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7
绍了一下。
现在认识了崔家,他高兴万分,自己说立刻去见杨巨源。那天天色傍晚,他带着六个兵回来了,还带着司令官自己签署的告示,晓谕乱兵不得擅进崔宅。当然一见身穿红衣的卫兵,那些想闯入崔宅的散兵游勇就自行止步了。
元稹见事已成,非常欢喜,盼望赢得那位青春美女的嫣然一笑——他记得她在早晨以那样垦求的眼光看过他的。他抱着满怀的热望,走进了一个陈设精雅的客厅,可是只有崔夫人出来相见。对他的不辞辛苦,热心帮忙,崔夫人是千恩万谢的。他以为自己能找到官方那么大的势力,在崔夫人心目中,一定能提高自己的身价。可是却不能瞥见崔小姐一眼,他垂头丧气的回了普救寺。
过了几天,地方的驻军开到,城里的秩序立即恢复,六个卫兵也撒了回去。崔夫人在正厅宴请元稹,席上始终很拘泥。
夫人说:“谢谢先生帮忙,现在我叫全家都出来向先生正式见礼。”
她把年约十二岁一个男孩子叫出来,他名叫欢郎,教他向“大哥”元稹行礼。
崔夫人喜笑颜开,她说:“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接着又叫,“莺莺,出来向先生道谢,先生救了咱们全家的性命。”
过了半天,莺莺还没有出来。元稹以为她一定是很害羞,因为这是正式的见面,大家之女是不惯和陌生的男人同席的。崔夫人不耐烦了,又叫:“我教你出来。元先生救了你的命,救了我的命。现在还拘什么俗礼?”
小姐最后出来了,向元稹行礼,又含羞,又骄傲。穿一件朴素的紧身衣裳,淡抹轻描,齐齐楚楚。像极有教养的大家之女一样,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母亲的身旁。他觉得获见佳丽,欣幸万分。
按照习俗礼貌,他问崔夫人说:“小姐芳龄几何?”
“她就是现今皇上年间生的,是甲子年。今年十七岁。”
虽然不过是家宴,也只有元稹是客人,可是小姐仍然因为有年轻的男人在座,总是过于拘束。全席由始至终,小姐规规矩矩,只是淡淡的。他几次想把话头引转,闲话家常,谈崔大人当年的事情,说欢郎读书的情形,都引不起小姐的话来。平常的姑娘,即使最贤德,最不苟言笑的,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也会觉得异样,看来有点不同,她的脸上的神情和举止动作也会显得出来的。可是这位迷人的姑娘简直是超乎寻常,像个深不可测的仙女,像个神仙国里的公主,红尘里的爱情,她是一丝不染的。难道真个冷若冰霜吗?元稹不信。那么是外表冷淡,内心热情吗?或是世代书香的人家,教养严格,养成了过分缄默寡言的习惯吗?
进膳的时候,他听说夫人娘家姓郑,和他的母亲同姓,因为同姓,夫人当算他的姨母。夫人显然很高兴发现这门子亲戚,敬了姨甥一杯酒。这时候儿,小姐的脸上才松开了一点儿,略微有一丝的微笑。
元稹对崔小姐这一副态度,又呕气,又迷恋。他向来还没遇见过那么骄傲,那么寡言笑,那么难于接近的姑娘。他越抑制感情,越不禁心魂荡漾。非得此佳丽,心有不甘。
他找各种借口去拜访崔家。先是回拜,然后是找欢郎闲说话。他总想法儿教人知道他正在人家。莺莺一定已经看见了他,因为这样富有的小姐,一定会常从雕花的格扇背后向前面偷听偷看的。可是崔小姐却羞愧得像一只小鹿,正在猛兽要接近她的时候儿一样。有一回,暮色苍茫的时候儿,元稹看见她和欢郎在后花园里玩耍,小姐一看见他,就箭也似的跑了。元稹喊:“莺莺,莺莺,跑得好快呀!这个黄莺儿!”
有一天,在由崔家通到外面大门的小径上,他碰见了崔小姐的丫嬛红娘。红娘性格简捷直爽,自有一种俏丽动人的风韵,为人伶俐世故。他乘机问候小姐,自己飞红了脸,红娘狡黠的笑了一下。
“告诉我,你们小姐订婚了没有?”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是姨兄妹,我对她愿意多知道一点儿。你知道我们俩已经由夫人介绍过了,可是,我总没有机会跟她说说话儿。要能跟小姐说说话儿该多么好哇。”
红娘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告诉我,她为什么只是躲着我呢?”
“我怎么会知道?”
元稹最后说:“这位小姐真难得,斯文雅气,规矩大方——真令人敬慕。”
“噢,我明白了。你干什么不跟老夫人说一下你要见她呢?”
“你不知道。跟老夫人在一块儿,她简直一言不发。能找个机会,我单独见她一下吗?我自从见了小姐以来,一直不能忘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红娘说完,笑着捂着嘴跑了。
元稹在后头喊:“红娘,红娘,”等红娘一站住,他说,“红娘姐,我求你,你得帮帮我的忙啊。”
红娘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显得可怜的样子,“这话我可不敢跟小姐说。她向来没跟年青男子说过话。元先生,你是一位读书人,对崔家也帮过忙。你这个人很不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小姐读书作诗,常常坐在书前头出神,你可以写一首诗给她,我想,要打动她的心,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给你出这个高明主意,你得向我道谢呀。”红娘说着向他秋波那么一转。
第二天,他教红娘送去了两首诗:
〖春来频到宋家东 垂袖开怀待晚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 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 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 流出门前赚阮郎〗
当天傍晚,红娘送来莺莺一首诗,题曰“月夜”: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月移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这正是二月十四。元稹大喜。这明明是幽期自约,相约在夜里见,尤其令他喜出望外。
十六晚上,他照诗句的暗示,由杏树上爬上墙去,往花园里张望。看见西厢房的门果然敞着。他爬下墙去,进了屋子。
红娘正在床上睡觉,他把红娘叫醒。红娘大惊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元稹说:“她让我来的。麻烦红娘去告诉她,说我来了。”
红娘一会儿回来,对元稹低声说:“她来了。”
元稹等了十分钟,焦灼不安。莺莺来了,脸上又惊奇,又烦乱,深而黑的眼睛,蕴藏着无限的神秘。过了羞涩的一霎时,她很不自然的说,“元先生,我请你来,就因为你想见见我,你保护了我母亲,我们一家人,我很感激,愿向你亲自道谢。我们是姨兄妹,当然很好。你干什么教红娘送给我那两首情诗,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不能,也不肯把这件事情教母亲知道,那么一来,好像对不住你。我想亲自见你一下,说给你,以后不要再这么样。”莺莺很不安的说完,好像复诵台词儿一样。
元稹惊惶失措,他说,“可是,崔小姐,我只是要跟你说说话儿。因为你送来了诗,我今儿晚上才来的。”
莺莺很果断的说,“不错,我请你来的。我冒险约你相见,这个做法我也很高兴。可是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
在感情抑制之下,她的声音都有点颤动,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元稹又失望,又羞愧,非常气愤。这件事他简直没办法相信,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写那首显然是诱惑的诗?为什么不教红娘送一个简截了当的回信,还不辞麻烦,亲自来教训一顿。也许最后一霎时变了主意,下一步的事情不敢做了?女人的三心两意真不可捉摩!他简直不了解女人。现在莺莺越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公主一样。因为觉得莺莺分明是跟他开玩笑,爱情一变而成了仇恨。
两夜以后,他睡在床上,忽然觉得黑暗里有人推他。他起来掌灯一看,红娘正在他跟前站着。
“起来吧!她来了。”红娘低声说完就走了。
元稹坐在床上,揉揉眼睛,不觉得怎么清醒,赶快披上一件袍子,坐着等待。
一会儿,红娘把小姐带了进来。莺莺的脸上又羞又愧,恍惚不定。仿佛不能自持,几乎全身都倚在红娘身上。她的骄傲,尊严的自制,都一扫无余了。她不道歉,也不解释什么。头发松垂在肩上。她那深而黑的眼睛瞅着他,似乎不能胜情。话是用不着说了。
他的心扑通扑进的跳。今天晚上,她忽然情愿到书斋来,跟前天晚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大顿的斥责,真是大不相同。元稹一见心爱的崔小姐,一腔怒火立刻消散了。
红娘已经带来了枕头,很快的放在床上就走了。莺莺首先一件事,就是吹灭了灯,默默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她,贴近了她,觉得无限的温暖,两只胳膊把莺莺抱起来。莺莺的双唇立刻找到了元稹的。元稹觉得她全身颤动,吸气紧促。还是不言不语,自然的,软软的,躺在了床上,仿佛两腿不胜娇躯之重似的。
转眼间,已听见寺院的钟声。曙光熹微,红娘已经来催小姐离去,莺惊起来,在灰暗的晨光里穿上衣裳,草草整就云鬟,跟着红娘走了,脸上无限的慵倦。门儿也悄悄的关上了。一整夜,莺莺一言没发,元稹始终一个人说话,他每一次表示爱慕之忱,莺莺只是叹息,温暖湿润的双唇紧紧的吻着他而已。
他突然坐了起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夜是不是一场春梦。可是屋里分明浓香未散,胭脂红印在毛巾上,不错,是真的。这个妙不可测的小姐,原先显得那么超然,那么冷淡,而今居然一发难制,热情似火。是热情呢?还是爱情呢?来找元稹,她是毫不羞惭。记得以前,她那么斩钉截铁的跟元稹说:“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那话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现在既然来了,那话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元稹还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元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艳福,他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美满辛福,如梦如幻。他一点钟一点钟的捱到夜晚。莺莺像光辉耀目的珠子,像温暖鲜艳的宝玉,她来了,就满室生春,书斋立刻变成天堂。当天夜里,她并没表示第二夜还来。
若说莺莺在热情奔放之下,她才决定的来会元稹,这话当然可信。若说第一夜之后,她要用点儿功夫想一想这件荒唐事,也无不可。元稹不再推测女人的心理,只是一夜一夜的等待,热情澎湃,渴望仙国公主再度降临。这幽会的中断是不是又是女人的变化莫测呢?难道她来那么一次,只是要满足一时的好奇,一时的欲望吗?
