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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血字的研究

书名:福尔摩斯探案全集1 作者:阿瑟柯南道尔 本章字数:89444

更新时间:2014年12月30日 19:21


第一章血字的研究    志也逐渐清醒了。但经过了这场大病,我的身体仿佛比从前还要虚弱。经几位医生会诊,他 们决定马上把我送回英国,一秒钟也不允许耽搁。于是,我乘着运兵船“奥仑帝斯”号,在 海上漂泊一个月,最终在普利茅斯的码头登岸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真是糟透了,几 乎到了难以复原的地步,好在政府给了我九个月的假期,让我好好调养身体。  因为在英国我没什么亲戚朋友,所以在这里我就像空气一样自由,换个比喻的话,我就 像一个每天有十一先令六便士收入的人那样逍遥自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地,我就被吸进伦 敦这个大污水坑里去了。这里可真算得上是大英帝国所有游民懒汉的集散地。我住在伦敦河 滨马路上的一家公寓里,过着既舒适又有点无聊的生活,每个月的钱一到手就花完了。我的 日常支出远远超过了我的收入,所以经济情况愈发糟糕,甚至有崩溃的征兆。没用多长时间 我便明白了:我必须立即离开这个大都市,搬到乡下去;要么,就得彻底颠覆我的生活方式。 我选择了后一种办法,决意离开这家公寓,再去寻一个物美价廉的住处。  就在打定主意的那天,我在克莱梯利安酒吧门前,被人从后面轻轻地拍了几下肩膀。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年轻的史丹佛。他是我在巴茨医院时的一个助手。偌大的伦敦城里,居然 能够碰到老熟人,这对于一个内心孤独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愉悦的事。其实在以 前,史丹佛跟我并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如今,大概是出于孤独的缘故,我竟然热情地向 他打起招呼来。他见到我,显然也十分开心。兴奋之余,我邀请他一起去侯本餐厅吃午饭, 他答应得很痛快,于是我们便乘车出发了。  当我们的车子慢悠悠地在伦敦热闹的街道上行走时,他很惊讶地问我:“你近来到底在做 些什么,华生?你看看现在的你,面黄肌瘦,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我不得不把我那段危险的战场经历简单地给他讲了一遍,话还没有说完,我们便到达了 目的地。  对我的悲惨遭遇有了一定的了解后,他说话明显带上了点儿同情的语气:“真是可怜啊, 我的华生丨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  我很干脆地回答说:“目前嘛,我想找个新的住处,最好是价钱别太高、环境也比较舒适 的那种,可现在还没有头绪。”  史丹佛说道:“真奇怪,今天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样话的人了。”  我问道:“那么,第一个是谁呢?”  “是一个在医院化验室里工作的朋友。今天早晨我还听见他唉声叹气,大概是因为看了几 处还不错的房子,但因为租金很贵,他自己没办法负担,又找不到其他人来一起合租……” 我说:“这倒不是问题,如果他真的需要找人合住的话,我自认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有 个室友总比自己一个人住要好得多吧。”  史丹佛透过酒杯有点惊讶地看着我,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 吧,要不然你也就不会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难道他有什么很恶劣的地方吗? ”  “倒不是说他为人有什么不妥,他是个正派的人,只不过思想上有些古怪而已一总是孜 孜不倦地在研究一些科学问题什么的。”  我说:“可能因为他是一个学医的吧? ”  “不是这样,说老实话,我根本搞不清楚他到底在钻研些什么。他似乎对解剖学相当擅长, 又是位一流的药剂师。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从来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医学。另外, 他所研究的东西相当广泛,上天入地,不成体系,也因此积累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知识,他的 教授似乎对此都感到非常惊讶。”  我问道:“那么你有没有问过他,他到底在研究些什么?”  “当然没有,他这个人平时话不多,不过在他高兴的时候,倒是也能一直说个不停。” 我说:“我倒想见识一下这个人,如果我要跟别人合住,我倒宁愿选择一位好学而又沉静 的学者,我还比较喜欢跟这样的人接触。我现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对于吵闹和刺激无 法忍受。没错,我在阿富汗已经受够了那种滋味,并且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了。那么,我怎 么才能见到你的这位朋友呢? ”  史丹佛回答说:“我想他现在应该还在化验室里吧。他要么连续几个星期都不去,要么就 是从早到晚一直待在那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吃完饭可以一起坐车过去。”  “当然,我很愿意。”我高兴地答道,随后我们就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在我们离开侯本餐厅去往医院的路上,史丹佛又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些关于那位奇怪的先 生的情况。  史丹佛说:“记住我说的话,如果你和他相处不来,千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我跟他只是 偶尔在化验室里碰见,略微知道一点他的情况,除此之外,我对他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现在是你自己提出要跟他见面的,以后要是有什么状况,我就不负责了。”  我回答他说:“当然,如果我们相处不来,散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用眼睛盯着史丹 佛继续说道:“照我看来,你似乎要对这件事袖手旁观了,这其中定有原因。是不是这个人真 的非常可怕,还是有其他原因?拜托你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史丹佛忽然笑了几声,然后说道:“唉,不知你会怎样,反正要让我把难以形容的事情用 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可是有点为难。我的看法是,福尔摩斯这个人有点太科学化了,甚至 到了颇为冷血的地步。我记得有一次,他拿一小撮植物碱给他的朋友尝。你知道,这并没有 什么恶意,不过是出于一种钻研的动机,他想要全面了解这种药物的效果。平心而论,要是 有必要的话,我想他自己也会把这些植物碱一口吞下去的,他对于确切的知识有着十分强烈 的兴趣。”  “手段虽然有点激烈,但这种精神也是没错的呀。”  “是的,不过我还是认为这有点过分。后来,他甚至在解剖室里用棍子抽打尸体,这可算 得上是件怪事吧。”  “什么?抽打尸体? ”  “是的,他是为了研究人在死亡后还会造成什么样的伤痕。我眼睁睁地见过他抽打尸体的 场景。”  “你刚才不是说他不是学医的吗? ”  “没错,可天晓得他到底是在研究些什么。好了,现在我们到地方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你自己瞧吧。”  说着,我们便一同下了车,钻进一条狭窄的胡同,从一个小小的旁门进去,来到一家医 院的侧楼边上。这种地方我很熟悉,不用别人领路我们就走上了白石砌成的台阶,又穿过一 条安静的走廊。走廊两壁刷得雪白,还有许多暗褐色的小门。走廊尽头有一个较低的拱形 过道,从这里可以一直通往化验室。  这间化验室高大宽敞,里面杂乱地摆着许多物品,几张又大又矮的桌子纵横交错地排列 着,桌子上放了很多试管、蒸馏瓶和一些闪动着蓝色火苗的小本生灯。整间屋子里只有福尔 摩斯一个人,他坐在稍远的一张桌子旁边,此刻正伏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他听见我 们的脚步声,扭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紧接着就跳了起来,兴奋地对史丹佛大声欢呼道:“我 发现了丨我终于发现了丨”他手中拿着一个试管向我们跑过来,“总算是搞清楚了,这种试剂 只能用血色蛋白质来沉淀,其他的都不可以。”那种神态真是难以描述,我想即便是他发现了 一个巨大的金矿,也未必会比现在更高兴。  史丹佛给我们作介绍:“这位是华生医生,这位是福尔摩斯先生。”  “您好。”福尔摩斯热诚地回应着,同时用力握住我的手。我简直想不出他会有这么大的 力气。  “让我猜猜,您去过阿富汗吧?”  我非常吃惊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  “这没什么,”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现在我们要聊的是关于血色蛋白质的问题,您一定会 看出来我这个发现的重要程度了吧? ”  我回答说:“当然,从化学上以及您刚才的神态来看,毫无疑问,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但 是从实用角度来看……”  “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华生先生,这完全可以说是近年来实用法医学上最重大的发现 了。难道您还看不出来这种试剂能让我们在鉴别血迹方面万无一失吗?请到这边来! ”他略 带粗鲁地拽住我的袖口,把我拖到他刚才工作的那张桌子前。“我们先弄点儿鲜血吧。”说着, 他用一根长针刺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冒了出来,他用一支吸管将它吸了进去。  “好了,现在我们把这点儿鲜血放入一公升的水中去。您看,现在的这种混合液跟清水几 乎是没什么区别的。血在这种溶液里所占的比例可能还不足百万分之一。即便如此,我还是 相信我们可以得到一种特定的反应。”说着,他把几粒白色的结晶放到这个容器里面,然后又 滴入了一些透明的液体。没过多长时间,这种溶液居然现出了暗红色,一些棕色的颗粒逐渐 在瓶底沉淀。  “哈哈!”他拍着手大声笑道,像小孩子拿到自己的新玩具那样兴奋地说,“现在,您看 怎么样? ”  我说:“看起来这的确是一个精密而神奇的实验。”  “是的,太妙了丨这简直太妙了丨从前都是用愈创木液试验的方法,既难以操作,结果又 不够准确。用显微镜检验血球的方法也同样不合适,碰上血迹已干了几个小时的情况,再用 显微镜来检验就根本起不了一点作用。现在,无论血迹新或旧,这种新的试剂让它发生效应。  不吹牛地说,如果这个试验方法能早些被发现的话,那么,现在世上数以百计逍遥法人早该得到应有的制裁了。”  我喃喃自语道:“不错,确实可以这么说!”  “很多刑事犯罪案件通常只取决于这一点。我们发现嫌疑犯的时候,可能离案件的发生已 经有好几个月了,如果我们在嫌疑人的内衣或者其他衣物上发现了褐色的斑点,这些斑点到 底是泥迹还是血迹,是果汁还是铁锈的痕迹,我们很难确认。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没有 准确的检验方法。现在,我们有了夏洛克福尔摩斯检验法,以后就不会有任何障碍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闪着光。他把一只手抚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好像 是在对很多想象之中正在鼓掌欢呼的观众致谢一样。  他那兴奋的样子让我很惊讶,我便说道:“我向你祝贺,恭喜你。”  “去年在法兰克福发生了冯彼少夫那桩案子。如果当时这个检验方法就被发现了的话, 凶手早就被绞死了。除此之外,还有布莱德弗地方的梅森、臭名昭著的摩勒、茂姆培利耶的 洛菲沃,再算上新奥尔良的赛姆森。天哪,我至少可以列举出二十多桩案件,在这些案子里, 这个检验方法都能派上用场。”  听完了福尔摩斯的这段独白,史丹佛不禁大笑起来,他说:“你真算得上是犯罪案件的活 字典。真的,你可以去创办一份报纸,不妨起名叫《警务新闻旧录报》。”  “没错,这样的报纸一定很有趣。”福尔摩斯一边把一小块橡皮膏贴在破了皮的手指上, 一边谨慎地说着,“有时候,你知道,我不得不小心一点,”他转过脸来对我笑了一笑,接着 又说,“因为我经常接触许多有毒物质。”说着,他便伸出手来给我展示。他的手上贴了无数 块大小相似的橡皮膏,并且大概是由于受到强酸的侵蚀,手的颜色也有了一点变化。  “福尔摩斯,我们到你这儿来有点事情。”史丹佛坐在一把三脚高凳上说道,并且用脚将 另一把凳子往我这边推了一点,然后又说,“我这位朋友,他需要找个住处,你不是也正抱怨 找不着人跟你合住吗?所以我想你们两个人一起住的话也许合适。”  福尔摩斯得知可能要跟我合住,似乎十分高兴,他说道:“贝克街上有一所公寓式的房 子,前几天我去看过了,我想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非常合适。希望您不讨厌强烈的烟草气味。” 我回答说:“这没问题,我是抽船牌香烟的。”  “这可真棒,您看见了,我可能经常会搞一些化学药品,偶尔也做做实验,这一点您不反 感吧? ”  “我想不会的。”  “让我再想想一我还有哪些缺点呢?对了,有的时候可能我心情不好,连续几天都不开 口说话。这种情况下,您可千万不要认为我是生气了,顺其自然就行,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 会好的。您有什么缺点需要跟我说?我想两个人在合住之前最好能够彼此先了解到对方最大 的缺点。”  听见他这样寻根问底,我不禁笑了起来。我说道:“让我想想,哦,对了,我养了一条小虎 头狗。我的神经受到过一点刺激,最怕吵闹。还有,我是个懒人,每天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起床。 在我身体健康的时候,我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坏习惯,但是目前主要的缺点就这么多了。”  他有点着急地问道:“如果有人拉小提琴,算在您的吵闹范围之内吗?”  我回答说:“这个嘛,就要看是谁了。如果小提琴拉得好,那真是如仙乐一般动听,但如 果拉得很糟的话……”  福尔摩斯高兴地笑着说:“哈哈,这就好办了。如果您对那座房子还算满意的话,我想这 件事情差不多可以定下来了。”  “我什么时候去看看房子呢? ”  福尔摩斯回答说:“明天中午吧,您还是先到这里来跟我会合,我们再一起过去,把所有 事情都决定下来。”  我握着他的手说:“那就这样,我们明天中午准时见。”  我们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忙着做化学实验。我和史丹佛便一起向我所住的公寓走去。  “顺便问一句,”我忽然站住,转过脸来向史丹佛说,“真是见鬼了,他怎么会知道我是从 阿富汗回来的呢? ”  史丹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说道:“很多人都想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这也就是 他特别的地方吧。”  “哈,这可真够神秘的。”我搓着两手说,“太有趣了,谢谢你,史丹佛,谢谢你把我们两 个人拉在一起。要知道,‘要正确地研究人类就要研究各种各样的人’。”  “是的,那你可要好好研究研究他。”史丹佛在和我告别的时候说,“最终你会发现,他真 是个难以研究的人物。我敢保证,他了解你要比你了解他高明得多。再见吧,我的朋友! ”  我回了一声:“再见!”之后便慢步向我的公寓走去。我认为今天新结识的这个朋友非常 有趣。  按照前一天的约定,我和福尔摩斯在第二天又见了面,并一起去上次见面时他说的贝克 街看房子。这所房子有一间宽敞而又空气畅通的起居室和两间舒适的卧室,室内陈设简单, 这让人心情愉悦,除此之外还有两扇宽大的窗子,使得屋内光线充足,非常明亮。从任何方 面来讲,这所房子都是让人满意的。分租之后,租金也不是大问题。所以我们当场就把房子 租了下来。当天晚上,我便收拾行李从公寓里搬到了新居所。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也把几 只箱子和旅行包一起搬了进来。我们分别打开了自己的行囊,开始简单布置房屋,忙了两天左右。直到尽可能地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便逐渐安定下来,对这个新环境也慢慢地适应了。  老实说,福尔摩斯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他生活很有规律,为人沉静安稳,每晚十 点之前就上床睡觉了。早上,他通常在我起床之前就已经吃完早饭出门了。有时候,他会把 整天的时间都耗费在化验室或者解剖室里,当然,他偶尔也步行去一些比较远的地方,比如 伦敦城的贫民窟一带。在他工作到兴奋状态时,精力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没人能比得上;但 这也并不是常态,他偶尔也会上来一阵相反的劲头,从早到晚一直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 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每到这样的时候,我总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如 果不是他平时的生活严谨而颇有节制,恐怕我真会担心他是个麻醉剂成瘾者。  我们一起合住了几个星期后,我对于他这个人的兴趣和好奇心日益加深。他的外表和面 容,乍看之下就能引人注意。他身材瘦削,身高却有六英尺多,因此显得格外修长;目光锐 利(他怅然若失的时候除外);他那细长的鹰钩鼻子让他显得格外果断机智;下颚方正而突 出,说明他有着不一般的毅力。他的两只手虽然经常沾满墨水和化学药品,但是动作起来非 同寻常地仔细、熟练,了解到这一点,是因为在他摆弄那些精致易碎的化学仪器时,我经常 在一旁偷偷地观察。  如果我坦白福尔摩斯这个人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也总是在想方设法地攻破他那矢 口不谈自己的沉默壁垒,那么,你们可能要认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多事鬼吧。事实上,在您 下这样的结论之前,请不妨多想一下我的生活是多么无聊、空虚,在这样的生活里,能够吸 引我注意力的事物又是多么稀少。我的身体状况决定我只能在天气特别晴朗的时候在外面待 上那么一小会儿,同时,我在这里也实在没有什么来拜访我的好友,这种情况下,我对身边 的这个人产生一点兴趣并且花上那么一点时间来研究这个人也是自然而然的吧。  据我所知,他并不是在一门心思研究医学。在回答我的某个问题时,他自己证实了史丹佛 的猜测。他既不像是为了取得科学学位而在研究任何学科,也不像是在采取其他古怪的途径来 让自己能够进入学术界。