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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爱情

书名: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本章字数:53576

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7


第二章 爱情

  碾玉观音

  『本篇选自京本通俗小话。原文结局与本篇大异。叙一玉器匠之妻为一官员所弃,活埋于花园内。后化厉鬼寻仇。本文仅据原作前部,后遂自行发展,以艺术创作与作者生活为主题,申述大艺术家当为掩藏其真实生活而毁灭其作品?抑使作品显示其生活?此为艺术上一简单主题。原文大概为十二世纪作品。』

  ※※※

  穿遇长江三峡,逆流上驶,真是惊心动魄,危险万分。不过,我终于平安到达了成都附近一个市镇上那辞官隐退的知府大人的府第。知府是个有名的古玩字画收藏家。有人说,他大权在握的时候,曾经利用势力,搜罗名贵的古玩。他若是决心要一件铜器,一张字画,他或是用钱买,或是用别的方法,一定要弄到手的。还有人说,有一家,不肯卖给他一件商朝的铜器,他弄得这一家家败人亡。固然这是靠不住的,这可能是谣言,不过他对古玩爱好如命,倒是无人不知的。所以,他所搜集的那些古玩之中,确是有些稀世珍品。

  知府大人是在酉楼下的客厅里接见我。进了三层院子,方才到了这个客厅。一个收藏家的客厅里,竟会什么古玩都没有,只摆着平常的红木家具,上面铺着红垫子和豹皮,全客厅的气氛,雅致简洁,另有一种高尚讲究的风味。我一面跟他说话,一面看那件血红色的花瓶和瓶里几枝梅花那幽美的侧影,映在绘着山水风景的窗子上。临窗俯瞰,便是花园。

  知府大人的言谈,和蔼可亲。也许是他上了年纪,已经失去了凌厉之气,不过看起他来,的确不易相信他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残忍。他对我,好像招待来此闲谈的老朋友。我于是有点纳闷,我的朋友替我约定我来拜望他的时候,是否告诉过他我的用意,还是这位大官人年老忘记了呢?

  我真敬慕他这个人,他,在这为他自己建筑的隐居的宅第里,高高兴兴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很客气的提到他收藏的那些有名的古玩。

  他蔼然笑道:“今天那些东西算是我的,百年之后就是别人的。你看,哪一家也不会把一件古玩占有一百年。那些古玩本身就各有命运。那些东西看得见我们,也讥笑我们呢。”这时,他已经谈得很有精神,他拿起一个烟袋来叼在嘴里。

  “真得吗?”

  “当然!”他没有从嘴里拿下烟袋,含含糊糊的说。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怯生生的问他。

  “只要是古的东西,就有一个人格,有他的生命。”

  “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会变成一个精灵吗?”

  “什么叫精灵呢?”老人反问了我一句。“精灵就是那赋予生命的,精灵使生命得以产生。拿一件艺术品来说吧。艺术家把自己的想像和气血注入到作品里,完全像母亲把气血给胎儿一样。艺术家的生命一进入了作品,艺术品本身就有了生命,这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呢?——并且,有时为赋与艺术品生命,艺术家自己会丧失了生命,这就像我的碾玉观音一样。”

  我原是要看一些古代名贵的手稿的,一向就没有听说什么碾玉观音,简直很少有人听说过。我无心的发问,竟会引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奇谭。他提到碾玉观音和这个碾玉观音创造的经过,我还不很明了他的意思,所以在鉴赏手稿的时候,我总是想把话头再引回到刚才的话题。

  我指着一卷旧手稿说,“当然艺术家的人品总有一部份会流传在身后,生活在他的作品里头。”

  “不错,只要好而美,什么东西部会有永远的生命。就好像艺术家的后代子孙一样。”知府大人回答我的话,他自己深信这个道理。

  “而尤其是艺术家为了创作品而牺牲了性命的时候,就犹如您的碾玉观音一样。”

  “碾玉观音的作者情形很特别,他并非纯粹因此而死。但是他死得很有价值——创造出这件作品之后就死,也算不虚此生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说,“你看这个艺术家的一生,简直就像他为创造这一件作品而生的,并且应该为这件艺术品牺牲他的性命。不这样,好像他就不是创造得出来。”

  “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之宝?我可以拜观一下吗?”

  我很机敏的怂恿了半天,他才答应给我看。

  他那些最好的东西,有一部份在第一层楼,碾玉观音是放在最高的一层。

  “作者是谁呢?”

  “他叫张白,天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我是从鸡鸣庵的女主持听说他的生平的。我捐献了一大宗田产给那个尼姑庵——给那个狡猾的老主持,她才给了我这个碾玉观音。那时候,这个碾玉观音的主人那个尼姑已经去世。在我这儿保藏当然比在尼姑庵好得多。”

  那个小雕像是用非常白非常晶莹的玉石雕成的,镶嵌着绿玉,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玻璃匣子放在最上的那层楼的中间,外面围着熟铁打成的花格子,铁格子很沉重,谁都搬不动。

  “绕着她走一圈儿,她的眼睛会随着你转,始终看着你。”

  听他说来,这个雕像非常有趣,仿佛真是活的一样。我围绕她一走,她的眼睛真的随着我转,确是不可思议的事。

  那个观音像看来真是凄惨,她正在飞奔,那最动人的一刹那的姿态,右臂高举,头向后仰,右臂微微向前伸出,脸上的神气,是一个女人和爱人被揪开拆散时的样子。雕刻所表现的像是观音菩萨升天,手伸出来,表示降福众生,不过一看脸上的神情,没有人相信他是向众生降福呢。在一个十八寸的小像上,几乎无法相信那位艺术家会表现出那么生动难忘的经验。就连身上的衣折,也是那么稀奇独特,纯粹是个人的特殊创造。

  “那个尼姑怎么会有这么个雕像呢?”我问。

  “你仔细看看这个雕像的姿势,飞奔的姿势,眼睛里的爱、恐怖、痛苦的神情。”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忽然又接下去说,“我们下楼去吧,我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告诉你。”

  那个尼姑名字叫美兰,临死才说的这故事。尼姑庵的主持也许把这个故事的细节没有完全说对,也许有地方润色了一下,显得故事格外生动。不过,知府大人改正了几处重要的地方,并且一一证实与真正经过丝毫不错。据老主持说,那个尼姑沉默寡言,死前跟谁都没有说过。

  那大概是一百多年以前了。美兰那时正是个青春少女,住在开封城里一所带花园的官邸里,因为是大官张尚书的独生女,娇惯得厉害。父亲为人极为严正,可是对女儿却百般溺爱。他家也像一般的官宦之家一样,好些亲戚都来府里居住,书念得好点儿的,在衙门里谋个差事,不认得字的,就在府里头做事。

  一天,一个远处的外甥来到张府。他名字叫张白,十七岁,很聪明,活泼爽快,精神饱满。他虽然只有十七葳,个子长得特别高,尖尖的手指头,长得很秀气,不像个乡下孩子。张府上全家都觉得他很好,夫人决定派他招呼客人,虽然他不会读书写字。

  她比美兰仅仅大一岁,又都是孩子,所以常常一起说笑。他能给美兰说乡间的故事,美兰很爱听。

  过了几十天之后,府里对他的热望渐渐的凉了,因为他性情特别,又执拗孤僻。他把自己的职责常常忘记,既然不能做个好仆人,犯了错儿还不肯受人责骂。所以夫人改教他照料花园,这个也倒很乐意。

  张白就是那种生来很有创造性的人,不是学习世俗学问的人。他跟花儿岛儿在一起就很高兴,随处漫步呼啸,仿佛自己就是自然万物的主宰。若是没有人理他,他一个人能做出奇妙惊人的东西。没有师傅,他一个人就能学着画画儿。空闲无事时,他能够做出极其精美的灯笼,用泥做的小鸟兽,也都栩栩如生。

  到了十八岁,他还似乎是一无所长。他什么地方能吸引美兰呢?连美兰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与众不同,他身材高,很漂亮,他对什么都有魔力,除去美兰的父亲,全家都喜欢他。表兄妹越来越亲密,可是事实很明显,他俩同姓,不能结婚。

  一天,张白跟夫人说,他要去学一行生意。他已经找到了一家玉器作房,也已经跟人家说过了要去做学徒。夫人想这个倒不错,因为他跟美兰太亲密了也不太好。不过张白仍旧是住在府里头,每天晚上回来,这样,反倒跟表妹越有话说了。

  夫人一天跟美兰说:“美兰,你和表兄都长大了,虽说他是你的表兄,你们也不要老见面才是。”

  妈妈的话反倒使美兰越发思索起来。美兰以前始终没有真正清楚她已经爱上了张白。

  那天晚上,她在花园里碰见了张白。在月光之下,坐在石头长凳子上,她偶尔提起妈妈说的话。

  “白哥!”她说着脸上有些羞红,“妈妈说我不应该老见你。”

  “不错,我们都长大了。”

  “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低着头,好像是一半自言自语。

  张白一只胳膊搂住美兰的腰,他说:“那就是说你身上渐有越来越让我迷恋的地方,让我越想看见你。你在我身旁,我就快乐,你不在我身旁,我就寂寞、凄凉。”

  美兰叹息了一声,问他说:“你现在快乐吗?”

  “不错,我快乐,有你在我身旁,一切都与平常不同啊。美兰,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张白的声音很温柔。

  “你知道,我是不能嫁给你的。爸爸和妈妈不久就要把我嫁出去呀。”

  “不行,不行,你别说,你别说这种话。”

  “你要明白这种情形才是啊。”

  “我只知道这个。”张白说着就把美兰拉到怀里。“自从开天辟地,你就是为我生,我也是为你而活,我决不让你走。我爱你不能算错。”

  美兰从张白的怀里跑开,一直跑回屋去。

  青春之爱的觉醒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可怕的是男女双方都很了解彼此的处境,并且深深尝到求之不得的又甜又苦的滋味。当天夜里,美兰躺在床上,不断思索母亲的话,思索张白的话,由那一夜起,她完全改变了。两人越想法抑制已经觉醒的爱情,越觉得摆脱不了爱情的左右。两人极力避免见面。三天以后,美兰羞羞渐渐的去见张白,因为两人秘密相会,爱的火焰越发不可抑制。在那些日子里,青春的热情,温柔的悔恨,短暂的离别,更深的盟誓,甜得很,又苦得很。两个人全都知道,两个人全都屈服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力之下了。

  他俩没有什么主意,只是一味相爱。按照当年的风俗习惯,美兰的父亲正给她物色一个青年的男子,但是她一一拒绝了。有时候儿她甚至说根本就不打算出嫁,这话真让妈妈吃惊。但因为美兰年轻,父母也不太坚持,并且就只有那么一个女儿,也有意教她多在家几年。

  这些时候儿,张白仍然自己工作,学习手艺。在雕刻玉器上,张白已经发现了他的天性之所近。他就像一个生来的艺术家一样,为时不久,他已经自己发展成了玉器行中的巨匠。他非常喜爱雕刻,工作起来,孜孜不倦,细微之处,也非弄得十全十美不止。那家玉器作坊的师傅很吃惊。富贵之家来订货的趋来越多。

  有一天,美兰的父亲,决定在皇后的寿辰献一件礼品。他想献一件绝妙的东西,并且已经找到了一块很大的上等玉石。他依照夫人的主意,亲自到了张白的铺子里,说明了来意。他细看了看张白的雕刻,对张白的作品的特性,非常惊叹。

  “外甥,这是你的一件好差事。这是献给皇后的,若是雕刻得好,你可就要发大财了。”

  张白细细端详那块玉石,手慢慢摩索那块未经雕琢的石头,非常之喜悦,说定他用那块玉石雕刻一座观音像。他自己深信可以雕成一个世人前所未见的绝世美女。

  观音像没雕完以前,他不许人看。

  雕完之后,观音像的意匠,姿态,处处都合乎传统的规矩,真算得上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无论仪态,风姿,无不极尽优美娴雅之致。此外,他还做到别的匠人所做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在观音的耳朵上,雕出了一对转动自如的耳环。还有,耳垂儿是那么精巧,那么厚薄起伏,完全和真人的一样,真令人喜爱,还有,观音的脸,正像他爱人美兰的脸。

  尚书大人自然非常喜欢,即使在皇宫的无数珍宝之中,这件雕像也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了。

  尚书大人说:“这脸雕得非常像美兰的脸。”

  “不错!”张白回答得很得意。“本来就是我的灵感呢?”

  “不错,你今后的成功当然是毫无问题的。”尚书大人厚厚的酬谢了张白。并且还说:“我给你找了这么个好机会,你应当感激我才是啊。”

  张白已经成名了。可是他最愿得到的却无法得到。得不到美兰,成名对他是毫无用处的。他知道心里最大的愿望无法得到,于是对工作失去了兴趣。报酬很丰厚的定活他都没有心情接受。没有别的。他就是不能工作,玉器作坊的掌柜的非常烦恼。

  美兰现在就要二十一岁了,本来就是风言风语的年纪,何况还没有婆家。现在正有人把她给一个很有势力的人家说媒呢。她不能再拖延了。不久之后,很隆重的举行了订婚礼,两家交换了礼品。

  美兰和张白失望之下,急得要疯了,于是设法私奔。美兰相信张白的手艺足可以糊口,她只拿了自己的一些珠赞,心想就可以在遥远的地方过活的。

  两人预备在一天的夜里从花园后头逃走。那天夜里,恰巧一个老仆人在漆黑的夜里看见了他们,起了疑心,因为他俩的事情全家都已经知道。老仆人觉得不应当让张尚书府上发生这种丑事,他就过去揪住了美兰,不放她走。张白无法可想,就要把老仆人推开。老仆人踉踉跄跄,站脚不稳,却死也不肯放手,张白给了他一拳,把他打在假山上,头正碰在岩石楞角儿,他竟跌在地上断了气。两人一见老仆没了命,就一齐飞奔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家里发现他俩已经私奔,老仆人丧了命。于是一方面尽量设法遮盖这件丑事,一方面用种种方法追寻他们。结果是徒劳无功。尚书大人怒不可遏。立誓说:“我就是找遍天下,也非把他抓回来打官司不可。”

  逃出了京都之后,一双情侣,脚步不停,赶程前进。避开大城市,过了长江,到了江南。

  “我听说江西有好玉石。”张白和美兰说。

  “你想你还应当雕刻玉石吗?”美兰迟迟疑疑的问他。“你的雕像人家都能看得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你雕的呢。”

  “我们原来不是打算雕像过活吗?”张白说。

  “那是老戴没有死的时候打的主意。现在人以为咱们谋害了他。你能不能改行呢?——像你以前那应做灯笼,做泥娃娃呢?”

  “我怎能做那种东西呢?我已经雕玉成名了。”

  “不错!你已经雕玉成名了,不过麻烦也就麻烦在这儿呢。”

  “我想,咱们不用发愁。江西离京都差不多有一千里远。不致于有人知道咱们的。”

  “那么你得改变你的风格,不要雕刻得特别出奇,雕得只要有人买就行了。”

  张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还是按照千万个平庸的玉器匠那么雕刻呢?隐姓埋名,茍安偷生呢?还是由自己毁灭了艺术呢?还是让艺术毁灭了自己呢?这些,他完全没有想到。

  究竟妻子的直觉是对的,她恐怕雕刻庸俗的货品不合丈夫的性格。他也知道,他俩渡过长江之后,便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丈夫吸引到江西省玉器商往返的大道上来,这条大道由江西越过广东省雄峻的山岔口,便通到富蔗的东南平原。他俩不敢在江西省会南昌停留,直走到吉安。到了吉安,妻子又提到改行的问题。江西产最好的高岭土,出最好的瓷器。瓷器本来也可以满足他的艺术天才,可是张白不肯听,他说:

  “即使我做磁器,我做的磁器别人也认得出来。那么你还是让我做那种庸俗的磁器,是不是?我认为在这里雕刻玉器也可以平安无事的。”

  这大大违反了女人的直觉,美兰不得已,只好屈从丈夫的意见。他说:“那么,亲爱的,为了我!你千万不要再成名了,咱们现在正在受苦,你若是再成了名,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美兰心里害怕,才说这种话。可是她心里又知道,丈夫不做出最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甘心的。他现在具有高超的美感,有对完美的爱好,对自己作品的骄傲,以及对玉石的热情。他要逃避的不是缉捕的衙役,而是他自己。他也感觉到自己处境的悲剧的讽刺。

  张白用妻的珍宝,买了些各种性质不同的玉石,开设了一家铺子。美兰他看着做工,常常说:

  “已经好了,别人谁也雕不了这么好。为了我,别再费事了,算了吧。”美兰常常劝阻他。

  张白只是看着她苦笑。他于是开始做些平庸的耳环一类的东西。可是玉石,需要玉石自己的精神,需要特别的做法。用玉石雕刻耳环,纵然做成了可爱的东西,像猴子偷仙桃,究竟性质不对。所以他偶尔——最初是偷偷儿的,良心上很感觉不安——偶尔雕刻些独具匠心,非常可爱的东西,特别显出他创造的天才。这些他自己心爱的作品,刚一雕完,就被人抢购了去,比一般庸俗的东西获利优厚得多。

  美兰见了就恳求他说,“我真是发愁,你一天比一天名气大。我现在正怀着孩子,你要慎重点儿才是啊。”

  张白听说喊道:“要有孩子了吗?现在可真要像一个家庭了。”他一吻之下,他所认为的那种女人的杞忧就烟消云散了。

  美兰自己喃喃的说:“可是,咱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他俩的确过得不错,一年之后,宝和玉器的名声确立了——张白给他的铺子起的字号叫宝和号。一切上流的人都来买他的玉器,吉安城也以玉器出了名,经过此地到省城去的人,总要在此停留一下,选购些可爱的玉器。

  一天,一个人走进铺子来,随便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陈列的货品,就问张白说:“你是不是张白?开封府张尚书的亲戚?”

  张白赶紧否认,说他自己从来就没有到过开封府。

  那个人很怀疑,打量看张白说,“你北方话说得很不错。你结婚了没有?”