每天夜里,他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看。他曾买了盘香,准备莺莺小姐来,他望着寒灰静静的落在香炉里。自己只好藉着阅读轻松的传奇,极力让自己忘记,不再存心等待,小姐的芳踪的确太渺茫了。他实在读不下什么正经的书,这样只是要静悄悄的坐着,细听外面的脚步声,听轻轻的门声呀然开启而已。他曾经一次偷偷的出去,像个贼一样去偷摸走廊尽头的门。门锁得牢牢的,一丝也推不动。
最初几天,他故意避免到崔府去。因为已经和莺莺幽会过,总以尽量少去为妙。第三天以后,他忍耐不住了,去拜见夫人一次。夫人热诚如常,留他吃午饭。莺莺也同桌吃饭,脸上也严正如常。一举一动,没有一点显出他俩已经有了暧昧的事情。元稹期望一个暗示,可是崔小姐丝毫不露形迹。他向崔小姐正目而视的时候儿,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元稹料想,必是夫人已经起了疑心,所以莺莺才格外谨慎。她的静默必有道理。
一天晚上,已经半夜了,好像应了他的祈求一样,听见门声呀然一响,他赶紧去开,一看,红娘正站在门口儿。她告诉元稹说,小姐已经弄了一个钥匙开那个锁,他们可以在西厢房相会。她已经设法弄好,使那个锁好像根本没动一样,他一推就会开,穿过一小段走廊,就可以到西厢。元稹虽然桄恍惚惚,把莺莺这大胆而细心的设计,都记得清清楚楚。
此后,莺莺每隔一夜,就在西厢房和元稹幽会,只要能分身就来,每逢不能赴约,就教红娘送个信儿来。来的时候儿,几乎是半夜以后,天明以前回去。
元稹快乐非常,如痴如梦。莺莺对他推诚相待,无话不说,爱得火热。二人海誓山盟,相爱终身。没想到她那么娇小的身躯,会有那么深厚的爱情,真令人难以相信。莺莺智慧早熟。元稹当时的事情和将来的计划,她都很关心。两个人在黑暗之中,躺在床上,低声说话,虽然元稹时时警醒总觉得被人发觉的危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莺莺从来没有后悔的表示。她对元稹的爱,元稹问到她,她的唯一的说明就是热情的吻和喁喁的私语,“我情不自禁,我太爱你了。”
有一次元稹问她,“夫人要知道了怎么办?”
莺莺微笑说:“那就教你做她的姑爷就是么。”她的情感和脑力,一个样的坚定。
元稹说:“到了时候儿,我自己去跟夫人说。”莺莺并不再追问。
离别的时候儿到了。元稹告诉莺莺,他要晋京去赶考。莺莺并不吃惊,只是镇定的说:“要非走不可,就走吧。京城离此不远,几天就到。夏天你可以回来。”话说得那么坚定。
离别的前夜,元稹充分的准备了一夜照常的幽会,可是莺莺因故未到。
※※※
夏末,元稹回来看了一次,只是小住了几天,那正是秋季考试以前。夫人并不显得知道他们的事情。对他热诚如前,请他在家里住。大概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吧。
元稹在白天和莺莺相见,这个他倒很高兴。欢天喜地的过了一个星期。莺莺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以前的羞涩态度。有时候儿他看见莺莺和欢郎一块玩耍,用草叶做成小船儿,在后花园小溪里飘放。他想到他俩秘密的相爱,人不知鬼不觉的,不由得暗自得意。
元稹的高兴瞒不过杨巨源。杨巨源来到崔府看元稹。不用说,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
杨巨源问他:“怎么回事啊?微之。”(微之是元稹的号儿。)元稹微微的笑。
夫人也看出来了。元稹走的前一天,夫人向莺莺问起元稹,莺莺十拿九稳的说:“他会回来的。现在他得去赶考。”
那天晚上,有个机会,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元稹愁容惨淡,在莺莺身边唉声叹气,莺莺对元稹的爱她是深信不疑的。她的性格还有另一方面。虽然在元稹的怀抱里,而且分别在即,她的头脑清楚,不作一般的儿女态,不说无谓的话。只是对元稹泰然说:“不要这样像永别的样子,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夫人设筵给元稹饯行。饭后,元稹请莺莺给他弹琴。以前有一次,他偶尔听见莺莺一个人独自弹琴,后来莺莺发觉元稹听琴,她就终止弹奏,虽然元稹恳求再三,她也没继续再弹。今天晚上,她答应了。她在琴前俯首而坐,头发低垂,缓缓的奏着凄凉的调子,奏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元稹静坐着,听得恍恍惚惚,三魂六魄都被弹琴的美人和幽雅的琴韵摄去了。莺莺突然间情不自禁,放下琴跑到后堂去了。母亲叫她,她始终没再出来。
这一对情人儿又见了一次。元稹没有老中。也许是没脸回来求婚,可是莺莺还是等待着他。其实元稹也没有什么不能回来看她一次的道理。最初还给莺莺写信来,后来信越来越稀。京都不过几天的路程,可是莺莺总找得出他迟迟不归的理由,始终不失望。
这一段期间,杨巨源常去看望莺莺和夫人。夫人跟他说起元稹来。因为他比元稹岁数大些,又已经成家。夫人把元稹来的信给他看。他一看,知道其中出了差错。他想元稹一定在京都另有一种勾当,因为长安有的是追欢寻乐的地方。他给元稹写去了一封信,谁知回信反更添了他的忧虑。莺莺劝夫人对这件事应当尽量往好处想,并且劝夫人放心,元稹一定是躲避着等下年秋季考试,考后决定会回来的。
转眼春天已到,夏天又近了。一天莺莺接到元稹的一首诗,语句模棱含糊。也许说往日的幸福和对莺莺的怀念,可是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分明是一首求别诗。他捎给莺莺一些礼品,并道及久别的痛苦,将他俩比作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银河上相见。他又接着说,“唉!长久分别之后,谁知道银河彼岸曾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的前途渺茫难测,一如天上的浮云,我怎么知道你会始终洁白如雪呢?桃花春天盛放,谁能禁止爱花的人攀折呢?我首先承蒙小姐惠爱,欣幸万分,可是究竟哪个有福的人能获得这件宝贝呢?唉!再等待一年,漫漫的一年,这一年该是多么长啊?与其苦苦无尽期的等待,还莫如就今求别的好呢?”
仔细读来,诗里的含义简直是荒谬万分——完全是对女方的品格无理的污辱。杨巨源看着莺莺手拿着这封信,眼皮发肿。他想元稹一定是头脑错乱,不然就是一心想摆脱这件事情。他若是真心爱莺莺,什么能教他回不来呢?他无须乎把自己犯的罪,故意归与莺莺。杨巨源打定主意,他说:
“为了这件事,我要上长安去一趟。我去找他。小姐要有信,我愿给你捎去。”
莺莺看了看他,从容不迫的说:“杨先生真要去吗?”话说得毫不动情,真出乎杨巨源的意料。“不要为我耽心,我很好。”她又说,“告诉他,我很好。”
杨巨源回去收拾行李,真是为了崔小姐,他要往长安走一趟。他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倩,并且劝一下元稹若是个正人君子的话,他应当娶了莺莺,虽然莺莺并不一定要非嫁给他不可。如果办得到,他想把元稹带回来。
过了三天,他何长安出发了。他带了莺莺的一封信,信交给了元稹。信写得真诚,妥切,自己辩护得庄严得体。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态,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盒,口脂五寸,至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求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始终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幼之心,求谓终托。岂其及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求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若达土略情,舍小从大,先以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殁之情,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中。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终不绝。兼彩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元稹读着信,脸色由红变白,杨巨源在旁边儿看着。停了一下。杨巨源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元稹张口结舌,借口说自己得读书,自己心情又很恶劣。杨巨源完全明白了,于是告诉他说:
“你这样,可对不起她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成家,我得先求功名。不错,我跟她有暧昧的事情。不过,一个人不应当为年轻时的一件荒唐事耽搁了前途。”
“那叫年轻时的荒唐事?”