然而,他对某些方面的研究工作具备极度的热忱,在一些偏门的知识 领域里,他的学识却是非常渊博的,所以往往语出惊人。可以肯定地说,若不是为了某种目的, 一个人是肯定不会这样努力工作的。因为漫无目标、遇书便读的人,他们的知识是很难变得精 深的。除非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理由,否则绝不会有人愿意把精力花费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他经常现出常识匮乏的一面,这一点让人十分震惊。对于现代文学、政治和哲学等方面, 他几乎一点也不了解。当我引用托马斯卡莱尔的文章的时候,他傻里傻气地问我卡莱尔究 竟是什么人,做过哪些事情。让我惊讶的还远远不止这一点,我还发现,他对于哥白尼②学说 以及太阳系的构成也是全然不了解的。在现在这个年头里,一个有知识的人居然一点也不清 楚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运行的这个道理,简直让我无法理解。  他看见我困惑的样子,微笑着对我说道:“看样子你似乎有点吃惊,但事实上,我就算知 道了这些,也会尽力把它忘掉。”  托马斯卡莱尔( 1795—1881 ):英国著名散文家、哲学家、历史学者。 ②哥白尼:波兰天文学家,现代天文学的创始人。  “把它忘掉?为什么? ”  他解释说:“要知道,在我的观念里,人的脑子如同一间空空的小阁楼,我必须有选择地 把一些家具装进去。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把他碰到的各式各样的杂碎一股脑儿装进去。这样一来, 那些他能用得上的知识反而被挤了出来,或者,最多不过是跟很多其他的东西掺杂在一起。 所以,再想取用它的时候也就十分困难了。一个懂得如何工作的人,在他选择要将一些东西 装入他的那间小阁楼似的大脑中去的时候,他必须万分小心。除了工作中一些有用的工具之 外,他什么也不装进去,只有这样,头脑中的知识才能有条理地存在着。如果认为这间小阁 楼的墙壁很有弹性,可以恣意伸缩,那就大错特错了。请相信我所说的话,总有一天,当你 吸收到新的知识的时候,你就会把以前所熟悉的东西都忘了。所以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让 那些无用的知识把有用的挤出去。”  我与他辩论说:“可是,这可是太阳系的问题啊! ”  他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的,没错,我们是绕着太阳 走的,但是,即便我们绕着月亮走,与我的工作也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呀。”  说到这里,我几乎马上就要问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工作,不过从他的态度看来,这个问 题也许会引得他十分不满。于是我便不再说话,而是把我们简短的谈话仔细考量了一番,并 努力想从里面总结出一些线索。福尔摩斯说他不想去追求那些跟他所研究的领域无关的知识, 那么也就是说,他所具有的一切知识,对他都是有用的。想到这里,我便在心里把他所了解 到特别深的学科一一列举出来,而且用铅笔将它们记在纸上。写完之后我再一看,忍不住对 着这份记录笑出声来,它是这样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知识范围:  1.文学知识一无。  2.哲学知识一无。  3.天文学知识一无。  4.政治学知识一弱。  5.植物学知识——不全面。  对于鸦片和一般毒物知识丰富,而对实用园艺学几乎一无所知。  6.地质学知识一实用,但有限。  他只需一眼便可识别不同的泥土。他曾在散步归来后,根据溅在裤子上的泥点颜色 以及硬度,判定出是由伦敦哪一区得来的。  7.化学知识一精深。  8.解剖学知识一准确,但无系统性。  9.罪案记载一极其渊博。  他似乎对本世纪中每一桩案件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10.小提琴拉得很好。  11.精于棍棒、拳击以及剑术。  个联系起来,并找出一个符合这些的职业来,我还不如趁早放弃这个企图。”  我刚才说过他有拉小提琴的本事。他小提琴拉得很棒,但也跟他其他的本领一样,略有 古怪之处。我知道他可以拉出一些颇有难度的曲子,因为在我的几次请求之下,他曾经为我 演奏过几支门德尔松的短歌和一些他所钟爱的曲子。但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几乎拉不出 什么像样的乐曲或者大家所熟悉的调子。黄昏时,他闭着眼睛靠在扶手椅上,小提琴平放在 膝盖上,他随手拨弄,琴声有时忧郁而高亢,有时却古怪而欢畅。很显然,这些琴声是配合 着他当时的某种思绪,不过这些没有规则的音调是助长了他的这种思绪,还是仅仅是一时兴 之所至,就不好说了。对于他的那些刺耳的独奏,我时常感到不耐烦,若不是他常常在拉完 这些曲子后,连续拉上几支我喜爱的曲子作为对我耐心的一点补偿,我可真要发怒了。  在搬家后的前几个星期里,几乎没什么人来拜访我们。我曾以为我的这位伙伴也像我一样, 孤零零的,很少有朋友。但不久后我发现,情况可不是这样,他有许多奇怪的相识,而且是来 自社会各个不同的阶层。其中有一个人獐头鼠目、眼睛无光、面色蜡黄,福尔摩斯曾给我们彼此 介绍过,我知道他叫雷斯垂德先生。从这时开始,雷斯垂德先生几乎每个星期要来三四次。有一 天早上,有一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姑娘来了,她坐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当天下午,又来了一个衣 衫褴褛、头发灰白的客人,看样子像是个犹太小贩,他的神情高度紧张,身后还跟着一位衣着 邋遢的老妇人。还有一回,一个满头白发的绅士拜访了我的伙伴。另夕卜回,一个身着棉绒制 服的火车上的茶房来拜访他。每当这些奇特的客人出现的时候,夏洛克福尔摩斯总是请求让 他使用起居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回到我自己的卧室里去。他总是因为给我带来诸如此 类的不便而向我道歉,他说:“请谅解,我不得不利用这间起居室作为办公地点,来找我的这 些人都是我的顾客。”显然,这一次,我又找到了一个直截了当向他提问的好机会,但为了谨 慎起见,我始终没有勉强他对我吐露真情。我当时想,他对自己的职业这样遮遮掩掩,其中一 定有着某种重要的理由。但是,他没过多久就主动向我谈到了这个问题,将我原来的想法打破。  我印象很深,那天是三月四日,我起得比平时早了一些,起床之后,我惊奇地发现福尔 摩斯还没吃完早餐。房东太太知道我有晚起的习惯,所以餐桌上并没有为我安排座位,我的 咖啡也还没有预备好。一时间,我没来由地发起火来,立刻按铃,傲慢地告诉房东太太我已 起床了,希望她为我准备早餐。说完之后,我从桌子上捡起一本杂志随便翻了翻,准备靠它 来打发等待的时间,而我的同伴正默默地大口吃着面包。在这本杂志中,有人在其中一篇文 章的标题下面用铅笔做了记号,自然而然地,我最先读了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的标题十分夸张,叫什么《生活之书》。文章的宗旨似乎是想说明:一个人如果 善于观察生活中的细节,能对自己所接触的事物进行精确且充分的观察,他的收获将会有多 么大。我觉得这篇文章很有特色,文章本身虽然不乏精明独到之处,但也有些荒唐可笑:在 说理上,它紧凑而严密;但是在论断上,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未免有些牵强附会,过分夸大 事实。这篇文章的作者声称,从一个人瞬间的表情、眼睛的每一转动以及肌肉的每一牵动,都能推测出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来。按照作者的说法,对于一个在观察和分析上有过特殊 训练的人来讲,“欺骗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所作出的判断和结论与欧几里得定理一样 精确。这些结论在一些外行看来,可以说是相当惊人的,在他们弄清楚他之所以得到这样结 论的各个推断步骤之前,他们恐怕真的会把他看成是一个未卜先知的神人。  这篇文章的作者还说:“一个逻辑学家根本不需要看见或者听说过尼亚加拉瀑布或者大西 洋,他完全可以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所以说,整个生活其实就是一条巨大的链 条,只要窥见其中一环,整个链条的结构和情况就有可能被推断出来。推断和分析的科学也 像其他技艺一样,只有经过长时间耐心的钻研才能掌握;有时候,即便穷尽毕生的精力,也 不一定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初学者应该先避开难以研究的精神和心理方面的问题,从较 浅显的问题入手。比方说遇见了一个人,一眼就要推断出这个人的职业和来历。这样的锻炼 看似无聊幼稚。实际上,却能够让一个人的观察能力变得愈发敏锐起来。当然,事先我们要 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观察,都应该观察些什么。一个人的指甲、头发、靴子、衣袖以及裤 子的膝盖部分,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茧子,面部表情,内衣的领口,等等,无论从上述哪一 点,都有可能将他所从事的职业展现无遗。倘若把这些情况联合起来思考还不能让案件的调 查人恍然大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读到此处,我忍不住把杂志往桌上一摔,大声说道:“真是满篇废话丨我发誓,我一辈子 也没有读过如此无聊的文章。”  “你读的是哪篇文章? ”一旁的福尔摩斯问道。  “你看,就是这篇,”我一边坐下来开始吃早餐,一面用小匙子指着那篇文章说,“我想你 应该已经读过了,因为这下面还有铅笔记号。首先,我承认这篇文章写得很好看,但是我读 罢之后,还是有点生气。很显然,这篇文章不过是位无所事事、饱食终日的懒汉坐在自己的 书房里天马行空地想象出来的一套似是而非的谬论,完全没有经过验证,一点都不符合实际。 我倒是非常愿意把这篇文章的作者关进火车的三等车厢里,让他把同车人所从事的职业逐个 说出来,我愿跟他打个赌,一千对一的赌注都没问题。”  “那你就输定了,”福尔摩斯神态安详地说,“这篇文章是我写的。”  “什么?是你写的? ”  “没错,正是。我在观察和推理这两个领域里有一点特殊的才能。我在这篇文章里所提出 的这套理论,在你看来是绝对荒谬的,但事实上它十分奏效,不夸张地说,甚至我现在吃的 这份面包和干酪就是靠它挣来的。”  “我还是没搞懂,你是怎样靠它生活的呢? ”我不禁发问。  “我是有我自己的职业的,也许全世界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也只有我一个而已。我是一名‘咨 询侦探’,或许你可以理解这个行业究竟是做什么的。在这偌大的伦敦城中,有很多官方侦探 和私人侦探。这些人在工作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当他们自己没办法解决这些困难的 时候,就会来找我,我会帮他们作一些推断和分析,设法将他们引入正轨。他们会把所有相 关证据都提供给我,一般说来,这些能让我想起某些犯罪史,我会根据经验纠正他们某些错 误的想法。犯罪行为都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如果你对一千桩案件的来龙去脉以及具体细节都能了如指掌,而对第一千零一桩案子却不能解释的话,那才是怪事呢。话说回来,你总能见 到的那位雷斯垂德先生是一位很有名的侦探,最近他被一桩伪造案子缠住,没法理清思路, 所以才会总来找我。”  “还有另外的那些人呢? ”  “那些人大多是由私人侦探指点来的,他们通常都遇上了比较麻烦的问题,需要别人加以 指引。我会仔细听他们讲事情的全部经过并加以分析,他们则会听取我的意见。这样,费用 就跑到我的口袋里来了。”  我还是有些不解,便问道:“你的意思是,别人虽然是事情的经历者,但自己都没法解决 困惑,而你足不出户,却能解释他们的某些疑难问题?”  “总结得不赖,就是这样。因为我有那么一种凭借直觉分析事情的能力,当然,偶尔也会 遇上一桩比较复杂的案件,那么就需要我亲自出马勘察一番了。你知道,我有很多特殊的知 识,把这些知识应用到案件里去,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你刚才读的那篇文章,我所归纳 出的几个推断法虽然引发了你的嘲笑,但在实际工作中,对我非常重要,它的价值无法衡量。 观察能力可以说是我的第二天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当时说,你是从阿富汗回来 的,你听完之后表现得很惊讶呢。”  “后来我想了想,肯定是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根本没有那回事。我当时只看你一眼,便知道你是从阿富汗来的。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看到你的一瞬间,一系列的思考飞也似的掠过我的脑海,所以在我得出结论时,竟然没能觉 察得出结论所需经历的步骤。当然,这里面是有一定的步骤的。在你的这件事上,我的推理 顺序大致是这样的:‘这位先生具有医务工作者的风度,但不乏军人气概,那么,唯一的可能 是他是名军医。他脸色黝黑,但手腕上的皮肤黑白分明,所以这并不是他原来的肤色,大概 是刚从热带回来的缘故。他面容憔悴,身形虚弱,这就很清楚地说明他是大病初愈,而又历 尽了艰苦。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僵硬,显而易见,他的左臂受过伤。现在想想,一个英国的 军医在热带地方受尽折磨,历尽千辛万苦,而且臂部受过伤,这能是在什么地方呢?显然只 有在阿富汗了。’这一连串的推断,总共历时不足一秒钟,所以我随口便能说出你是从阿富汗 回来的,当时你还感到惊讶呢。”  我微笑着回答他说:“听你这么一解释,这件事其实也算不上是复杂呢。你使我想起埃德 加爱伦坡的作品中的侦探人物杜班②来了,我真想象不出,除了小说之外,现实里还真 有这号人物存在。”  福尔摩斯点燃了他的烟斗,站起来对我说道:“你一定觉得将我和杜班相提并论就是在赞 美我了,但在我看来,杜班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他总是先沉默一刻钟,然后突然道破 他的朋友的心事,这种做作的伎俩简直太肤浅了。当然,我也承认,他是有些分析问题的好 办法,但肯定不是爱伦坡想象中的非凡人物。”  埃德加爱伦坡( 1809—1949 ): 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其语言风格精致,内容多样。  ②杜班:为爱伦坡作品《莫格街凶杀案》里面的主角。  我继续问道:“加波利奥的作品你读过吗?你怎么看里面的勒高克这个人物,在你眼中, 他算得上是个侦探吗? ”  听到这里,福尔摩斯哼了一声,之后轻蔑地说道:“勒高克只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笨蛋罢 了,他只有一件事还值得说一说,就是他的精力。说老实话,那本书真是让我烦透了,书里 的主题只是讲到如何去识别不知名的罪犯。这样的问题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可以解决,勒 高克却耗费了六个月的时间。不客气地说,有这么长的时间都可以给侦探们写出一本教科书 了,教教他们到底应该观察些什么、避免些什么。”  我听到福尔摩斯把我所敬佩的两个人物说得这样一文不值,心中非常生气。于是,我便 走向窗口,望着远处热闹的街道,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人也许非常聪明,天赋异禀,但也 的确是太骄傲自负了。”  他相当不满地继续抱怨着说:“话说这几天以来,什么案件都没发生,更别提发现什么罪 犯了。对于做我们这行的人,头脑真是没用了。我确信自己的才能足以让我闻名于世,古往 今来,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既对犯罪史有着充分的了解,又有着不寻常的观察分析能力。 但结果又如何呢?竟然没有案子可以让我侦查,有的不过也只是些幼稚的罪案,犯罪动机显 而易见,这些简单的案子连苏格兰场②的人都能一眼识破。”  对于他这种自大的言论,我是十分不屑的,我稳定了下情绪,想着最好还是换个话题。 “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找些什么呢。”我指着一个身材魁梧、衣着简朴的人说道。他正在 街的对面走着,边走边看门牌号码,神色有些焦急。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大信封,看样子 应该是个送信的人。  福尔摩斯说:“你是在说那位退伍的海军陆战队的军曹吗? ”  我心中暗想:“真该死,他又在吹牛说大话了,明知道我没办法证实他的猜测是对是错。” 没过多长时间,这个念头还来不及在我脑中消逝,只见我们刚刚所观察的那个人看到我 们的门牌号码之后,从街的对面飞速跑了过来。紧接着,楼下立即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听 见楼下有人说话,嗓音低沉,然后楼梯上便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这个人一走进我们的房间里,便把那封信交给了我的朋友。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打扰了,这是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信。”  我想,这正是挫败福尔摩斯那股傲气的好机会。他方才信口胡言,绝没想到会有目前这 种状况发生,于是我便用温和的口气问道:“小伙子,请问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先生,我是当差的,”那人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的制服拿去修补了。”  “那么,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呢? ”我一边问他,一边不怀好意地瞟了福尔摩斯一眼。  “军曹,先生,我以前在皇家海军陆战轻步兵队中服役。先生,没有回信吗?那我先走了, 谢谢先生。”  他碰了一下脚跟,举手向我们敬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加波利奥:法国侦探小说作家。 ②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的别名。  劳瑞斯顿花园街惨案就这样,我的这位同伴的理论又一次得到了验证。我必须承认,这让我很吃惊,与此同 时,我也开始相信他具有过人的推断分析能力。但在内心深处,仍存在着一些怀疑,我总觉 得这些都是他事先布置好的圈套,不过是想要捉弄我一下而已;至于捉弄我的目的到底是什 么,我就想不到了。我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已读完了那封信,两眼迷茫,一副若有 所思的样子。  我问道:“刚才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他有些迷茫地反问我:“推断什么?”  “就是,你怎么知道他是个退伍的海军陆战队的军曹呢? ”  “我没有时间谈论这些琐碎的事。”