  “结婚不结婚不干你的事。”

  美兰从铺子后头往前面张望了一下。那个人走了以后,他告诉张白那个人就是她父亲衙里的一个秘书。大概张白的玉器已经泄露了他的身份。

  第二天,那个人又来了。

  “我告诉你,我真不明白你说的话。”张白说。

  “很好,我告诉你张白的事情吧。他犯了谋杀罪,他诱拐了尚书的小姐,还偷了尚书的珠宝,你若教我相信你不是张白,请你太太出来给我倒一杯茶。我若看见她不是尚书的小姐就好了。”

  “我在这儿规规矩短的开这家铺子。你若跟我找麻烦,我就教你给我走开。”

  那个人怪笑了一声走了。

  张白夫妇匆匆忙忙的收拾了玉器和宝贵的东西,雇了一个木船,天还没有发亮就逃走了。一直溯江而上。这时孩子才三个月。

  也许是命运不济,也许是天命活该如此。孩子在赣县病起来,不得不停下。一个月的水程,把钱耗了个罄尽。张白不得不拿出他一件最精美的玉器,卖给了一个姓王的玉器商。那件玉器雕的是一个狗,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

  那个商人一见就说:“噢!这是宝和玉器呀!别家做不了。根本没办法仿造。”

  “不错,我是从宝和号买的呢。”张白心中暗喜。

  赣县在一带高山峻岭之下。那时正是冬天。张白迷恋那蔚蓝的天空和山里清新的空气。他和太太打好主意在此停留下去。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些,张白决定再开个铺子。赣县是个大城市,他们觉得再搬远一点,在离城大约二十里的地方,总还妥当些,张白现在必须再卖一件玉器才行。

  美兰不由得问他,“你为什么要卖呢?”

  “咱们还要用钱开铺子啊。”

  “这回要听我说,这回我们开个胶泥铺子吧。”

  “干什么——”张白话并没有说完,又突然咽了下去。

  “就因为你不听我的话,咱们差一点儿被捕。玉器对你就那么命根子似的,比太太孩子还要紧?等事情过一过再雕玉器吧。”

  张白不得已,开了一家铺子,专做胶泥烧的小雕像。他做好了几百个佛像。但是每个星期,他都看见由广州回来的玉器商在这里经过,于是他又渴望雕刻玉器。他常在街上漫步,走进玉器店看看,不由得眼里怒火如焚。回到家里,一看见自己做的那些潮湿的泥雕像,就用手指头捏了个稀烂。

  “泥土!我能雕玉器,偏偏要做这种泥土东西!”

  看见他两眼的怒火,美兰怕得不得了,急得说:“这不是要命吗?”

  一天,玉器商王某碰见了张白,请他进店里去座,想再从张白手里弄几件宝和玉器。

  “你到那儿去了?”张白问王某。

  “我刚从吉安回来。”王某说着打开包袱,“你看,这就是宝和现在出的东西。”

  张白默默无言。等王某拿出一个玛瑙猴儿,张白喊说:“假的!”

  王某从容不迫的说:“你说得不错。猴见的脸上没有神气。听你说话,你很内行啊。”

  “我当然内行。”张白说得很冷淡。

  “噢,是了。我记得你卖给我过一个卧着的狗。其实,我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个狗,我赚了百倍的利钱呢。那么好的东西你还有没有?”

  “你给我看看真正的宝和玛瑙猴吧。”

  在自己的铺子里,张白给他看了一个他在吉安雕刻的玛瑙猴儿。王某竟劝动了张白,又把这个猴儿买了去。王某第二次到南昌的时候,他告诉了几个玉器铺的朋友,说在南方一个平常胶泥刻像的匠人手里,买到的这些珍贵稀奇的东西,并且还说:“那么一个人,竟会有这种好玉器,真奇怪!”

  大概六个月以后,三个衙役来到张白的铺子里,带着公事,要逮捕张白和尚书大人的小姐,要押解到京里去,尚书的秘书也和衙役一同来的。

  张白说:“你们要答应我收拾点儿东西带着,这个官司我打了。”

  美兰也说:“也得给孩子带东西呢。”

  “别忘记,他是尚书大人的外孙子,他若在路上得了病,你们可要担不是的。”

  几个衙役已经得到尚书大人的命令,一路之上要好好儿对待他们。张白和妻子得到允许回到铺子后面去,衙役在前面等看。

  真是一场难分难舍的离别。张白吻了太太和孩子,就从窗子跳了出去。从此一别,一生再无相见之日了。

  美兰在窗口轻轻对丈夫说,“我是永远爱你的。你可别再动玉石了。”

  美兰站在窗口,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来,表示求别。张白回头向她看了最后一眼。

  张白的踪影完全消失之后,美兰才回到里头,到铺子的前面,镇静如常。她把一些东西往口袋里放,仿佛只是忙着装东西。他教一个衙役给她抱着孩子,一边装东西一边和他们说话。等到衙役们起了疑心,一搜查屋子,张白已经不见了。

  美兰回家一看,妈妈死了,父亲老了,她向父亲问好,父亲的脸上并没有饶恕她的笑容。尚书看了外孙子一眼,脸上才温和了一点儿。张白既然已经逃走,张尚书也松快了一些,因为张白若是没有逃走,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不过,他仍然不能饶恕张白,因为张白毁坏了女儿的终身,弄得他全家落得这样凄惨。

  一年过了,没有张白的消息。一天,广州的杨知川来到京都。张尚书为杨知州设宴洗尘。在席间谈话里,杨知州透露了他带来了一件极其珍贵的雕像,可以和张尚书献给皇后的玉观音比美,并且风格特别相似,手工的细腻也极其相似——可以说,更是特别精美。这个雕像打算献给皇后,好和以前那个玉观音配成一对。

  在座的客人心里都很怀疑,都说比玉观音的手工还好的玉器不会再有了。

  “那么,等我拿来给诸位看看。”杨知州很高兴。

  饭后,桌子收拾干净,杨知州吩咐人抱进一个光亮的木头匣子。杨知州把白玉观音拿出来往桌子一放,全屋立刻寂然无声。当时桌子上摆的正是我现在收藏的这个凄惨的大慈大悲的观音像。

  一个婢女连忙去告诉美兰小姐。从花格子隔扇之后,美兰往屋里一看,一看见桌子上的雕像,脸上立刻变得惨白。她小声说道:“他又雕像了,我知道就是他。”于是强作镇定,接着往下听,要听听张白是不是还活着。

  “那位艺术家是不是还活着呢?”是一个客人问的。

  杨知州说:“说到这个人,可是特别的很,他并不是个平常的玉器匠。我是听我的内侄女说的。内侄女出嫁时,借了内人一只古镯子戴,两只镯子一副,上面雕刻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龙,雕工非常精美。她不留神给打断了一个,心里非常害怕,也的确怪可惜,因为那副镯子那么精致,简直无法再配。她一定要找人再配一只不可。她到过很多的玉器铺,但是没有一家铺子能接这件活,铺子的人都明说,现在谁也做不出那么好的东西。于是她在茶馆里贴广告,公开请人。过了不久,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说愿意应征。镯子给他一看,他说能够雕,他就给雕刻了一只配上了。这是我头一回听说这个人。”

  日后来,我听说太后还愿找一个雕像,好和那个观音像配一对,我于是想到了那个人。我在广州买到了一块绝美的玉石,又请了那个人来。他到了,好像很害怕,好像做贼的教人捉住了似的。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跟他说明我要雕个观音像。他一听我形容那副可以旋转的耳环,他有点儿畏缩,可是倒没有说什么。他慢慢走近那块玉石,把那块玉石从各个角度端详了一番。我问他:“怎么样?这一块玉石好吗?”后来,他转过了脸来,很傲慢的说:“这块玉石可以用,很值得雕刻一下。多少年来我总想找这么一块白玉,现在才找到。大人,我要雕一个像,可不要给我报酬——我心想怎么做就教我怎么做,不要干涉我。”

  口我给了他一间房子,屋里有简单的床和桌子,还有他需要的别的用具。这个人可真够怪他跟谁也不说话,对送进东西去的仆人,多少有点儿粗暴。他工作起来,好像有神灵附体一样。五个月的工夫,他不许我把雕像看一眼。又过了三个月,他才把成品拿了出来。我刚一看,都觉得自己有点立脚不稳,就跟诸位刚才看见这个雕像时一样。他看着自己的创作,脸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神情。

  “‘大人!’他说:‘我谢谢大人,这个雕像就是我的传记。’”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走了。等我追出去,已经看不见他,早已无影无棕了。”

  客人们听见隔壁屋里一声惨叫,一个女人的惨叫,真是震动人的心魄,痛断人的肝肠,人人都惊呆了。老尚书跑到美兰身边,她已倒在地下。

  尚书很如近的一个朋友,看见杨知州惶惑不知所措,就小声告诉杨知州,“尚书的小姐美兰就是这个观音哪。我敢说,那个艺术家绝不是别人,一定就是美兰小姐的丈夫张白。”

  美兰苏醒过来以后,当众走到桌子前面,手慢慢抬了起来,摩索那个小雕像,然后紧靠在上头。又摩索那个小雕像,接触那个小雕像,就仿佛接触丈夫张白一样。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个玉石雕像就和美兰一样,就是一个女人。

  杨知州听完那件事情的经过,他对美兰说:“孩子,你留着这个雕像吧,我给皇后再找一件别的礼品好了。我盼望这个雕像能够给你一点儿安慰。你一天没见你的丈夫,这个雕像就算是你的。”

  由那天起,美兰越来越消瘦,好像一种神秘的痛销蚀了她的身体。现在尚书只愿能把张白找到,以往的一切都可以饶恕的。第二年春天,广州杨大人来信说,找张白已经用尽了方法,毫无结果。

  两年以后,一阵瘟役传染了全城,张白的儿子一病而死。美兰就削落了头发,在一个尼姑庵里出了家。美兰只带着这个观音像,算是她唯一的财产。据庵里的老主持说,美兰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不许别的尼姑进她的屋子,连老主持也不许。

  老主持告诉尚书大人说,有人看见美兰在夜里写一张一张的祈祷文,在雕像前面焚烧。她不许别人进入她那个神秘的世界。她似乎很快乐,从来不伤害什么人。

  美兰进了尼姑庵大概二十年才死的。那个有生有死的肉体观音是已经死了,这个碾玉观音都还活在世界上。

  贞节坊

  『本篇系据一笑闻稗史中一简短故事重编。原文中亦有杀鸡一事。原作述一寡妇在接受贞节牌坊前夕,为仆人引诱失节,因未获贞节牌坊,自缢身死。』

  ※※※

  苏州城外有一个小镇,一边是蔚蓝的高峰峻岭,山上的树木已经斫伐将半;一边是秀丽的薇山湖,环湖都是沮洳低湿之地。横跨古道,有一排石头牌坊。这样的景物,在中国的乡村,市镇,城市里,都是平常易见的。看来好像供点缀装饰用的门道,其实都是过去的一些男女的纪念坊,有的纪念身为高官显宦的名儒,有的纪念贤淑贞节的女人。这里这些都是贞节牌坊,都是得到皇帝的旨意才修建的,用来旌表些贞节的寡妇,她们都年轻轻的死了丈夫,终身守节的。男人们都很景仰这种贞操,而其中究竟怎么个艰苦,由这篇故事便可以看得出来。

  一个年轻的妇人向她的女儿喊:“进来,美华,你这么个大姑娘,不应当这么在门口儿站着。”

  美华走进来,羞羞答答的低着头。她生的漂亮得出奇,含笑的红嘴唇儿,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桃花似的脸蛋儿,率直自然,洒脱随便,而又倔强任性,只有在乡间才养得成这种性格。虽然她低着头进来了,脚还是懒得往里迈,还是意马心猿的。

  她向母亲分辩说:“别的姑媳也都看呢。”说着就跑了。

  这时候儿,有一哨马队正在街上排着队走过,大概有七八十个人,踩着圆石头子儿铺的道,沙沙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不住的回响。女人们,男人们,都出来站在家门口儿看,不知道这些兵正开往什么地方去。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都出来倚墙立看,年轻的都在门里的竹帘后面。竹帘这东西很巧妙,站在里头,可以看得见外头,外头可看不见里头。

  刚才美华跑出了竹帘去,立在他们家墙的石台上,看来非常显眼,一队兵在前面走,哨官身材高大,一个人在后跟着,眼睛直扫街上站着的年轻妇女。在十几步之外,他就看见了美华。他经过的时候,美华那个肉皮儿长得像桃花一样的姑娘,向他微微一笑。他瞧着走了过去。后来,又回头望了一下美华那美丽的脸。

  这一支队伍就是苏州南方三十里开来的,要消灭藏匿在一带青山里的土匪,因为这帮匪人在邻近县份抢劫,近来越闹越凶。韩庄这个小镇,供给这支军队住所,的确不容易,有几个寺院可供住宿,不过军官们总要住在老百姓家里,至少,晚上要有个舒服的床睡呀。

  那个队长也有住在老百姓家的意恩。所以他回头望望,看看美华,同时认清了那所房子,这样,也不见得算是非礼。他把兵们的住处分配妥当之后,当天下午就来到美华的家里,问一下他是不是可以打扰他们些日子。这一家有两个寡妇,一个是美华的祖母,一个是美华的母亲,可是这个队长并不知道。他这样说明来意;这次剿匪,大概要两个月,不过大多的时候他不在家,在镇上的日子,她们家若能给他个睡觉的地方,他就很感激了。双方互道姓名之后,他很惊讶,原来这一家连一个男人也没有。

  当时美华也在家,很急切,一意盼望祖母和母亲答应下来。老太太一脸绉纹,六十来岁,头上戴着黑绒箍头儿。母亲文太太,身材高,有点儿削瘦,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呢;三十五岁上下年纪,鼻子端正,特别显得高一点儿,小小的灵巧的嘴,除去显得比女儿美华成熟,娴雅之外,简直就像女儿一样,还有,她青春的活泼减弱了一点儿,感情的火焰压低了一些,火焰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严密的抑制之下,而且火力还很充足。脸上看来一片冰霜,一点儿不动感情。队长一见她脸上颤动了一丝微笑,双唇随又紧绷起来。她那智慧流盼的目光里,队长总觉得有一种值得探索的奥秘。

  这三代女人的家里若容一个男人来住下,的确有点儿不寻常,可是看了看这个青年军官,随便哪个女人的心里也不好意思拒绝。队长身材修长,宽肩膊儿,五官端正,漆黑的头发很密茂硕。他既不是军中常见的那种粗鲁不文,吐沫满嘴,高声叫骂,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拘束呆板,官气十足的人。他是北洋武备学堂出身的谈吐文雅,举止高尚,名叫李松。

  “吃饭不敢麻烦太太小姐了,我就要一张床,一个地方洗澡,偶尔喝杯茶就好了。”

  “我们可以给您住这个房子,您委屈一点儿吧,只要不嫌弃,什么时候在镇上,什么时候就来住了我们很欢迎。”

  房子的确破旧,还有点儿黑暗。家俱倒很讲究,只是没摆设什么东西,因为常常擦,木头已经褪了颜色。屋子也很干净,很整齐。她们给队长在前厅里放了一张床。美华和妈妈睡在里院,有老太太在一块儿,免得人家说闲话。

  两个寡妇见了队长,立刻觉得美华和他很匹配,美华的年岁也该定婚,也该出嫁了。美华长得美貌出众,鼻子端正像母亲,双眸流盼也像母亲,只是没母亲的典雅风韵。有很多人爱她,她自己也知道。不过文家男人不旺,阴盛阳衰,人家都心存疑惧。文家已经有了两个寡妇,祖父和父亲都是婚后不久死的。既然这样有了两次,当然就会有三次,娶了美华的人一定会寻短见,会横死的。又因为文家除了这所宅子,再也没有什么产业,人家也觉得没有什么贪图。青年男子喜爱美华,可是一提到亲事,父母总是都反对。现在美华已经出落成一个丰满娇媚的大姑娘,还是没有人过问。

  李松来了之后,这个三代女人的家里,起了很大的变化。李松对美华大献殷勤,很高兴在她们女人堆里混。对老太太谦恭有礼,对文太太他是一副雄伟英俊的态挺。他很健谈,表现得特别轻松愉快,风趣娱人。这当然也因为他正有所恋。他来了,这个寡妇的家里添了男人的声音,添了嘹亮的笑声,这种声音,她们已经多年没听过了。她们当然盼望他永远在她们家里住下去。

  一天,他从营里回来,看见文太太正在内厅里。内厅里有一个小书架,上头放着种种的经书文集,有的是木板的大本,装着褪色蓝布套,不像是女人读的。还有些坊间陋本的小说,戏本,儿童用的书,一些平平无奇的书。李松手指这些书对文太太说,“您很有些书哇。”

  “您愿看就随便看,这是先夫留下的。”

  “那些孩子们念的教是谁呢?”在没有孩子的人家,有些孩子们念的书,真想不到。

  文太太脸上有点儿发红。“我书念得不多。我教些小孩子和姑娘们。”

  的确不错,有一本女儿经,几本女诫——这是汉朝女史学家班昭作的,还有几本司马光作的治家格言,全是用来教姑娘们念的。

  “太太就指望着教书过日子吗?真想不到。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婆媳怎么过呢。”

  文太太笑了,“噢,一个人总得想法子过的。婆婆和我年轻的时候儿,我们总是绣花儿。现在,我就在家教书,姑娘们来来去去的,上课也不太靠常,有的上几个月,有的上一年的光景。人家都愿教姑娘跟我来念书,都知道我教她们进德修身,将来好出嫁,做个好媳妇儿。”

  李松打开了一大套,是朱子语录,儒家喜欢念的书,比另外那些书都深奥。文太太说,“这是先夫的。不是我们女人念的。我和您说过,我没念过多少书,女人念书,只要懂点儿大道理就够了,像怎么样做母亲,怎榛样做妻子,怎球样做姐妹,做儿媳妇;还有孝道、顺从、贞节,这些个道理。”

  “我相信您教的姑娘们,这些个道理,一定懂得很透澈。文先生一定是个饱学醇儒了。”

  这些话文太太听来一定很难过,她没有说什么。她说话总是谦恭又骄傲。她的容貌仍然是年轻轻的,态度总是和蔼可亲。李松觉得她非常惹人爱。虽然他正和文太太的女儿美华相恋,他也看得出来,母亲比女儿更娴雅,有坚忍力,饱经忧患,因为人生的经验丰富,更能欣赏,更能在比较精美的事物上求得满足,就像她这么满足的过日子一样。这时候李松还不知道这两位寡妇在文家族里有优越的地位。也不知道族人正进行给她们修个贞节牌坊呢。

  李松由村城回来之后,发现文家房后有一个菜园子,由厨房进去。一天早晨,美华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李松没有看见她。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美华,他问了一下老太太在什么地方呢。

  文太太说,“老太太在后面菜园子里呢。”

  以文家的宅子大小看起来,那个菜园子算是够大的。园子里有几棵梨树,几丛花木,几畦白菜,几畦青葱,还有些别的青菜。园子四面围着是邻家的墙,只有东边有个旁门,通着外面一条小巷。靠着旁门,有一间屋子,看来好像一间门房,再往前一点儿,有一个鸡窝。这时老太太正坐在一个木头椅子上晒太阳。文太太穿着一身青,整整齐齐的,两鬓的头发留得很往上,正是入时的式样。她和李松在园子里走了一下。脸上一副既谦逊又骄傲的样子。极其神秘,非常可爱。眼睛里流露着温柔的光芒。她自己一定很相信,她只要想再嫁人,随时都可以的。

  “太太自己种这个菜园子吗?”