“不错。一个年轻人做了不当做的事,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立刻住手吗?”
杨巨源生了气。他说:“你看来这算件荒唐事,可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女人怎么办呢?”
元稹的脸上显得很狼狈。他说:“一个年轻人当然容易犯错儿。当然不应当把大好光阴耗在女人身上,一个年轻人应当——”
“微之,你要是已经变了心,用不着来这套虚伪的大道理。我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满嘴讲道德而实际上最自私的人。你这样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杨巨源深信元稹对他如此不诚实,一定另有原因。他在长安待了一个星期,打听元稹的行径。原来他又和一个富家之女魏小姐勾搭上了。憎恨之下,杨巨源一直回了蒲城。
他怎么把这种情形告诉莺莺呢?真让他为难,恐怕太伤她的心,他先告诉了夫人。
莺莺看见了他说:“杨先生给我带了信来没有?”
杨巨源一句话也没说上来。真实话不能说,正想找别的话说,他看见莺莺的脸色变了。那一霎时,他看见她那深而黑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像一个不单了解自己的处境,而且了解人生和宇宙的女人一样;也像一个不止被一个情人遗弃过,而是被十个男人遗弃过的女人一样。眼睛里怒火如焚,杨巨源不由得低垂下眼皮。最后说:
“他原先给你的那首诗,本就是一首绝爱诗啊。”
莺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足足站了五分钟。杨巨源恐怕她会昏晕过去。可是她很高傲很坚强的说了一句:“就这么样好了。”她突然转身走了。她刚一走到里屋门口儿,杨巨源听见她凄厉的笑声。夫人赶紧去看她。杨巨源听见她在屋里直笑了五六分钟。
杨巨源很耽心。可是第二天他听夫人说,他才放了心,因为莺莺很好,她一直高傲,沉默,好像一个女王一阵猛烈的情绪过去之后一样。她答应嫁给夫人的内侄郑恒,他已经向夫人求了这门子亲事很久了。第二年春天,莺莺和郑恒举行了婚里。
有一天,元稹来到郑家,以一个远表兄的身分求见,莺莺不肯见他。可是元稹要辞去的时候儿,莺莺从园屏后头走了出来。
“你来讨什么厌?我原先等你,你不回来。我们之间,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情我早已忘记,你也应当忘记,给我滚!”
元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莺莺昏晕过去,在地下倒作一团儿。
离魂记
『本篇为太平广记第三百五十八篇,作者陈玄祐(七六六~)。元朝大戏剧家郑德辉取其意改编为“倩女离魂记”,与原作无大差异,再后,瞿佑在“剪灯新话”中将原文演义新编,情节加富。在此新本中,有姊妹二人,姊已定婚。未婚夫归来时。未婚妻已死。死后,女魂乃据妹身,与未婚夫相恋,旋即私奔,妹丧魂失魄,卧病床第。后姊魂回至妹处,妹遂醒,与情人若不相识。终遵姊意嫁之。此篇为“拍案驽奇”中第二十三篇。原本情节简单,尤为可喜。』
※※※
王宙今年十七岁。死了父亲,孤苦伶仃的。他生性沉稳,智慧开得早,不像那么大年岁的,所以自己可以勉强过活,父亲临死说,他可以去找姑母,姑母家在衡州的南城,并且告诉他,他已经和表妹订了婚。这是两家都怀孩子的时候,他父亲和姑母双方约定过:如果一方是男一方是女,这门亲事就算定了,如今王宙把房子一卖,启程南下。想到就要看见表妹了,心里很兴奋;表妹,自从六岁时父亲北上做官时见过,十年来始终没见。心里很纳闷,她现在身体是不是还那么单弱,是不是还像以前两个人玩耍的时候儿那么热情,是不是对于他所做所为还那么关心。他想,最好早点儿去,若去晚了,十七岁的姑娘也许就许配给别的人家了。但是旅途迟迟,下湘江,过洞庭,最后才到了山城衡州,足足走了一个整月。
他的姑丈张义开着一家药铺。张义生得大下巴,粗嗓子。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按时每天到药铺去,准得跟个钟一样,向来没到别处旅行逛逛,也没有歇过一天,小心谨慎,处处节俭,买卖日渐发展,日子现在过得很不错,又把铺子扩充起来,做批发生意,产业越发大了,又盖了新房子。王宙在铺子里见他,他汪汪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王宙告诉了姑丈。他知道姑丈头脑简单,胆子又小,就愿规规矩矩的缴捐纳税,在街坊邻居嘴里讨声好儿。头脑冷静实在,一向当长辈,绷看个脸,一点儿也没轻松过,老有麻烦揪着心,一辈子走的道儿又直又窄。
姑丈把他带到新宅子里去,王宙自称是太原来的,一个亲戚。姑母赶巧当时没在家。
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穿着蓝衣裳的姑娘进了客厅。钱娘已经长成一个非常苗条美貌的大姑娘,肩膊儿上垂着个大黑辫子,光泽滑润的脸,一见表兄就红起来,迟疑了一下儿,她就轻喊了一声,“你是宙表哥!”
“你是钱表妹!”
姑娘欢喜得眼里噙着眼泪。她喊说:“你都长得这么大了!”眼睛不住的打量着这个英俊的表兄。
王宙也说:“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王宙以分明爱慕的眼光看着表妹,心里不住的想着父亲临终的话。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使忙着各说自己的家事,幼年的琐事,记什么说什么。钱娘有个弟弟,比她小几岁,很纳闷,怎么来了这么个生人叫他表弟呢?他们分别太久了,家里面很少还提到王宙。
姑妈回家来,万分热诚的欢迎她这亡兄的儿子。她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头发正由黑渐渐变灰。是个羞涩,敏感的妇人,一笑,嘴唇儿就头动。王宙告诉姑妈说,他已经念完了县学,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姑妈也告诉内侄姑丈的生意很发财。
内侄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多么漂亮啊。”
“你姑丈这个人真好笑。这所房子盖好之后,我,连孩子们,劝了他多少日子才搬进来。现在他还很后悔,嫌没把这房子租出去,悔恨一个月少入多少租钱。你在我这儿住着吧!我教你姑丈在铺子礼给你安插个事情做。”
不到傍晚,姑丈是永不回来的,他一回来,就跟今天早晨一样烦燥,不愿意跟人说话。内兄亡故了,他似乎也不在意;王宙就像个孤儿穷亲戚,来求他收做徒弟试几天工一样。姑母倒是很仁厚,很温和,她此丈夫倒多念了点儿书,看着丈夫那种商人习气作威作福的样子,倒觉得可笑,虽然如此,她仍是常常顺随着丈夫。她教钱娘跟着自家延聘的老师念书,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吃饮的时候儿,因为母女不懂得买卖,父亲对别的事又毫无趣味,所以终席也没有什么话说,因为他态度严肃,说话生来就粗声粗气的早就成了一家之主。
内侄已经长期住定了,当年双方约定的婚事都一字不提——以前姑妈跟她哥哥当然是口头约定的。在王宙看来,即便当年没有指腹为婚,这位穿蓝衣的少女也是他的意中人。钱娘觉得王宙的沉静缄默的性格,很投合她的爱好,更因为天天耳鬓斯磨的,不多日子她就一心一意属意于表哥了。
母亲看出了钱娘脸上的快乐。钱娘给家里特别做点儿什么菜的时候儿,就觉得专是为王宙做的一样,心里一种新的快乐和骄傲又涌上心头。一点儿一点儿的,她的青春的娇羞渐渐忘了,拿王宙的衣裳补,照顾他该洗的衣裳;她觉得有特权来照顾他。在家里,各种事情并没有严格的分派,一个姑娘在家里,家里虽然有几个使女,她仍然应当练习照顾家庭里一般的事情,不过收拾王宙的屋子跟注意他日常的琐事,自然而然的落在钱娘的身上。钱娘甚至于不许她弟弟弄乱王宙的屋子。
母亲知道钱娘爱上了王宙。一天,她跟女儿很冷淡的说:“钱娘,这些日子的菜越做越碱了。”
钱娘脸红起来,因为王宙有几次嫌菜的口味太淡。
王宙做梦也没梦到日子能过得那么甜蜜,那么美。他在铺子里忍耐着姑丈的粗暴,并不以为苦。为了钱娘,为了亲近钱娘,做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因为爱钱娘,与钱娘有关系的人他也都爱。对姑妈就跟对自己的母亲一样,对钱娘的小弟弟,就跟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吃饭时姑丈很少说什么话,也不跟家里人一块儿谈笑,也很少在家,常有买卖家在晚上请他去吃饭。
衡州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山上有时来一阵子狂风暴雨,太阳一出来又热得烤得慌。有一回王宙病了,觉得在家躺在床上,有钱娘伺候,舒服极了,病好了之后,还多躺了几天。
钱娘跟他说:“现在你得到铺子去了,不然爸爸要跟你发脾气的。”
王宙很勉强说:“我非得去吗?”