他的口气有些粗鲁,接着又换了副神情微笑着对我说, “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你把我的思路打断了,但这没关系。这么说,你真的没看出 来他曾经是个海军陆战队的军曹吗? ”  “是的,真的没看出来。”  “想知道这件事不算困难,但要让我说明是如何知道的,就没那么简单了。就好比如果要 让你证明二加二等于四,这是很麻烦的,但你知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隔着一条街,我就 看见这个人的手背上文着一只蓝色的大锚,这是海员的普遍特征,况且他的举止又颇有军人 气概,留着军中比较常见的络腮胡子,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他是个海军陆战队队员。他的态 度有些傲慢自大,而且总是带有一点发号施令的神气,他的那副昂首挺胸的姿态你一定也看 见了吧。从他的外表上来看,他又是一个庄重稳健的中年人一根据以上这些情况来看,我 就可以推断出他曾是一位军曹。”  我情不自禁地喊道:“真是太妙了!”  “算不上,平淡无奇。”福尔摩斯淡淡地说,但从他的面部表情来看,明显他自己也觉得 很高兴,“刚才我还说没有罪犯来着,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一来看看这个! ”说着,他把送来 的那封短信推到我面前。  “哎呀,”我草草地读了一遍,不由得惊叫起来,“这真是太可怕了!”  福尔摩斯很镇定地说:“现在看来,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之处,请大声地把信里面的内容 读一遍给我听,好吗?”  以下就是我所念的那封信的内容: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昨天晚上,在布瑞克斯顿路尽头的劳瑞斯顿花园街上发生了一桩凶杀案。大概在今天凌晨两点钟,巡逻警察忽然发现此处有灯光。因平时这间屋子并没有人居住,巡逻警 察觉得很奇怪,便亲自去査看一番。他发现房门大敞着,前室空无一物,只有一具男尸。 这具尸体衣着整齐,口袋里装有名片,上有“艾劳克杰楚博尔,美国俄亥俄州克利 夫兰城人”等字样。整个房间里既没有被抢劫的迹象,也没发现任何能说明该男子死因 的证据。屋子里面虽然有几处血迹,但死者的身体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死者是怎么进 入这间屋子的,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至此,我们深知这桩案子棘手异常。至希在十二时 以前惠临该处,我将在此恭候。在接奉回示前,现场一切均将保持原状不变。如果不能 亲自莅临,我会将详情告知于您,如果能蒙受您的指教,将不胜感激。  陶拜斯葛里格森上福尔摩斯说道:“葛里格森在伦敦警察厅中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精明能干,他与雷 斯垂德都算是那一群蠢货之中的佼佼者。他们两人虽然机警干练,经验也很丰富,但都因循 守旧,而且守旧得厉害。他们彼此之间明争暗斗,就像两个卖笑妇人似的,这一点实在让人 难以理解。不过假如这两个人同时来插手这件案子的话,那么就一定会闹出天大的笑话来。” 看见福尔摩斯还在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侃侃而谈,我感到非常惊讶,于是便大声叫道: “要我给你雇辆马车来吗?真是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少安毋躁,现在我连去不去还没确定呢。某些时候,我的确是世界上罕见的懒鬼,但是, 这只在我的懒劲儿上来的时候才会这样。大多数时候我还是非常敏捷的哩。”  “你到底在等什么呢?难道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盼望的机会吗? ”  “亲爱的朋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桩案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我把这桩案子全 盘解决了,可以肯定地说,功劳肯定是葛里格森或者雷斯垂德这帮人的,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因为我是个非官方人士。”  “但是他现在是在求助你呀。”  “没错,他知道我要比他高明不少,不夸张地说,只有我们两人在场时,当着我的面他也 会承认这一点的。但是,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宁愿割掉自己的舌头也不会承认。不过虽 然如此,我们也还是可以去看看现场的。我可以一个人破案,即便我得不到什么,但终归是 可以嘲笑他们一番的。我们走吧! ”  说着,他披起了大衣,那种匆忙的神态说明在他跃跃欲试的心境已经压倒了消极冷淡和 无动于衷的一面。  福尔摩斯对我说道:“亲爱的朋友,请把你的帽子戴上吧。”  “你希望我也同去吗? ”  “是的,如果你没有别的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的话。”  一分钟之后,我们就坐上了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向布瑞克斯顿路驶去。  跟伦敦的许多个清晨一样,这也个阴霾多雾的早晨,每幢房子的屋顶上好像都笼罩着一 层灰褐色的帷幔,仿佛是下面的泥泞街道的映射。我的同伴兴致高昂,一路上对我说个不停,甚至谈起了意大利克里莫纳出产的小提琴以及阿玛蒂②小提琴与斯特莱迪瓦利(3:|小提琴之间 的区别,而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样沉闷的天气加上这种让人伤感的任务使 得我的情绪非常不好。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福尔摩斯在小提琴方面的议论,我直截了当地说:  “看样子,你好像不怎么在乎眼前的这桩案子。”  我的同伴轻松地回答我说:“不要着急嘛,现在还没有什么材料。没有掌握全部的证据和 细节之前便作出假设,是非常严重的错误,这样会大大地影响对真相的判断。”  “我想,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那些材料了。”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前 面,“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这里就是布瑞克斯顿路,那里就应该是命案的发生地。”  “不错,正是。车夫,请停下,快停车! ”在我们离那所房子还有差不多一百码的时候, 福尔摩斯就坚持要下车,按照他的说法,剩下的一段路我们必须步行。  从外表看来,劳瑞斯顿花园街3号就像是一座凶宅。这里结构普通,一连有四幢房子, 离街稍远,两幢空着,两幢有人居住。空着的房子在临街一面有三排窗子,因为平时没人住 在这里,所以外面的景致很是荒凉。被灰尘覆盖着的玻璃上贴着许多“招租”的便笺,好像 眼睛上的白翳一样。每幢房子前面都有一个草木丛生的花园,这些花园把街道和这几幢房子 分隔开来。小花园里有一条用石子和黏土铺成的黄色小路,由于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雨, 所以这里泥泞不堪。花园的四周有高约三英尺的矮墙,墙头上装着木栅栏。一个身材魁梧的 警察靠着墙站着,四周有几个闲人,正在伸着脖子向里面张望,希望能看一眼屋里到底是什 么状况,但毫无疑问,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按照我当时的猜测,福尔摩斯一到这里肯定会立马奔进屋中,马上开始动手研究这桩神 秘的案件。但事实上,他的表现很从容,似乎并不着急,甚至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 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这未免有些装腔作势,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阵厌烦来。他在人行道上 来回地踱着步,眼神茫然地盯着地面,一会儿又凝视天空、墙头上的木栅以及对面的房子。 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后,他慢慢地走上小路,换句话说,他是从旁边的草地上走过去的。他目 不转睛地观察着小径的地面,其中有那么两回,他停下脚步,我看见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并 且听见他还满意地欢呼了一声。雨后的黏土地面潮湿泥泞,上面有许多脚印,很显然,许多 警察来来往往从这上面踩过。按理说,是无法从那些脚印里面得到什么信息的。然而,时至 今日,我没有忘记他对于事物的观察能力是多么敏锐出色,所以我姑且相信他可以看出很多 我所瞧不见的东西。  有一个脸色白晳、头发浅黄的高个子在这幢房子的门口迎接我们,他的手里拿着笔记本, 看见我们便跑上前来,热情地握着福尔摩斯的手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现场保持原状,丝 毫未云力。”  “不见得吧,至少那个除外! ”福尔摩斯指着那条小路说,“我想,即便有一群水牛从这克里莫纳: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城市。  ②阿玛蒂:意大利北部城市克里莫纳城的小提琴制造世家。 @斯特莱迪瓦利:意大利小提琴制造家。  里走过,也不会比现在这个样子更糟了。葛里格森,你也许以为已经得出了结论,所以才允 许别人这样做的吧。”  这个侦探显然有些难为情,他躲躲闪闪地说:“这个我并不太清楚,当时我在屋里勘察现 场,我的同事雷斯垂德先生也在这里呢,外面的事情我都交给他去处理了。”  福尔摩斯望了我一眼,把眉毛扬了一扬,略带嘲弄神情,他说道:“也难怪啊,有了雷斯 垂德和你这样两位大人物在场,第三个人估计很难再发现什么了。”  葛里格森搓着两只手,万分得意地说:“你知道,这桩案子确实非常离奇,我认为我们已 经尽力了,但还是没什么头绪,这可能正合你的胃口。”  “你是坐马车来的吗? ”福尔摩斯问道。  “不是,先生。”  “雷斯垂德呢? ”  “他也不是,先生。”  “那么,我们去屋子里面看看吧。”  回答完福尔摩斯这些前后不连贯的问题之后,我们一行人便大步走入房中,葛里格森跟 在后面,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里有一条短短的通向厨房的过道,过道的地面上没有铺地毯,满地灰尘,它的左右两 侧各有一扇门,其中一扇分明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了,另一扇则是餐厅的门,这桩惨案就发 生在这个餐厅里。福尔摩斯走进餐厅,我跟在他的后面,心情非常沉重,我想这大概是由于 死尸所带来的影响吧。  整间屋子呈方形,由于没有家倶陈设,所以显得格外宽敞。墙壁上糊着一些廉价的花纸, 有的地方出现了霉斑,甚至有的地方还大片大片地剥落了下来,露出了里面黄色的粉墙。在 门的对面,有一个看起来相当精致的壁炉。壁炉框是用白色的假大理石制成的,炉台的一端 放着一截红色蜡烛头。因为整个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所以室内光线非常昏暗,空气也是异 常污浊,到处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颜色,再加上房间里积尘聚集,更加重了这种情绪。  这些景象是我后来才看见的,在我刚进去的时候,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具异常可 怕的尸体上:死者四十三四岁,留着短硬的胡子,肩膀宽厚,中等身材,一头黑黑的鬈发, 身上穿着厚厚的黑呢礼服背心和上衣,装着洁白的硬领和袖口,裤子是浅色的。在他身旁的 地板上,放着一顶整洁干净的礼帽。死者紧握着双拳,两臂伸展,双腿交叠着,看样子是在 临死前有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他僵卧在地板上,一双茫然无光的眼睛凝视着褪了色的天花板。 他那张僵硬的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似乎充满了怨恨。他凶恶的古怪神态,再配上那副低削 的前额、扁平的鼻子以及突出的下巴,看来很像一个怪模怪样的扁鼻猿猴,实在恐怖极了。 除此之外,那种极不自然的痛苦姿态,让他的面貌愈发可怕。各种各样危险和恐怖的场景我 也遇见过不少,但像伦敦市郊大道旁的这个屋子里的恐怖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碰见。  身材瘦削而颇具侦探家风度的雷斯垂德,此时正站在门口,朝着我的朋友和我打招呼。 雷斯垂德对我们说:“照我看来,这桩案子难免要惊动全城了,福尔摩斯先生。在这行里, 我绝对算得上是个老手了吧,但也还没见过这样离奇古怪的事。”  葛里格森问道:“现在有什么线索吗? ”  雷斯垂德随声附和道:“一点也没发现。”  福尔摩斯走到尸体跟前,跪下来仔仔细细地开始检查。  “你们确定尸体上没有伤痕吗? ”他一边问,一边指着周围的血迹。  两个侦探几乎同时回答说:“的确是没有的。”  “也就是说,这些血迹一定是另一个人的卩罗,没准儿是凶手的。如果"假定这是一粧凶杀案 的话,这就让我联想起一八三四年乌特勒克地方的范坚森死时的情况。葛里格森,你对那 桩案件有印象吗? ”  “抱歉,先生,我不记得了。”  “我劝你把这桩旧案重新研究一下。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都是前人做过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福尔摩斯用他那灵敏的手指这里摸摸,那里按按,又把死者的衣扣 解开检查了一番,他的眼睛里又露出之前与我对话时那种茫然的神情。他检查得非常迅速, 但不乏细致和认真。最后,他用鼻子嗅了嗅死者的嘴唇,又对死者皮靴子的靴底进行了一 番检查。  做完这些,福尔摩斯问道:“尸体一直没有被动过吗?”  “除了进行必要的检查之外,谁也没有动过。”  “那么,现在可以把他送去埋葬了,”他说,“这具尸体没有什么再需要检查的了。”  葛里格森已经准备了一副担架和四个抬担架的壮汉。他一下命令,这些人便走进来将死 者抬了出去。当他们刚把死尸抬起时,有一枚戒指滚落到了地板上。雷斯垂德连忙捡起了它, 莫名其妙地瞧着。  忽然,他大声叫道:“这是一枚女人的结婚戒指。我想一定有个女人来过这里! ”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托着戒指的手伸过来给大家看。我们围上去观察,这枚金戒指虽然 相当朴素,但毫无疑问是给新娘戴的。  葛里格森说:“这样一来,案件更加复杂了,唉,这桩案子本身就够复杂的了,真是雪上 加霜。”  福尔摩斯说:“你怎么知道这枚戒指就不能让这桩案子更加明晰呢?这样死死地盯着它当 然是毫无用处的。你在他衣服的口袋里都检查出什么来了? ”  “都在这里。”葛里格森指着楼梯最后一阶上的一堆东西说,“一根又重又结实的爱尔伯特 金链;一只金表,伦敦巴罗德公司制造;一枚金别针,上边有个虎头狗的脑袋,狗眼是两颗 红宝石;一枚金戒指,上面刻着共济会的会徽;俄国皮的名片夹,里面有印着克利夫兰,艾 劳克杰楚博尔的名片,与内衣上的E.J. D.三个字母缩写吻合。没有钱包,但有一点零钱, 总共约七英镑十三先令。除此之外,还有一本袖珍版薄伽丘②的小说《十日谈》,扉页上写着乌特勒克:荷兰中部一省的省会。  ②薄伽丘:意大利著名作家,著有《十日谈》等。  约瑟夫史丹格森的名字。此外还有两封信封是寄给楚博尔的,一封是给约瑟夫史丹格森的。”  “这两封信是要寄到什么地方的? ”  “是河滨路美国交易所留交本人自取。这两封信都是从盖恩轮船公司寄过来的,内容是通 知他们轮船从利物浦开行的时间,由此可以推断,这个倒霉的家伙应该是正要回纽约去。”  “你们是否调查过史丹格森这个人? ”  “当然,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当时就着手开始调查了。”葛里格森说,“我已经把广 告稿送到各家报馆去刊登,还派了人去美国交易所去打听消息,现在还没回来呢。”  “克利夫兰方面呢?你们联系了吗? ”  “今天一大早我们就把电报发出去了。当然,我们只是把这件事的情况简单地说明了一下, 并且告诉他们如果有与这件事相关的情报,务必及时回复。”  “在电报里,你有没有提及你认为是关键性问题的细节? ”  “只是问到了史丹格森这个人。”  “没问其他的?难道你认为整桩案子里就这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不能再拍个电报过 去吗? ”  葛里格森有点生气地说:“我在电报上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福尔摩斯暗自苦笑了一下,正打算说些什么,这时雷斯垂德进来了,得意扬扬地搓着双 手。刚才我们跟葛里格森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他在前屋。  “葛里格森先生,”他说,“我刚才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若不是我仔细地检查了墙 壁,恐怕就把这个细节忽略了。”雷斯垂德这个小个子说话的时候,眼睛放着光,显然,他是 因为能力超越了他的同僚而自鸣得意。  “请到这边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很快地带我们回到前屋里。此时,因为尸体已被抬去 处理,屋中的空气似乎也有所好转。“好,请站在那边! ”  说着,他点了根火柴,举起来向墙壁照去。  “瞧瞧那个! ”他十分得意地说。  我刚才讲过,墙上的花纸已经破败不堪,很多地方都剥落了下来。在这个墙角上,就有 一大片花纸剥落了的地方,露出一块相当粗糙的黄色粉墙。在这处没有花纸的墙上,潦草地 横写着一个血红色的单词:  瑞琪(RACHE)“你们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这个侦探像马戏班的老板吹嘘自己的把戏似的大声说道,“这 个词之所以被人忽略,是因为它处在屋中最黑暗的角落里,没有人想起来检查这里。这是凶 手蘸着他或者是她自己的血写的。你看,还有血顺墙往下流的痕迹呢丨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 无论如何,这绝对不会是自杀。为什么要选择写在这个角落呢?我是这样想的,请先看看壁 炉上的那截蜡烛。当时它是点燃的,如果蜡烛正在燃烧,那么这个墙角就不是整间屋子最黑的地方了,而是最亮的地方。”  葛里格森有些轻蔑地说:“但是,就算你发现了这个字迹,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要问我意义,我只能说,也许写字的人本来是想一个女人的名字‘瑞契儿’ (Rachel),但是肯定是被什么事打搅了,所以没能写完。请记住我说的话,等到这桩案子全 部搞清楚之后,你肯定会发现一个名叫‘瑞契儿’的女人与这桩案子有着莫大的关系。你 现在可以尽情地嘲笑我,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你确实非常聪明能干,但到了最后,你会发 现,姜还是老的辣。”  