  “不是,老张种。”

  “老张是谁呀?”

  “他是我们的种园子的。我们有瓜,白菜要卖的时候,老张就出去卖钱回来,为人极其老实可靠。”文太太说到这里,用手指着那间门房说,“他就住在那儿。”

  老张这时正好从旁门进来。因为正是夏天,他光着脊梁。在太阳底下,他那紫糖色的腱子直闪亮,大概四十上下年纪,辫子照着时行的样式在头上盘成个圈儿。脸上一团的老实忠厚。不论在什么地方,这种模样儿都讨人喜欢的,尤其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肉皮儿又新鲜,又结实。

  文太太把老张介绍给李队长。老张走到围着栏杆的水井边,打上一桶水来,拿了一个瓢,舀起水来喝了几口,把剩下的水倒在手上洗了洗手,举止简单省事,自然可爱。他喝水的时候,太阳照着他那干净健美的肌肉,这时,队长看见文太太,敏感的嘴唇儿微微的颤动。

  文太太说,“我们家若是没有老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他不要工钱。他家里没有人,用不着养家,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就行了。他说他不知道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儿。他妈在世的时候儿,总是和我们一块儿过。老张真是个孝子。现在他就是一个人,没有亲戚。像老张这么干净,这么老实,这么勤谨的人,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去年我给他做了一件袄,说了半天,他才肯要。他给我们家做的活多,得的益处少。”

  晚饭以后,李松又回到菜园子里,老张正修理鸡窝呢。李松张罗着要帮忙。以后李松想到鸡窝和文太太的将来,其间的关系竟会那么大,极细微的事情在人生里也会那么重要,想来真是有趣。

  李松和老张谈起文太太来。

  老张多嘴多舌的,他说,“我们太太真了不起,若不是太太,我妈老来也不会那么享福。他们说,文太傅正张罗着给老太太和太太修一坐贞节牌坊呢。老太太是二十岁死的男人,她就是那么一个儿子,娶了我们太太。那是多年以前了。我听说,那是一天早晨。大爷正在梳头,就倒在地下死了。所以太太十八岁就守了寡,那时候儿太太正怀着孕。生下来是个姑娘。您一定也怜惜太太,那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守了寡。除非她要个儿子,才能有点儿过头儿,儿子大了也好顶门户儿过日子啊,可是太太不肯要,太太真苦哇,老太太要给太太抱个儿子,好继承文家的香烟。我想,生儿养女真是半点儿不由人。有的人家,人丁兴旺,一连就生六七个儿子,有的子息半点儿也没有。人都说她们不利男人,没有一家愿把儿子过给他们。所以我们太太就一直守着这个姑娘过。美华现在长大了,出落得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看着她长大的呀。您干什么不娶了她呢。只要能养活她,她准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太太。”

  老张言谈举动那么单纯,李松微微笑了一下。美华的娇媚,当然用不看老张说。

  “那贞节牌坊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知道吗?就是胡家有个贞节牌坊,文家的当家子都很眼气,他们给当家子文太傅写信,说明这两位太太的情形。老太太守寡大概有四十年了。她们说文太傅要上奏折,请皇上下旨意修一个贞节牌坊,旌表她们婆媳二人呢?”

  “真的吗?”

  “队长,我干什么跟您开玩笑?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一个女人受皇上旌表,这怎么能当笑话说呢?人家说,皇上一准修这个牌坊,就赏给一千两银子呢。那么一来,她们不就富了吗,不就受人家尊敬了吗?老太太和太太真是配得上。我们太太又年轻,又俊俏,好些男人都愿娶他呢。为了老婆婆,要向老婆婆尽孝道,太太宁愿留在文家,不愿再往前走一步,省得留下老太太没人伺候。就凭这一宗,您怎么能不敬慕人家呢?就为的是这个,才要立个贞节牌坊。太太只等美华嫁了人,有了儿子,就能继承文家的香烟了。太太真是了不起啊!”

  李队长还是来来往往的。追美华倒比追土匪更起劲。以前别的女人爱他,都没有现在美华爱他爱个这么热,李松现在已经入了迷,美华爱李松并不隐蹒,一直告诉了他爱李松那些地方,为什么爱他,别的姑娘这么样,李松会疑惑有什么圈套儿,但是美华一心痴恋着他,他觉得真是喜出望外。美华的脾性是稚气,活泼,有时候儿是顽皮淘气,可是不失天真自然。因此,李松越发迷恋她。

  由于美华的样子,李松也越来越拘束,越拘束越明显。他们俩相爱,老太太和太太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李松正是二十七岁,尚未娶妻。老太太已经认定这是天作的良缘了。

  文家一切都小心,免得闹出什么越礼的事情,祖母睡在西屋,太太和姑娘睡在里院的东屋。晚饭一吃完,里院的门就上了闩,太太特别小心,把屋门也上了闩。其实她只是欺骗自己一个人,因为李松有时候住在营里,好和美华在外头相会。有时候美华下午不见了,家里吃过了晚饭她才回来。这种情形常常赶巧是她们以为李松不在镇上的日子。

  有一回,晚饭后过了两个钟头,美华才回来。那正是七月间,天很长,那一天,李松,美华顺着一条往镇外的大道走,后来走到一条小路上去,小路环绕着一个池塘,一路之上,树荫掩映,小路一直通一座林木葱茏的山坡。那个下午,天气晴朗,晌午热得像火盆儿,下午渐渐清凉了,微风宜人,自松林里飘来。林下的岩石上,苔藓滋生,青翠照眼。

  池塘周围,绿草茸茸,再远去便是一带湖水。有李松在身边,美华觉得日子过得快乐极了。两个人已经山盟海誓,相爱终身。美华告诉李松,她母亲当年多么漂亮,多少男人托人提亲,母亲都拒绝了。美华还说,“我若是妈,早就再嫁了。”美华说这种话,松真没有想到。

  李松问美华说,“有这样的妈妈你当然很高兴了?”

  “当然,不过我以为一个女人应当有个家,有个男人,不应当像妈妈这样,也许我听得假道学太多了,我真厌烦那一套。”

  美华正年轻,祖母和妈妈的坤德懿范,还关不住她的少女春情。

  李松又说,“贤德的女人就是照着那一套道理过日子的。”

  美华精神很兴奋。立刻回答说:“你觉得一个姑娘家生来干什么呀?就是出嫁,有个家庭,生孩子。还不就是这个?妈那么早死了丈夫,过到现在,真是不容易,何况我们家还这么穷,你说,我怎么能不敬重妈呢?可是——”

  “可是什么?”

  “觉得贞节牌坊真是无聊。”

  李松大笑。

  “我这些年大了几岁,才想到妈妈的为人。妈心高好强,自律很严,做一个贞节的寡妇真有一种高贵感,我想妈很受人尊敬。可是,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这些话。”

  李松问到文姓族人给她祖母和母亲立贞节牌坊的事。

  “我也为妈妈高兴。咱们结婚之后,自然就不住在这儿了。祖母身体这么软弱,妈有了一千两银子,一个人怎么过呢?往后,一滴点儿指望也没有,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日子,又孤独,又凄凉,死了成个老尸首才算完,受人尊敬,又该怎么样?”

  李松听着很有趣。你怎么能说一个热爱人生的少女这个想法不对呢?两个寡妇家没有爱情的生活,美华已经体验到了,已经从旁看得清清楚楚。她这番话的意思,大概自己也知道。

  忽然看见太阳落在山后了。美华说,“嘿,李松,我得赶紧跑了。还不知道天已这庆晚了呢!”

  李松下一次离开文家的那几天,文家闹了一件事。文太太听见邻居们说,李松和美华这对情侣给人家看见了,一次在城里,一次在城西通往山坡的路上。妈妈什么事情也不放松的。文太太盘问美华,美华泪眼汪汪的承认过错,还说队长答应娶她。文太太怒气冲冲的。

  “真没想到我的女儿给文家这么丢脸,你祖母和我早成了地方的模范,你糟蹋了文家的名声。街坊邻居若知道这件丑事,真不知道该怎么拍着手儿称愿呢!我的女儿呀!”

  美华擦了擦眼泪,向妈妈说,“我不害臊。我爱他有什么丢脸的,我已经到了嫁人的岁数儿。您若嫌他不好,给我再找个好的,再给我找一个!我年轻轻的,不能糟蹋在这没有爱情的家里。妈妈您呢,我看这么些年您老是过这份空空洞洞的日子,您自己还说这叫什么贞节居孀,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文太太听了,张口结舌,这样出乎意料,简直喘不上气儿来。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对自己这么冲撞。头直发晕,气喘喘的说:“你满嘴乱说什么,死丫头!”

  美华又说,“妈,您为什么不改嫁呢?您现在还这么年轻。”

  “雷劈了你的狗舌头!胡说八道!”

  美华的话谁也说不出来,只有孩子才能说得出这种语,这么坦白直率,这么痛快。可是美华根本不知道这话多么伤妈妈的心,把妈的心刺得多么深,这话使妈妈多么想不到。妈妈再嫁人这种想法,真是可怕,真使人吃惊,是多么想不到的事啊。文太太又说,“我教训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廉耻也没有吗?”

  文太太实在忍耐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真可怜。说来也怪,有时候一言半语,一两个字眼儿,力量竟会大得厉害,过去那长长的十九年文太太忍住的苦处,那种无法告人的苦处,都在这又碱又苦的眼泪里哭出来了。什么苦处自己没受过呢?现在自己亲生的女儿倒来笑话自己,笑话自己牺牲克制的日子,那种牺牲克制,只有自己才知道。从小姑娘的日子起,文太太就没有听说谁对居孀有什么不赞成,这就分明像不赞成老天爷一样。再嫁人这个想头,不但是无法想像,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有再嫁人的心,也早就狠狠的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简直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直到现在。

  文太太不再骂女儿了。自己软成了一团儿,怪可怜的。美华吓得不得了,再没敢说什么。文太太听了女儿这几句讽刺的话,也确是心服口服。美华说寡妇的日子太空洞,真是千真万确。文太太两手捂着脸,伏在桌子上一直哭,心里飘飘悠悠的。美华和队长的美满快乐才是真正的幸福,谁也不能不信。自己年轻轻的时候儿若也遇见这么个年轻轻的……心里乱糟糟的。

  文太太打定主意,等队长回来再说。心想他现在一定在城里头,摸不定美华会去警告他,没准儿会跟他一块儿逃走呢。于是把美华锁在屋子里。

  三天以后,李松回来了。文太太一个人向他打招呼,搭拉着个脸。

  “美华呢?”

  “她很好,在里头呢。”

  “怎么不出来?”

  “我等了你好几天,这件事情得说一说。”文太太声音冰冷,嘴唇绷得紧紧的。“我还以为你在城里等着她,八成儿还纳闷儿为什么不去跟你幽会吧?”

  李松问,“什么幽会,今天早晨我才回来的。”

  “不用装不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了。”

  文太太的声音里,有一种按制之下的女人的愤怒,李松从来没有听见过,可是语气仍然是又谦恭又骄傲。这种谦恭骄傲兼而有之的语气,平常听着多么惹人爱呀。

  李松一言不发。这时候儿,听见屋子后头有美华的声音,美华在后头疯狂的喊叫,“放我出去,我在这儿哪。李松!快救我,李松!放我出去!”她发声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松喊着跑进去。听见美华在屋里一边在锁着的门上乱撞,一边大哭,哭得真可怜。

  文太太跟着出屋里,祖母也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慢慢走到队长跟前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李松惊疑之下,低下了头,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美华还在里头喊,“李松,李松,放我出去!”

  李松向老太太说,“当然我要娶她。您现在开开门,我跟她说几句话。”

  一开门美华跑了出来,一直跑到李松的怀里,哭着说,“带我走吧!李松,带我走吧!”

  现在该轮到妈妈哭了。队长再三道歉,再三赔不是认错儿,不住的劝慰文太太,不过文太太哭得好像跟他们俩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李松不朋白是怎么回事。

  李松这时说话特别慎重,好像深知自己的处境,对他和美华的事,他表示抱歉,不过没有按着别的心,只是一心想娶美华。把一切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盼望两位太太原谅,现在他若娶了美华,也该尽半子之劳了。美华在一旁坐着,非常快乐。

  一场风波算过去了,婚事也没有闹坏。队长答应娶美华,这样,对文家来说,事情也算落个正正当当的收场。剿匪的战事转眼结束了。李松和文家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之后,和美华在苏州草草完了婚事。

  人的头脑是天地间最不可测的东西。为时很短,李松和美华间的一段天翻地覆的情史,已经过去了,可是却留给文太太一个特别的影响。

  三个月以后,老太太去世了。队长个人来的,帮忙料理完丧事。

  文太太告诉李松说,族中文老太爷来过,拿给她一封文太傅的信,信上说太傅大人就要给皇上奏折,请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事情大概是十拿九稳的。这消息一哄扬出去,文家同宗都很起劲。对于文家两个寡妇的贞节,似乎人人都有莫大的功劳。文家这两位寡妇,死的和活的,现在都尊称为节妇了。

  真教人意想不到,文太太把这些事说给女婿听,自己并不显得高兴,有时候还显著有点儿怀疑。

  李松笑着说,“这好极了,您怎么不欢喜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美华好哇?”

  李松说美华已经有了喜。文太太听了直打颤。“干什么不早说?这才是喜事呢?”

  “这怎么能比岳母的贞节牌坊重要呢?”

  文太太一副看不起的神气,大声说,“那牌坊有什么提头!”

  对贞节牌坊那么体面的事,文太太竟会看得这么淡漠,真的出乎李松的意料。李松记得美华说的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的日子。现在文太太对贞节牌坊竟会抱这么个看法,真教人没法儿相信。

  “那不糊涂了吗若是不……”李松到这儿,心里头忽然有点儿疑忽,话到舌尖儿又咽了下去。于是又说,“这座牌坊一修好,您的居孀当然就好像奉旨一样了。”

  丧事一完,文太太一个人住在那所旧宅子上。前后厅还挂着挽联,正厅中间挂的是一条白绫子横幅,是县知事大人送的,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一门二贞”。

  文太太一个人在这所屋子里住,有的是工夫思前想后。想想将来,有点儿害怕。才不几个月以前,婆婆、女儿、队长,在这房子里笑语喧哗的。很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美华的恋爱,紧跟着结婚,老太太去世,自己突然名震乡里,又光荣,又凄凉,现在美华又有了喜。

  整个丧事的前前后后,老张卖了大力气。老张现在看见太太很难过,越发来帮忙。美华不在家了,他去买东西,对里对外的一切事情,种种琐碎的麻烦事情,他一个人都担当起来,免得太太操心受累。甚至他还出去卖菜,挣钱回来。文太太在厨房里,从窗子里望着老张做活,有时候儿闷极了,出去跟老张说说话儿。园子现在完全围了起来,街坊邻居没有人看得见他们,文太太和老张越来越亲密了。

  本家文老爷来了一趟,带来了太傅大人白份子一百两银子。修贞节牌坊和一千两银子的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文老太爷走后,文太太很难打定个主意,并且主意还不能打定得太晚。老张诚心诚意的向文太太道喜。太太有地位,老张觉得也光彩。除去太太转眼成名以外,老张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到。

  好几回,太太想说说这件事。可是一个女人家,一个贞节的寡妇,怎么向男人开口求婚呢?好几回,她到菜园子里去,跟老张搭讪青菜长青菜短的。可是青天白日的,她那么贞节,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训,心里有话,真是无法开口。这种事,她简直行不出来。偏偏老张又老实得厉害,向来就没有想到太太是个女人,所以事情一起,老张弄得莫名其妙。

  美华生了一个女孩儿之后,跟丈夫来看文太太。文太太看见外孙女,喜欢得不得了,把又白又胖又热火的小孩子,使劲往胸怀里抱,鼻子里哼哼着哄她。文太太不抱小孩子那么多年了,这么年轻做了姥姥,真是高兴。

  “美华,你的婚事这么美满,我真欢喜,你的孩子和丈夫都这么好,你真有福气!”

  美华流出了眼泪。觉得妈妈越来越近乎人情,也完全原谅了女儿。就在这一天,她看见妈妈一个人静悄悄的坐着,愁容满面。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克制自己,对自己的日子那么满足。

  队长知道了这种情形。他走到菜园里,看见老张正耕地,真是出乎意料,老张竟把他拉到老张的屋里,脸上显著又惊又喜,又是疑忽不定的怪样子。

  “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队长,我没有念过书。”

  “什么事啊?”