一天,钱娘跟他说:“你得穿点儿衣裳,恐怕天要下雪。你若再生病,我就要恼了。”
王宙很顽皮的说:“我显意生病。”钱娘知道他的意思。
“别说傻话”,钱娘说完就撅着嘴,教他多穿上件衣裳。
一天,钱娘的大姑从樟安来看她们。大姑丈非常有钱,很帮助过钱娘的父亲,他父亲原来就是用大姑丈的钱开的铺子,铺子还没分。张义对姐丈极其忠诚,忠诚得有点像恐惧,恭敬得奴颜婢膝的,真是丢了他们一家的脸。姐姐一来,盛宴款待。他这样对大姑,一则是亲戚之间的热诚,二则是他天生的怯懦跟嫌穷敬富的脾气。天天是上等宴席。宴席上,张义是又说又笑,想尽方法讨个贵人见喜,当然跟妻子女儿没有这么说笑过。
大姑觉得什么也没有给侄女说个阔人家再有意思了。一天,大姑往城里最有钱的一家赴席回来,那家是姓蒋的。她跟钱娘的母亲说:“钱娘出息得多么漂亮啊!今年已经十八了。我把她说给蒋家的二少爷吧。当然你知道蒋家是谁。我说的就是那蒋家呀。”说这话时候,钱娘就在附近,大姑说的话完全听见。
她母亲说:“大姐,我已经把钱娘许给我内侄了。”
“你说的就是在你们家住的那个内侄呀?你哥哥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这个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好像挺合适,我看。”钱娘听见妈妈向着内侄,羞得脸红了。
大姑哈哈大笑起来。“你简置糊涂。他有什么呀?我现在说的是个有身份的婆家,他们家有体面,有地位,跟我们是门当户对的。”
钱娘从椅子上立起来,走出去,把门砰的关上。
大姑在后头喊说:“多么个不知好歹的妮子,她不知道我是多么为她费心。你还没有见过他家的花园住宅呢。做妈妈的不要太软弱。你一看见他们家里的阔绰,你就要感谢我了。他们太太戴的那个钻石戒指儿,差不多跟我戴的这个一样大。”
母亲没有答言儿,也没有说什么道歉昀话。不过,大姑这次来到衡州,既然想说这个媒非常有趣儿,也决不肯半途而废。她的约会无非是吃饭喝酒,她的假日都是这些活动,她在这里这一段短短的勾留里,她若能做一件足资记忆的事情,那才有趣呢。若是母亲不赞成这门子亲事,大姑知道姑娘的父亲对大姑是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张义觉得除了去跟富家联婚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提高自己身份地位的方法,此外,生活也再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常常羡慕城里一家,那就是蒋家。蒋家是个老旧家儿,老蒋先生曾在京里做过宫。张义屡次想混入蒋家这个圈子,可是蒋家始终没邀请过他一次。结果不顾母亲反对,姑娘躺在床上茶不饮,饭不吃,大姑和父亲作主,就把钱娘许配了蒋家的二少爷,两家订婚过了礼。
母亲跟丈夫说:“这么着可没什么好处。姑娘不愿意。你早应当进屋去看看她,她在床上都要把肠子哭断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咱们也得想想。你一心就图人家蒋家有钱。”
后来,钱娘教人劝得也吃东西,也起床了。在家里东转西转,活像个已被判决死刑的囚犯。
事情会弄到什么地步,王宙索性不管不顾,他自己走了,一直二十来天没露面儿。他攒进衡山不出来,原打算一下子把烦恼忘在九宵云外。过了二十来天,一心想回去看钱娘,真是个情不由己。回家一看,钱娘得了一种怪病。自从他离家之后,钱娘就没有记性,连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躺在床上,怎样说也不肯起来。连自己的父母,使女也不认识。她嘴里头嘟嘟嚷嚷说的,谁也听不懂。都怕她变成傻子。更可虑的是,她也不发烧,不疼埔,整天躺在床上,不饮不食。别人想尽方法跟她说话,她只是两目无神,简直仿佛魂儿离了躯壳,一身无主,仿佛不能动弹一样。脸上老是那么苍白,医生明说向来没经过这种病症,根本不知道叫什么病。
经过母亲答应,王宙才跑进屋去看她。他喊:“钱娘,钱娘!”母亲很焦心的在一旁看着,姑娘茫然无神的眼睛似乎凝集起来,眼毛动了,两腮显出了一点血色。
他又叫:“钱娘,钱娘!”
她的双唇微启,欣然的笑了。
她轻轻的说:“噢,是你呀。”
母亲的眼里噙着眼泪说:“钱娘,你的魂儿回来了。你认得妈妈了吧!”
“当然认得。妈妈,怎么了?您哭什么?我怎么在床上躺着呢?”
钱娘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一说这些日子她始终在床上躺着,连母亲也不认得,她不信。
几天之后,姑娘又康复了,女儿病的时候,父亲也真正害起怕来,现在看见女儿一好,他又俨然一家之主的当起家来。母亲一学说王宙到床前,钱娘脸蛋儿上又有了血色——以前那么苍白父亲也看见过——父亲说:“根本就是假装的。大夫向来就没有见过这种病。会认不出父母来,我不信。”
“我的先生,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那些日子,你不是没看见。病是在她的心里头,婚事你还得再想一想才是。”
“订婚已经举行过了。你不能教我跟蒋家解除婚约呀。人家会相信钱娘这种病?我自己都不信。”
大姑现在还没走,没事就说话嘲笑人,说姑娘的病是假的。她说:“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听说有人不认识爹娘的。”
父亲坚决不再提这件事。一双情侣焦急万分,又毫无办法可想。王宙觉得情形忍无可忍,而又一筹莫展。失望与气愤之下,他告诉姑丈他要上京去,自己谋生。
姑丈很冷淡的说:“这个主意也不坏。”
走的前一夜,姑妈家请他吃饭饯行。钱娘简直是芳心欲碎。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当天晚上,她怎么也不肯起来。
母亲答应王宙进入钱娘房里去告辞。她已经两天没吃饭,浑身发高烧。王宙轻轻的摩着她说:“我特意来向你辞行。事情这个样儿,我们是毫无办法了。”
“宙哥,我不活了,你走了以后,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知道这个——不管死了还是活着,你在什么地方,我的魂就在什么地方。”
王宙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两人眼泪汪汪的分别,王宙登程奔京都。肝肠寸断,相信永远再不会到这一家来了。
他的船走了约摸一里,到了吃饭的时候,船就停泊过夜。王宙躺在船上,孤独,凄凉,自己淌着无用的眼泪。将近半夜,他听见岸上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宙哥哥!”他想自己是做梦呢,因为钱娘正病在床上,怎么会是她呢?他打船的上边往外一看,看见钱娘正站在岸上。他大惊,跳上岸去。
钱娘有气无力的说,“我从家里跑出来了。”说着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他赶紧把她抱到船上,心里纳闷儿她病得那么利害,若没有神力的帮助,决不能走这么老远。他一看,她还没穿鞋呢。两人喜极而泣。
钱娘躺着,贴得他很近,王宙溢柔的吻地,身体慢慢温她,钱娘一会儿就回暖过来。睁开了眼睛。对王宙说:“我要随你来,什么也拦不住我。”她仿佛已经完全康复,他俩在一块儿,彼此信赖,无忧无虑的。这条水路很长,一路之上,钱娘只表示有一件遗憾。就是母亲一看她不见了,一定非常伤心。
最后,他们达到了四川的一个小城,王宙找了个小事情做,刚够潍持家用。为了勉强使日子过的出入相抵,在离城一里地远的乡下租了一间房,他每天往返,徒步而行。可是他觉得非常幸福。钱娘洗衣裳做饭,跟他在一块儿,心满意足,十分快活。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子,只陈设着简陋的椅子,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床,他觉得一切俱备,没有什么缺乏。把楼上一间房租给他们的那个农人,为人忠厚老实,他的妻子对王宙夫妇也很热诚。他们自己园子里种的菜也送给王宙夫妇吃,这样王宙可以节省下钱来买粮食,因为王宙夫妇也帮他们经理菜园子。
冬天,钱娘生了个男孩子,又胖又可爱。到了春天,王宙一回家,就看见妻子抱着胖孩子喂奶。他真是幸福极了。他向来就没有跟妻子道歉,说连累得她过的日子像穷人家的女人一样,因为这无须乎说。当然他知道她以前富里生富里长的,享福享惯了,现在这么能够迁就,真是教人想不到。
“我真愿能多挣点儿钱,好给你雇个丫头使唤。”
妻子在他的腮颊上轻按一下儿,不教他说这个。她只简单说:“你没让我来,我偷着跑来找你的。”
一天一天的过,每十来天,孩子都有新的变化,非常有趣儿,非常好玩儿。孩子转眼要什么就能拿什么了,转眼又会自己指自己的鼻子,拧转自己的小耳朵,转眼又会爬,又会叭嘬嘴儿,会叫妈妈,一天比一天的聪明。在王宙夫妇的生活里,这个孩子真是个幸福的泉源。房东两口子没有小孩子,欢喜他们的孩子,常帮着他们照顾。
只有一件事情教钱娘觉得美中不足。虽然对父亲不怎么样,可是老想母亲和小弟弟。王宙那么疼钱娘,钱娘的心事他都知道。
“我知道,你又想你母亲呢。你要想回家,我带你回去。我们现在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至少,你妈看见你还要高兴呢。”
丈夫这么关心她,待她这么好,她感激得流眼泪。
“我们就回去吧。我走以后,妈妈一定都要想疯了。现在我有这么漂亮的外孙子给妈看了。”
他们于是又坐船回去。在船上过了一个月,到了衡州。
钱娘说:“你先回家去,教爸爸和妈妈来接我,”说着从头上拔下来一个金簪子交给丈夫说:“他们若是还跟你生气,或是不让你进去,或是不信你的话,好拿这个簪子做个证件儿。”
船在沙滩抛了锚。钱娘在船上等着,王宙走了那一小段路往钱娘家去。
大概是正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在家。王宙跪在地下,求二位大人饶恕他带着表妹私奔的罪过,姑妈虽然显著老了点儿,头发也全白了,看见他回来,似乎很高兴。他告诉姑妈姑丈说,他们都回来了,钱娘在船上等着呢。
父亲说:“你说什么呢?饶恕你什么呀?我女儿这一年始终躺在床上生病呢。”
母亲也说:“你走以后,钱娘就病得不能下床。这长长的一年过得真凄惨。她病得利害的时候儿,几十天一点儿东西也不吃。我永远不能饶恕我自己。我答应她一定把婚约解除,可是她软弱得好像听不见我的话。好像她的灵魂儿离了躯壳一样。我天天盼望你回来。”
“我告诉您,钱娘现在就在船里呢。您看,这是个证件儿。”
他把金簪子拿了出来。母亲仔细一看,认了出来。全家都弄得莫名其妙。
“我告诉您,她是在船里头呢。您派个仆人先跟我去看看。”
父母为坠五里雾中。派了一个仆人,一顶骄子,随着王宙前去江边。仆人到了船上,认出了是小姐,跟钱娘长得一样。
小姐问:“我爸爸妈妈好吗?”