我的同伴听了他的这些看法之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这就更加激怒了这个小个子侦探, 福尔摩斯说:“真是抱歉丨没错,你确实是我们三个人中首先发现这个字迹的,功劳当然属于 你。而且跟你所说的一样,由此可以看出来,字是昨天晚上惨案里的另一个人写的。我到这 里这么长时间,还没来得及检查这间屋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现在就想进行这项工作。” 说着,他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圆形放大镜和一把卷尺,拿着这两样工具,他在 屋里一言不发地踱来踱去,有时跪下,有时站住,还有一次甚至趴在地上了。他聚精会神地 工作着,好像把我们全都忘记了。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着,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惊 呼,有时吹响口哨,有时又像充满希望、受到鼓舞似的小声地叫出了声。我在一旁观察福尔 摩斯,他的这些行为让我禁不住联想起训练有素的纯种猎犬,它们在丛林中跑来跑去,不停 地吠叫着,一副不嗅出猎物的踪迹誓不罢休的样子。他一直检查了二十分钟,十分小心地测 量了一些痕迹之间的距离,这些痕迹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偶尔,他也会用卷尺测量墙壁, 行为匪夷所思。后来,他从地板上的什么地方捏起一小撮灰色尘土,并且把这些尘土放在一 个信封里。紧接着,他用放大镜检查了墙壁上的血字,对每个字母观察得非常仔细。最后, 他似乎很满意了,便把放大镜和卷尺收回口袋里。  他微笑着对我们说:“有人说,天才就是有无限吃苦耐劳的本事。当然,这个定义下得并 不怎么恰当,但是放在侦探工作上倒也合适。”  葛里格森和雷斯垂德十分好奇,甚至带着几分轻蔑一直盯着这位同行的动作。我已经了 然于胸的,他们显然还没有明白一比如福尔摩斯的每个最细小的动作都有着它实际而明确 的目的。  他们两人齐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  福尔摩斯对他们说:“如果我有幸能帮助你们,未免要夺取二位在这一案件上所建立的功 劳了。你们现在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想我暂时不方便插手吧。”他的话里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紧接着又说:“如果你们能把自己侦查到的具体情况随时告知我,我当然也愿意尽力帮忙。现 在我还想跟发现这个尸体的警察聊上几句,不知你们是否可以把他的姓名和住址告诉我? ” 雷斯垂德低下头翻了下自己的记事本,然后说道:“他的名字叫约翰阮斯,现在下班 了。你可以在肯宁顿花园门奥德利大院46号找到他。”  福尔摩斯默默地把地址记录下来后,转过头来对我说:“医生,我们走吧,去找找这个 人。我告诉你们一点跟这桩案子相关的情况。”他向那两位侦探继续说道:“很显然,这是一 桩谋杀案。凶手是个中年男人,他身高六英尺多,按照他的身材来说,脚稍微小了一点。他脚穿一双方头的粗皮靴子,抽的是印度雪茄。我没猜错的话,他是跟被害者一起乘坐一辆四 轮马车来的。这个马车由一匹马拉着,那匹马有三只蹄铁是旧的,但右前蹄的蹄铁是新的。 这个凶手很可能脸色赤红,右手指甲很长。以上情况,对你们办案也许会有些帮助。”  葛里格森和雷斯垂德面面相觑,露出一种明显不信任的笑容。  雷斯垂德问道:“既然你说这个人是被杀的,那么具体的死因是什么呢?”  “他是被毒死的。”福尔摩斯简洁地说道,之后便迈开大步向外面走去。“还有一点,雷斯 垂德,”他走到门口时,又扭过头说,“在德语中,‘瑞琪’这个词有复仇的意思,所以,如果 你足够聪明的话,请别再浪费时间去寻找那位‘瑞契儿’小姐了。”  说完这几句临别赠言之后,福尔摩斯转身离开,只剩下这两位侦探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四 约翰阮斯的说法差不多午后一点钟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劳瑞斯顿花园街。福尔摩斯与我先是去附近的电 报局拍了一封长电报,然后,他叫来了一辆马车,吩咐车夫把我们送到雷斯垂德告诉我们的 那个地方。  在车上,福尔摩斯对我说道:“没有什么比直接获得的证据更重要。事实上,我对这桩案 子已经有了初步的断定,但我们还是要把应该查明的情况搞清楚。”  我说:“你真叫我莫名其妙,福尔摩斯。其实,刚才你跟那两位侦探所说的那些细节,你 自己也不见得那么确定吧。”  “相信我,我说的话绝对没有错。”他回答道,“刚到那里,我首先便发现在马路旁有两道 马车车轮的轨迹。你知道,在昨天晚上那场大雨之前,整个星期都是晴天,所以呢,留下这 两道深深轨迹的马车一定是在晚上到那里的。除此之外,你有没有观察那些马蹄的印迹?其 中有一个蹄印比其他三个要清晰许多,这就说明那只蹄铁是新换的。这辆车子既然是在下雨 之后到那里的,同时按照葛里格森的说法,整个早晨并没有任何车辆来过,由此不难推测, 这辆马车一定是昨天夜间在那里停留过,所以,也就正是这辆马车把那两个人送到那间空房 里去的。”  “听起来,这些推断似乎很容易。”我说,“但是其中一人的身高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也很简单。一个人的身高,很大程度上可以根据他步伐的长度推断出,计算方法也并 不复杂,但现在教给你也没什么用处。我是在屋外的土地上和屋内的尘土上测量出那个人步伐的长度的。接着,我又找到了一个验算我的计算结果是否准确的办法。大多数人在墙壁上写字的时候,很自然地,会写在与自己视线平行的地方。现在墙壁上的字迹离地刚好六英尺左右,所以这些推断简直就如同儿戏一样简单。”  “那么关于他的年龄呢? ”我穷追不舍地继续发问。  “你想想,如果一个人能够毫不吃力地一步迈过差不多四英尺半的距离,那么他肯定不会 是一位老人。在小花园里的甬道上,有个差不多那么宽的水洼,很明显方头靴子是一步迈过 去的,而漆皮靴子是绕着走的。这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不过是把我那篇文章中所提出 的一些观察事物和推理的具体方法,应用到这起案件上而已。你还有什么困惑的地方吗?”  “关于手指甲和印度雪茄呢? ”我又提醒他说。  “不难看出,墙上的字是一个人用食指蘸血写出的。我用放大镜看这些字时,发现一些墙 粉被刮了下来。假设这个人的指甲修剪过的话,肯定不会是这样的。我还从地板上收集到了 一些散落的烟灰,它是呈起伏状的,而且颜色很深,据我所知,只有印度雪茄的烟灰才是这 样的。这一点你有所不知,我曾经专门研究过雪茄烟灰,还写过这方面的专题论文呢。不是 我说大话,无论什么牌子的雪茄或纸烟的烟灰,只要我看上一眼,就差不多可以识别出来。 恰恰是在对待这些细节时,一个干练的侦探才与葛里格森、雷斯垂德之流绝对不同。”  “你刚才还说他脸色赤红,这又有什么根据呢? ”我又问道。  “关于这一点……其实是个比较大胆的推测,当然,我确信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在目前的 情况下,你先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吧。”  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困惑地说:“现在我真是有点晕头转向了,越想越觉得神秘。 比方说,如果真的有两个人的话,那么他们是怎么进入那间空屋的呢?送他们去的车夫现在 又怎么样了? 一个人如何能强迫另一个人服毒?血又来自何处?女人的戒指又是从哪儿来 的?既然这桩案子并不是为了图财害命,那么凶手的目的何在?最关键的是,凶手在逃走之 前为什么要在墙上写下德语的‘复仇’字样呢?实话实说,我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些问题全部 联系起来。”  我的同伴对我露出赞许似的微笑。  他接着说道:“说得很棒,你把这桩案子里面的疑难处总结得简明扼要。虽然我现在在主 要的情节上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但还是有很多地方理不清楚。至于雷斯垂德发现的血字,也 许只是一个圈套而已,暗示着这是什么秘密团体干的,试图借此把警察引入歧途。要知道, 那个词根本不是德国人写的,你有没有注意到,里面的字母A多少是有点模仿德语样子写的。 但是请注意,真正的德国人写的却常常是拉丁字体。所以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些字母 绝不会是出自德国人之手,而是一位不怎么高明的模仿者所为,并且他做得有点画蛇添足了。 这只不过是想要把侦查工作引入歧途的一个诡计罢了。医生,对于这桩案子,我也不想再跟 你多说些什么了。你知道,魔术师一旦把自己的戏法说穿,也就没办法得到别人的赞美了。 倘若我把我的工作方法都告诉你的话,你也许就会想:福尔摩斯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人物罢了, 并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我回答他说:“放心,我肯定不会这样的。侦探术迟早会发展成为一门精确的科学,按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你差不多已经把它创建起来了。”  我的同伴听我这么说,而且发现我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极其诚恳,高兴得涨红了脸。我早 就看出来,当听见别人对他的侦探术大加赞美时,他就会像一个姑娘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美 貌时那样变得敏感而兴奋。  福尔摩斯继续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穿方头靴的和穿漆皮靴的两个人是乘着一辆车 子来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不赖,可能还是肩并着肩一起从花园中小路上走过。他们 进了屋子之后,还在屋子里走过几个来回,更确切地说,穿漆皮靴子的是站立不动的,穿方 头靴子的人却在屋中不停地走动。这些情况我是从地板上的尘土上看出来的。同时,也不难 看出,他的步子越迈越大,这就说明一点,他越走,情绪越激动。我猜他是一边走一边讲话, 最后终于暴怒起来,于是惨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现在,我把我了解到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你 了,剩下的只是些臆断和猜测。好在我们已有了着手工作的好基础,但现在我们也必须抓紧时 间,因为我今天下午还要赶过去听阿勒音乐会,我很喜欢诺尔曼聂鲁达的音乐呢。”  我们正在谈话的时候,车子不停地穿过凄凉的小巷和昏暗的大街,最终到了一条十分肮 脏的巷口。车夫忽然把车子停了下来,指着黑色砖墙之间的一条狭窄胡同对我们说:“那边就 是奥德利大院,你们回来时记得来这边找我。”  奥德利大院的建筑算不上雅观,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胡同,便来到一个方形大院里, 院内地面是用石板铺成的,四周有一些简陋肮脏的住房。我们穿过一群衣着肮脏的孩子,在 一行行晒得褪了色的衣服下面钻过,最后来到46号。46号的门上钉着一个小铜牌,上面刻 着“阮斯”字样。我们凑上前去一打听,才知道这位警察正在休息。我们便在前面的一间小 客厅里等他出来。  很快,这位警察睡醒了,因为被我们打搅了好梦,他显然有些不愉快,他对我们说:“具 体的事情我已经在局里详细报告过了。”  福尔摩斯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半镑金币,若有所思地在手中把玩着,他对那位警察 说:“听着,我们想要请你从头到尾再亲口对我们讲一遍。”  这位警察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个小金币,立即回答道:“没问题,我很愿意告知我所看见 的一切。”  “那么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你从哪里讲都可以。”  阮斯一屁股坐在马毛呢的沙发上,皱起眉头,好像在努力回忆着细节,好使得自己的叙 述中不出现任何遗漏。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们说道:“这件事情我还是从头讲起吧。我在夜间巡逻,当班的时 间是从晚上十点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在夜里十一点钟的时候,曾有人在白哈特街打 架,除此之外,我巡逻的地区很平静。差不多一点钟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雨来。这时候, 我遇见了亥瑞摩契,他是负责在荷兰树林区一带巡逻的,我们两个人就站在亨瑞埃塔街转 角的地方聊天。不久,大概在两点或两点稍过一点的时候,我想该去巡逻一圈了,去看看布 瑞克斯顿路是不是平安无事。下过雨后的这条路又偏僻又泥泞,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只 有一辆马车从我身边跑过去。我一边在街道上走着,一边琢磨着此刻要是有热酒喝上一点该有多美。这时候,我发现那座房子的窗口一闪一闪地射出灯光。我知道劳瑞斯顿花园街的两 所房子平时都是空着的,其中一所的最后一个房客害了伤寒病死了,但房东还是不愿修理阴 沟。所以我一看到那个窗口有灯光,就吓了一跳,担心会出什么差错,待我到那间屋子的门口——”  “你当时就站住了,转身又往小花园的门口走去。”我的同伴突然插嘴说,“可是你为什么 要那样做呢? ”  阮斯满脸惊讶,甚至吓得跳了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福尔摩斯。  “上帝啊,的确是这样,先生,”他说,“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真奇怪丨你瞧,当我走到 门口的时候,我觉得太冷清,太孤单了,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找个人与我一起进去。说老实话, 我倒不担心人世上的什么东西,有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或许这就是那个得了伤寒病死去的人, 正在检查那个要了他的性命的阴沟吧。这样的念头让我浑身不舒服,以至于转身就走,重新 回到大门口去,看看是不是能看见摩契的提灯;但却连他的影子也找不到,更别说看见其他 的人了。”  “街上没有人吗? ”  “是的,先生,别说人了,连条狗都没有。我只好重新鼓起勇气,又走了回去,下了很大 的决心把门推开。屋子里面静悄悄的,于是我就向那间有灯光的屋子走去。当时我看见壁炉 台上点着一支蜡烛,一支红色的蜡烛,烛光摇摆不定,烛光下,我看见一”  “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在屋中转悠了几圈,还在死尸旁边跪了下来,之后又走过去 推了推厨房的门,后来一”  听到这里,约翰阮斯突然跳了起来,他一脸惊悚的表情,眼神里露出怀疑的神色。他 大声叫道:“说吧丨当时你是躲在什么地方,怎么能看得这样一清二楚?这些事都是你不可能 知道的。”  听到他这么说,福尔摩斯笑了起来,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隔着桌子丢给这位警察看。 “千万别把我当作凶手抓起来。”他说,“要知道,我也是一条猎犬,而不是3良;不信的话,可 以去问葛里格森和雷斯垂德先生,他们会证明的。那么,请继续讲下去。以后你又做了些什 么呢? ”  阮斯重新坐了下来,但是脸上怀疑的神色还在,他继续说:“我走到大门口,吹起了警 笛。摩契和其他两个警察听见声音就赶了过来。”  “当时街上什么人都没有吗? ”  “是的,实在太晚了,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  警察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见过的醉汉数不胜数,但从来没有见过像那个家伙那样烂 醉如泥的人。我出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靠着栏杆放声高歌,唱着最流行的那种小调或 是其他什么的,当时简直站都站不稳了,真没办法。”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福尔摩斯问道。  福尔摩斯这样一打岔,约翰阮斯好像有点不高兴,但还是接着说道:“是个醉得不像话的人,如果当时我们不是有事要忙的话,肯定会把他扭送到警察局的。”  “他的衣服,他的脸,你有没有注意到? ”福尔摩斯又插嘴问他。  “确实留意到了,因为我和摩契还搀扶过他。他的个子很高,是个红脸,下边一圈长“这就足够了。”福尔摩斯大声说道,“后来他去哪里了呢?”  “我们当时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工夫去照看他。”他说。  接着,这位警察又十分不满地说:“我敢打赌,他自己一定认识回家的路。”  “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  “一件棕色外套。”  “他手上有没有拿着一条马鞭子? ”  “马鞭子?我想应该没有的。”  “那么,他就一定是把它丢下了。”我的伙伴自言自语地说,“后来你看见或者听见有马车 从那边过去吗? ”  “没有的。”  “好吧,这半镑金币是你的了。”我的同伴戴上帽子,站起身来说道,“阮斯,很抱歉地告 诉你,恐怕你在警察大队里永远得不到提升了。你脖子上面的那颗脑袋不应该只是个装饰, 偶尔也应该有点用处才对。昨夜,你本来有机会可以捞个警长什么的干干,因为你搀扶的那 个醉汉,就是这件神秘案子的重要线索,现在我们正在找这个人。当然,这会儿再争论已经 没有用了,我只是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走吧,医生,我们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说完,我们一起出来寻找我们的马车,只剩下那个警察还在半信半疑,显然,他愈发地 不安起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福尔摩斯恨恨地说道:“他可真是个大傻瓜丨你想想看,遇上这样一个千 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却把它白白地浪费掉了,真是个蠢货。”  “我还是一头雾水呢。当然,这个警察所描述的那个人与你所想象的那人的情况基本一致, 但是他为什么要去而复返呢?这可不像是罪犯的行为呀。”  “别忘了那枚戒指丨先生,戒指丨他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我们如果没有别的法子捉住 他,那么就可以用这个戒指当作钓饵,来让他上钩。请放心,我一定会捉住他的,医生一 我敢和你下二比一的赌注,我们来打个赌,我一定可以抓住他。话说回来,现在我倒要感激 你,如果不是你,我也许还不会去呢,那么我就要失去这个从来没遇到过的绝佳的研究机会 了。我们就叫它‘血字的研究’好么?这些美丽的辞藻偶尔一用也无妨吧丨在平淡无奇的生 活里,谋杀案就像一条红线一样,贯穿在里面。我们的责任就是要去揭露它,把它从生活里 清理出来,彻底地加以暴露。