  “就是我们太太呀。”

  “我岳母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不是。可是,队长,只有你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情跟你也有关系?”

  “是,有关系。”

  “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吧。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闹了什么事?”

  老张拙嘴笨腮的,话也说不巧,向队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队长简直不能凭信自己的两只耳朵。老张说下去,很慢,很正经,听完,队长明白了,他才知道这位以前极其循规蹈矩的岳母,原来用了一个绕弯儿的方法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了。其实,像美华这样的少女,用一个姿势或是一个吻就可以表示的。

  事情是这样:

  前些日子一天的晚上,天很热,老张半露着身子睡在席子上——是十天前的晚上。他一醒就听见太太喊,“老张!”那时月亮正挂在西半天,月光正照在老张的床上,他看见太太正站在他的门口。他连忙起来,问太太要什么东西。

  “不要什么。你睡得真沉。我刚才听见鸡叫。我想是有野猫偷鸡来了。”

  若到鸡窝去,一定得穿过老张的屋子。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三点钟。草上的露水湿淋淋的。

  文太太又说,“你回床上去吧,一件小褂儿不穿站在这儿,要着凉。”可是老张一定要看着太太回到厨房门才去睡。老张心里思索小野猫下山偷鸡这件事。可是自己并没听见鸡叫,他老是睡得很沉的。

  第二天,文太太和老张说,“把鸡窝关好,别再教什么东西进去了。”

  “不用耽心,太太。”

  从前向来没有闹过这种事。第三天夜里,又像是有一个野猫进了铁丝网,偷走了一只黑鸡。老张觉得有人给他盖被单儿,醍来一看,太太正摇幌他。

  他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又怎么回事?”

  文太太说,“我看见一只野猫,跳过墙跑了。”老张赶紧披上小褂儿,他和文太太仔细一看铁丝网子,看见网子上有一个大窟窿。太太指给老张她看见野猫的地方。但是看不见什么脚印儿。过去一看,真看见一只黑鸡,躺在一个顺着墙的花池子上死了,脖子上有一条血汪汪的伤口,老张埋怨自己太粗心,直赔不是。

  太太非常宽厚,向老张说,“总算没丢什么,明天我把这只鸡做了吃晚饭吧。”

  “太太睡得怎么那么轻呢?”

  “夜里我常常醒着。即使睡着了,一点儿小声音也听得见。”

  两人又回到老张的屋子里。太太还是站在门口。老张看见太太的衣裳上和手指头尖儿上都有血点儿。他把鸡扔在地下,倒水给太太洗手。他问太太是不是要喝杯茶。太太说不要,想了一下儿又要。太太现在非常清醒了,不致于再回屋去睡。

  老张说,“我把茶端到你房里去吧。”

  太太说。“不用了,外面很美。”

  “我就来。”

  太太说,“不用忙。”

  太太坐在老张的床上,摸摸老张的席子,摸摸光滑的床板,又摸了摸当被用的破单子,于是向老张说,“老张,我还不知道你,没有一条像样子的被单儿盖。明天我给你一条吧。”

  第二天晚饭时端上来那碗鸡,太太又提起那个野猫。“你还没修好鸡窝吗?”

  当然,老张说修好了。

  太太说,“那个野猫今晚上,也许还会来。”

  “您怎会知道呢?”

  “当然了,昨天晚他想弄没弄到手。他太胆儿小了。其实差一点儿就会偷走的。他一受惊,又掉了,所以我想,这个小猫若有心眼儿,今天夜里还会来的,这还不明白吗?”

  老张又接着说下去。“我非坐着等那个野猫不行。我告诉太太,您不用操心。我把灯燃得很低,拿个凳子,坐在小树丛后头,手里头提着棍子。若是有个野猫敢把爪子往这菜园子里一伸,我就把他打个脑浆迸裂。后来月亮到了天心,还没有野猫来,月亮又下去了,还是没有野猫来。

  “天有点儿发冷了,我想要回屋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太太的声音,太太低声叫‘老张!’

  “我一回身,看见太太穿着一身白,朝着我走过来,好像麻姑仙子一样。等走到我跟前,她轻轻的问我,‘你看见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咱们在这屋里等者吧。’

  “那天夜里,真是我记事儿以来最美的一夜。我们俩坐着,我和太太,天下的人都睡着了,四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头一天早晨。太太才给了我一条新被单子,那么白,那么新,我简直不忍得躺在上头,不忍把它压些折子。我们俩一块儿缩缩着坐着,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那时,仿佛相知相好已轻好久了一样。

  “我们俩一边坐着一边说话。其实,倒是太太一个人直说。什么话都说,说到菜园子,说到生活,说到劳苦的日子,说到心里的忧虑,心里的快乐。太太打听我的过去,问我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成家。我说没有钱,娶不起。”

  文太太问他,“若是娶得起,那么成家不呢?”

  老张回答说,“当然,我愿意。”

  文太太恍恍惚惚,如痴如梦。月光照在她那淡白的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宝石。老张觉得她有点儿不像凡人,看来有点儿害怕,老张问她,“您还是凡人呢?还是麻姑仙子,穿着一身白,从月亮里头下到地上来了呢?”

  “老张,别糊涂,当然,我市个凡人。”

  文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儿,老张看来她越发不像凡人。她的眼是正在望着老张,可又不像望着他。老张不由得朝文太太望着。

  “不用这么望着我。当然我是个女人,摸摸我。”

  她伸出了胳臂来,老张摸了摸她,她混身一哆嗦。

  老张觉得很失礼,跟太太说,“对不起,太太,我吓了您一跳吧?刚才我以为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里,您是麻姑仙子下凡了呢。”

  文太太微微一笑,老张才觉得心安了一点儿。

  文太太又说,“我真是像仙女那么美吗?我真愿老是那么美。告诉我,你想麻姑仙子也恋爱,也结婚,像咱们凡世的男女一样吗?”

  老张太老实,还没有听懂太太的话。他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也没见过麻姑仙子。”

  太太又问了老张几句话,问得老张直发愕。太太说,“今天夜里你若遇见麻姑仙子,你怎么办呢?你跟她恋爱吗?你愿意我是个麻姑仙子呢,还是个凡世的女人好呢?”

  “太太,您开玩笑呢?我怎么敢哪!”

  “”我跟你说正经话,若是我们俩永远在一块儿,像美华跟队长,像丈夫跟妻子一样,你说是不是福气?

  “太太,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没有那么福气。若是照您说的这么办,那座贞节牌坊怎么着?”

  “不用管那贞节牌坊。我非要你不可。我们俩能在一块儿过得很舒服,一直过到很老很老。人家爱说什么就任凭人家说,我不在乎。我已经守了二十年寡。我受够了。让别的女人要那座贞节牌坊吧。”她说完就吻老张。

  老张说完,没喘一口气就问李松,“队长,我怎么办才好呢?皇上要旌表太太,我干什么给破坏呢?可是太太说那根本没什么关系。她要我娶她,若不,她以后再也不能嫁人了。您想,太太说这种话!她说,她一定跟我过得很快乐,我就像现在这么养活她就行了。队长,您说我怎么办呢?”

  队长慢慢的才听懂,最初听着是莫名其妙,聚精会神听老张一字一句的意思和腔调儿,费了半天劲,听明白。于是喊给老张,“怎么办?傻东西,娶她呀!”

  李松一溜烟儿似的跑去告诉美华,美华说,“我真替妈妈欢喜”又低声对李松说,“妈妈一定自己杀死那只黑鸡,我看老张这种人才配个贞节牌坊。”

  那天傍晚很晚了,李松向文太太说,“岳母,我心里想过一些日子了。我们生了个女孩子,一定很让您失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生个男孩子,才能给您顶著文家的门户儿呢。”

  文太太抬头看了看。李松又接着说,眼睛一个劲儿望着地,“我也很想了想了。岳母,您别笑话我,老太太去世以后,您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日子。老张人很老实,您若答应我跟他说,我想他若娶了您,一定愿改姓姓文的。”

  文太太满脸通红。她刚说出“不错,这文家的姓儿……”就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文太太一嫁老张,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

  文老太爷说:“女人的心怎么样,谁也不敢说一定啊。”

  莺莺传

  『本篇为中国最著名之爱情故事,唐代诗人元稹作。元记此事托名为张君瑞事,实则显系自传。其中日期、事件、人物,与元稹本人情况皆极其真实一致,而作者本人之真情流露,尤非写个人之情史真传者不能到。仅将男主角易姓为张并未能蒙骗其友人,其故事生动逼人,尤传播一时,引人疑猜。元稹当时已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颇为传闻疑猜所苦,而此事此情,又两不能忘。在诗中不用“双文”化名指情人时,偶一不慎,即露出莺莺名字,“双文”即指莺莺两字相重之意。莺莺为元稹初恋情人,实则元稹对莺莺之念念不忘,仍有其他原因在。

  本篇大半依据元稹之原文会真记,直至元稹薄情,弃却莺莺,自行捏造荒谬之借口时为止。元稹抛弃莺莺之时,以莺莺与历史上倾国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与为害男人之妖孽并论。元稹尚厚颜称张友闻张与莺莺决交后,誉张为“善为补过”,元稹虽为名诗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论,并不见重于世。

  由元稹之诗歌及传记中若干事故,即可断定元稹实写自己,其他各证姑不论,而证明凿凿者,即元稹之姨母亦郑姓,与会真记中夫人同姓;元稹之姨母亦尝为乱兵所迫,而为姨甥所救。与会真记故事正复相同。例证之多,不胜枚举。

  本篇故事中改编部份,咸据元稹诗篇,计下列数点:

  一、会真记中有莺莺复张生信,文词并茂,早已脍炙人口,却无张生致莺莺之信。文中只略称“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本篇取元稹“古决绝词”之意补足之。元稹竟尔怀疑莺莺之痴情,卑劣下流,一至于斯。

  二、会真记中有莺莺约张生幽会之诗,却将元稹先赠莺莺之诗略而未录。本篇从元稹之古艳诗中引用两首补足之。

  三、本篇开始描写元稹回忆二十年前晓寺钟声一段,系采自元稹“春晓”一诗中含义。

  四、第一段中关于“似笑非笑”与香味之回忆,系采取元稹“莺莺诗”中“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两句。

  五、关于幽会之其他材料,系取自元稹寄与自乐天之“梦游春词”,词中记梦娶魏氐女事。在会真记中,写莺莺娇羞克己,寡言笑,但明断实际。所当属不诬。元稹友人杨巨源,亦唐代诗人,会真记中亦有之。』

  ※※※

  每逢元稹因公路过蒲城,住在旅馆里,邻近寺院的钟声,尤其黎明的时候儿在床上听见,他觉得又年轻了,又浪漫了,又觉得痛断了肝肠。他正是四十几岁年纪,是个世俗的有福气的丈夫,一个通俗的诗人,一个宦海浮沉中的大官。那么多年以前的一段情史,他本来应当能够忘记,不然的话,在悠静里回想回想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却自己惊诧莫定。廿年已经过去了,黎明以前,寺院里钟声报晓,熟悉的韵调儿,仍然唤起他无限的悲伤,惹起一种深深幽隐的心情,这种心情,像自己生活本身一样熟悉,一种奇异的悲伤之感,一种生命的美感。即使他的诗歌妙笔,也只能将此种情味暗傅仿佛而已。他躺在床上回忆:回忆当时夜空幽暗,星光闪烁,自己惊喜的心情,馥郁的浓香,初恋中女郎的面庞,那似笑非笑的面庞。

  元稹那时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在上京赶考的途中。据他自己说,他向来没有迷恋过女人,也没跟什么女人有过亲近关系。因为他翩翩公子,多愁善感,白雪之音,末免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非轻松愉快,长于交际;朋友们一见心神荡漾的女人,他看起来,却无动于衷。不过,他自己说,每逢遇见才色殊绝的,他便颠倒不能忘情。

  在唐朝,举子都在考试几个月前,甚至半年以前,就启程上京,一路顺便游览山川名胜。他一路随意行来,到了陜西蒲城——蒲城在黄河转弯之处——看望一下同学杨巨源。杨巨源劝他住些日子,他就在蒲城住下。他俩常常漫步到城东的普救寺。普救寺距城大约有三里之遥,冬季山边开满了梅花。天气虽然寒泠,倒颇爽朗清新,明快宜人。在山坡一望,辽阔的黄河,对岸远处的太白山,尽入眼底。

  他非常迷恋这个地方,跟寺院的主持商量好,在一间供香客住的客房里住下。这座普救寺,是五十年前武则天武后所建,规模宏大,黄琉璃瓦殿顶,贴金的装修。春季香客最多,寺里可供一百多香客住宿。有较为简陋的房子,供给庄稼人跟他们的家眷住,另外有特别院落,精致成格局的房子,专留给贵客来住。元稹挑了西北角儿上一间房子,颇为清雅。房子后面,树木高大,绿荫满庭,极其凉爽。前面一条走廊,走廊上开着一些六角形的窗子,可以窥见汪洋浩瀚的黄河和对岸的高山。屋子和家俱虽然简单,却很舒适。他十分欢喜,何况还有随身行李里一些诗集,陈列在案头。在此住些日子,颇觉惬意。

  杨巨源跟他说,“挑选这个地方,真潇洒风流啊。”

  “什么风流啊?”

  “风,花,雪,月呀。这真是个风流佳事的好地方啊。”

  “别胡说,我要寻欢取乐,早就到京都去了。在这儿住着是出家为僧,埋头读书,小住些日子而已。”

  杨巨源知道他为人敏感、固执、没再说什么。

  元稹搬来还不到一天,他就发现紧接着寺院的西墙,有一所富家的别墅,别墅的后面有一个果园,从他的后窗子就看得见。果园里黑色的瓦房顶上,一株红杏的枝柯伸出了墙来,由那一大片房顶,看出那所宅第里有好几个庭院。从仆人嘴里打听出来,原来这所宅第也是庙产,里面住的是一家姓崔的。父亲今已亡故,在世之时,是普救寺的一位大施主。也是方丈的好友。当年每逢愿离开城市些日子,就来这里住。父亲去世以后,全家就搬来居住,主要还是因为崔太太胆儿小,觉得在这儿住着还平安。方丈允许崔家来住,一则因为两家的交情厚,二则因为这所别墅原是崔大人捐的一笔钜款修盖的。

  第三天的夜里,元稹听见遥远的琴声,声调悦耳,凄楚而低沉。夜里万籁俱寂,在寺院之中听来,感人至深。

  次日清晨,他忽想窥探究竟,于是在寺院外面,环行了一周。看见那所别墅四面,有墙围绕,里面的情形,看不见什么。有一条小溪,在房前流过。房子在寺院的大后面,有一座美丽的赤栏蹻,通到别墅的门口。门正关着。门上有两条白纸,斜十字儿贴着,已经被旧了,正遮盖门上的红边,一看就是居丧的样子。另有一条小径,大约五十码长,通到寺院大门外的大路去。当时梅花盛开,芬芳扑鼻,一条水从花园里头流出来,穿过墙下的出口,泻入房子前面的小溪,潺潺有声,像孩子们嬉戏喧嚣。元稹不由得欣喜若狂。心里不断的思索着——思索这样美丽的地方,居住的这个人家,思索昨夜听见的弹出悠扬的琴韵那抚琴的人,那个深居寡出的佳丽。回来的时候,他看出来那所别墅与他的庭院,正是一墙之隔。

  若不是他迁来的第二个星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也不会再特别注意这家素末谋面的邻居。过了十天,谣传城里闹了抢劫暴乱的事情。因为将军浑战死后,趁将军举丧之际,乱兵大肆抢劫,抢劫商家,掳去民女。第二大早晨,情况越发险恶。有些兵丁抢了城市之后,奔向河边来。左近的村庄里,满是些服装不整的散兵游勇。晌午以前,元稹正坐在藤椅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一册孟浩然诗集放在怀里,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在廊子下走过。他出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屋子是在走廊的一头,走廊下有一个小门儿常常锁着,他以前居然没有留神过,那个小门儿现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有四十岁年纪,还有两个姑娘,一同在这个回廊上匆匆走过去,一直走向正殿。那个妇人,穿戴得很富有,在前头走,她的女儿,大概有十七八岁,还有一个婢女,一同在后头跟着。女儿身穿着线条简单的暗蓝色的衣裳,头发下垂,用个梳子扣在后头,他相信她一定就是那抚琴的女子。这几个女人慌慌张张的样子,显然她们正在恐惧要有大难临头了。

  元稹一方面幸灾乐祸,又喜爱这个青春少女的姿态,于是赶紧跑上前去,在后头跟随着。和尚和仆人也都乱做一团儿。有一个妇人,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女儿,为乱兵所杀,现在她正跟大家说这件事情的经过。这位崔府的小姐也站在旁边聚精会神的听,旁边有人看着,她却全不在意。她头上生的一团又黑又美的头发,颈项粉白,嘴特别小,姣小的长脸蛋儿。崔夫人非常焦急,显然是怕乱兵来崔府抢劫,因为人们都深信崔府是很富有的。方丈出来告诉她们,一旦有什么事故,他可以给她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乱兵只是按心抢劫,不敢糟塌佛殿的。

  崔小姐说:“妈,我不着急。我们一定要在家,不然要遭抢的。从后门儿到佛殿,到时候儿再跑也来得及。”她说话的声音尖脆,很镇静。早晨的太阳,一道白光照在她尖直的鼻子和高出的前额上。如果说美貌和智慧女人不得兼而有之的话,崔小姐的鼻子和前额可以说没有女人的柔媚。妈妈静听着她的忠告,好像很相信女儿的判断。

  元稹年轻仗义,乐意帮助一个少女,他走到方丈跟前,眼睛一点儿也不看崔小姐,温文有礼的对方丈说,对这几个女人,最好尽力预先设法,以免发生意外。他说他有个朋友杨巨源,跟当地的司令官交谊很厚,准愿意去求司令官派兵来保卫。只要五六个佩刀带剑的兵士来守卫在别墅大门前就够了。

  崔小姐向他闪着恳求的眼光说,“这个办法很好。”崔夫人向他请教姓名,他自行介

绍了一下。

  现在认识了崔家,他高兴万分,自己说立刻去见杨巨源。那天天色傍晚,他带着六个兵回来了,还带着司令官自己签署的告示,晓谕乱兵不得擅进崔宅。当然一见身穿红衣的卫兵,那些想闯入崔宅的散兵游勇就自行止步了。

  元稹见事已成,非常欢喜,盼望赢得那位青春美女的嫣然一笑——他记得她在早晨以那样垦求的眼光看过他的。他抱着满怀的热望,走进了一个陈设精雅的客厅,可是只有崔夫人出来相见。对他的不辞辛苦,热心帮忙,崔夫人是千恩万谢的。他以为自己能找到官方那么大的势力,在崔夫人心目中,一定能提高自己的身价。可是却不能瞥见崔小姐一眼,他垂头丧气的回了普救寺。

  过了几天,地方的驻军开到,城里的秩序立即恢复,六个卫兵也撒了回去。崔夫人在正厅宴请元稹,席上始终很拘泥。

  夫人说:“谢谢先生帮忙,现在我叫全家都出来向先生正式见礼。”

  她把年约十二岁一个男孩子叫出来,他名叫欢郎,教他向“大哥”元稹行礼。

  崔夫人喜笑颜开,她说:“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接着又叫,“莺莺,出来向先生道谢,先生救了咱们全家的性命。”

  过了半天,莺莺还没有出来。元稹以为她一定是很害羞,因为这是正式的见面,大家之女是不惯和陌生的男人同席的。崔夫人不耐烦了,又叫:“我教你出来。元先生救了你的命,救了我的命。现在还拘什么俗礼?”