仆人说:“二位老人家都好。”
全家正惊疑不定,等着仆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使女把簪子拿进去看正在病着的小姐。小姐一听见王宙回来了,她睁开了眼睛,笑了。一见了簪子,他说:“我真是去了这倜簪子了。”说着把簪子插在头上,没等使女告诉她,小姐就起来下了床,一言不发的走出门,像个患离魂病的人一样,笑着走往江边去。钱娘已经下了船,王宙正抱着孩子等她上骄。他看见由家里来的小姐在岸上越来越近,等两个姑娘一见面,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钱娘一个人穿了两身衣裳。
使女说床上生病的小姐不见了,全家惊惶失措。等一看见钱娘迈步下轿,身体很健康,怀里抱着个胖孩子,全家有三四分欢喜,倒有六七分惊慌。后来才明白姑娘的真魂儿去和王宙过活去了。情之所钟,关山可越。原来在床上生病的女儿只不过是留下的空影子,有身体,无灵魂,灵魂早离开身子,游荡到远方去了。
这件事情是在纪元后六百九十年发生的。全家都把这件奇事守为秘密,不教街坊邻居知道。后来钱娘又生了几个孩子。王宙跟钱娘很有福气,活的岁数很大。越上年纪,相爱越深。
狄氏
『本篇选自清尊录,宋人廉布作。作者称在京都为太学生时,亲阅此事。本篇中学生运动呼吁收复失地一节,为余所增入。此为历史上所熟知者,见宋周密癸辛杂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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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的京都杭州,在每年正月十五灯节那一天,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可以算得上一年里最热闹的节日。在繁华壮观上,足可以和北方沦丧给胡人以前的汴梁比美。灯节这一夜,杭州俨如白昼。由求清门到海垣街,全都是过节游逛的人们。这时,贼匪窃盗都乘机活动,情侣们则在湖边幽会,城门澈夜大开。那天夜里,往往有事故发生。
拥挤的人群都集中在六部街,因为六部街的花灯最为出色,处处照耀得灿烂辉煌。皇上也大放花灯,与民同乐。特建一座大楼,五十尺高,叫做龟山,用各色丝绸扎成彩饰,悬拄灯笼,组成文字。官宦人家,各有看棚,棚里用帐幔隔开,棚上悬拄着自家新奇的灯笼,人在自己的棚里同时也观看别家的灯笼。男人、女人、孩子,都挤满了街,每逢大官显宦之家的小姐,夫人在街上看灯,仆人们在她们四周抬着活动的围屏,女人们都穿扎得珠光宝气,花团锦簇,在围屏里面。这样,有时候站住和熟人说说话,称赞一下人家灯笼的美观,或是微微笑着和熟人打个招呼。
这时,一家的看棚还空着,只有两个男仆在那里看守。这个正是一个御史家的看棚。御史的夫人是京都里无人不知的“最美的夫人”。这是全城那些漂亮的女人暗中对她的称呼。社交场中的名女人彼此嫉拓的时候,总是爱说,“她自己以为是狄夫人么?岂有此理!”或许说,“这种新奇的梳发式样,若是狄夫人梳来就好看了,可是配上她这个胭脂粉擦得又浓又厚的胖脸可真难看死了。”狄夫人是个世代书香之家的小姐,在公众场所,不常出头露面的。
一会儿,狄夫人来了,一路向这个那个打招呼,她来到自家的看棚里,有丫嬛和亲爱的孩子们陪伴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两个五岁双生的女儿。她自己今年才二十八岁。
狄夫人只穿着一件朴素的上等料子的黑长衣,除去头上戴的一个月牙儿样式的珠饰之外,什么别的珠宝也没有戴。这也许是她的好尚高雅,也许是她自己知道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用不着金框儿来装饰的。她并没有浓装重抹。别的女人说她是高傲。这话并没有怎么说错。一个女人若是美得真像狄夫人一样,就是高傲,也是应当的。她的面容光润洁白,自然美丽,就像是玉石雕就的,闪着温和柔软的光彩。嘴唇甜蜜蜜的,每逢微微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若说她也有一丁点儿毛病的话,那就是她的耳朵垂儿微微小了一点儿,微微薄了一点儿。她的肩膊儿圆圆的,身材窈窕,一条没绣花的缎子衣裳穿在身上,形体越发好看。
别的女人都羡慕她,都觉得她真是个极其有福气的女人——年轻轻的做了母亲,有几个漂亮的孩子,丈夫才三十三岁,官运亨通,已经升到了御史。
儿子问她:“妈,爸爸怎么还没来呢?”
“别嚷嚷,爸爸忙得很,一会儿就来的。”
狄夫人脸上微微有一丝不高兴的样子,可是除去了丫嬛香连,别的人都看不出来。丈夫原说是要来的,可是他若不来,也并非出乎意料的事。这种情形,香莲很清楚。香莲是狄夫人陪嫁的丫嬛,也是狄夫人出嫁前的女伴,女主人一出嫁,她就陪伴过来的。她比夫人小几岁,是夫人的心腹。这时,狄府看棚的对面和左右的看棚里,父亲,丈夫。都和夫人孩子们坐着。狄夫人在礼教之家长大,在朋友面前,对丈夫的感情是丝毫不露的。
过往的人都往狄夫人这边看,都不看那些戴满珠宝的女人们。年轻的男人陆陆续续走过,一边笑,一边戏谑,偷偷儿的向这位漂亮迷人而平日一向深居寡出的狄夫人急瞟几眼。狄府的看棚一带总是密密扎扎的一层一层的人,此别处特别多。京都的警卫军也在附近巡察,好让群众继续移动,不致于阻塞住街道。其实,警卫军也许是来看狄夫人的。狄夫人那美丽光泽乌黑的头发,配上黑衣裳和雪白的面庞,越发显得漂亮。在灯笼,灯光,一轮明月,还有来自远处的皇家乐队的丝竹之声,这些声光彩色相衬之下,狄夫人越发显得美,真是红尘之外的仙子。
狄夫人和孩子,丫嬛,一块儿说说笑笑的。
丈夫还是没有来。狄夫人看见尼姑慧澄来了。狄夫人和慧澄是很熟识。京都的当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只要是尼姑庵的施主,尼姑是常常登门拜望的,尼姑们既然有特权接近富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她们给施主跑跑腿,传递一下信息,倒是很有用的。因此尼姑们也知道许多大家府第的秘密。
狄夫人说,“进来吧,慧师傅。”
“好,我进去待一会儿。”仆人放下了拦棚的丝带,慧澄走进去。
狄夫人指着留给丈夫的坐位对慧澄说,“坐一会儿吧。”慧澄只是在狄夫人后面立看。
“不坐了。这个月牙儿珠子夫人戴着真好看!”
狄夫人执意让尼姑坐下,慧澄才坐下,观看花灯和来来往往的人们。
慧澄问夫人说,“老爷不来吗?”