现在,我们应该先去吃饭,然后再去听听诺尔曼聂鲁达的音 乐演奏。你可能有所不知,她的弓法和指法简直妙极了,技术无比高超。她演奏肖邦的那段 什么小曲子真是无人可比:特一拉—拉—利拉一利拉一莱。”  这位非官方的侦探家靠在马车的座位上像只云雀一样哼唱个不停,我在一旁默默地思考 着人类心灵的多样化。  五我们的广告引来了不速之;早上的这段奔波对于我虚弱的身体来说,实在是有点吃不消,所以还没到下午,我就感 觉极其疲惫了。福尔摩斯出去听音乐会后,我躺在沙发上竭力想睡上那么两个小时,可是始 终无法办到。由于刚刚发生的这些状况让我非常激动,所以此时此刻,我的脑子被许多稀奇 古怪的猜测和想法所充斥着。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被害者的那张扭曲的面容就会出现在我的 眼前,它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恶劣,对于把这样一个长相凶恶丑陋的人从世上除掉的那个凶 手,我竟然心生感激之情。如果要列举出人类最狰狞的面孔,那么这位克利夫兰城的艾劳 克-楚博尔肯定有机会入围。即便这样,我认为问题还是应该公平处理,从法律角度来讲, 被害人的罪行是无法抵消凶手的罪的。  按照我的伙伴刚才的推测,这个人应该是中毒而死的,但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很不平 常。我记得在罪案现场的时候,福尔摩斯曾嗅过死者的嘴唇,我想他一定已经侦查出了某种 事物,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况且,尸体上既没有勒死的迹象,也没有任何伤痕,如果说不是 中毒而死,那么其他致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从另一角度看,地板上的那一大摊血迹又是 谁的呢?整间屋子里找不到任何扭打的痕迹,也没有发现死者用来击伤对方的凶器。只要类 似的问题得不到解答,我觉得,无论是我还是福尔摩斯,要想睡个安稳觉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从福尔摩斯的表现来看,他那种平静而又自信满满的神态,让我深信他对于这件案子的全 部情节都已经掌握,虽然他推测的具体内容我一时间还猜不出来。  福尔摩斯回来得很晚,这让我觉得,他肯定不是听音乐会一直听到这么晚。他进屋的时 候,晚饭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  “今天的音乐会可真不赖。”福尔摩斯坐下来说着,“你还记得达尔文对于音乐的见解吗? 他认为,在人类还没有说话的能力之前,就已经有了创造音乐和欣赏音乐的能力了。或许这 就是我们可以被优美的音乐所轻易感染的缘故。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对于世界还处于混沌时 期的那些朦胧岁月,还保留着一点模糊的记忆。”  我说:“你的这个见解好像过于广泛了。”  福尔摩斯接着说道:“我认为,如果一个人要想描述大自然的话,那么,他的想象领域就 必须像大自然一样浩瀚广阔。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跟往常不大一样呀。是不是布瑞克斯 顿路的案子把你弄得心神不定? ”  我说:“老实说,这桩案子确实让我非常头疼。经历过阿富汗那场战争之后,我原本应该 锻炼得更加坚强些的。在迈旺德战役里,我也曾亲眼见到自己的同伴们血肉横飞的情景,但 是那些并没有让我感到害怕。”  “这点我非常理解,这件案子的确有一些神秘莫测的地方,所以才引发了诸多的想象,如果没有这么多想象的话,那么恐惧也就不复存在了。今天的晚报你看过了吗?”  “晚报的记者把这桩案子讲得非常详细,但是有一点他没有提到,就是在抬尸体的时候, 一枚女人的结婚戒指掉在了地板上。现在看来,没提这点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是为什么呢? ”  “你来看看这个广告,”福尔摩斯说,“今天上午,这桩案子发生之后,我马上就在各家报 纸上刊登了一则广告。”  他把报纸递给我,我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这条广告处在“失物招领栏”的第一条, 广告内容如下:  今早在布瑞克斯顿路、荷兰树林和白鹿酒馆之间拾得结婚金戒指一枚。丢失者请于 今晚八时至九时间向贝克街华生医生处领取。  “请你别在意,”福尔摩斯说,“这条广告上用的是你的名字。我担心如果用我的名字的话, 某些笨蛋侦探也许就会识破,这样他们就要从中插手了。”  “这无关大碍。”我回答说,“但是,如果真的有人找我领取的话,我可没有戒指给他呀。” “我这里有。”说着,他把一枚戒指交给了我,“这一枚应该可以对付过去,几乎跟原来的 一模一样。”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会是谁来领取这枚戒指呢?”  “我想,应该就是那个穿棕色外衣的男人吧,也就是我们那位穿着方头靴子的红脸朋友。 假如不是他本人来的话,大概也会派一位他的同党来。”  “难道他不认为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么? ”  “不会的。如果我估计得没错的话一当然,我有很多理由支撑着我的预测。为了不失去 这枚戒指,这个人甘愿冒任何危险。我觉得,那枚戒指是在他俯身查看楚博尔尸体的时候不 小心掉下来的,但当时他并没有觉察到,直到离开这座房子后,他才发现自己把戒指弄丢了, 于是赶忙又回去找。但是,这时他发现,由于刚才自己的粗心大意,竟然没有熄灭蜡烛,而 此刻,警察已经到屋里了。他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座房子的门口,是很可疑的事情,所以, 他只好装成喝多了的醉汉。你不妨设身处地想一下:他把整件事仔细地想清楚之后,他一定 会想到,大概是在他离开那所房子之后,不小心把戒指掉在路上了。那么,他现在该怎么办 呢?按我的推测,他肯定先要急忙地在晚报上搜寻一番,希望在失物招领栏中能够有所斩获。 如果他现在看见这条广告了,应该会非常兴奋,根本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圈套。在他看来,寻 找戒指为什么就一定要与暗杀这件事有关系呢?这是根本没有道理的。我相信他会来的,他 一定会来的。也许在一小时之内,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来了以后,我怎么办呢? ”我不解地问道。  “到时候你让我来对付他就好,你手上有什么武器吗? ”  “让我想想……我有一支旧的军用左轮手枪,当然,还有一些子弹。”  “在他来之前,我想你最好把它擦干净,并装上子弹。这家伙没准儿是个亡命之徒。虽然 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但我们还是事先准备一下为好。”  我回到卧室里,按照福尔摩斯的话去做些准备。当我拿着手枪出来的时候,发现餐桌已 经收拾干净了,此时,福尔摩斯正在信手拨弄着他心爱的玩意儿一那把小提琴。  我进来的时候,福尔摩斯对我说:“案情好像越来越清晰了,我那封发往美国的电报刚刚 有了回应,证明我对这件案子的看法是正确的。”  我连忙问道:“真的是那样吗?”  “我的小提琴要是换上新弦就更好了。”福尔摩斯说,“华生,拜托你先把手枪放在口袋里 吧。记住,一会儿那个家伙进来的时候,你要用平常的语气跟他对话,其他的交给我来应付。 千万不要大惊小怪,以免打草惊蛇。”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对他说:“现在已经八点了。”  “是啊,我想或许在几分钟之内他就应该到了。去把门稍开一些。行了。把钥匙插在门里 边。没错,就是那样。多谢丨来看看这个,这是我昨天在旧书摊上偶然买到的一本珍奇的古书, 书名叫《各民族的法律》,是用拉丁文写就的,一六四二年在比利时出版。我想,当这本棕色 封面的小书出版的时候,查理的脑袋还稳稳地长在他的脖子上呢。”  “印刷者是谁? ”  “名叫菲利普德克罗伊,不清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书前扉页上写着‘古列米怀特(2:| 藏书'墨水早已褪了色。真不知道这位古列米怀特到底是谁,大概是一位十七世纪的实证 主义法律家吧,他的笔迹有法律人士一贯的风格。哦,我想,我们等的那个人来了。”  说到这里,门铃忽然响了。福尔摩斯轻轻站了起来,他把他的椅子向房门口的方向移动 了一点。我们听到女仆走过门廊,并打开了门闩。  “请问,华生医生是住在这里吗?” 一个语气有些粗鲁但吐字却很清晰的人问道。我们没 有听到仆人的回应,但听见了大门关闭的声音,然后,有人走上了楼梯,他的脚步慢吞吞的, 好像是拖着步子在走。我的朋友侧耳倾听,脸上显出惊奇的表情,脚步缓慢地沿着过道走了 过来,接着,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请进吧。”我在里面高声说道。  推门进来的,并不是我们预料中的那个凶狠男子,而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蹒跚地走进房间里来。她进来之后,被灯光骤然一照,好像照花了眼。行过礼后,她站在那里,一副 老眼昏花的神态瞧着我们,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并在衣服的口袋里奋力摸索着什么。我看了福 尔摩斯一眼,他显然有些失望,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只好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这个老太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晚报,用手指着我们刊登的那则广告说:“先生们,我是为 这件事而来的。”说着这句话,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广告上面说,在布瑞克斯顿路附近捡到了一枚结婚戒指。我想这是我女儿赛莉的,她在①查理:这里是指英王查理一世(Charlesl,1600.11.19—1649.1.30 ),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国 王,他是英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被公开处死的国王。  ②古列米怀特:英国神学家威廉怀特的笔名。  去年的这个时候结的婚,丈夫在一只英国船上当会计。如果他回来时,发现她的戒指丢失了, 天知道他会怎么样呢。我真是不敢想。他这个人平时性子就急,喝了点酒之后,就更加暴躁了。 对不起,整件事情是这样的,昨夜她去看马戏团的演出,是和一”  “请问,这是她的戒指吗? ”我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老太婆惊呼起来:“没错,先生!谢天谢地丨赛莉今天晚上可要高兴死了,失而复得,这 正是她丢的那枚戒指。”  我随手拿起一支铅笔,问道:“您住在哪里呢?”  “宏兹迪池区,邓肯街号。离这儿有一段距离呢。”  福尔摩斯忽然说:“可是,布瑞克斯顿路并不在什么马戏团与宏兹迪池区之间呀。”  老太婆转过脸去,她那双锐利的小红眼迅速从福尔摩斯身上扫过,她说:“抱歉,那位先 生刚才是问我的住址。我的女儿赛莉住在培克罕区,梅菲尔德公寓号。”  “贵姓是一 ”  “我姓索耶,我的女儿姓丹尼斯,她的丈夫叫汤姆丹尼斯。他在船上可以说是一个又正 直又漂亮的小伙子,是公司里数得着的会计;可是一上岸,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又是玩女 人,又是喝酒一”  “索耶太太,这是你的戒指。”我遵照福尔摩斯的暗示,打断了她的话,“当然,这个戒指 是你女儿的,现在物归原主了,我很高兴。”  这个老太婆嘟囔着说了几句感激的话之后,把戒指小心地包好,并放入衣袋里,然后步 伐缓慢地走下楼去。她刚走出房门,福尔摩斯立刻站了起来,向他自己的房间跑去。几秒钟 之后,他穿上大衣系好围巾走了出来。福尔摩斯匆忙地对我说:“我这就要出门,我要跟着她, 我想她一定是个同党,我相信她会把我带到凶犯那儿去。别睡,等着我回来。”此时,我们的 来客好像已经出了门,因为我听见楼下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福尔摩斯也跟着下了楼。从窗 子向外看去,只见那个老太婆有气无力地在马路上走着,福尔摩斯在她的后方不远处紧紧跟 住。这时,我心里想:如果福尔摩斯的想法没错的话,那么现在这将是他直捣虎穴的好机会, 他刚才根本用不着告诫我等着他,因为在我没有听到他冒险的结果之前,睡觉当然是不可能 的事情。  福尔摩斯出门的时候差不多是九点钟,我无法判断他要出去多长时间,所以只好待在房 间里叼着烟斗,随手翻阅一本昂利穆尔杰的《波亥米传》。十点之后,我听见女佣回房休息 的脚步声。十一点钟的时候,房东太太沉重的脚步声从房门前面走过,她也回房去休息了。 快到十二点钟,我才听见福尔摩斯用钥匙打开门上的弹簧锁的声响。他一走进来,我就从他 的表情看出来,他并没有获得想要的结果。高兴和失望,这两种情绪似乎一直在他的心里交 战。片刻之间,高兴取得了胜利,福尔摩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苏格兰场的人知道。”福尔摩斯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在 椅子上坐了下来,“过去我经常嘲笑他们,这次他们若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好吧, 就算他们知道了,我会被讥笑,但我也不在乎,因为早晚我会把面子找回来的。”  我问道:“亲爱的福尔摩斯,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吧,那么我就给你讲讲我失败的经历,我觉得这倒也没什么。那个家伙没走多远,便 一瘸一拐地露出脚痛的样子。她忽然停下脚步,拦住了一辆过路的马车。我试图凑近些,想 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其实我根本不用这样着急,因为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大,即便是隔一条马 路也可以听得很清楚,她大声地说:‘去宏兹迪池区,邓肯街号。’我当时觉得她说的是实话。 我看见她上车之后,也跟着跳上了马车的后部。不用多问,这是每一个侦探必须掌握的技术。 好啦,我们就这样前进着,马车一路都没有停下过,直到目的地。快到门前的时候,我先从 车上跳了下来,假装在马路上漫步。我眼看见马车停了,车夫跳了下来,把车门打开等候着, 可是上面并没有人下来。我走到车夫跟前,看见他正在黑暗的车厢中四处摸索着,嘴里乱 七八糟地骂着脏话,骂得非常难听,因为车上的乘客早就消失不见了,我想,他是永远没办 法要回他的车费了。我们到那边询问了下,那里住的却是一位言行端正的裱糊匠,名字叫凯 斯维克,从来没有听说过叫丹尼斯或者索耶的人在那里住过。”  我惊讶地大声说道:“莫非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步履蹒跚、身体虚弱的老太婆居然能够瞒过 你和车夫的眼睛,在马车行驶的时候跳了下去吗? ”  福尔摩斯厉声对我说道:“真该死丨什么老太婆丨我们两个才是老太婆呢,竟然上了这样 的当。我想他一定是个年轻力壮、精明能干的小伙子,说不定还是个素养不错的演员,他扮 演得简直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显然,他早就知道有人在跟着他,所以就用了这个办法,乘 我不注意溜之大吉。这件事情说明,我们现在要捉的那个人,绝对不是像我当初想象的那样 简单,肯定不会是单独一个人,他有很多朋友,那些朋友也愿意为他冒险。嘿,医生,看样 子你好像是累坏了,听我的话,先去睡觉吧。”  我的确感到有些累了,所以就听从福尔摩斯的安排回屋睡觉了,只留下福尔摩斯一个人 坐在燃烧着的火炉边上。在这安静的漫漫长夜里,我还能听到他那忧郁而凌乱的琴音在房间 里回荡,我知道他仍然在思考这个离奇的案件。  六陶拜斯葛里格森大显身手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所谓“布瑞克斯顿破案”的新闻。此外,有一些报纸 还特别写了社论,发表了些自己对这个案件的看法。其中的一些消息和说法连我也闻所未闻。 我的剪贴簿上迄今还保留着很多关于这桩案子的剪报。现在我把其中的一些摘录在下面:  《每日电讯报》报道说,在犯罪史里,很少有比这桩案子更悲惨离奇的了。  很难看出被害人有其他动机,他用的是个德国名字,在墙上还写下如此狠毒的字 眼,这一切似乎都在说,这起案件的始作俑者是一群亡命的革命党和政治犯。社会党在 美国有很多流派,毫无疑问,死者是因为触犯了他们不成文的法律,所以才被追踪到这 里,惨遭毒手。  这篇文章简略地提及从前发生的德国秘密法庭案、布兰威列女侯爵①案、达尔文理论案、 矿泉案、意大利烧炭党案、瑞特克利夫公路谋杀案以及马尔萨斯原理案等案件之后,在文章 结尾处向政府提出忠告,主张日后对于在英国生活的外国人,应该加以严密监视等等。  《旗帜报》的评论是这么说的:  这种惨绝人寰的暴行,总是在自由党执政时发生。这些暴行的产生,跟政府措施不 力和民心不稳脱不开干系。死者是一位在伦敦城里逗留了很长时间的美国绅士,他生前 曾于坎伯韦尔区陶尔魁里巷夏朋婕太太的公寓里住过。他是在他的私人秘书约瑟夫史 丹格森先生陪同下作旅行游览的。他们二人于本月四日辞别女房东,然后去往尤斯顿车 站,本意是想搭乘快车去利物浦。当时,还有人在车站月台上见过这两个人,之后他们 便行踪不明了。后来,据报载,在离尤斯顿车站数英里外的布瑞斯克顿路的一所空房里 发现了楚博尔先生的尸体。他怎么到这里以及是因为什么被杀害等情况,仍是无法解开 的疑团。史丹格森的下落迄今仍毫无头绪。据称,苏格兰场著名侦探雷斯垂德和葛里格 森二人同时对此案开展调査,相信此案不久之后定会有结果。  《每日新闻报》的报道里说:  毫无疑问,这肯定是一件政治性的犯罪。由于大陆各国政府的专制行为以及对自由 主义的愤恨,所以很多人被驱逐到我们的领土上来。假如对于他们过去的作为加以宽容、 不予追究的话,他们则极有可能变为良好的公民。事实上,这些流亡人士都遵循着一种 严苛的“法规”,如果不小心触犯,则必予处死。目前,必须竭尽全力去寻找他的秘书 史丹格森,以便能进一步了解死者生活习惯中的某些特点。死者生前寄住伦敦的住址现 在已经清楚,这就使得案情向前进展一大步。这项发现,多亏苏格兰场的葛里格森侦探 之机智干练。  福尔摩斯跟我一起吃早餐时读完了这些报道,这些文字似乎让他感到非常有趣。  “我早就跟你说过,无论什么情况,功劳总归是属于雷斯垂德和葛里格森这两个蠢货的。” “那也要看结果是怎样的呀。”  ①布兰威列女侯爵:17世纪法国有名的下毒者。  烧炭党:19世纪意大利、法国及西班牙的秘密组织,以推翻王室、建立共和国为目的。  “老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结果跟这些是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如果凶手最终被捉到 了,当然是由于他们两个人的机智勇敢;如果凶手逃跑了,他们又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虽 然历尽艰辛,但是……’无论怎么说,好事总归他们,坏事就永远归于别人。不管他们做 什么,总会有人给他们唱颂歌的。法国有句俗语说得好:‘笨蛋虽笨,但是总有比他更笨的 笨蛋为他喝彩。’”  