记住他。他们已经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了一道楼梯,……可是忽然出现了救星!离他只有几级楼梯,右边有一套空房子,房门大开四开,就是二楼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间的那套房子。可这会儿,就像老天帮忙似的,工人都出去了。可能刚才正是他们那样高声叫喊着跑了出去。地板刚刚漆过,房屋中间放着一个小桶和一个小罐,里面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转瞬间他就溜进开着的门内,躲在墙后边,而且躲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楼梯平台上了。接着他们拐弯往上走去,高声谈论着,从门前经过,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下,踮着脚尖走出房门,逃下楼去  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人。他匆忙穿过门洞,往左一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门没扣,他们会感到十分惊讶,可房门刚刚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了,而且要不多久就会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刚刚凶手就在这儿,他不知躲到哪里,从他们身边溜走,逃跑了;可能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面。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脚步走得太快,尽管到第一个拐弯处已经只剩下百来步远了。”要不要溜进哪个门洞里,在那些不熟悉的楼梯上等一会儿?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头扔掉呢?要不要叫辆马车呢!糟糕,真糟糕  终于看到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转弯进了胡同;这时他已经有一半得救了,他完全明白这一点:在这儿嫌疑会小一些,况且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他会像一粒沙一样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这些折磨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只是勉强还在行走着。他汗如雨下,脖子全都湿了。“看,他喝醉了!”当他走到运河边时,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  他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他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忽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儿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转回小胡同去。尽管他几乎要跌倒了,可还是绕了个弯,从另一个方向完全不同的走回家去了  他走进自己住房的大门时,神智已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经上了楼梯,这才想起那把斧头来。可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把斧子放回去,并且要尽可能不被发觉。当然,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或许他根本不是把斧头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后这么做,也要比现在放回去好得多  但一切都很顺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门掩着,不过没有锁上,可见管院子的人多半在家。可是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所以他甚至连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开了门。如果管院子的人问他:“有什么事?”说不定他会把斧子直接交给他。可是管院子的人偏偏又没在家,他立既把斧子放回长凳底下原来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住。以后,直到他回到自己屋子里,连一个人,连一个人影也没碰到;女房东的门关着。走进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在长沙发上,他没睡,但是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假如当时有人走进他屋里来,他准会立刻跳起来,大声叫喊。一些杂乱无章的思想片断飞也似掠过他的脑海,可是他一点儿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甚至尽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却怎么也不能使思想停留在某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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