“他说要来。他跟朋友吃饭去了,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儿呢?”
什么事也瞒不了慧澄尖锐的眼睛。她轻轻叹息说:“真糟!”
“我告诉你,他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附近一阵混乱,谁都想知道到底闹了什么乱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几个太学生被捕了。有人刚才散放传单。传单上写着,“卖国贼,主和派,赶快辞职!”一个传单是要求宰相辞识。因为南宋这时,整个中国北部全为金人侵占,国都南迁到杭州。人民要求朝廷收复失地,但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岳飞却被召回朝廷,下狱处死,这样藉以缓和金人,因此弄得民情激愤。而大权在握的人们,却安居高位,骄奢淫逸,姑息政策既然不变;势必采取铁腕手段,钳制舆论。那天晚上,过了一会儿,事情闹过了,游逛的人们熙来攘往,观赏龟山上的花灯。转眼就要放烟火了。
慧澄站起来说,“我得走了。我不愿教老爷看见我在这儿坐看。我这次给您买到这个月牙儿珠子,真是美极了。”
“我特意留着今天戴的。你若再看见上等的项链,也给我送来。”狄夫人特别喜爱珠子,今天晚上也戴着两个天珠子耳环,把那稍微小点儿的耳朵垂儿不但遮住,而且也陪衬过来。
烟火快要放完的时候儿,丈夫才来。
他长得身材高,有点儿削瘦,眼眉常皱在一块儿。他和当时的士大夫一样,也留着髭须。打扮得十分齐整,小胡子,高帽子。虽然不配叫美男子,确也长的不难看。人都知道他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他娶得这一位天仙似的夫人,毫不足怪,因为他们两家都是名门望族。他当年迷恋小姐的美貌,央求母亲给他办理停当这件亲事。小姐的母亲那时已经去世,双方的父亲同朝为官,是一党,又是老朋友。小姐原本不愿意,不过也没有过于说什么。丈夫,像富贵之家的子弟一样,生来就命好,生来就有现成的功名。那时他对夫人是一心相爱,所以刚结婚那几年,日子过得倒很美满。后来。爱情渐渐冷淡下去,他开始亲匿一些女伶姣童,居然不理会家里那么美貌的夫人,真是令人百思莫解。每逢丈夫升了官,人们向狄夫人道喜,或是表示羡慕她的福气,羡慕她的命好,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不过,她总是装出自己很幸福的样子。今天晚上,她知道丈夫又是去看那些下贱的朋友去了。香莲知道,慧澄也知道。丈夫来了,狄夫人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接着看完了烟火。旁观的人们对这一对夫妇真艳羡之极。
回家的时候,她也没问丈夫去的什么地方,不过今儿晚上却是把她招恼了,她真有点儿发烦。他们是夫妇分房睡觉的。就寝以前,丈夫向她说了几句话。她一边摘下珠子一边淡淡的说:“今儿晚上你到以前,有几个太学生被捕了,街上散放传单,要求宰相辞职。”
丈夫说:“活该,都是些下流无廉耻的暴民,捣乱生非的。”这是他们夫妇动怒的一个问题。
狄夫人恼了,她说:“暴民捣乱生非,真是捣乱生非!你们倒应该这么倒乱生非才是。这些暴民要求收复失地,要求半死不活的官僚辞职,老百姓厌恨你们这些人。”
丈夫大声斥责说:“妇道人家,谈论什么政治!”说完,邦的一声关上门,往自己屋里去了。
狄夫人记得当初对丈夫的爱情是怎么冷下来的。自从看出他的性格贪婪无厌,狠毒自私,对他的观感就改爱了,狄夫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个激进的爱国的人,主和派哪个不怕他。而自己的丈夫正在年轻有为,却跟那些主和的官僚狼狈为奸。其实,狄夫人也知道,丈夫所以在主和派里混,就为的是好容易升官,官才做得稳,才能得到当权者的庇护。对他内心的了解,再没有别人像狄夫人了解的那么清楚的。
有一天,狄夫人读朝廷公报,看到一个忠臣上表弹劾宰相,被判了流刑;另一个忠臣也上表弹劾宰相,知道大祸不免,上表以前就自缢身死。她看了非常感动,不禁流泪。
丈夫问她,“你哭什么,那种人简直是愚不可及,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宰相原来已经答意给他枢密院里的好差事,只要他不上表弹劾,只要肯加入宰相那一帮就行,那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好差事。”
狄夫人张大了小嘴说:“我想你不知道一个人为国牺牲的意义吧?”
“我的确不知道。”
“香莲都知道。”狄夫人说着转过头去问香莲,“你都知道,是不是?”香莲不敢说什么。
丈夫虽然升了御史,狄夫人对他却完全不存什么指望,爱情和敬意一扫无余了。御史本是专司指摘朝政缺失的,这样一来,宰相把他的走狗都填满了御史台,他愿弹劾谁,他就可以指使他的走狗弹劾谁。狄大官人为人极其活跃,吃苦耐劳,单有一种特别的才干。以前,有一天,丈夫回到家里,得意洋洋,说自己升了御史。狄夫人听了,简直作呕欲吐。
“我官运亨通,你怎么不给我道喜呢?我不知道你一辈子到底喜爱什么。”
狄夫人冷泠的说:“你也别想知道了。”
御史究竟是个高官显爵,狄夫人这付态度的确伤了丈夫的体面。近来,他常常夸耀他的新相知,夸耀那些人们的官爵,津津乐道那些人们的种种事情。狄夫人对他总是一付冷漠的样子。狄夫人本来生在富贵之家,这些官场的事情并不往心里去。并且已经看出来,丈夫的心里只有肆无忌惮自私自利的想头,除去自己的飞黄腾达以外,一切极不关心。丈夫如此,她自己脸上都觉得难堪。每逢丈夫在家自吹自擂,她只是隐忍着,不是微笑一下,就是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气。妻子这种卑视,丈夫也觉得出来。
狄夫人嫌丈夫讨厌,也只好自己认命。男孩子生了之后,就没有再生孩子。对丈夫既然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去,自己就一心放在孩子身上,看看孩子们很可爱,一天一天的长大。除去上庙烧香之外,只有像灯节,五月节,才出门看看,别的时候,就很少出头露面的。这样,根本没有人说什么闲话。每逢出门,轿子前面总是挂着很细密的竹帘儿,外面无法看见里面。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她的日子也可以过得舒服满意,可是灯节那天晚上出了事情,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而已。这件意外的事情竟会改爱了她以后的生活。
几十天之后,狄先生出京公干,此一去大概要六个月到十个月,一天,尼姑慧澄来看她,带来了一个玉项链,价值三千金。
狄夫人说:“我不能付现钱,老爷没在家。”
“对方愿半价出卖,再少点儿也可以。”
“急着用钱吗?”
“不用钱,他是要求夫人帮帮忙。”
“帮什么忙?”
“他近来丢了官。老爷不在京里,夫人给他美言几句吧。”
狄夫人犹豫了一会说:“让我想想,你先把这条项链带回去。”
“我想还是夫人先收下,腾个工夫儿再回覆他好了。若是拿回去,他也许送到别家去。不管您怎么决定,我明天来听您回话儿吧。”
第二天慧澄来的时候,狄夫人说她要留下,对于人家的请托,她一定尽力而为。
“他到底要多少钱呢?”
“夫人,您若能帮他忙,这条项链可以算做礼品的。不过有一件事,不得夫人允许,我不敢说出口,我总得让那个青年满意才成啊。”
狄夫人脸红起来。“一个青年?”
“不错。他把这条项链儿交给了我。这么一件贵重的东西,当然他希望这件事办得妥当。他要知道拜托的人是谁。他想见一下夫人。”
“这怎么办呢?”
“到庙里去一趟就行了。我设法让你们俩随便见一下吧。”
狄夫人斩钉截铁的说:“不,不,不成!”
“他只是想官复原职,没有别的。夫人若不答应,事情就不好办了。”
狄夫人很贪爱这条项链。想了一会儿说:“后天是我哥哥的忌日,我要到庙里去。我可以跟那个青年人说几句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个人。你明白,他若是个老年人,我倒不在乎了。”
慧澄微微一笑说:“夫人,您的话说错了。我知道,您一见准会喜爱他。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啊。”慧澄看着狄夫人,狄夫人的腮颊微微红起来。
夫人很严肃,郑童其事的向慧澄说:“别胡说八道的,我很知道你们这些当姑子的。我已经是有夫之妇,已经做了母亲。你把这条链子拿回去吧。我不希罕它!”
“哎呀,夫人太多心了,他若不是个正人君子,我也不敢给夫人和他订这个约会。他只是求您帮帮忙,夫人千万赏给他个面子。他读书明体的。没人不说他好。他也是个大家之子,从这些珠子您也不难想得到。您尽管去见他,我若是说错了,以后您别让我登您的门儿。”
狄夫人大笑说:“你这个坏东西。好吧,我一定去会他——就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我可告诉你。”
慧澄念了声“阿弥陀佛”。
到尼姑庵去赴约会,狄夫人并非不觉得有点儿蹊跷,有点儿冒险。她只带了香莲一个人。跟一个陌生的青年人相会,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到庙里时,庙裹只有五、六个老太太。她觉得很不安,她问慧澄:“他在这儿没有?”