我们正聊着,忽然听见过道里和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房东太太 的尖声抱怨,我不禁问道:“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这是侦缉队贝克街小分队。”福尔摩斯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时,只见六个十分肮脏、衣 衫褴褛的街头流浪顽童冲了进来。  “立正! ”福尔摩斯严厉地喝道。于是这六个小流氓就像六个小泥人一样一条线地站立在 那里。“从今往后,维金斯一个人上来报告就可以了,其余的人必须在街上等着。找到了吗, 维金斯? ”  其中一个孩子答道:“抱歉,先生,还没有,我们还没找到呢。”  “好吧,我想你们也还没找到,请继续找下去,不找到誓不罢休。这是你们的薪水。”福 尔摩斯给了每人一个先令。“好,现在出去吧,我等你们下次报告时的好消息。”  说着,福尔摩斯冲着他们挥了挥手,这群孩子就像一窝小老鼠似的冲下楼去。然后,街 上便传来了他们尖锐难听的喧闹声。  福尔摩斯转过头来对我说:“别小看他们,这些小家伙一个人的工作效率,也许要比一打 官方侦探的还要高。现在的情况是,只要官方人士一抛头露面,人家就缄口不言。但是,这 些小家伙却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什么事都可以打听得到。而且他们很机灵,就像针尖一样 无孔不入。他们就是缺乏组织。”  我问道:“你是因为布瑞克斯顿路的这桩案子而雇的他们吗? ”  “是的,有一点我想要搞清楚,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啊哈丨但是现在我们可就要听 到一些新鲜的东西了丨你瞧,葛里格森在街上向着我们这边走过来了。看他那满脸得意的神 色,我知道他是要来我们这儿的。你看,我说得不错吧,他站住了!”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门铃的响声,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位得意的侦探先生便一步三级 地跳上楼梯,一下子闯入了我们的客厅。  “亲爱的朋友,”他紧紧地抓住福尔摩斯的手大声说道,“快恭喜我吧丨我已经把这桩案子 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了。”  说到这里,我似乎看见福尔摩斯表情丰富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焦虑的神色。  福尔摩斯问道:“是说你已经把谜底完全揭开了吗? ”  “没错丨就是这样,我的老朋友,连凶手我都捉到了!”  “那么,他的名字是一”  “他是皇家海军的一个中尉,名叫阿瑟_夏朋婕。”葛里格森一边得意地搓着他的一双胖 手,一边昂首挺胸地大声说道。  福尔摩斯听了这番话之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禁不住微笑起来。  “请坐吧,我的老朋友,抽支雪茄休息一下。”福尔摩斯说,“我们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 的,需要来点威士忌吗?”  “多谢了,那我就喝上那么一点。”这位侦探回答说,“这两天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简直 要把我累坏了。你知道的,体力劳动虽然不算多,但脑子却一直在转,紧张得厉害。其中的 甘苦恐怕你是最清楚的了,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们都是用脑子干活儿的人。”  福尔摩斯一脸严肃地说:“这么说,你就太过奖了。让我们听听看,你是如何获得这样一 个可喜可贺的成绩的。”  这位侦探在扶手椅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十分得意地吸着雪茄,拍着自己的大腿说道: “真是太可笑了,雷斯垂德这个笨蛋还自以为高明呢,可是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此时, 他还在寻找那位秘书史丹格森的下落呢。但要知道,这个家伙就像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一样, 跟这桩案子没有一点关系。我敢断定,他现在多半已经逮住那个家伙了。”  他讲到这里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  “那么,你是如何得到线索的呢?”  “我倒是可以跟你们说说,当然,华生医生,这个可是要绝对保密的,只有我们自己人知 道就行了。首先要克服的困难就是要查清楚这个美国人的来历。有些人也许要刊登广告,等 待知情人前来报告,或者等着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出来,自动汇报一些消息。但这不是我的 处事风格,福尔摩斯,你是否还记得死者身边的那顶帽子?”  “当然记得,”福尔摩斯说道,“我想那是从坎伯韦尔路号的约翰安德乌父子的帽子店里 买来的。”  葛里格森听了这句话,露出一脸沮丧的表情,他继续说道:  “没想到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不过,那家帽子店你有没有去过?”  “哈! ”葛里格森放下了心,“要照我说,无论事情多么不起眼,也不应该把细节漏掉。”  “我想,对于一个伟大人物来讲,没有任何事情是微不足道的。”福尔摩斯仿佛在引用什 么至理名言似的说道。  “当然,这个细节我留意到了。之后,我找到了店主安德乌,我问他是不是卖过一顶这个 式样、这么大号码的帽子。他们查了下售货簿,没几分钟便找到了,这顶帽子是送到一位住 在陶尔魁里巷夏朋婕公寓的住客楚博尔先生处的。这样,我们就发现了这个人的住址。”  “很棒!干得漂亮! ”福尔摩斯小声称赞道。  “接着,我便去拜访了夏朋婕太太。”这位侦探继续说,“我发现她有点不对劲,脸色苍白, 神情忧虑。当时她的女儿也在房中——她可真是位美丽的姑娘。当我和她谈话时,她的嘴唇 不停地颤抖,眼睛红红的。这些当然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于是,我便起了疑心,福尔摩斯先 生,你是知道的,当你发现有用的线索时,那是什么样的状态,只觉得浑身舒畅得让人发抖。 我便继续问道:‘这几天,你们有没有听到以前住在这里的房客,来自克利夫兰城的楚博尔先 生被人暗杀的消息? ’  “这位太太颤抖着点了点头,她似乎连话都没法说出来了。她的女儿却忍不住开始哭泣,我越看越觉得他们对于这桩案子的情况有所了解。  “我便问道:‘楚博尔先生是几点钟离开你们这里去车站的?  “她声音颤抖地告诉我差不多是八点钟左右,显然,她在竭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 她还说,他的秘书史丹格森先生说过,去利物浦的火车有两班,一班是在九点十五分,一班 是在十一点。他是赶头一班火车去的。  “我便继续问道,这是不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没想到我一提出这个问题,那个女人忽然 变得面无血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紧张地回答说:‘是最后一次。’但她在说话的时候 声音沙哑,非常不自然。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位姑娘开口了。她的态度很镇定,口齿也非常清晰。  “她说:‘妈妈,要知道,说谎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我们不如跟这位先生坦白好了。 后来,我们的确又见到过楚博尔先生。’  “‘愿上帝宽恕你! ’夏朋婕太太双手向前一伸,大喊了一声,之后便颓丧地靠在椅背上,‘这下你可害了你的哥哥了! ’  “ ‘我想阿瑟一定也愿意我们说实话吧。’这位姑娘非常坚定地回答。  “我便继续说道:‘你们最好还是把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给我吧。别吞吞吐吐的,这样还 不如根本不说。况且,你们也根本不清楚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  “‘都是你的错,爱丽丝丨’她的妈妈高声地喊道,一边又转过身来对我讲,‘那么,我就 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给你吧,先生。你不要认为一提起我的儿子我就着急,就是因为他和 这个人的命案有关系。请相信我,他完全是清白的。可是我所顾虑的是,在你们的眼里,他 也许是有嫌疑的。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过去、他的职业以及他的高贵气质都能证 明这一点。’  “我说:‘相信我,如果你的儿子真是清白的,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他,但现在,你最好还 是把全部事实告诉给我吧。  “她说:‘爱丽丝,你最好先出去一下,让我们两个人谈吧。’她的女儿听到这番话,便径 自走了出去。她接着说:‘唉,先生,这些事情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但刚才我的女儿已经 说破,现在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好跟您和盘托出。当然,既然我打算说,那就一点也不 保留。  “我说:‘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呢。’  “她便打开了话匣子:‘我来算算,楚博尔先生在我们这里住了差不多有三个星期。他和 他的秘书史丹格森先生是来欧洲大陆旅行的。我看到他们每只箱子上都贴着哥本哈根的标签, 可见他是打那儿过来的。史丹格森倒是一个非常有涵养的人,他沉默寡言,为人友善;但是 他的主人一可真是糟糕透了,完全不一样。这个人行为下流,举止粗野。在他们搬来的那 天晚上,楚博尔就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还没有清醒过来。他对女仆们 态度下流轻佻,令人讨厌极了。最糟糕的是,他竟然又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的女儿爱丽丝, 这让我非常难以接受,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幸好,我的女儿年纪还小, 还不懂事。但有一次,他居然把我的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这种做法简直是无法无天,就的秘书都骂他行为过分,简直不是人。’  “‘但是,有一点我没明白,既然他如此过分,为何你还要继续忍受?’我问道,‘我想,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尽可以将他们赶走。’  “夏朋婕太太经我这么一问,脸竟红了起来,她说:‘如果他来的那天我就拒绝了,那就 好了。但是,他们给出的价钱实在是诱人。每人每天房租是一镑,一星期下来就是十四镑; 我是个寡妇,儿子正在海军服务,他的花费很大,再加上现在正是客人稀少的淡季,我实在 是不想白白放过这笔收入,于是我就尽量容忍下来。但是,最近这一次,他闹得实在是太不 像话了,所以我才不得不把他撵走,这就是他们搬离这里的原因。,“‘后来呢? ’我继续问她。  “‘后来我看见他坐车走了,心里才稍微轻松了些。我的儿子现在正在休彳假但是,这些 事我一点都没有跟他说过,因为他的脾气很糟糕,而且他又非常心疼他的妹妹。这两个人搬 走之后,我关上了大门,才算去除一块心病。天啊,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敲门,原来楚 博尔又回来了。他的样子非常兴奋,显然又是喝了不少。他一头撞进房来,当时我和我的女 儿正在房里休息;他就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没有赶上火车。后来,当着我的面,他竟然与爱丽 丝说起话来,还建议爱丽丝跟他一起逃走。他对我女儿说,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无论什么法 律都不能限制你的自由,我有很多钱,你现在就跟我走吧,可以像公主一样幸福,再也不用 管这个老太婆了。爱丽丝听到这番话之后,非常害怕,一直试图躲着他。但他却一把抓住了 她的手腕,生拖硬拽想把她拉到门口,我吓得惊叫起来。这个时候,我的儿子阿瑟走了进来。 这之后发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听见叫骂和扭打的杂乱声音,乱成一团,这可把我 吓坏了,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后来我鼓起勇气抬头一看,只见阿瑟手里拿着木棍,站在门口 大笑着。阿瑟对我们说,楚博尔这个恶棍再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还让我跟他出去看看, 看看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说完这段话,他便拿起帽子,向街头跑去。次日凌晨,我们便听说 了楚博尔先生被人谋杀的消息。  “这就是夏朋婕太太亲口对我说的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时断时续,有一阵子声音压得 非常低,我简直快要听不清楚了。但是,我却把她所说的话全部都速记下来了,这是绝不会 有什么差错的。”  福尔摩斯很不礼貌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问道:“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故事,可是后来又怎 么样了?”  这位侦探便又继续说了下去:“在夏朋婕太太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了全案关键所在。于 是,我就用一种对待妇女行之有效的眼神瞪着她,并逼问她儿子回家的时间。  “‘我不清楚。,她回答说。  “‘不清楚?,“‘实在不清楚。他自己有一把弹簧锁的钥匙,回来的时候他自己会开门进来的。,“‘你睡了之后他才回来的吗? ’  “‘应该是的。,“‘你是几点钟睡的? ’  “‘大概是十一点左右吧。,“‘这样说来,你的儿子最少出去了有两个小时。,“‘是的。,“‘还是四五个小时? ’  “‘我也说不准。,“‘那么,在这段时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她回答时,脸上完全没有血色。  “当然,说到这里,其他的就不用多问了。我知道他儿子的下落之后,就带着两个警官去 把他逮捕了。当时,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警告他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的时候,他竟然肆无忌 惮地说:‘我认为,你们来抓我是以为我跟那个坏蛋楚博尔被杀的事情有关吧。,你知道,当 时我们并没有跟他说起过这件事,他反而自己先说出来了,这就让人更觉得可疑了。”  “是的,很是可疑。”福尔摩斯说。  “我们抓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他妈妈说的追击楚博尔用的那个大棒子,是根非常结实 的橡木棍子。”  “那么,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我觉得,他应该是追楚博尔一直追到了布瑞克斯顿路。这时,他们又不可避免地争吵了 起来。争吵的时候,楚博尔被棒子狠狠地打了一顿,没准儿正打在心窝里,所以虽然丢了性 命,但身上却没有留下伤痕。当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附近又没有人,于是那个家伙就把尸体 拖到那所空屋里去。至于血迹、蜡烛、戒指,以及墙上的字迹等等,不过是一些想把警察引 入歧途的花招而已。”  福尔摩斯以称赞的口气说道:“做得不错丨葛里格森,你在办案方面确实有很大的进步, 照我看来,迟早你会出人头地的。”  这位侦探骄傲地回答说:“当然,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件事办得算是利落干净。但 是这个小伙子自己却供认道:他追了一程之后,楚博尔发现了他,便坐上了一部马车逃掉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位从前船上的老同事,他陪着这位老同事走了很长时间。可是, 在我们问他这位老同事的住址时,他却说不上来。我觉得这桩案子的情节前后非常吻合。最 好笑的是雷斯垂德,他从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错的,我早就知道他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嘿! 正说他呢,他就来了。”  这时,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果然是雷斯垂德侦探。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 上楼,然后就走进屋来。平时,从他的衣着或是外部动作都能看得出来的那种洋洋自得和信 心百倍的样子,此时都消逝不见了。只见他愁容满面,神色慌张,衣服也非常凌乱。他来这里, 显然是有事要向福尔摩斯请教,但他一看见自己的同事,就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手足无措。 他站到房子中间,双手不停地摆弄着帽子,最后,他说道:“这桩案子确实非常离奇,太不可 思议了。”  葛里格森非常得意地说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吗,雷斯垂德先生?我早知道你会得出这样 的结论,现在你找到那个史丹格森了吗?”  雷斯垂德万分沉重地说:“那位史丹格森先生,今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在郝黎代旅馆被 人暗杀了。”  七雷斯垂德带来的这条消息可以说是既非常突然,也相当关键,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 们听了之后,非常惊讶,一时间全都哑口无言。葛里格森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竟把杯中 剩下的酒打翻在地。我默默地看着福尔摩斯,只见他双唇紧闭,眉头紧锁。  福尔摩斯喃喃自语道:“现在,史丹格森也被暗杀了,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了。”  “是的,越来越复杂了。”雷斯垂德低着头抱怨道,他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我简 直像参加什么军事会议一样,没有丝毫头绪。”  葛里格森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的这个消息可靠吗?”  雷斯垂德两手一摊,对他说:“算起来,我还是第一个发现这个情况的人哩,我刚从他住 的房间里出来。”  