  小姐最后出来了,向元稹行礼,又含羞,又骄傲。穿一件朴素的紧身衣裳,淡抹轻描,齐齐楚楚。像极有教养的大家之女一样,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母亲的身旁。他觉得获见佳丽,欣幸万分。

  按照习俗礼貌,他问崔夫人说:“小姐芳龄几何?”

  “她就是现今皇上年间生的,是甲子年。今年十七岁。”

  虽然不过是家宴,也只有元稹是客人,可是小姐仍然因为有年轻的男人在座,总是过于拘束。全席由始至终,小姐规规矩矩,只是淡淡的。他几次想把话头引转,闲话家常,谈崔大人当年的事情,说欢郎读书的情形,都引不起小姐的话来。平常的姑娘,即使最贤德,最不苟言笑的,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也会觉得异样,看来有点不同,她的脸上的神情和举止动作也会显得出来的。可是这位迷人的姑娘简直是超乎寻常,像个深不可测的仙女,像个神仙国里的公主,红尘里的爱情,她是一丝不染的。难道真个冷若冰霜吗?元稹不信。那么是外表冷淡,内心热情吗?或是世代书香的人家,教养严格,养成了过分缄默寡言的习惯吗?

  进膳的时候,他听说夫人娘家姓郑,和他的母亲同姓,因为同姓,夫人当算他的姨母。夫人显然很高兴发现这门子亲戚,敬了姨甥一杯酒。这时候儿,小姐的脸上才松开了一点儿,略微有一丝的微笑。

  元稹对崔小姐这一副态度,又呕气,又迷恋。他向来还没遇见过那么骄傲,那么寡言笑,那么难于接近的姑娘。他越抑制感情,越不禁心魂荡漾。非得此佳丽,心有不甘。

  他找各种借口去拜访崔家。先是回拜,然后是找欢郎闲说话。他总想法儿教人知道他正在人家。莺莺一定已经看见了他,因为这样富有的小姐,一定会常从雕花的格扇背后向前面偷听偷看的。可是崔小姐却羞愧得像一只小鹿,正在猛兽要接近她的时候儿一样。有一回,暮色苍茫的时候儿,元稹看见她和欢郎在后花园里玩耍,小姐一看见他,就箭也似的跑了。元稹喊:“莺莺,莺莺,跑得好快呀!这个黄莺儿!”

  有一天,在由崔家通到外面大门的小径上,他碰见了崔小姐的丫嬛红娘。红娘性格简捷直爽,自有一种俏丽动人的风韵,为人伶俐世故。他乘机问候小姐,自己飞红了脸,红娘狡黠的笑了一下。

  “告诉我,你们小姐订婚了没有?”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是姨兄妹,我对她愿意多知道一点儿。你知道我们俩已经由夫人介绍过了,可是,我总没有机会跟她说说话儿。要能跟小姐说说话儿该多么好哇。”

  红娘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告诉我,她为什么只是躲着我呢?”

  “我怎么会知道?”

  元稹最后说:“这位小姐真难得,斯文雅气,规矩大方——真令人敬慕。”

  “噢,我明白了。你干什么不跟老夫人说一下你要见她呢?”

  “你不知道。跟老夫人在一块儿,她简直一言不发。能找个机会,我单独见她一下吗?我自从见了小姐以来,一直不能忘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红娘说完,笑着捂着嘴跑了。

  元稹在后头喊:“红娘,红娘,”等红娘一站住,他说,“红娘姐,我求你,你得帮帮我的忙啊。”

  红娘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显得可怜的样子,“这话我可不敢跟小姐说。她向来没跟年青男子说过话。元先生,你是一位读书人,对崔家也帮过忙。你这个人很不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小姐读书作诗,常常坐在书前头出神,你可以写一首诗给她,我想,要打动她的心,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给你出这个高明主意,你得向我道谢呀。”红娘说着向他秋波那么一转。

  第二天,他教红娘送去了两首诗:

  〖春来频到宋家东 垂袖开怀待晚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 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 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 流出门前赚阮郎〗

  当天傍晚,红娘送来莺莺一首诗,题曰“月夜”: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月移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这正是二月十四。元稹大喜。这明明是幽期自约,相约在夜里见,尤其令他喜出望外。

  十六晚上,他照诗句的暗示,由杏树上爬上墙去,往花园里张望。看见西厢房的门果然敞着。他爬下墙去,进了屋子。

  红娘正在床上睡觉,他把红娘叫醒。红娘大惊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元稹说:“她让我来的。麻烦红娘去告诉她,说我来了。”

  红娘一会儿回来,对元稹低声说:“她来了。”

  元稹等了十分钟,焦灼不安。莺莺来了,脸上又惊奇,又烦乱,深而黑的眼睛,蕴藏着无限的神秘。过了羞涩的一霎时,她很不自然的说,“元先生,我请你来,就因为你想见见我,你保护了我母亲,我们一家人,我很感激,愿向你亲自道谢。我们是姨兄妹,当然很好。你干什么教红娘送给我那两首情诗,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不能,也不肯把这件事情教母亲知道,那么一来,好像对不住你。我想亲自见你一下,说给你,以后不要再这么样。”莺莺很不安的说完,好像复诵台词儿一样。

  元稹惊惶失措,他说,“可是,崔小姐,我只是要跟你说说话儿。因为你送来了诗,我今儿晚上才来的。”

  莺莺很果断的说,“不错,我请你来的。我冒险约你相见,这个做法我也很高兴。可是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

  在感情抑制之下,她的声音都有点颤动,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元稹又失望,又羞愧,非常气愤。这件事他简直没办法相信,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写那首显然是诱惑的诗?为什么不教红娘送一个简截了当的回信,还不辞麻烦,亲自来教训一顿。也许最后一霎时变了主意,下一步的事情不敢做了?女人的三心两意真不可捉摩!他简直不了解女人。现在莺莺越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公主一样。因为觉得莺莺分明是跟他开玩笑,爱情一变而成了仇恨。

  两夜以后,他睡在床上,忽然觉得黑暗里有人推他。他起来掌灯一看,红娘正在他跟前站着。

  “起来吧!她来了。”红娘低声说完就走了。

  元稹坐在床上,揉揉眼睛,不觉得怎么清醒,赶快披上一件袍子,坐着等待。

  一会儿,红娘把小姐带了进来。莺莺的脸上又羞又愧,恍惚不定。仿佛不能自持,几乎全身都倚在红娘身上。她的骄傲,尊严的自制,都一扫无余了。她不道歉,也不解释什么。头发松垂在肩上。她那深而黑的眼睛瞅着他,似乎不能胜情。话是用不着说了。

  他的心扑通扑进的跳。今天晚上,她忽然情愿到书斋来,跟前天晚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大顿的斥责,真是大不相同。元稹一见心爱的崔小姐,一腔怒火立刻消散了。

  红娘已经带来了枕头,很快的放在床上就走了。莺莺首先一件事,就是吹灭了灯,默默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她,贴近了她,觉得无限的温暖,两只胳膊把莺莺抱起来。莺莺的双唇立刻找到了元稹的。元稹觉得她全身颤动,吸气紧促。还是不言不语,自然的,软软的,躺在了床上,仿佛两腿不胜娇躯之重似的。

  转眼间,已听见寺院的钟声。曙光熹微,红娘已经来催小姐离去,莺惊起来,在灰暗的晨光里穿上衣裳,草草整就云鬟,跟着红娘走了,脸上无限的慵倦。门儿也悄悄的关上了。一整夜,莺莺一言没发,元稹始终一个人说话,他每一次表示爱慕之忱,莺莺只是叹息,温暖湿润的双唇紧紧的吻着他而已。

  他突然坐了起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夜是不是一场春梦。可是屋里分明浓香未散,胭脂红印在毛巾上,不错,是真的。这个妙不可测的小姐,原先显得那么超然,那么冷淡,而今居然一发难制,热情似火。是热情呢?还是爱情呢?来找元稹,她是毫不羞惭。记得以前,她那么斩钉截铁的跟元稹说:“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那话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现在既然来了,那话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元稹还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元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艳福,他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美满辛福,如梦如幻。他一点钟一点钟的捱到夜晚。莺莺像光辉耀目的珠子,像温暖鲜艳的宝玉,她来了,就满室生春,书斋立刻变成天堂。当天夜里,她并没表示第二夜还来。

  若说莺莺在热情奔放之下,她才决定的来会元稹,这话当然可信。若说第一夜之后,她要用点儿功夫想一想这件荒唐事,也无不可。元稹不再推测女人的心理,只是一夜一夜的等待,热情澎湃,渴望仙国公主再度降临。这幽会的中断是不是又是女人的变化莫测呢?难道她来那么一次,只是要满足一时的好奇,一时的欲望吗?

  每天夜里,他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看。他曾买了盘香,准备莺莺小姐来,他望着寒灰静静的落在香炉里。自己只好藉着阅读轻松的传奇,极力让自己忘记,不再存心等待,小姐的芳踪的确太渺茫了。他实在读不下什么正经的书,这样只是要静悄悄的坐着,细听外面的脚步声,听轻轻的门声呀然开启而已。他曾经一次偷偷的出去,像个贼一样去偷摸走廊尽头的门。门锁得牢牢的,一丝也推不动。

  最初几天,他故意避免到崔府去。因为已经和莺莺幽会过,总以尽量少去为妙。第三天以后,他忍耐不住了,去拜见夫人一次。夫人热诚如常,留他吃午饭。莺莺也同桌吃饭,脸上也严正如常。一举一动,没有一点显出他俩已经有了暧昧的事情。元稹期望一个暗示,可是崔小姐丝毫不露形迹。他向崔小姐正目而视的时候儿,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元稹料想,必是夫人已经起了疑心,所以莺莺才格外谨慎。她的静默必有道理。

  一天晚上,已经半夜了,好像应了他的祈求一样,听见门声呀然一响,他赶紧去开,一看,红娘正站在门口儿。她告诉元稹说,小姐已经弄了一个钥匙开那个锁,他们可以在西厢房相会。她已经设法弄好,使那个锁好像根本没动一样,他一推就会开,穿过一小段走廊,就可以到西厢。元稹虽然桄恍惚惚,把莺莺这大胆而细心的设计,都记得清清楚楚。

  此后,莺莺每隔一夜,就在西厢房和元稹幽会,只要能分身就来,每逢不能赴约,就教红娘送个信儿来。来的时候儿,几乎是半夜以后,天明以前回去。

  元稹快乐非常,如痴如梦。莺莺对他推诚相待,无话不说,爱得火热。二人海誓山盟,相爱终身。没想到她那么娇小的身躯,会有那么深厚的爱情,真令人难以相信。莺莺智慧早熟。元稹当时的事情和将来的计划,她都很关心。两个人在黑暗之中,躺在床上,低声说话,虽然元稹时时警醒总觉得被人发觉的危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莺莺从来没有后悔的表示。她对元稹的爱,元稹问到她,她的唯一的说明就是热情的吻和喁喁的私语,“我情不自禁,我太爱你了。”

  有一次元稹问她,“夫人要知道了怎么办?”

  莺莺微笑说:“那就教你做她的姑爷就是么。”她的情感和脑力,一个样的坚定。

  元稹说:“到了时候儿,我自己去跟夫人说。”莺莺并不再追问。

  离别的时候儿到了。元稹告诉莺莺,他要晋京去赶考。莺莺并不吃惊,只是镇定的说:“要非走不可,就走吧。京城离此不远,几天就到。夏天你可以回来。”话说得那么坚定。

  离别的前夜,元稹充分的准备了一夜照常的幽会,可是莺莺因故未到。

  ※※※

  夏末,元稹回来看了一次,只是小住了几天,那正是秋季考试以前。夫人并不显得知道他们的事情。对他热诚如前,请他在家里住。大概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吧。

  元稹在白天和莺莺相见,这个他倒很高兴。欢天喜地的过了一个星期。莺莺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以前的羞涩态度。有时候儿他看见莺莺和欢郎一块玩耍,用草叶做成小船儿,在后花园小溪里飘放。他想到他俩秘密的相爱,人不知鬼不觉的,不由得暗自得意。

  元稹的高兴瞒不过杨巨源。杨巨源来到崔府看元稹。不用说,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

  杨巨源问他:“怎么回事啊?微之。”(微之是元稹的号儿。)元稹微微的笑。

  夫人也看出来了。元稹走的前一天,夫人向莺莺问起元稹,莺莺十拿九稳的说:“他会回来的。现在他得去赶考。”

  那天晚上,有个机会,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元稹愁容惨淡,在莺莺身边唉声叹气,莺莺对元稹的爱她是深信不疑的。她的性格还有另一方面。虽然在元稹的怀抱里,而且分别在即,她的头脑清楚,不作一般的儿女态,不说无谓的话。只是对元稹泰然说:“不要这样像永别的样子,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夫人设筵给元稹饯行。饭后,元稹请莺莺给他弹琴。以前有一次,他偶尔听见莺莺一个人独自弹琴,后来莺莺发觉元稹听琴,她就终止弹奏,虽然元稹恳求再三,她也没继续再弹。今天晚上,她答应了。她在琴前俯首而坐,头发低垂,缓缓的奏着凄凉的调子,奏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元稹静坐着,听得恍恍惚惚,三魂六魄都被弹琴的美人和幽雅的琴韵摄去了。莺莺突然间情不自禁,放下琴跑到后堂去了。母亲叫她,她始终没再出来。

  这一对情人儿又见了一次。元稹没有老中。也许是没脸回来求婚,可是莺莺还是等待着他。其实元稹也没有什么不能回来看她一次的道理。最初还给莺莺写信来,后来信越来越稀。京都不过几天的路程,可是莺莺总找得出他迟迟不归的理由,始终不失望。

  这一段期间,杨巨源常去看望莺莺和夫人。夫人跟他说起元稹来。因为他比元稹岁数大些,又已经成家。夫人把元稹来的信给他看。他一看,知道其中出了差错。他想元稹一定在京都另有一种勾当,因为长安有的是追欢寻乐的地方。他给元稹写去了一封信,谁知回信反更添了他的忧虑。莺莺劝夫人对这件事应当尽量往好处想,并且劝夫人放心,元稹一定是躲避着等下年秋季考试,考后决定会回来的。

  转眼春天已到,夏天又近了。一天莺莺接到元稹的一首诗,语句模棱含糊。也许说往日的幸福和对莺莺的怀念,可是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分明是一首求别诗。他捎给莺莺一些礼品,并道及久别的痛苦,将他俩比作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银河上相见。他又接着说,“唉!长久分别之后,谁知道银河彼岸曾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的前途渺茫难测,一如天上的浮云,我怎么知道你会始终洁白如雪呢?桃花春天盛放,谁能禁止爱花的人攀折呢?我首先承蒙小姐惠爱,欣幸万分,可是究竟哪个有福的人能获得这件宝贝呢?唉!再等待一年,漫漫的一年,这一年该是多么长啊?与其苦苦无尽期的等待,还莫如就今求别的好呢?”

  仔细读来,诗里的含义简直是荒谬万分——完全是对女方的品格无理的污辱。杨巨源看着莺莺手拿着这封信,眼皮发肿。他想元稹一定是头脑错乱,不然就是一心想摆脱这件事情。他若是真心爱莺莺,什么能教他回不来呢?他无须乎把自己犯的罪,故意归与莺莺。杨巨源打定主意,他说:

  “为了这件事,我要上长安去一趟。我去找他。小姐要有信,我愿给你捎去。”

  莺莺看了看他,从容不迫的说:“杨先生真要去吗?”话说得毫不动情,真出乎杨巨源的意料。“不要为我耽心,我很好。”她又说,“告诉他,我很好。”

  杨巨源回去收拾行李,真是为了崔小姐,他要往长安走一趟。他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倩,并且劝一下元稹若是个正人君子的话,他应当娶了莺莺,虽然莺莺并不一定要非嫁给他不可。如果办得到,他想把元稹带回来。

  过了三天,他何长安出发了。他带了莺莺的一封信,信交给了元稹。信写得真诚,妥切,自己辩护得庄严得体。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态,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盒,口脂五寸,至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求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始终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幼之心,求谓终托。岂其及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求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若达土略情,舍小从大,先以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殁之情,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中。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终不绝。兼彩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元稹读着信,脸色由红变白,杨巨源在旁边儿看着。停了一下。杨巨源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元稹张口结舌,借口说自己得读书,自己心情又很恶劣。杨巨源完全明白了,于是告诉他说:

  “你这样,可对不起她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成家,我得先求功名。不错,我跟她有暧昧的事情。不过,一个人不应当为年轻时的一件荒唐事耽搁了前途。”

  “那叫年轻时的荒唐事?”