“您怎么能在这儿见他呢?我一会儿带您去。”
狄夫人听了很吃惊,原以为只是在庙里随便见一下的。
给狄夫人的亡兄念完了经,烧完了纸,慧澄好像计上心来,做了个手势,叫小尼姑陪着香莲往山谷的石洞里去玩耍。
慧澄对狄夫人说:“现在跟我来里。”她把狄夫人带往不远的几间房子里。到了之后,慧澄说:“那个美男子在里面呢。”她的声音里显然有什么令人惊喜之意,好像其中另有文章。
她们进了里院的一间屋子,那个庭院有个后门,由那个门通到一个花园,花园里有桃树、李树,有山头石。客厅陈设得简洁雅致,只有几张朴素的漆桌子,几个书架上满放著书,两个六角的窗子,往外可以看庭院和花园。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她方。那时正是三月天气,空气里飘荡着紫丁香的幽香。屋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看酒杯,还有些干鲜果品,各种美味的吃食。
狄夫人一看,惊问说:“这是干什么?”
慧澄斟上一杯酒,狡猾的微微一笑:“我先喝一杯,祝夫人健康幸福。”
狄夫人怪不安,问慧澄说:“他究竟在哪儿呢?我不想待很大的工夫,赶紧把事情说完就算了。”
“请坐,我就去找他来。”慧澄说着走出院子的后门去。一会儿,狄夫人看她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花园里,两个人正在一块儿说话。狄夫人立刻觉得他俩之间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心里想:“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胆子!”他戴着一顶高帽子,身上穿着一件大小合体的紫色长袍,步态轻松自然,脸上发红。前额饱满,鼻梁笔直,眼睛奕奕有神,狄夫人自言自语说:“我真该死,我这是来干什么呀?”自己觉得正在做一件淫邪的勾当。不过,慧澄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一见准会喜爱他。现在一见,果然觉得他可爱。
慧澄先走进屋来,介绍他俩说:“滕先生,狄夫人。”
滕生深深一揖,狄夫人微笑还礼。
慧澄说:“两位都请坐。”她给两人杯里都斟上酒,又说:“两位有事情谈,我别在这儿碍事。”
狄夫人说:“别走哇,在这儿吧。”狄夫人焦急得很。慧澄已经打开帘子,往前的屋子走去,转眼不见了。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狄夫人立刻就清楚了,这不是寻常的约会。
滕生举杯向夫人说:“敬祝夫人康健。”
狄夫人不由得,也像对一位士大夫一样,回礼说:“我敬先生。”于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这才说:“我已经知道,你有事跟我说。”打算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可是声音发颤。
滕生说:“不错,夫人。”说着瞅了她一会儿。“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才好。”他的声音在温柔之中透着慌张,带着羞愧。
“你要我帮忙,是不是?”
“是的,如果夫人肯赏脸,真是要求夫人帮忙的。”
“你丢了什么官职呢?”
“我并没有什么官职呀。”
狄夫人的心有点跳,满脸惊诧的神气向滕生望了一会儿,很不客气的说:“我想你求我是要官复原职,若不然,你送什么礼呢?那条项链真是美得很哪。”
“那不过聊表敬意。若是和夫人见一面说几句话相比,那条项链可算得了什么!”
狄夫人斥责他说:“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说着站了起来。“你知道我是有夫之妇,我是有了儿女的。”
“请夫人原谅,请夫人垂听,鄙人有几句话说,如果话说得不中听,夫人尽可把鄙人斥退,鄙人也以能受责于天下第一美人为荣幸。这一霎时的会见,是我一生里一段最宝贵的时光。我妄想跟夫人说几句话,自己知道是荒唐非体。不遇夫人命令我来,我不得不来。”
“我命令你来的?”夫人说着又慢慢坐下,这句话引起了夫人的兴趣。“你简截了当的说吧。”
“是的,夫人的精神让我一刻也静不下来。自从灯节那天晚上看见了夫人,您妁形影在我心里昼夜不离。我做梦也梦见夫人,心里想念着夫人。我自言自语说,我只要能亲近夫人,看见夫人一会儿,和您这全京里最美的女人说一会儿话,就是死,也死得痛快。我即使沦为乞丐,沿街乞讨,我也觉得是天下最富的人,因为我心里有夫人宝贵的影子,还有这短短的一霎时的记忆。”他的声音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眼睛里热情如火。
狄夫人听来颇觉有趣,两眼看着他说:“这次见面就那么宝贵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应当承认,我太失礼,太荒唐。我宁愿冒生命之险,求与夫人一见。慧师傅告诉我夫人要来,我真不相信我会有这么大福气。”
狄夫人微笑说:“你一定很厚的贿赂了她?”
“说实话,一点也不错。谁能跟夫人接近,我全城找遍了,我运气不坏。夫人,您看,这是您自己的错儿呀。别的女人只答应在别人面前与人相见,可是,您却不然。我要见夫人,就是因为爱夫人。夫人,您不知道您给了我多大的幸福哇。我已经等了夫人半天,现在夫人可以让我走了。可是千万求夫人再说几句话,我好永远纪念着夫人。”
这种甘言媚词,狄夫人简直欲拒不能,她已经改变了主意,因为滕生的话说得太中听。她说:“先别走,你既然来了,费了好大的麻烦,告诉我你的情形,你是什么人哪?”
“我是个太学的学生。”
“唔,是了。学政治的?”
“我扪所有的太学生都关心政治。不过,不是单纯的政治问题,这是个有关中国的荣誉和独立的问题。是人人关心的大事。若说什么主和派和主战派,话都不算对。应当说是国家荣辱的抉择。谁不愿意和平呢?若是为和平而受污辱,我宁愿一战。”
滕生说得慷慨激昂,他是反对主和派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的领袖。那时的太学生为数将近三万人,屡次要求朝廷对金人采取强硬的政策。因为他们成为人民的喉舌,政府要人对他们也很顾忌。太学生领袖像陈栋已经被杀,后来群情激愤,朝廷才又身后褒扬。滕生说着心头的话,狄夫人听着赞佩不置。她越听越觉得滕生是痛快淋漓的说出了她自己的心头话,不由得兴商采烈。
滕生停了一下说:“我简直是忘其所以了。”
“没有,你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先父向来也是这个主张。这是我们李家的传统主张。李纲先生就是我娘家的叔祖。”
“真的!”滕生几乎一惊之下跳了起来。李纲原是主战派的主要人物,两代以前的政治论争是以他为中心的。在太学诸生的心目中,除去老天爷以外,就是李纲了。
他俩各饮了一杯,向李纲先生致敬。现在跟滕生在一起,狄夫人已经觉得毫无拘束,觉得安全无虑了。滕生为人自然轻松。这次相会的美满,的确出乎滕生的意料。两人觉得彼此颇有一些脾味相投的地方。狄夫人忘了自己官爵的骄矜,就和女人对情人说话一样了。她向来没有尝过这种陶醉的滋味,也向来没有和丈夫的朋友这么畅谈过。现在好像一条堤堰决开了,她的青春的日子又倒流了回来。她的快乐的处女时代,她那有权威的伟大的父亲,她那信仰中的天真与辛福,原已抑制了很久,遗忘了很久,在这短促的一段时光里,与青年的快乐轻松,都一齐去而复返了。
“夫人,我爱您,您不能怪我的”他说着就要吻夫人的手。夫人把手递给他,芳心荡漾不定。
忽然她强做镇定说:“滕先生,遇见先生,我觉得很荣幸。我盼望我们可以做朋友。”
“夫人若是不嫌弃,我简直快乐死了。”
外面有脚步声,慧澄走了进来,眼睛盯着双方说:“事情谈完了吧?”