福尔摩斯说:“我们刚才正在倾听葛里格森对于这件案子的意见,现在能不能讲讲你对案 件的理解? ”  “当然没问题。”雷斯垂德整理了下衣服,继续回答说,“我承认,我本认为楚博尔的被害 是和史丹格森有关的。但现在案情的这个新进展,让我明白自己完全搞错了。我打定了这个 主意,于是便着手侦查这位秘书的下落。有人曾于三日晚间八点半钟左右,在尤斯顿车站附 近看见过他们两个人。次日清晨两点钟,楚博尔的尸体就躺在布瑞克斯顿路了。我当时面临 的问题,就是要搞清楚从八点半之后一直到案发的这段时间里,史丹格森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以及他后来又去过什么地方。我一方面给利物浦拍了个电报,简要说了一下史丹格森的外貌, 并且要求他们监视美国的船只;另一方面,就在尤斯顿车站附近的每家公寓和旅馆里查找线 索。你们瞧,当时我是认为,假如楚博尔和他的朋友已经分手,按常理判断,史丹格森当天 晚上一定会在车站附近找个地方住下,第二天早上才会去车站。”  福尔摩斯说:“他们也可能是事先就约好了会面的地点。”  “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可是却毫无收获,今天早晨 很早的时候,我就又开始查访了。大约八点钟,我来到了小乔治街的郝黎代旅馆,并询问他 们是否有一位史丹格森先生住在这里,他们立刻回答说有。他们对我说,你一定就是他所一直等待的那位先生,他已经在这里等您两天了。”  “我便继续问他现在在哪里,他们回答我说他在睡觉,一般要九点钟才会醒来,我对他们 说我要立即找到他。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如果我现在上去,也许能使他大吃一惊,趁着他措手不及的时候, 可能会吐露出有用的信息。一个擦鞋的茶房自愿领我上去,他的房间在三楼,有一条很短的 走廊可以直达。茶房把房门指给我看了之后,便要下楼,这时,我突然观察到一副令我作呕 的场景,虽然我有二十年的经验,但依旧无法自持:一条弯弯曲曲的血迹正从房门下边流出 来,一直流过走道,汇集在对面墙脚。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这个茶房听到之后,便立刻走 了回来。他看见这个情景,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了。房门是反锁着的,我们用肩膀把它撞开, 这才进入室内,屋子里窗户大开,窗子旁边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他蜷曲成一团,身上穿着 睡衣。我上前查看,发现他四肢冰凉,早就断气了。我们把尸体翻过来一看,擦鞋人马上 认出,这就是这间房子的住客:史丹格森。死亡原因很简单:他身体左侧被人用刀刺得很深, 一定是伤到了心脏。还有一个最奇怪的情况,你们猜猜看,死者脸上有什么?”  听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非常害怕。福尔摩斯却立刻回答道:“是‘瑞琪,这个词吧, 用血写的。”  “猜得不错,正是这个词。”雷斯垂德低声说着,声音颤抖,显然十分恐惧。一时间,我 们全都沉默了。  这个凶手的暗杀行为仿佛很有步骤,但同时也很难理解,所以就使得他的罪行听起来更 加恐怖。我的神经虽已在死伤无数的战场上打磨过,但一想到这个场景,还是难免不寒而栗。  雷斯垂德继续说道:“这个凶手被人撞见过。一个送牛奶的孩子在去牛奶房的路上,从旅 馆后面的那条小胡同里经过,这条小胡同是通往旅馆后面的马车房的。他看到平时放在地上 的那个梯子竖了起来,正对着三楼敞着的窗子。这个孩子走过之后,曾经回过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有个人从梯子上下来。只见他大大方方、不慌不忙地走了下来。这个孩子还以为是旅 馆里的木匠在干活呢,所以也没有特别留意他,不过还是觉得,这个时候上工未免有些太早 了吧。他依稀记得这个人身材魁梧,红脸,身上穿着一件很长的棕色外衣。行凶之后,他一 定是还在房间里停了一会儿。因为我们发现脸盆的水中有血,说明凶手曾经在那里洗过手; 床单上也有一些血迹,可见,他在行凶之后还能从容地用床单擦刀子。”  听见他说凶手的身材、长相与福尔摩斯的推断都十分吻合,我就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的 脸上并没有丝毫得意的神情。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在屋里没有发现与凶手相关的线索? ”  “抱歉,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史丹格森身上有楚博尔的钱袋,但是看起来平常就是他带着 的,因为他主要掌管开支。钱袋里有八十多镑现款,一点也没少。这些犯罪行为看来不平常, 但无论如何,它的动机绝不会是谋财害命。被害人衣袋里也没有日记本或文件,只有一份电 报,是一个月之前从克利夫兰城发来的,上面写着‘J.H.在欧洲,这份电报并没有署名。”  福尔摩斯问道:“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  “其他就没什么重要的了,床头上还放着一本小说,应该是死者平时睡前阅读的。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他的烟斗。桌上有一杯水。窗台上有个放着药膏的木匣,里边有两粒药丸。” 福尔摩斯忽然从椅子跳了起来,高兴得喊出了声。他眉飞色舞地大声叫道:“这是最后一 环丨现在,我的论断总算完整了。”  两位侦探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一副不解的神情。  我的朋友信心满怀地说:“现在,这桩案子的每条线索我都已经充分掌握了,当然,细节 还有待补充。但是,从楚博尔在火车站和史丹格森分手开始,到史丹格森的尸体被发现为止, 这中间的主要情节,我全都一清二楚了,就好比是我亲眼见过一样。现在,我要把我的想法 试着证明给你们看,那两粒药丸带来了吗? ”  “带来了,在我这里。”雷斯垂德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只白色的小匣子,“钱袋、药丸、 电报,这些我都拿来了,这些东西本来放在警察局里会更稳妥一些。但我现在要声明一下, 我把这些药丸拿来,只是出于偶然,我也确实认为这不是一件什么要紧的东西。”  “好了,麻烦你拿给我吧。”福尔摩斯说。“嘿,医生,”他又转向我说,“这些是平常的药 丸吗? ”  老实说,这些药丸的确有不平常之处,它们小而圆,带着珍珠似的灰色光泽,迎着亮光 看过去,简直如透明一般。我说:“这些药丸有两个特点,一是它们很轻,二是几乎透明,从 这两点上看,这些药丸应该可以在水中溶解。”  “没错,正是这样,”福尔摩斯回答说,“麻烦你下楼把那条可怜的狗抱上来好吗?这个狗 一直在生病,房东太太昨天不是还请你把它弄死,以免让它活受罪吗?”  我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下楼把狗抱了上来。这只狗目光呆滞,呼吸困难,说明它活 不了多长时间了。的确,它那苍白的嘴唇似乎也在说明这一点,它的寿命早就超过一般的狗 了。我在地毯上放了一块垫子,然后把这条狗放在上面。  “现在,我把其中的一粒切成两半。”福尔摩斯说着,便拿出小刀将药丸切开,“这半粒放 回去我们留着以后再用,另外这半粒,我把它放在酒杯里,杯子里有一匙水。大家请看好, 我们这位医生朋友的话是对的,它马上在水里溶解了。”  “这的确很有趣,”雷斯垂德的语调里略带嘲讽,他认为福尔摩斯是在捉弄他,“但是,恕 我愚钝,我还是没看出来这跟史丹格森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  “有点耐心,我的朋友,耐心一点丨到时候你就明白这点有多么重要了。现在,我给它加 上些牛奶就好吃了,然后我们把它摆在狗的面前,我想它会立刻吃光的。”  说着,他就把酒杯里的液体倒入盘子里,放在了狗的面前,这条狗很快便把它吃了个干 净。福尔摩斯的态度相当认真,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非常专注地观察着那只狗,并期待着 有惊人的发现。但是,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状况发生,这只狗仍然躺在垫子上吃力地呼吸着。 很明显,药丸对它既没有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的影响。  一旁的福尔摩斯掏出表来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可我们还是看不出任何变化。福 尔摩斯的脸上露出失望和懊恼的表情。他用手指敲着桌子,咬着嘴唇,显得十分着急。看着 他的这种状态,我的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可是这两位官方侦探的脸上却露出讥讽的神情, 显然,他们认为福尔摩斯是应该受到一点挫折的。  “不会的,这绝不会是偶然的事,”福尔摩斯终于大声地喊了出来,他站了起来,在室内 走来走去,情绪烦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仅仅是由于巧合。在楚博尔一案中,我就疑心会 有某种药丸,现在这种药丸在史丹格森死后真的发现了。但是它们居然不起作用。这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我敢肯定地说,我的这些推论绝不可能发生错误丨绝不可能丨但是这个可怜的 东西,它看起来并没有吃出毛病来。哦,我知道了丨我知道了!”福尔摩斯兴高采烈地尖叫 了几声,便跑到药盒前,取出另外一粒,也把它切成了两半,把半粒溶在水里,又加上一点 牛奶,然后放在狗的面前。这次果然不同,这个不幸的小动物甚至连舌头还没有完全沾湿, 四条腿便痉挛起来,就像被雷电击毙一样,挺直身体死去了。  至此,福尔摩斯方才长嘘了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我想我对自己的信心还是不够; 刚才我就应该感觉到,彳假如一个情节跟一系列的推论相互矛盾,那么,这个情节一定有其他 解释方法。如果那个小匣里的两粒药丸,一粒是烈性的毒药,那么另外一粒则一定是无毒的。 事实上,在我没有看到这个小盒子之前,这点也是应该推测到的。”  我心里吃了一惊,福尔摩斯最后所说的这些话太出乎我的想象,很难让人相信他的头脑 是清醒的。但是这条死狗又摆在眼前,证明他的推断结果没有错,现在我感觉到,我脑子里 的谜团已经逐渐揭开,仿佛此时才对案子的真相有了一点认识。  福尔摩斯接着说道:“在你们听来,这些似乎都很奇怪,那是因为在你们刚开始侦查的时 候,就没有领悟到摆在你们面前的那个正确的线索以及它的重要性。我有幸抓住了这个线索, 这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可以证实我最初的设想,这些事也的确是逻辑的必然结果。 所以,那些让你们迷惑不解并且使案情更加模糊的事物,对我而言却很有启发,并且能加强 我的论断。把奇怪和神秘混为一谈,这是不对的。最平淡无奇的犯罪行为往往却是最神秘的, 因为它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或新奇的地方,足以作为推理的证据。彳假如这桩案子里被害者的尸 体是在大街上发现的,而且又没有任何使这桩案子显得更加突出的那些超出常理的情节,那 么,这个谋杀案的解决难度就很大了。所以说,有的时候,奇特的情节不仅丝毫没有增加解 决案子的难度,反而让办案的困难减少了。”  福尔摩斯在发表这番言论的时候,葛里格森显得非常不耐烦,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大声吼道:“你看丨福尔摩斯先生丨我们都承认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你也的确有自 己的一套办法。但是,我们现在要求你的可不止是空谈理论和说教,而是必须要抓住这个凶 手。我已经把我所了解的状况都告诉给你了,那么现在看来,也许是我错了。夏朋婕这个小 伙子是不可能扯进第二件谋杀案里去的。雷斯垂德只顾一味追寻他的那个史丹格森,那么他 也是错了。你东说一点,西说一点,似乎比我们知道的都要多。那么,现在是时候了,我们 认为我们有权利要求你告诉我们,你对于这桩案子,你到底了解多少。你能告诉我凶手的姓名吗? ”  雷斯垂德也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你看,我们两个人都试过了,并且我们也都失败了。 从我到你这里来之后,你就不止一次地说,你已经了解了全部案情,并且掌握了一些证据, 那么现在你应该跟我们明确地说一说了吧。”  我说:“是啊,如果我们还不去缉拿凶手,他没准儿又要搞出什么新的暴行来了。”  被我们大家这样一说,福尔摩斯反而面露迟疑的神色,他不停地在房里来回踱着步,脑 袋低垂,紧锁眉头。我知道,在他陷入深深的思索时,总是这样的状态。  “我想,应该不会再有暗杀发生了。”最后,他突然站定了,坚定地对着我们说,“这点不 再是问题了,你们大可以放心。你们问我是不是知道凶手的姓名。当然,我是知道的。但是, 仅仅知道凶手的名字,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能把凶手抓住才算真本事呢。我预料,用不了多 长时间,他就会被我们绳之以法。对于这项工作,我非常愿意亲自安排,亲自下手。但我们 事先必须要有充分的计划,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非常狡猾而又凶恶的人。而且曾有事实 证明,还有一个与他同样机警的人一直在帮助他。如果这个凶手感觉不出有人能够获得线索 的话,那就有机会可以逮捕他。但是,一旦稍有怀疑,他立马就会更名改姓,消逝

在这个大 城市的四百万居民之中了。我决无意伤害你们二位的感情,但是,我现在必须说明,我认为 官方侦探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就是我为何请求你们来帮助我的原因。如果我失败了,当然, 我会承担所有失败的后果,但对这些我也是有准备的。现在我愿跟你们保证,一旦到了告诉 你们而不会影响到我的安排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告诉你们的。”  雷斯垂德和葛里格森对于福尔摩斯的这种保证以及对于官方侦探的这样轻蔑的嘲讽,非 常不满。葛里格森听了之后满脸通红,简直怒不可遏;雷斯垂德则瞪着一对圆眼睛,显露出 既恼怒又惊异的神态。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原来正是街头流 浪儿的代表,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维金斯。  只见维金斯举手敬礼说:“请吧,先生,马车已经到下边了。”  “我的好孩子,”福尔摩斯温柔地说,“你们苏格兰场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手铐呢?”他一边 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钢制的手铐,“你看锁簧多好用,一碰就卡上了。”  雷斯垂德说:“这有什么关系,如果能找到戴上它的人,老式的也足够用了。”  “很好,非常好。”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维金斯,最好让马车夫来帮我搬箱 子,去叫他上来吧。”  听了这番话,我不禁有些诧异,因为按照我伙伴的说法,他似乎是要出门去旅行,但他 却一直没对我说起。房间里只有一只小小的旅行皮箱,他把它拉了出来,忙着系箱上的皮带。 正在这时,马车夫走进房来。  “车夫,请帮我系好这个皮带扣。”福尔摩斯弯着腰在那里弄着皮箱,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家伙紧绷着脸,有些不情愿地走向前去,伸出两只手正准备帮忙。说时迟,那时快, 福尔摩斯突然跳起身来,只听到钢制手铐咔嗒一响。  “先生们,”福尔摩斯两眼放着光说,“让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杰弗森霍浦先生吧,他就是 杀死楚博尔和史丹格森的凶手。”  这些事发生在一瞬间,我甚至还来不及思索。在这一瞬间,福尔摩斯脸上的得意表情, 他那响亮的语声以及马车夫眼看着闪亮的手铐魔术般地铐在他的手腕时的那种凶蛮、茫然的 表情,时至今日,我还历历在目。当时,我们如同塑像一般呆住了,之后,只听见马车夫愤 怒地大叫一声,挣脱了福尔摩斯,向窗子冲过去,他把玻璃和木框撞得粉碎。但是,就在马 车夫正准备钻出去的时候,葛里格森、雷斯垂德和福尔摩斯就像一群猎犬般一拥而上,生生把他楸了回来。一场激烈的争斗开始了。这个人异常凶猛,我们四个人一再被他逼退,他似 乎有着一股疯子般的蛮劲。他的手和脸在跳窗的时候被割破了,血一直在流,但是他的抵抗 却并未因此而减弱半点儿。直到雷斯垂德用手卡住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才明白挣 扎已经完全是徒劳的了。就这样,我们仍然无法放心,于是又把他的手和脚都捆了起来。都 做完之后,我们才站起身来,不停地喘着粗气。  “既然他的马车在这儿,”福尔摩斯说,“我们就用他的马车送他去苏格兰场吧。好了,我 的朋友们,”福尔摩斯高兴地对我们说,“现在,这件神秘莫测的案子,我们总算可以告一段 落了。现在,我欢迎诸位提出任何问题,我绝不会再拒绝回答的。”  在北美大陆的中部,有一大片荒凉干旱的沙漠,许多年来,它一直是文化发展的巨大阻 碍。从北部的黄石河到南部的科罗拉多,从内华达山脉到尼布拉斯卡,完全是一片寂静荒凉 的领域。但是在这片荒凉可怕的地区里,大自然景观的差别也很大,这里有大雪覆盖着的高 山峻岭,也有昏暗阴沉的峡谷,以及在山峦峡谷之间奔流着的湍急的河流,还有无边无际的 荒原,它们夏日是一片灰色的碱地,冬天里则被积雪覆盖住。即便如此,这个区域的普遍特 点还是荒芜凄凉、寸草不生。  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人迹罕至,只有黑足人和波尼人偶尔成队途经这里,急匆匆地赶 往其他猎区;即使是最坚强最勇敢的人,路过此处时也一定盼望着早日走过这片可怕的荒原, 重新投入大草原的怀抱。这里只有山狗在矮丛林里埋伏,巨雕缓慢地在空中飞翔,以及那愚 笨的灰熊,在阴沉的山谷里寻找食物,它们是这里绝无仅有的住客。  布兰卡山脉北麓的景象可能是世界上最为凄凉的了,极目望去,荒原上只有被矮小的槲 树林隔断的一片片盐碱地。地平线的尽头是起伏的山脉,被皑皑白雪覆盖着,闪着点点的银 光。在这片土地上,既没有生命,也没有跟生命相关的任何东西。暗青色的天空里连一只飞 鸟都看不见。大地灰暗,没有丝毫生机。总之,一片死寂。侧耳倾听,在这片荒芜广阔的大 地上,只是一片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黑足人和波尼人:均为美国西北部地区原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名称。  ②布兰卡山脉:美国落基山脉的一支,在科罗拉多州境内。  但是,如果有人说这片大地上没有一点与生命相关的东西存在,这种说法也不完全准确。 从布兰卡山脉往下观看,还可以看见一条小路,它曲曲折折地穿过沙漠,在远方地平线上逐 渐消失。这条小路是被无数经过的车辆碾轧,被无数冒险家的踩踏而逐渐形成的。除此之外, 还有一堆堆散发着阴森气息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十分刺眼。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原 来是一堆堆白骨:大而粗壮的是牛骨;较为纤细的是人骨。