  “不错。一个年轻人做了不当做的事,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立刻住手吗?”

  杨巨源生了气。他说:“你看来这算件荒唐事,可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女人怎么办呢?”

  元稹的脸上显得很狼狈。他说:“一个年轻人当然容易犯错儿。当然不应当把大好光阴耗在女人身上,一个年轻人应当——”

  “微之,你要是已经变了心,用不着来这套虚伪的大道理。我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满嘴讲道德而实际上最自私的人。你这样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杨巨源深信元稹对他如此不诚实,一定另有原因。他在长安待了一个星期,打听元稹的行径。原来他又和一个富家之女魏小姐勾搭上了。憎恨之下,杨巨源一直回了蒲城。

  他怎么把这种情形告诉莺莺呢?真让他为难,恐怕太伤她的心,他先告诉了夫人。

  莺莺看见了他说:“杨先生给我带了信来没有?”

  杨巨源一句话也没说上来。真实话不能说,正想找别的话说,他看见莺莺的脸色变了。那一霎时,他看见她那深而黑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像一个不单了解自己的处境,而且了解人生和宇宙的女人一样;也像一个不止被一个情人遗弃过,而是被十个男人遗弃过的女人一样。眼睛里怒火如焚,杨巨源不由得低垂下眼皮。最后说:

  “他原先给你的那首诗,本就是一首绝爱诗啊。”

  莺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足足站了五分钟。杨巨源恐怕她会昏晕过去。可是她很高傲很坚强的说了一句:“就这么样好了。”她突然转身走了。她刚一走到里屋门口儿,杨巨源听见她凄厉的笑声。夫人赶紧去看她。杨巨源听见她在屋里直笑了五六分钟。

  杨巨源很耽心。可是第二天他听夫人说,他才放了心,因为莺莺很好,她一直高傲,沉默,好像一个女王一阵猛烈的情绪过去之后一样。她答应嫁给夫人的内侄郑恒,他已经向夫人求了这门子亲事很久了。第二年春天,莺莺和郑恒举行了婚里。

  有一天,元稹来到郑家,以一个远表兄的身分求见,莺莺不肯见他。可是元稹要辞去的时候儿,莺莺从园屏后头走了出来。

  “你来讨什么厌?我原先等你,你不回来。我们之间,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情我早已忘记,你也应当忘记,给我滚!”

  元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莺莺昏晕过去,在地下倒作一团儿。

  离魂记

  『本篇为太平广记第三百五十八篇,作者陈玄祐(七六六~)。元朝大戏剧家郑德辉取其意改编为“倩女离魂记”,与原作无大差异,再后,瞿佑在“剪灯新话”中将原文演义新编,情节加富。在此新本中,有姊妹二人,姊已定婚。未婚夫归来时。未婚妻已死。死后,女魂乃据妹身,与未婚夫相恋,旋即私奔,妹丧魂失魄,卧病床第。后姊魂回至妹处,妹遂醒,与情人若不相识。终遵姊意嫁之。此篇为“拍案驽奇”中第二十三篇。原本情节简单,尤为可喜。』

  ※※※

  王宙今年十七岁。死了父亲,孤苦伶仃的。他生性沉稳,智慧开得早,不像那么大年岁的,所以自己可以勉强过活,父亲临死说,他可以去找姑母,姑母家在衡州的南城,并且告诉他,他已经和表妹订了婚。这是两家都怀孩子的时候,他父亲和姑母双方约定过:如果一方是男一方是女,这门亲事就算定了,如今王宙把房子一卖,启程南下。想到就要看见表妹了,心里很兴奋;表妹,自从六岁时父亲北上做官时见过,十年来始终没见。心里很纳闷,她现在身体是不是还那么单弱,是不是还像以前两个人玩耍的时候儿那么热情,是不是对于他所做所为还那么关心。他想,最好早点儿去,若去晚了,十七岁的姑娘也许就许配给别的人家了。但是旅途迟迟,下湘江,过洞庭,最后才到了山城衡州,足足走了一个整月。

  他的姑丈张义开着一家药铺。张义生得大下巴,粗嗓子。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按时每天到药铺去,准得跟个钟一样,向来没到别处旅行逛逛,也没有歇过一天,小心谨慎,处处节俭,买卖日渐发展,日子现在过得很不错,又把铺子扩充起来,做批发生意,产业越发大了,又盖了新房子。王宙在铺子里见他,他汪汪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王宙告诉了姑丈。他知道姑丈头脑简单,胆子又小,就愿规规矩矩的缴捐纳税,在街坊邻居嘴里讨声好儿。头脑冷静实在,一向当长辈,绷看个脸,一点儿也没轻松过,老有麻烦揪着心,一辈子走的道儿又直又窄。

  姑丈把他带到新宅子里去,王宙自称是太原来的,一个亲戚。姑母赶巧当时没在家。

  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穿着蓝衣裳的姑娘进了客厅。钱娘已经长成一个非常苗条美貌的大姑娘,肩膊儿上垂着个大黑辫子,光泽滑润的脸,一见表兄就红起来,迟疑了一下儿,她就轻喊了一声,“你是宙表哥!”

  “你是钱表妹!”

  姑娘欢喜得眼里噙着眼泪。她喊说:“你都长得这么大了!”眼睛不住的打量着这个英俊的表兄。

  王宙也说:“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王宙以分明爱慕的眼光看着表妹,心里不住的想着父亲临终的话。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使忙着各说自己的家事,幼年的琐事,记什么说什么。钱娘有个弟弟,比她小几岁,很纳闷,怎么来了这么个生人叫他表弟呢?他们分别太久了,家里面很少还提到王宙。

  姑妈回家来,万分热诚的欢迎她这亡兄的儿子。她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头发正由黑渐渐变灰。是个羞涩,敏感的妇人,一笑,嘴唇儿就头动。王宙告诉姑妈说,他已经念完了县学,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姑妈也告诉内侄姑丈的生意很发财。

  内侄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多么漂亮啊。”

  “你姑丈这个人真好笑。这所房子盖好之后,我,连孩子们,劝了他多少日子才搬进来。现在他还很后悔,嫌没把这房子租出去,悔恨一个月少入多少租钱。你在我这儿住着吧!我教你姑丈在铺子礼给你安插个事情做。”

  不到傍晚,姑丈是永不回来的,他一回来,就跟今天早晨一样烦燥,不愿意跟人说话。内兄亡故了,他似乎也不在意;王宙就像个孤儿穷亲戚,来求他收做徒弟试几天工一样。姑母倒是很仁厚,很温和,她此丈夫倒多念了点儿书,看着丈夫那种商人习气作威作福的样子,倒觉得可笑,虽然如此,她仍是常常顺随着丈夫。她教钱娘跟着自家延聘的老师念书,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吃饮的时候儿,因为母女不懂得买卖,父亲对别的事又毫无趣味,所以终席也没有什么话说,因为他态度严肃,说话生来就粗声粗气的早就成了一家之主。

  内侄已经长期住定了,当年双方约定的婚事都一字不提——以前姑妈跟她哥哥当然是口头约定的。在王宙看来,即便当年没有指腹为婚,这位穿蓝衣的少女也是他的意中人。钱娘觉得王宙的沉静缄默的性格,很投合她的爱好,更因为天天耳鬓斯磨的,不多日子她就一心一意属意于表哥了。

  母亲看出了钱娘脸上的快乐。钱娘给家里特别做点儿什么菜的时候儿,就觉得专是为王宙做的一样,心里一种新的快乐和骄傲又涌上心头。一点儿一点儿的,她的青春的娇羞渐渐忘了,拿王宙的衣裳补,照顾他该洗的衣裳;她觉得有特权来照顾他。在家里,各种事情并没有严格的分派,一个姑娘在家里,家里虽然有几个使女,她仍然应当练习照顾家庭里一般的事情,不过收拾王宙的屋子跟注意他日常的琐事,自然而然的落在钱娘的身上。钱娘甚至于不许她弟弟弄乱王宙的屋子。

  母亲知道钱娘爱上了王宙。一天,她跟女儿很冷淡的说:“钱娘,这些日子的菜越做越碱了。”

  钱娘脸红起来,因为王宙有几次嫌菜的口味太淡。

  王宙做梦也没梦到日子能过得那么甜蜜,那么美。他在铺子里忍耐着姑丈的粗暴,并不以为苦。为了钱娘,为了亲近钱娘,做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因为爱钱娘,与钱娘有关系的人他也都爱。对姑妈就跟对自己的母亲一样,对钱娘的小弟弟,就跟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吃饭时姑丈很少说什么话,也不跟家里人一块儿谈笑,也很少在家,常有买卖家在晚上请他去吃饭。

  衡州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山上有时来一阵子狂风暴雨,太阳一出来又热得烤得慌。有一回王宙病了,觉得在家躺在床上,有钱娘伺候,舒服极了,病好了之后,还多躺了几天。

  钱娘跟他说:“现在你得到铺子去了,不然爸爸要跟你发脾气的。”

  王宙很勉强说:“我非得去吗?”

  一天,钱娘跟他说:“你得穿点儿衣裳,恐怕天要下雪。你若再生病,我就要恼了。”

  王宙很顽皮的说:“我显意生病。”钱娘知道他的意思。

  “别说傻话”,钱娘说完就撅着嘴,教他多穿上件衣裳。

  一天,钱娘的大姑从樟安来看她们。大姑丈非常有钱,很帮助过钱娘的父亲,他父亲原来就是用大姑丈的钱开的铺子,铺子还没分。张义对姐丈极其忠诚,忠诚得有点像恐惧,恭敬得奴颜婢膝的,真是丢了他们一家的脸。姐姐一来,盛宴款待。他这样对大姑,一则是亲戚之间的热诚,二则是他天生的怯懦跟嫌穷敬富的脾气。天天是上等宴席。宴席上,张义是又说又笑,想尽方法讨个贵人见喜,当然跟妻子女儿没有这么说笑过。

  大姑觉得什么也没有给侄女说个阔人家再有意思了。一天,大姑往城里最有钱的一家赴席回来,那家是姓蒋的。她跟钱娘的母亲说:“钱娘出息得多么漂亮啊!今年已经十八了。我把她说给蒋家的二少爷吧。当然你知道蒋家是谁。我说的就是那蒋家呀。”说这话时候,钱娘就在附近,大姑说的话完全听见。

  她母亲说:“大姐,我已经把钱娘许给我内侄了。”

  “你说的就是在你们家住的那个内侄呀?你哥哥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这个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好像挺合适,我看。”钱娘听见妈妈向着内侄,羞得脸红了。

  大姑哈哈大笑起来。“你简置糊涂。他有什么呀?我现在说的是个有身份的婆家,他们家有体面,有地位,跟我们是门当户对的。”

  钱娘从椅子上立起来,走出去,把门砰的关上。

  大姑在后头喊说:“多么个不知好歹的妮子,她不知道我是多么为她费心。你还没有见过他家的花园住宅呢。做妈妈的不要太软弱。你一看见他们家里的阔绰,你就要感谢我了。他们太太戴的那个钻石戒指儿,差不多跟我戴的这个一样大。”

  母亲没有答言儿,也没有说什么道歉昀话。不过,大姑这次来到衡州,既然想说这个媒非常有趣儿,也决不肯半途而废。她的约会无非是吃饭喝酒,她的假日都是这些活动,她在这里这一段短短的勾留里,她若能做一件足资记忆的事情,那才有趣呢。若是母亲不赞成这门子亲事,大姑知道姑娘的父亲对大姑是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张义觉得除了去跟富家联婚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提高自己身份地位的方法,此外,生活也再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常常羡慕城里一家,那就是蒋家。蒋家是个老旧家儿,老蒋先生曾在京里做过宫。张义屡次想混入蒋家这个圈子,可是蒋家始终没邀请过他一次。结果不顾母亲反对,姑娘躺在床上茶不饮,饭不吃,大姑和父亲作主,就把钱娘许配了蒋家的二少爷,两家订婚过了礼。

  母亲跟丈夫说:“这么着可没什么好处。姑娘不愿意。你早应当进屋去看看她,她在床上都要把肠子哭断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咱们也得想想。你一心就图人家蒋家有钱。”

  后来,钱娘教人劝得也吃东西,也起床了。在家里东转西转,活像个已被判决死刑的囚犯。

  事情会弄到什么地步,王宙索性不管不顾,他自己走了,一直二十来天没露面儿。他攒进衡山不出来,原打算一下子把烦恼忘在九宵云外。过了二十来天,一心想回去看钱娘,真是个情不由己。回家一看,钱娘得了一种怪病。自从他离家之后,钱娘就没有记性,连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躺在床上,怎样说也不肯起来。连自己的父母,使女也不认识。她嘴里头嘟嘟嚷嚷说的,谁也听不懂。都怕她变成傻子。更可虑的是,她也不发烧,不疼埔,整天躺在床上,不饮不食。别人想尽方法跟她说话,她只是两目无神,简直仿佛魂儿离了躯壳,一身无主,仿佛不能动弹一样。脸上老是那么苍白,医生明说向来没经过这种病症,根本不知道叫什么病。

  经过母亲答应,王宙才跑进屋去看她。他喊:“钱娘,钱娘!”母亲很焦心的在一旁看着,姑娘茫然无神的眼睛似乎凝集起来,眼毛动了,两腮显出了一点血色。

  他又叫:“钱娘,钱娘!”

  她的双唇微启,欣然的笑了。

  她轻轻的说:“噢,是你呀。”

  母亲的眼里噙着眼泪说:“钱娘,你的魂儿回来了。你认得妈妈了吧!”

  “当然认得。妈妈,怎么了?您哭什么?我怎么在床上躺着呢?”

  钱娘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一说这些日子她始终在床上躺着,连母亲也不认得,她不信。

  几天之后,姑娘又康复了,女儿病的时候,父亲也真正害起怕来,现在看见女儿一好,他又俨然一家之主的当起家来。母亲一学说王宙到床前,钱娘脸蛋儿上又有了血色——以前那么苍白父亲也看见过——父亲说:“根本就是假装的。大夫向来就没有见过这种病。会认不出父母来,我不信。”

  “我的先生,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那些日子,你不是没看见。病是在她的心里头,婚事你还得再想一想才是。”

  “订婚已经举行过了。你不能教我跟蒋家解除婚约呀。人家会相信钱娘这种病?我自己都不信。”

  大姑现在还没走,没事就说话嘲笑人,说姑娘的病是假的。她说:“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听说有人不认识爹娘的。”

  父亲坚决不再提这件事。一双情侣焦急万分,又毫无办法可想。王宙觉得情形忍无可忍,而又一筹莫展。失望与气愤之下,他告诉姑丈他要上京去,自己谋生。

  姑丈很冷淡的说:“这个主意也不坏。”

  走的前一夜,姑妈家请他吃饭饯行。钱娘简直是芳心欲碎。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当天晚上,她怎么也不肯起来。

  母亲答应王宙进入钱娘房里去告辞。她已经两天没吃饭,浑身发高烧。王宙轻轻的摩着她说:“我特意来向你辞行。事情这个样儿,我们是毫无办法了。”

  “宙哥,我不活了,你走了以后,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知道这个——不管死了还是活着,你在什么地方,我的魂就在什么地方。”

  王宙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两人眼泪汪汪的分别,王宙登程奔京都。肝肠寸断,相信永远再不会到这一家来了。

  他的船走了约摸一里,到了吃饭的时候,船就停泊过夜。王宙躺在船上,孤独,凄凉,自己淌着无用的眼泪。将近半夜,他听见岸上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宙哥哥!”他想自己是做梦呢,因为钱娘正病在床上,怎么会是她呢?他打船的上边往外一看,看见钱娘正站在岸上。他大惊,跳上岸去。

  钱娘有气无力的说,“我从家里跑出来了。”说着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他赶紧把她抱到船上,心里纳闷儿她病得那么利害,若没有神力的帮助,决不能走这么老远。他一看,她还没穿鞋呢。两人喜极而泣。

  钱娘躺着,贴得他很近,王宙溢柔的吻地,身体慢慢温她,钱娘一会儿就回暖过来。睁开了眼睛。对王宙说:“我要随你来,什么也拦不住我。”她仿佛已经完全康复,他俩在一块儿,彼此信赖,无忧无虑的。这条水路很长,一路之上,钱娘只表示有一件遗憾。就是母亲一看她不见了,一定非常伤心。

  最后,他们达到了四川的一个小城,王宙找了个小事情做,刚够潍持家用。为了勉强使日子过的出入相抵,在离城一里地远的乡下租了一间房,他每天往返,徒步而行。可是他觉得非常幸福。钱娘洗衣裳做饭,跟他在一块儿,心满意足,十分快活。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子,只陈设着简陋的椅子,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床,他觉得一切俱备,没有什么缺乏。把楼上一间房租给他们的那个农人,为人忠厚老实,他的妻子对王宙夫妇也很热诚。他们自己园子里种的菜也送给王宙夫妇吃,这样王宙可以节省下钱来买粮食,因为王宙夫妇也帮他们经理菜园子。

  冬天,钱娘生了个男孩子,又胖又可爱。到了春天,王宙一回家,就看见妻子抱着胖孩子喂奶。他真是幸福极了。他向来就没有跟妻子道歉,说连累得她过的日子像穷人家的女人一样,因为这无须乎说。当然他知道她以前富里生富里长的,享福享惯了,现在这么能够迁就,真是教人想不到。

  “我真愿能多挣点儿钱,好给你雇个丫头使唤。”

  妻子在他的腮颊上轻按一下儿,不教他说这个。她只简单说:“你没让我来,我偷着跑来找你的。”

  一天一天的过,每十来天,孩子都有新的变化,非常有趣儿,非常好玩儿。孩子转眼要什么就能拿什么了,转眼又会自己指自己的鼻子,拧转自己的小耳朵,转眼又会爬,又会叭嘬嘴儿,会叫妈妈,一天比一天的聪明。在王宙夫妇的生活里,这个孩子真是个幸福的泉源。房东两口子没有小孩子,欢喜他们的孩子,常帮着他们照顾。

  只有一件事情教钱娘觉得美中不足。虽然对父亲不怎么样,可是老想母亲和小弟弟。王宙那么疼钱娘,钱娘的心事他都知道。

  “我知道,你又想你母亲呢。你要想回家,我带你回去。我们现在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至少,你妈看见你还要高兴呢。”

  丈夫这么关心她,待她这么好,她感激得流眼泪。

  “我们就回去吧。我走以后,妈妈一定都要想疯了。现在我有这么漂亮的外孙子给妈看了。”

  他们于是又坐船回去。在船上过了一个月,到了衡州。

  钱娘说:“你先回家去,教爸爸和妈妈来接我,”说着从头上拔下来一个金簪子交给丈夫说:“他们若是还跟你生气,或是不让你进去,或是不信你的话,好拿这个簪子做个证件儿。”

  船在沙滩抛了锚。钱娘在船上等着,王宙走了那一小段路往钱娘家去。

  大概是正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在家。王宙跪在地下,求二位大人饶恕他带着表妹私奔的罪过,姑妈虽然显著老了点儿,头发也全白了,看见他回来,似乎很高兴。他告诉姑妈姑丈说,他们都回来了,钱娘在船上等着呢。

  父亲说:“你说什么呢?饶恕你什么呀?我女儿这一年始终躺在床上生病呢。”

  母亲也说:“你走以后,钱娘就病得不能下床。这长长的一年过得真凄惨。她病得利害的时候儿,几十天一点儿东西也不吃。我永远不能饶恕我自己。我答应她一定把婚约解除,可是她软弱得好像听不见我的话。好像她的灵魂儿离了躯壳一样。我天天盼望你回来。”

  “我告诉您,钱娘现在就在船里呢。您看,这是个证件儿。”

  他把金簪子拿了出来。母亲仔细一看,认了出来。全家都弄得莫名其妙。

  “我告诉您,她是在船里头呢。您派个仆人先跟我去看看。”

  父母为坠五里雾中。派了一个仆人,一顶骄子,随着王宙前去江边。仆人到了船上,认出了是小姐,跟钱娘长得一样。

  小姐问:“我爸爸妈妈好吗?”