“谈完了。”狄夫人说着就起身要走。“不知不觉天都这么晚了。”她立起身来,脸上发红。忽然脸上有点异样,弯下了腰,又跌在椅子上,痛得直呻吟。
慧澄问说:“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觉得不舒服。”
慧澄跑过来和夫人说,“那间屋里去吧。躺下歇息一下。”
慧证扶着夫人走到里间去,狄夫人躺在床上,盖好之后,她跟慧澄说:“你派人跟香莲回家去。告诉香莲明早跟人抬轿来接我。告诉家里人说,我忽然一阵腹痛,今天晚上不回家了。”
慧澄从客厅走出来,正碰见滕生,她凑到滕生耳朵跟前小声说,“滕先生,给您道喜。”
第二天早晨,狄夫人向滕生告别说:“若遇不见你,我这一辈子简直白活了。”
狄夫人胆子越来越大。她十七岁订婚,向来不知道恋爱的快乐。没有人这么爱过她。滕生,我们也看得出来,偏偏是个情种。
像狄夫人这样地位的女人若有个情人,的确是够危险的。虽然她是一家的主妇,(只有一个婆婆,但总是躺在床上。)也不能教情人到家里去幽会,自己也不能离开家而让仆人轿夫不知道。日长如年的日子只好捱着,等有机会才能出门。后来又和情人会了两三次,事情才不能瞒着香莲了。事情恐怕老爷知道,香莲也替夫人捏着把汗儿。有一次,狄夫人又迫得装有急病,和情人痛痛快快的过了一夜。
秋天,丈夫自外省回到京都,看见那个珠子项链儿,问从那儿来的。
狄夫人说:“从一个人家买的,还没有给人家钱。说好你回来给钱。价钱是六千金。”
丈夫看了看,夸了几句。
狄夫人又说:“这个价钱很上算。过几天人家就来拿钱。”
丈夫一冬没出京,狄夫人又怕丈夫知道,又怕别人说闲话。因为跟情人过得很幸福,现在想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于是跟丈夫略示殷勤,丈夫却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情蜜意,除去家庭日常的琐事以外,夫妇间简直不谈别的话。
狄夫人又冒了一次大险。有一次方她应约到一位尚书大人府上去赴宴,到场的都是女人。她吩咐香莲在宴会之际去找她,说老太太生病。于是主仆二人去访滕生幽会,半夜才回家。她甘心如此冒险,但是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呢?
一天。狄夫人偶感风寒,什么也不顺心,心里很难过,告诉丈夫说要回娘家去一趟,要走一天的路程。到了娘家,吩咐轿夫回去,半个月后再去接她。狄夫人的父亲早已去世,她京都回来,当然自由随便。她和香莲到天目山去会情人。在那里如醉如梦的遇了十天。在山麓的千年的古松之下漫步。没有人问过什么。彼此很快的分手离去。
话传进了丈夫的耳朵。话是,夫人回娘家的日子,轿夫看一个青年男子跟她在一块儿,那个人也是同一天回来的。那一天两个人甚至还一同中途停下同吃午饭。丈夫起了疑心。他向来办事稳扎稳打,有条不紊,因此隐忍下去,没有发作。
等狄夫人一闹喜呕吐,自己可害怕起来。在丈夫面前,极力遮掩,说是染了一点别的小病,算不了什么。可是丈夫对这种征候知道的太清楚了,疑心越大起来。不过,还是不追问她。狄夫人可急得真要命。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她再生个孩子,有什么可怪呢?可是夫妇二人都明白,这是根本办不到的。她始终说是别的缘故,不是受孕,可是肚子大起来,是一目了然的。
一天晚上,丈夫追问说:“那个男的是什么人?”
“别胡说,我想不是受孕。若是受孕的话,不是你的孩子还是谁的?”
“那怎么会呢?你还不明白吗?”
“一天晚上你喝醉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狄夫人说着眼睛直看着丈夫,丈夫由眼角向她瞪着。这话当然也说得通,可是丈夫不相信。
他毫不留情面的说:“喝醉不喝醉,我是没跟你同房。你在你娘家受的孕,还是到你娘家去生吧!”
“你简直蛮不讲理!”狄夫人哭起来,心里多么恨他!
丈夫的疑心当然始终去不了,一心想找出的情人到底是什么人。丈夫现在对待她完全是一付卑视的态度,就跟狄夫人以前那样卑视他一样。狄夫人和滕生断绝了一切来往。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五个月了。
若是不再闹政潮,弄得朝廷一团混乱,一切本可以平静无事的。后来有一位大臣奏请罢黜宰相,遭受了杖责,杖责之后,再遭流放。杖责大臣。真是历史上稀有的事。一百多个太学生,还有一部份朝廷的官员,激于朝廷的失政,受到老百姓舆论的支持,在皇宫前面如火如荼的举行一次壮大的示威游行,请求驾前陈情,数万市民起而参加。游行的前一天,宰相乘车走过大街,群众狂怒呼喊:“辞职!辞职!”宫前陈情的那天,一个太监奉命出来,向群众宣读圣旨,谕允考虑百姓的请求。群众不满意,圣旨宣读完毕,太篮被殴,几个禁卫士兵被杀身死,暴民蜂拥如潮,把几个士兵践踏在脚下。
几个学生领袖被捕下狱。狄夫人的情人滕生据说也在其中。太学生被捕的消息,立刻传播到茶馆酒肆。滕生的名字挂在每个人的嘴上。狄夫人吓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晚上,丈夫回来了,狄夫人很温和的凑过去,劝他设法释放被捕的太学生。
她说,“那些学生只是要救国家,哪有别的意思?”
丈夫冷冷的说:“还不是一群暴民!”
狄夫人再三求情。声音微微发颤,脸色发白。丈夫静了一会儿,然后问她说:“你干什么这么耽心?我听说朝廷要根绝这种示威运动。被捕的一律处死。”
狄夫人唬得牙齿震颤有声,竟至昏晕过去。苏醒过来之后,泪下如雨,疯狂的百般求情。
简直不要命似的哭喊说:“你千万要制止这种屠杀罪行吧。”
“我何能为力呢?告诉我,你要搭救的是谁?”
丈夫再三追问,狄夫人矢口不吐一字。丈夫怒冲冲的走了。
狄夫人为情人的命运焦急万分,彻夜不能入睡,早晨一出屋门,望了望丈夫的脸色。丈夫刚一出去,她就差香莲往太学生打听被捕的学生的名字。她知道丈夫的疑窦一启,被捕的学生的性命势必轻如草芥。香莲回来报告滕生已经失踪,有人说他已经逃脱。
狄夫人知道丈夫不回家吃午饭。到了晌午,她忧心如焚,渴望更确实可靠的消息,不断思索主意,好警告滕生留意。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自称是香莲的表兄,刚刚由乡下来的,要看香莲。香莲出去一看,那个人穿着乡下人的衣裳,身上背着一条口袋,香莲进来回禀夫人,眼睛里有无限的快乐。
“他若是你的近亲,就教他进来吧。”一会儿,滕生由香莲领上楼来。
滕生乔装之下,狄夫人一认出他来,立刻喘吁吁的说:“你怎么逃跑的呢?这可不是见面的地方儿啊。”
“我就走。走以前我要见见你。当时有一个人要逃跑,立刻一片混乱,我就乘机逃脱的。”
“你得立刻逃走。狄先生起了疑心,打算要你的命呢。他一定要追问那些学生领袖,你的地位太明显了。”
狄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拿出来那条珠子项链儿来,她说:
“拿着这个,赶紧远走高飞。局势转变之后再回来。一路要用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说着眼睛里早泪眼糢糊的了。又说:“至于我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要为你祷告。不要为我耽心。我有孩子就能活下去。我爱孩子就跟爱你一样。”说着把项链放在他的口袋里。
他坚持不要,他说:“我有钱。他若发现没有了这条项链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说丢了也可以,说教人偷走了也可以。我向来不戴它,他不会知道的。凭这条项链我们才遇见的,说不定将来凭这条项链我们还能重逢呢。”
滕生说:“局势总会好转的,就会有好日子过的。”说完匆匆去了。
夜里,丈夫回来,说被捕的都要处死刑。狄夫人只是说:“杀这些爱国的人,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她这么从容不迫,很出乎丈夫意外。
过了很久,两人没再说什么。
一天,夫人告诉丈夫说:“我要回娘家去生产。”她再不能跟丈夫一块儿过了。
丈夫说:“你尽可以回去生吧。”
狄夫人知道丈夫决不能冒险休妻,那样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丈夫非常在乎自己的社会地拉,并且她自己娘家也是高官显宦之家,哥哥也还健在。这种情形之下,休她当然不容易。再者丈夫也没有真凭实据。
孩子在娘家生的,她就一直住在娘家,没回去跟丈夫一块过。生的是个男孩子。夫人爱得比那几个孩子更甚几分。滕生好像全无踪影了。
三年以后,皇帝驾崩,新主登基之后,一反前朝的政策。流放的主战派官员全下旨召回。狄夫人的丈夫因惨杀太学生领袖,判罪流放边疆。在路上猝然倒毙。
狄夫人回到京都住,成了寡妇。一天,慧澄来问她愿不愿再买个珠子项链。她立刻知道滕生回来了。在这种新情况之下,二人再度相逢。滕生告诉她他已经在礼部担任了一项要职,专司民政。这一场重逢,真是惊喜万分。
三年的守寡之后,狄夫人嫁给滕生为妻,香莲嫁给滕生手下的一个文书。
数年之后,狄夫人又成了御史夫人,也是在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之夜。时代变了,她长得更丰润,眼前虽然添了些新人新面孔,还是拥挤着群众,还是同样的花灯,同样的烟火。他跟丈夫和孩子。(男的已经十岁了)坐在以前坐的地方,她的脸庞上增加了一种成熟的丰韵。她不那么爱笑,也不那么轻松愉快,脸庞上却显著一种冲澹中和的幸福。
那个男孩子喊说:“您看,慧师傅来了。”
慧澄走到夫人跟前来,她说:“这个珠子项链戴在夫人身上,真是美极了。这个珠子项链给夫人带来了多大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