  仆人说:“二位老人家都好。”

  全家正惊疑不定,等着仆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使女把簪子拿进去看正在病着的小姐。小姐一听见王宙回来了,她睁开了眼睛,笑了。一见了簪子,他说:“我真是去了这倜簪子了。”说着把簪子插在头上,没等使女告诉她,小姐就起来下了床,一言不发的走出门,像个患离魂病的人一样,笑着走往江边去。钱娘已经下了船,王宙正抱着孩子等她上骄。他看见由家里来的小姐在岸上越来越近,等两个姑娘一见面,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钱娘一个人穿了两身衣裳。

  使女说床上生病的小姐不见了,全家惊惶失措。等一看见钱娘迈步下轿,身体很健康,怀里抱着个胖孩子,全家有三四分欢喜,倒有六七分惊慌。后来才明白姑娘的真魂儿去和王宙过活去了。情之所钟,关山可越。原来在床上生病的女儿只不过是留下的空影子,有身体,无灵魂,灵魂早离开身子,游荡到远方去了。

  这件事情是在纪元后六百九十年发生的。全家都把这件奇事守为秘密,不教街坊邻居知道。后来钱娘又生了几个孩子。王宙跟钱娘很有福气,活的岁数很大。越上年纪,相爱越深。

  狄氏

  『本篇选自清尊录,宋人廉布作。作者称在京都为太学生时,亲阅此事。本篇中学生运动呼吁收复失地一节,为余所增入。此为历史上所熟知者,见宋周密癸辛杂识。』

  ※※※

  南宋的京都杭州,在每年正月十五灯节那一天,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可以算得上一年里最热闹的节日。在繁华壮观上,足可以和北方沦丧给胡人以前的汴梁比美。灯节这一夜,杭州俨如白昼。由求清门到海垣街,全都是过节游逛的人们。这时,贼匪窃盗都乘机活动,情侣们则在湖边幽会,城门澈夜大开。那天夜里,往往有事故发生。

  拥挤的人群都集中在六部街,因为六部街的花灯最为出色,处处照耀得灿烂辉煌。皇上也大放花灯,与民同乐。特建一座大楼,五十尺高,叫做龟山,用各色丝绸扎成彩饰,悬拄灯笼,组成文字。官宦人家,各有看棚,棚里用帐幔隔开,棚上悬拄着自家新奇的灯笼,人在自己的棚里同时也观看别家的灯笼。男人、女人、孩子,都挤满了街,每逢大官显宦之家的小姐,夫人在街上看灯,仆人们在她们四周抬着活动的围屏,女人们都穿扎得珠光宝气,花团锦簇,在围屏里面。这样,有时候站住和熟人说说话,称赞一下人家灯笼的美观,或是微微笑着和熟人打个招呼。

  这时,一家的看棚还空着,只有两个男仆在那里看守。这个正是一个御史家的看棚。御史的夫人是京都里无人不知的“最美的夫人”。这是全城那些漂亮的女人暗中对她的称呼。社交场中的名女人彼此嫉拓的时候,总是爱说,“她自己以为是狄夫人么?岂有此理!”或许说,“这种新奇的梳发式样,若是狄夫人梳来就好看了,可是配上她这个胭脂粉擦得又浓又厚的胖脸可真难看死了。”狄夫人是个世代书香之家的小姐,在公众场所,不常出头露面的。

  一会儿,狄夫人来了,一路向这个那个打招呼,她来到自家的看棚里,有丫嬛和亲爱的孩子们陪伴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两个五岁双生的女儿。她自己今年才二十八岁。

  狄夫人只穿着一件朴素的上等料子的黑长衣,除去头上戴的一个月牙儿样式的珠饰之外,什么别的珠宝也没有戴。这也许是她的好尚高雅,也许是她自己知道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用不着金框儿来装饰的。她并没有浓装重抹。别的女人说她是高傲。这话并没有怎么说错。一个女人若是美得真像狄夫人一样,就是高傲,也是应当的。她的面容光润洁白,自然美丽,就像是玉石雕就的,闪着温和柔软的光彩。嘴唇甜蜜蜜的,每逢微微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若说她也有一丁点儿毛病的话,那就是她的耳朵垂儿微微小了一点儿,微微薄了一点儿。她的肩膊儿圆圆的,身材窈窕,一条没绣花的缎子衣裳穿在身上,形体越发好看。

  别的女人都羡慕她,都觉得她真是个极其有福气的女人——年轻轻的做了母亲,有几个漂亮的孩子,丈夫才三十三岁,官运亨通,已经升到了御史。

  儿子问她:“妈,爸爸怎么还没来呢?”

  “别嚷嚷,爸爸忙得很,一会儿就来的。”

  狄夫人脸上微微有一丝不高兴的样子,可是除去了丫嬛香连,别的人都看不出来。丈夫原说是要来的,可是他若不来,也并非出乎意料的事。这种情形,香莲很清楚。香莲是狄夫人陪嫁的丫嬛,也是狄夫人出嫁前的女伴,女主人一出嫁,她就陪伴过来的。她比夫人小几岁,是夫人的心腹。这时,狄府看棚的对面和左右的看棚里,父亲,丈夫。都和夫人孩子们坐着。狄夫人在礼教之家长大,在朋友面前,对丈夫的感情是丝毫不露的。

  过往的人都往狄夫人这边看,都不看那些戴满珠宝的女人们。年轻的男人陆陆续续走过,一边笑,一边戏谑,偷偷儿的向这位漂亮迷人而平日一向深居寡出的狄夫人急瞟几眼。狄府的看棚一带总是密密扎扎的一层一层的人,此别处特别多。京都的警卫军也在附近巡察,好让群众继续移动,不致于阻塞住街道。其实,警卫军也许是来看狄夫人的。狄夫人那美丽光泽乌黑的头发,配上黑衣裳和雪白的面庞,越发显得漂亮。在灯笼,灯光,一轮明月,还有来自远处的皇家乐队的丝竹之声,这些声光彩色相衬之下,狄夫人越发显得美,真是红尘之外的仙子。

  狄夫人和孩子,丫嬛,一块儿说说笑笑的。

  丈夫还是没有来。狄夫人看见尼姑慧澄来了。狄夫人和慧澄是很熟识。京都的当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只要是尼姑庵的施主,尼姑是常常登门拜望的,尼姑们既然有特权接近富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她们给施主跑跑腿,传递一下信息,倒是很有用的。因此尼姑们也知道许多大家府第的秘密。

  狄夫人说,“进来吧,慧师傅。”

  “好,我进去待一会儿。”仆人放下了拦棚的丝带,慧澄走进去。

  狄夫人指着留给丈夫的坐位对慧澄说,“坐一会儿吧。”慧澄只是在狄夫人后面立看。

  “不坐了。这个月牙儿珠子夫人戴着真好看!”

  狄夫人执意让尼姑坐下,慧澄才坐下,观看花灯和来来往往的人们。

  慧澄问夫人说,“老爷不来吗?”

  “他说要来。他跟朋友吃饭去了,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儿呢?”

  什么事也瞒不了慧澄尖锐的眼睛。她轻轻叹息说:“真糟!”

  “我告诉你,他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附近一阵混乱,谁都想知道到底闹了什么乱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几个太学生被捕了。有人刚才散放传单。传单上写着,“卖国贼,主和派,赶快辞职!”一个传单是要求宰相辞识。因为南宋这时,整个中国北部全为金人侵占,国都南迁到杭州。人民要求朝廷收复失地,但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岳飞却被召回朝廷,下狱处死,这样藉以缓和金人,因此弄得民情激愤。而大权在握的人们,却安居高位,骄奢淫逸,姑息政策既然不变;势必采取铁腕手段,钳制舆论。那天晚上,过了一会儿,事情闹过了,游逛的人们熙来攘往,观赏龟山上的花灯。转眼就要放烟火了。

  慧澄站起来说,“我得走了。我不愿教老爷看见我在这儿坐看。我这次给您买到这个月牙儿珠子,真是美极了。”

  “我特意留着今天戴的。你若再看见上等的项链,也给我送来。”狄夫人特别喜爱珠子,今天晚上也戴着两个天珠子耳环,把那稍微小点儿的耳朵垂儿不但遮住,而且也陪衬过来。

  烟火快要放完的时候儿,丈夫才来。

  他长得身材高,有点儿削瘦,眼眉常皱在一块儿。他和当时的士大夫一样,也留着髭须。打扮得十分齐整,小胡子,高帽子。虽然不配叫美男子,确也长的不难看。人都知道他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他娶得这一位天仙似的夫人,毫不足怪,因为他们两家都是名门望族。他当年迷恋小姐的美貌,央求母亲给他办理停当这件亲事。小姐的母亲那时已经去世,双方的父亲同朝为官,是一党,又是老朋友。小姐原本不愿意,不过也没有过于说什么。丈夫,像富贵之家的子弟一样,生来就命好,生来就有现成的功名。那时他对夫人是一心相爱,所以刚结婚那几年,日子过得倒很美满。后来。爱情渐渐冷淡下去,他开始亲匿一些女伶姣童,居然不理会家里那么美貌的夫人,真是令人百思莫解。每逢丈夫升了官,人们向狄夫人道喜,或是表示羡慕她的福气,羡慕她的命好,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不过,她总是装出自己很幸福的样子。今天晚上,她知道丈夫又是去看那些下贱的朋友去了。香莲知道,慧澄也知道。丈夫来了,狄夫人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接着看完了烟火。旁观的人们对这一对夫妇真艳羡之极。

  回家的时候,她也没问丈夫去的什么地方,不过今儿晚上却是把她招恼了,她真有点儿发烦。他们是夫妇分房睡觉的。就寝以前,丈夫向她说了几句话。她一边摘下珠子一边淡淡的说:“今儿晚上你到以前,有几个太学生被捕了,街上散放传单,要求宰相辞职。”

  丈夫说:“活该,都是些下流无廉耻的暴民,捣乱生非的。”这是他们夫妇动怒的一个问题。

  狄夫人恼了,她说:“暴民捣乱生非,真是捣乱生非!你们倒应该这么倒乱生非才是。这些暴民要求收复失地,要求半死不活的官僚辞职,老百姓厌恨你们这些人。”

  丈夫大声斥责说:“妇道人家,谈论什么政治!”说完,邦的一声关上门,往自己屋里去了。

  狄夫人记得当初对丈夫的爱情是怎么冷下来的。自从看出他的性格贪婪无厌,狠毒自私,对他的观感就改爱了,狄夫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个激进的爱国的人,主和派哪个不怕他。而自己的丈夫正在年轻有为,却跟那些主和的官僚狼狈为奸。其实,狄夫人也知道,丈夫所以在主和派里混,就为的是好容易升官,官才做得稳,才能得到当权者的庇护。对他内心的了解,再没有别人像狄夫人了解的那么清楚的。

  有一天,狄夫人读朝廷公报,看到一个忠臣上表弹劾宰相,被判了流刑;另一个忠臣也上表弹劾宰相,知道大祸不免,上表以前就自缢身死。她看了非常感动,不禁流泪。

  丈夫问她,“你哭什么,那种人简直是愚不可及,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宰相原来已经答意给他枢密院里的好差事,只要他不上表弹劾,只要肯加入宰相那一帮就行,那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好差事。”

  狄夫人张大了小嘴说:“我想你不知道一个人为国牺牲的意义吧?”

  “我的确不知道。”

  “香莲都知道。”狄夫人说着转过头去问香莲,“你都知道,是不是?”香莲不敢说什么。

  丈夫虽然升了御史,狄夫人对他却完全不存什么指望,爱情和敬意一扫无余了。御史本是专司指摘朝政缺失的,这样一来,宰相把他的走狗都填满了御史台,他愿弹劾谁,他就可以指使他的走狗弹劾谁。狄大官人为人极其活跃,吃苦耐劳,单有一种特别的才干。以前,有一天,丈夫回到家里,得意洋洋,说自己升了御史。狄夫人听了,简直作呕欲吐。

  “我官运亨通,你怎么不给我道喜呢?我不知道你一辈子到底喜爱什么。”

  狄夫人冷泠的说:“你也别想知道了。”

  御史究竟是个高官显爵,狄夫人这付态度的确伤了丈夫的体面。近来,他常常夸耀他的新相知,夸耀那些人们的官爵,津津乐道那些人们的种种事情。狄夫人对他总是一付冷漠的样子。狄夫人本来生在富贵之家,这些官场的事情并不往心里去。并且已经看出来,丈夫的心里只有肆无忌惮自私自利的想头,除去自己的飞黄腾达以外,一切极不关心。丈夫如此,她自己脸上都觉得难堪。每逢丈夫在家自吹自擂,她只是隐忍着,不是微笑一下,就是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气。妻子这种卑视,丈夫也觉得出来。

  狄夫人嫌丈夫讨厌,也只好自己认命。男孩子生了之后,就没有再生孩子。对丈夫既然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去,自己就一心放在孩子身上,看看孩子们很可爱,一天一天的长大。除去上庙烧香之外,只有像灯节,五月节,才出门看看,别的时候,就很少出头露面的。这样,根本没有人说什么闲话。每逢出门,轿子前面总是挂着很细密的竹帘儿,外面无法看见里面。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她的日子也可以过得舒服满意,可是灯节那天晚上出了事情,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而已。这件意外的事情竟会改爱了她以后的生活。

  几十天之后,狄先生出京公干,此一去大概要六个月到十个月,一天,尼姑慧澄来看她,带来了一个玉项链,价值三千金。

  狄夫人说:“我不能付现钱,老爷没在家。”

  “对方愿半价出卖,再少点儿也可以。”

  “急着用钱吗?”

  “不用钱,他是要求夫人帮帮忙。”

  “帮什么忙?”

  “他近来丢了官。老爷不在京里,夫人给他美言几句吧。”

  狄夫人犹豫了一会说:“让我想想,你先把这条项链带回去。”

  “我想还是夫人先收下,腾个工夫儿再回覆他好了。若是拿回去,他也许送到别家去。不管您怎么决定,我明天来听您回话儿吧。”

  第二天慧澄来的时候,狄夫人说她要留下,对于人家的请托,她一定尽力而为。

  “他到底要多少钱呢?”

  “夫人,您若能帮他忙,这条项链可以算做礼品的。不过有一件事,不得夫人允许,我不敢说出口,我总得让那个青年满意才成啊。”

  狄夫人脸红起来。“一个青年?”

  “不错。他把这条项链儿交给了我。这么一件贵重的东西,当然他希望这件事办得妥当。他要知道拜托的人是谁。他想见一下夫人。”

  “这怎么办呢?”

  “到庙里去一趟就行了。我设法让你们俩随便见一下吧。”

  狄夫人斩钉截铁的说:“不,不,不成!”

  “他只是想官复原职,没有别的。夫人若不答应,事情就不好办了。”

  狄夫人很贪爱这条项链。想了一会儿说:“后天是我哥哥的忌日,我要到庙里去。我可以跟那个青年人说几句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个人。你明白,他若是个老年人,我倒不在乎了。”

  慧澄微微一笑说:“夫人,您的话说错了。我知道,您一见准会喜爱他。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啊。”慧澄看着狄夫人,狄夫人的腮颊微微红起来。

  夫人很严肃,郑童其事的向慧澄说:“别胡说八道的,我很知道你们这些当姑子的。我已经是有夫之妇,已经做了母亲。你把这条链子拿回去吧。我不希罕它!”

  “哎呀,夫人太多心了,他若不是个正人君子,我也不敢给夫人和他订这个约会。他只是求您帮帮忙,夫人千万赏给他个面子。他读书明体的。没人不说他好。他也是个大家之子,从这些珠子您也不难想得到。您尽管去见他,我若是说错了,以后您别让我登您的门儿。”

  狄夫人大笑说:“你这个坏东西。好吧,我一定去会他——就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我可告诉你。”

  慧澄念了声“阿弥陀佛”。

  到尼姑庵去赴约会,狄夫人并非不觉得有点儿蹊跷,有点儿冒险。她只带了香莲一个人。跟一个陌生的青年人相会,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到庙里时,庙裹只有五、六个老太太。她觉得很不安,她问慧澄:“他在这儿没有?”

  “您怎么能在这儿见他呢?我一会儿带您去。”

  狄夫人听了很吃惊,原以为只是在庙里随便见一下的。

  给狄夫人的亡兄念完了经,烧完了纸,慧澄好像计上心来,做了个手势,叫小尼姑陪着香莲往山谷的石洞里去玩耍。

  慧澄对狄夫人说:“现在跟我来里。”她把狄夫人带往不远的几间房子里。到了之后,慧澄说:“那个美男子在里面呢。”她的声音里显然有什么令人惊喜之意,好像其中另有文章。

  她们进了里院的一间屋子,那个庭院有个后门,由那个门通到一个花园,花园里有桃树、李树,有山头石。客厅陈设得简洁雅致,只有几张朴素的漆桌子,几个书架上满放著书,两个六角的窗子,往外可以看庭院和花园。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她方。那时正是三月天气,空气里飘荡着紫丁香的幽香。屋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看酒杯,还有些干鲜果品,各种美味的吃食。

  狄夫人一看,惊问说:“这是干什么?”

  慧澄斟上一杯酒,狡猾的微微一笑:“我先喝一杯,祝夫人健康幸福。”

  狄夫人怪不安,问慧澄说:“他究竟在哪儿呢?我不想待很大的工夫,赶紧把事情说完就算了。”

  “请坐,我就去找他来。”慧澄说着走出院子的后门去。一会儿,狄夫人看她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花园里,两个人正在一块儿说话。狄夫人立刻觉得他俩之间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心里想:“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胆子!”他戴着一顶高帽子,身上穿着一件大小合体的紫色长袍,步态轻松自然,脸上发红。前额饱满,鼻梁笔直,眼睛奕奕有神,狄夫人自言自语说:“我真该死,我这是来干什么呀?”自己觉得正在做一件淫邪的勾当。不过,慧澄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一见准会喜爱他。现在一见,果然觉得他可爱。

  慧澄先走进屋来,介绍他俩说:“滕先生,狄夫人。”

  滕生深深一揖,狄夫人微笑还礼。

  慧澄说:“两位都请坐。”她给两人杯里都斟上酒,又说:“两位有事情谈,我别在这儿碍事。”

  狄夫人说:“别走哇,在这儿吧。”狄夫人焦急得很。慧澄已经打开帘子,往前的屋子走去,转眼不见了。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狄夫人立刻就清楚了,这不是寻常的约会。

  滕生举杯向夫人说:“敬祝夫人康健。”

  狄夫人不由得,也像对一位士大夫一样,回礼说:“我敬先生。”于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这才说:“我已经知道,你有事跟我说。”打算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可是声音发颤。

  滕生说:“不错,夫人。”说着瞅了她一会儿。“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才好。”他的声音在温柔之中透着慌张,带着羞愧。

  “你要我帮忙,是不是?”

  “是的,如果夫人肯赏脸,真是要求夫人帮忙的。”

  “你丢了什么官职呢?”

  “我并没有什么官职呀。”

  狄夫人的心有点跳,满脸惊诧的神气向滕生望了一会儿,很不客气的说:“我想你求我是要官复原职,若不然,你送什么礼呢?那条项链真是美得很哪。”

  “那不过聊表敬意。若是和夫人见一面说几句话相比,那条项链可算得了什么!”

  狄夫人斥责他说:“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说着站了起来。“你知道我是有夫之妇,我是有了儿女的。”

  “请夫人原谅,请夫人垂听,鄙人有几句话说,如果话说得不中听,夫人尽可把鄙人斥退,鄙人也以能受责于天下第一美人为荣幸。这一霎时的会见,是我一生里一段最宝贵的时光。我妄想跟夫人说几句话,自己知道是荒唐非体。不遇夫人命令我来,我不得不来。”

  “我命令你来的?”夫人说着又慢慢坐下,这句话引起了夫人的兴趣。“你简截了当的说吧。”

  “是的,夫人的精神让我一刻也静不下来。自从灯节那天晚上看见了夫人,您妁形影在我心里昼夜不离。我做梦也梦见夫人,心里想念着夫人。我自言自语说,我只要能亲近夫人,看见夫人一会儿,和您这全京里最美的女人说一会儿话,就是死,也死得痛快。我即使沦为乞丐,沿街乞讨,我也觉得是天下最富的人,因为我心里有夫人宝贵的影子,还有这短短的一霎时的记忆。”他的声音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眼睛里热情如火。

  狄夫人听来颇觉有趣,两眼看着他说:“这次见面就那么宝贵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应当承认,我太失礼,太荒唐。我宁愿冒生命之险,求与夫人一见。慧师傅告诉我夫人要来,我真不相信我会有这么大福气。”

  狄夫人微笑说:“你一定很厚的贿赂了她?”

  “说实话,一点也不错。谁能跟夫人接近,我全城找遍了,我运气不坏。夫人,您看,这是您自己的错儿呀。别的女人只答应在别人面前与人相见,可是,您却不然。我要见夫人,就是因为爱夫人。夫人,您不知道您给了我多大的幸福哇。我已经等了夫人半天,现在夫人可以让我走了。可是千万求夫人再说几句话,我好永远纪念着夫人。”

  这种甘言媚词,狄夫人简直欲拒不能,她已经改变了主意,因为滕生的话说得太中听。她说:“先别走,你既然来了,费了好大的麻烦,告诉我你的情形,你是什么人哪?”

  “我是个太学的学生。”

  “唔,是了。学政治的?”

  “我扪所有的太学生都关心政治。不过,不是单纯的政治问题,这是个有关中国的荣誉和独立的问题。是人人关心的大事。若说什么主和派和主战派,话都不算对。应当说是国家荣辱的抉择。谁不愿意和平呢?若是为和平而受污辱,我宁愿一战。”

  滕生说得慷慨激昂,他是反对主和派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的领袖。那时的太学生为数将近三万人,屡次要求朝廷对金人采取强硬的政策。因为他们成为人民的喉舌,政府要人对他们也很顾忌。太学生领袖像陈栋已经被杀,后来群情激愤,朝廷才又身后褒扬。滕生说着心头的话,狄夫人听着赞佩不置。她越听越觉得滕生是痛快淋漓的说出了她自己的心头话,不由得兴商采烈。

  滕生停了一下说:“我简直是忘其所以了。”

  “没有,你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先父向来也是这个主张。这是我们李家的传统主张。李纲先生就是我娘家的叔祖。”

  “真的!”滕生几乎一惊之下跳了起来。李纲原是主战派的主要人物,两代以前的政治论争是以他为中心的。在太学诸生的心目中,除去老天爷以外,就是李纲了。

  他俩各饮了一杯,向李纲先生致敬。现在跟滕生在一起,狄夫人已经觉得毫无拘束,觉得安全无虑了。滕生为人自然轻松。这次相会的美满,的确出乎滕生的意料。两人觉得彼此颇有一些脾味相投的地方。狄夫人忘了自己官爵的骄矜,就和女人对情人说话一样了。她向来没有尝过这种陶醉的滋味,也向来没有和丈夫的朋友这么畅谈过。现在好像一条堤堰决开了,她的青春的日子又倒流了回来。她的快乐的处女时代,她那有权威的伟大的父亲,她那信仰中的天真与辛福,原已抑制了很久,遗忘了很久,在这短促的一段时光里,与青年的快乐轻松,都一齐去而复返了。

  “夫人,我爱您,您不能怪我的”他说着就要吻夫人的手。夫人把手递给他,芳心荡漾不定。

  忽然她强做镇定说:“滕先生,遇见先生,我觉得很荣幸。我盼望我们可以做朋友。”

  “夫人若是不嫌弃,我简直快乐死了。”

  外面有脚步声,慧澄走了进来,眼睛盯着双方说:“事情谈完了吧?”

  “谈完了。”狄夫人说着就起身要走。“不知不觉天都这么晚了。”她立起身来,脸上发红。忽然脸上有点异样,弯下了腰,又跌在椅子上,痛得直呻吟。

  慧澄问说:“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觉得不舒服。”

  慧澄跑过来和夫人说,“那间屋里去吧。躺下歇息一下。”

  慧证扶着夫人走到里间去,狄夫人躺在床上,盖好之后,她跟慧澄说:“你派人跟香莲回家去。告诉香莲明早跟人抬轿来接我。告诉家里人说,我忽然一阵腹痛,今天晚上不回家了。”

  慧澄从客厅走出来,正碰见滕生,她凑到滕生耳朵跟前小声说,“滕先生,给您道喜。”

  第二天早晨,狄夫人向滕生告别说:“若遇不见你,我这一辈子简直白活了。”

  狄夫人胆子越来越大。她十七岁订婚,向来不知道恋爱的快乐。没有人这么爱过她。滕生,我们也看得出来,偏偏是个情种。

  像狄夫人这样地位的女人若有个情人,的确是够危险的。虽然她是一家的主妇,(只有一个婆婆,但总是躺在床上。)也不能教情人到家里去幽会,自己也不能离开家而让仆人轿夫不知道。日长如年的日子只好捱着,等有机会才能出门。后来又和情人会了两三次,事情才不能瞒着香莲了。事情恐怕老爷知道,香莲也替夫人捏着把汗儿。有一次,狄夫人又迫得装有急病,和情人痛痛快快的过了一夜。

  秋天,丈夫自外省回到京都,看见那个珠子项链儿,问从那儿来的。

  狄夫人说:“从一个人家买的,还没有给人家钱。说好你回来给钱。价钱是六千金。”

  丈夫看了看,夸了几句。

  狄夫人又说:“这个价钱很上算。过几天人家就来拿钱。”

  丈夫一冬没出京,狄夫人又怕丈夫知道,又怕别人说闲话。因为跟情人过得很幸福,现在想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于是跟丈夫略示殷勤,丈夫却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情蜜意,除去家庭日常的琐事以外,夫妇间简直不谈别的话。

  狄夫人又冒了一次大险。有一次方她应约到一位尚书大人府上去赴宴,到场的都是女人。她吩咐香莲在宴会之际去找她,说老太太生病。于是主仆二人去访滕生幽会,半夜才回家。她甘心如此冒险,但是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呢?

  一天。狄夫人偶感风寒,什么也不顺心,心里很难过,告诉丈夫说要回娘家去一趟,要走一天的路程。到了娘家,吩咐轿夫回去,半个月后再去接她。狄夫人的父亲早已去世,她京都回来,当然自由随便。她和香莲到天目山去会情人。在那里如醉如梦的遇了十天。在山麓的千年的古松之下漫步。没有人问过什么。彼此很快的分手离去。

  话传进了丈夫的耳朵。话是,夫人回娘家的日子,轿夫看一个青年男子跟她在一块儿,那个人也是同一天回来的。那一天两个人甚至还一同中途停下同吃午饭。丈夫起了疑心。他向来办事稳扎稳打,有条不紊,因此隐忍下去,没有发作。

  等狄夫人一闹喜呕吐,自己可害怕起来。在丈夫面前,极力遮掩,说是染了一点别的小病,算不了什么。可是丈夫对这种征候知道的太清楚了,疑心越大起来。不过,还是不追问她。狄夫人可急得真要命。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她再生个孩子,有什么可怪呢?可是夫妇二人都明白,这是根本办不到的。她始终说是别的缘故,不是受孕,可是肚子大起来,是一目了然的。

  一天晚上,丈夫追问说:“那个男的是什么人?”

  “别胡说,我想不是受孕。若是受孕的话,不是你的孩子还是谁的?”

  “那怎么会呢?你还不明白吗?”

  “一天晚上你喝醉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狄夫人说着眼睛直看着丈夫,丈夫由眼角向她瞪着。这话当然也说得通,可是丈夫不相信。

  他毫不留情面的说:“喝醉不喝醉,我是没跟你同房。你在你娘家受的孕,还是到你娘家去生吧!”

  “你简直蛮不讲理!”狄夫人哭起来,心里多么恨他!

  丈夫的疑心当然始终去不了,一心想找出的情人到底是什么人。丈夫现在对待她完全是一付卑视的态度,就跟狄夫人以前那样卑视他一样。狄夫人和滕生断绝了一切来往。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五个月了。

  若是不再闹政潮,弄得朝廷一团混乱,一切本可以平静无事的。后来有一位大臣奏请罢黜宰相,遭受了杖责,杖责之后,再遭流放。杖责大臣。真是历史上稀有的事。一百多个太学生,还有一部份朝廷的官员,激于朝廷的失政,受到老百姓舆论的支持,在皇宫前面如火如荼的举行一次壮大的示威游行,请求驾前陈情,数万市民起而参加。游行的前一天,宰相乘车走过大街,群众狂怒呼喊:“辞职!辞职!”宫前陈情的那天,一个太监奉命出来,向群众宣读圣旨,谕允考虑百姓的请求。群众不满意,圣旨宣读完毕,太篮被殴,几个禁卫士兵被杀身死,暴民蜂拥如潮,把几个士兵践踏在脚下。

  几个学生领袖被捕下狱。狄夫人的情人滕生据说也在其中。太学生被捕的消息,立刻传播到茶馆酒肆。滕生的名字挂在每个人的嘴上。狄夫人吓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晚上,丈夫回来了,狄夫人很温和的凑过去,劝他设法释放被捕的太学生。

  她说,“那些学生只是要救国家,哪有别的意思?”

  丈夫冷冷的说:“还不是一群暴民!”

  狄夫人再三求情。声音微微发颤,脸色发白。丈夫静了一会儿,然后问她说:“你干什么这么耽心?我听说朝廷要根绝这种示威运动。被捕的一律处死。”

  狄夫人唬得牙齿震颤有声,竟至昏晕过去。苏醒过来之后,泪下如雨,疯狂的百般求情。

  简直不要命似的哭喊说:“你千万要制止这种屠杀罪行吧。”

  “我何能为力呢?告诉我,你要搭救的是谁?”

  丈夫再三追问,狄夫人矢口不吐一字。丈夫怒冲冲的走了。

  狄夫人为情人的命运焦急万分,彻夜不能入睡,早晨一出屋门,望了望丈夫的脸色。丈夫刚一出去,她就差香莲往太学生打听被捕的学生的名字。她知道丈夫的疑窦一启,被捕的学生的性命势必轻如草芥。香莲回来报告滕生已经失踪,有人说他已经逃脱。

  狄夫人知道丈夫不回家吃午饭。到了晌午,她忧心如焚,渴望更确实可靠的消息,不断思索主意,好警告滕生留意。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自称是香莲的表兄,刚刚由乡下来的,要看香莲。香莲出去一看,那个人穿着乡下人的衣裳,身上背着一条口袋,香莲进来回禀夫人,眼睛里有无限的快乐。

  “他若是你的近亲,就教他进来吧。”一会儿,滕生由香莲领上楼来。

  滕生乔装之下,狄夫人一认出他来,立刻喘吁吁的说:“你怎么逃跑的呢?这可不是见面的地方儿啊。”

  “我就走。走以前我要见见你。当时有一个人要逃跑,立刻一片混乱,我就乘机逃脱的。”

  “你得立刻逃走。狄先生起了疑心,打算要你的命呢。他一定要追问那些学生领袖,你的地位太明显了。”

  狄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拿出来那条珠子项链儿来,她说:

  “拿着这个,赶紧远走高飞。局势转变之后再回来。一路要用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说着眼睛里早泪眼糢糊的了。又说:“至于我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要为你祷告。不要为我耽心。我有孩子就能活下去。我爱孩子就跟爱你一样。”说着把项链放在他的口袋里。

  他坚持不要,他说:“我有钱。他若发现没有了这条项链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说丢了也可以,说教人偷走了也可以。我向来不戴它,他不会知道的。凭这条项链我们才遇见的,说不定将来凭这条项链我们还能重逢呢。”

  滕生说:“局势总会好转的,就会有好日子过的。”说完匆匆去了。

  夜里,丈夫回来,说被捕的都要处死刑。狄夫人只是说:“杀这些爱国的人,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她这么从容不迫,很出乎丈夫意外。

  过了很久,两人没再说什么。

  一天,夫人告诉丈夫说:“我要回娘家去生产。”她再不能跟丈夫一块儿过了。

  丈夫说:“你尽可以回去生吧。”

  狄夫人知道丈夫决不能冒险休妻,那样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丈夫非常在乎自己的社会地拉,并且她自己娘家也是高官显宦之家,哥哥也还健在。这种情形之下,休她当然不容易。再者丈夫也没有真凭实据。

  孩子在娘家生的,她就一直住在娘家,没回去跟丈夫一块过。生的是个男孩子。夫人爱得比那几个孩子更甚几分。滕生好像全无踪影了。

  三年以后,皇帝驾崩,新主登基之后,一反前朝的政策。流放的主战派官员全下旨召回。狄夫人的丈夫因惨杀太学生领袖,判罪流放边疆。在路上猝然倒毙。

  狄夫人回到京都住,成了寡妇。一天,慧澄来问她愿不愿再买个珠子项链。她立刻知道滕生回来了。在这种新情况之下,二人再度相逢。滕生告诉她他已经在礼部担任了一项要职,专司民政。这一场重逢,真是惊喜万分。

  三年的守寡之后,狄夫人嫁给滕生为妻,香莲嫁给滕生手下的一个文书。

  数年之后,狄夫人又成了御史夫人,也是在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之夜。时代变了,她长得更丰润,眼前虽然添了些新人新面孔,还是拥挤着群众,还是同样的花灯,同样的烟火。他跟丈夫和孩子。(男的已经十岁了)坐在以前坐的地方,她的脸庞上增加了一种成熟的丰韵。她不那么爱笑,也不那么轻松愉快,脸庞上却显著一种冲澹中和的幸福。

  那个男孩子喊说:“您看,慧师傅来了。”

  慧澄走到夫人跟前来,她说:“这个珠子项链戴在夫人身上,真是美极了。这个珠子项链给夫人带来了多大的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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