在这一千五百英里可怕的商旅道 路上,经过的人们是沿着倒毙路旁的前人的尸骨前进的。  一八四七年五月四日,一个孤单的旅行者从山上观望着这幅凄惨的场面。他的外表很奇 怪,像是这个绝境里的鬼怪精灵一般。即便是颇具观察力的人,也很难猜出他到底是四十岁 还是年近六十。他的脸庞瘦削憔悴,干羊皮似的棕色皮肤包住他一身突出的骨头,眼窝深陷, 双目无神,长长的棕色须发已然斑白。他手里紧握着来复枪,身体似乎十分虚弱,他站着的 时候甚至需要用枪来支撑身体。但从那高大的身材和强壮的体格上,也不难看出他曾是一位 非常健壮的人。但是,他那瘦削的面庞和骨瘦如柴的身躯,让他看起来颇显老态,显然,这 个人因为饥渴交迫,已经濒临绝境了。  他沿着山谷跋涉前进,曾经忍受了许多痛苦,现在又挣扎着来到这高地。他心存微小的 希望,希望在这里能发现水源。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盐碱地和连绵不 断的荒山野岭,连一棵树都看不见。是的,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一点希望也看不见。他睁 着眼睛向四面望去,之后他明白了,漂泊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自己马上就会葬身在这片荒 芜的山谷之间了。“死在这里,跟二十年后死在铺着鹅绒被子的床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喃 喃自语道,说着就在一块突出的大石头的阴影底下坐了下来。  在他坐下之前,他先把那支来复枪放在了地上,又把背在右肩上的灰色大包袱放了下来。 看得出来,他已然是精疲力竭,没有一点力气了。当他放下包袱时,落地很重,几乎是摔下 来的,这时从这灰色的包袱里传来了一阵哭声,钻出一张有些受惊的、长着明亮眼睛的脸, 还伸出了两个胖胖的长着雀斑和浅涡的小拳头。  “你刚才把我摔痛啦。”这个孩子幼稚的口气里带着一些埋怨。  “是这样吗?”这个男人有些难为情地回答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说着,他便将灰 色包袱打开,从里边抱出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大概五岁左右,身上穿着漂亮的 粉红色上衣和麻布围兜,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小鞋。从这些打扮上,不难看出她妈妈对她的 照顾是无微不至的。这个孩子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她那壮实的小腿和胳膊似乎都说明 了她所经受的痛苦远没有她的同伴那么多。  “现在感觉如何? ”他非常着急地问着,因为此刻,小女孩还在揉着脑后的蓬乱的金发。  “你来吻吻这里就好了,”她很认真地说着,并且把头上碰着的地方指给他看,“妈妈以前 总是这么做,现在她去哪里了?”  “妈妈走了。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看见她的。”  小女孩非常惊讶地说:“怎么,她是自己走了吗?真奇怪,她还没有对我说过再见呢。从 前每次到姑母家吃茶去的时候,她都会跟我说一声的。但是这次,她已经离开三天了。喂, 我现在嘴干得要命,这里有什么吃的喝的吗? ”  “没有,亲爱的,非常抱歉,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我想,你只需要暂时忍一会儿,一切 就会不一样的。对,你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就是这样,这样你就会感觉舒服一点了。我的 嘴唇也很干,连说话都有些吃力,但是我想,我还是把现在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你吧。嘿,你 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  小女孩举起两块云母石片给他看,十分兴奋地说:“你看,它们多漂亮啊丨这可真不错, 等我回家以后,我要把它送给我的小弟弟鲍伯。”  男人非常肯定地说:“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见比这更美丽的东西了。刚才我正要跟你说,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离开那条河时候的情形? ”  “是的,我还有些印象。”  “还记得吧,当时我们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再碰到另一条河,我们当时都是这么 想的。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地图呢,还是罗盘呢,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总之, 我们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河了。水逐渐喝完了,只剩下一点点,留给像你这样的孩子们喝。 到了后来一后来一”  “连洗脸的水都没有了。”他的小伙伴很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张不干净的脸。  “不能洗脸是小事儿,主要是连喝的都没有了。后来,本德先生第一个走了,随后是印第 安人品特,接着就是麦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然后,亲爱的,就是你的妈妈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妈妈也死了,是么? ”小女孩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点哭腔。  “是的,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你。后来,我想大概这边可能会有水。于是,我就把你 背在肩膀上,一步一步地往这边走。现在看来,我的预计还是出了问题,情况并没有任何好 转的迹象,老实说,我们现在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  听到这里,孩子不再哭泣,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要死了吗? ” “是的,我想是这样。”  小女孩非常开心地笑着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刚才可被你吓坏了。你看,是不是这样: 只要我们也死了,就又可以跟妈妈在一起了。”  “对,一定是这样,我的小宝贝儿。”  “你也会见到我妈妈的。我会跟妈妈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敢打赌,她会在天堂的门 口迎接我们的,还会拿着一大壶水,以及许多热气腾腾的荞麦饼,热气腾腾,两面都烤得焦 黄,那是我和鲍伯的最爱。但是,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会死呢?”  “我不清楚一但我想不会很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北方的地平线。原来在蓝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三个黑点,黑点逐渐变大,来势汹汹。刹那之间,就能分辨出是三只褐色 的大鸟,它们在这两个流浪人的头上不停地盘旋着,紧接着,便在他们上面的一块大石上落 了下来。这三只巨鸟是美国西部的秃鹰,一般来说,它们的出现是死亡的征兆。  “快看丨公鸡和母鸡。”小女孩指着那三只猛禽欢快地叫道,并且不停地拍着小手,看 样子好像是想惊动它们,好让它们飞起来,“喂,我想知道,这个地方也是上帝创造的吗?”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主意。”她的同伴回答说。她如此突然地一问,反而使他吃了一惊。  接着,小女孩说道:“密苏里州是他造的,那边的伊里诺州也是。那么我想,这里也许是 别人造的。因为这里真的有点糟糕,连树木和水都没有。”  男人有点不太好意思地问道:“来祷告一下吧,你觉得如何?”  小女孩回答他说:“可现在还没有到晚上呢。”  “没关系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的时刻。请放心,上帝一定不会责怪我们的。现在,你 就来就祷告一下吧,就像我们经过荒野时每天晚上在篷车里做的那样。”  小女孩睁着眼睛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祈祷呢? ”  他回答说:“我记不清祈祷文了。在我有那枪一半高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做过任何祷告 了。但我看现在祈祷应该也不算晚。你把祈祷文念出来吧,我会在旁边跟着你一起念的。”  她把包袱平铺在地上,严肃地说道:“那么,你必须要跪下来,我也要跪下。你还得把手 这样举起来,这样感觉会更好些。”  除了那三只秃鹰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见这奇特的场景:在窄小的披肩上,两个流浪者并 排跪着,一个是坚强粗鲁的冒险家,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他那张瘦削憔悴的黑脸和她 那胖胖的小圆脸,一齐仰望着没有一点云的天空,他们虔诚地向着头顶的神灵祷告;而且, 这是两种声音,一个柔弱而清脆,一个是低沉沙哑,他们一起向上帝祈求怜悯和饶恕。祈祷 完之后,他们又重新坐回到大石的阴影中,孩子倚在男人那宽阔的胸膛里,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看着这张熟睡的脸庞,觉得十分疲惫,因为他连续三天三夜一直也没有合过眼。慢慢地, 他合上了困倦的双眼,脑袋也逐渐垂到胸前,女孩金黄的头发与他的花白胡须混在一起,两 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如果这位流浪汉晚睡半小时的话,也许他可以看见另一幅奇特的景观了。在这片盐碱地 的尽头处,扬起了一片烟尘。一开始很轻,远远望去,跟远方的雾气混在一起很难分清。随后, 这些烟尘越飞越高,范围也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居然形成了一团浓云;显然,只有行进中的 大队人马才能卷起如此浩大的烟尘。如果这个地区很肥沃,人们很快就会断定出这是草原上 游牧的大队牛群,正在缓缓移动,但是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很明显不是这样。滚滚烟尘就这 样由远及近向这两位熟睡着的流浪汉靠近,越来越近了。在弥漫的烟尘之中,出现了以帆布 为顶的篷车的身影,原来这是一大队向西方行进的篷车。显然,这支队伍十分浩大,队伍的 最前面才到达山脚下,后面却还在地平线那边。就在这片无垠的旷野之上,有双轮车,也有 四轮车,有的男人骑在马上,也有的在下面步行着,整支队伍断断续续。许多妇女肩上担着 重负在路上缓慢前进,有一些孩子坐在白色的车篷里向外张望着,还有一些孩子迈着不稳的 步伐跟在车后面奔跑。很显然,这并不是一支寻常的移民队伍,而是一支游牧民族,迫于环 境变化正在迁徙,想另寻一片乐土。人的叫喊声,马的嘶鸣,车轮滚滚声,汇合在一起,响 声震天,但即便是这么大的响动,也没能惊醒那两位熟睡着的流浪汉。  二十多位神情严肃、意志坚定的骑马人走在行列的最前面。他们带着来复枪,身着朴素 的手工织布做成的衣服。他们在山脚下停了下来,简短地互相商量了一下。  一个嘴唇紧绷、没有胡子、头发花白的人说道:“弟兄们,往右边走吧,也许会有井。” 另一个则持不同意见:“向布兰卡山的右侧前进吧,那样我们就可以抵达瑞奥葛兰德。”  第三个人则大声喊道:“有没有水并不关键,真神能从岩石里引出水来,他是绝对不会舍弃他的子民的。”  “阿门!阿门!”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他们正打算重新上路的时候,队伍里一个眼光锐利的年轻小伙子指着他们头上那片峭壁 惊叫起来。原来,在山顶上有件很小的、粉红色的东西在迎风飘荡着,此时此刻,这件东西 在灰色的岩石衬托下显得更为突出。这个东西一旦被发现,骑手们便一起勒住马缰,把枪握 在手里。与此同时,更多的骑手从后面疾驰上来增援。只听见他们大声叫喊着:“有了红人了。” “不对,这里是不可能有红人的。” 一位年长的看来是领袖的人物说,“我们已经越过波尼 红人的领域了,在翻过前面的大山之前,这里是不会有其他部落的。”  其中一个说道:“史丹格森兄弟,我能否上去查看一下?”  “我也去! ” “还有我! ”十几个人同时喊道。  那位长者回答道:“好,把马留在这里吧,我们在这里接应你们。”  听见长者的这句话,这几名年轻人便立刻翻身下马,把马拴好,向着那个引起他们好奇 心的目标攀登过去。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从他们敏捷的身手不难看出,这些人肯定是受过训练的。山下的 人们只见他们在山石间快速行走,直到山巅。那个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少年走在最前面,跟在 他身后的人忽然看见他两手一举,似乎很吃惊。大家上前一看,也被目艮前这番情景吓愣了。  在这荒山的顶端,有一小块平地,平地上有一块巨石,巨石旁边躺着一位高大的男子, 他相貌冷峻,胡须茂盛,形容憔悴,但从他那安详的神情和均匀的呼吸间可以推测出,他睡 得很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手臂又圆又白的小女孩躺在他身边,她抱着男人那又瘦又黑的 脖子,一头金发的小脑袋靠在这个穿着棉绒上衣的男人的胸上,鲜红的嘴唇微张,露出两排 雪白整齐的牙齿来。她一脸稚气,脸上还带着顽皮的微笑;又白又胖的小腿上穿着白色的短 袜;她的鞋子很干净,上面的扣子闪闪发光,这点跟她伙伴的长大而干瘦的手足形成鲜明对 比。在这两人头顶的岩石上,落着三只虎视眈眈的秃鹰,它们一见有其他的人来到这里,便 发出一阵失望的鸣叫,无奈地飞走了。  秃鹰的鸣叫声把这两个熟睡的人惊醒,他们困惑地瞧着面前的人们。这个男子晃晃悠悠 地站了起来,向着山下看去。当睡魔入侵他大脑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原,可 现在却出现了无数的人和马。他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举起那枯瘦的手放在眼眉上 仔细观察着,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想,我现在可能是神经错乱了吧。”小女孩也醒来了,站 在他的旁边,紧紧地拉着男人的衣角,一句话也没说,她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惊奇的目光, 四面张望着。  他们面前的人很快就让他们相信,这并不是他俩的幻觉。其中一个人把小女孩抱起并放 在肩上,另外两个人搀扶着她那位脆弱不堪的同伴,一起向车队走去。  这个流浪者自报姓名说:“我的名字是约翰佛瑞尔,二十一个人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小家 伙了。其他人因为没吃没喝,都已经死了。”  有人问他说:“她是你的孩子吗?”  这个男子非常坦诚地说道:“我想,现在她肯定算是我的孩子了,因为我救了他,谁也不 可能把她夺走了,从今天起,她的名字就叫作露西佛瑞尔了。我还想冒眛地问一声,你们 是谁呀?”他好奇地看了看他的这些面目黝黑、高大壮硕的救命恩人,然后说道:“你们的人 好像不少呢。”  一个年轻人说:“差不多过万,我们是受迫害的上帝儿女,莫朗尼天神的选民。”  这个流浪者说:“很抱歉,我没有听说过这位天使,但是她似乎选到许多你们这样心地善 良的好人。”  另外一个人非常严肃地说道:“谈神的事时请不要随便说笑。我们信奉摩门经文,这些经 文是用埃及语写在金叶上的,在派尔迈拉交给了神圣的约瑟_史密斯。我们是从伊利诺伊州 的瑙伏城来的,那里有我们曾经的教堂,现在我们是为了逃避那个专横的史密斯和那些目无 神明、没有敬畏的人们,即便沦落到沙漠里也心甘情愿。”  提到瑙伏城,佛瑞尔很快地就想起来了,他说道:“我知道了,你们是摩门教徒_。”  “是的,我们是摩门教徒。”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么,你们现在准备去哪里呢?”  “老实说,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上帝会让先知指导我们的,你现在必须去见见我们的先 知,他会告诉我们怎么安置你的。”  这时,他们走回山脚处,队伍里的一大群人马上一拥而上,将他们围了起来,其中有面 容温顺的妇女,也有活泼健壮的儿童,还有目光诚恳的男子。大家看到这两个陌生人的状态, 一个是那么虚弱,一个是那么幼小,都不禁怜悯地叹息起来。但是,护送的人们并没有停下 脚步,他们推开围观的众人继续前进,一群摩门教徒跟在他们后面,没几步,他们便来到一 辆马车前。这辆马车十分高大,华丽而考究,与其他马车大不相同。这辆车上套着六七匹马, 而其他车最多不过四匹。在马夫的旁边,坐着一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头颅硕大、目光 坚毅,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领袖级别的人物。此时,他正在读着一本棕色封皮的书。这群人走 到他面前时,他将书放到一边,开始仔细地聆听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听过之后,他打量着 这两位落难人。  他厉声厉色地说道:“如果你们想跟我们一起走,那必须信奉我们的宗教。我们不许有狼 混进我们的羊群里,与其让你们这个腐烂的斑点日后毁掉整个果实,还不如现在就让你们的 尸骨暴露在这旷野之中。所以,你们愿意接受我的这个条件吗?”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们愿意带上我们一起走。”佛瑞尔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了 语气,就连那些稳重的长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这位首领依旧保持着威严,眼神肃穆。  他冷峻地说道:“史丹格森兄弟,你收留他吧,给他吃的喝的,也给这孩子。你还要负责 给他讲授我们的教义。我们耽搁了很长时间了,现在动身吧,向耶路撒冷的郇山前进!”  “向旬P山前进!前进!”摩门教徒们一起大声喊了起来。命令如波浪一般口口相传,人声摩门教徒:摩门教是约瑟史密斯在美国纽约所创立的基督教的一个流派。该教在伊利诺伊州建立瑙 伏城后,俨然成为一个独立王国,教徒甚众。后史密斯以叛乱罪被捕入狱,旋即为暴徒所杀害,摩门 教也随之分裂。  在远方逐渐响起。瞬时间,车马声雷动,队伍又开始行动起来,如一条庞大的蛇般蜿蜒前进。 史丹格森长老把两个落难人带到他的车里,那边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食物。  他对他们说:“你们就住在这里吧,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们就会恢复的。但要记住,从 今往后,你们就是摩门教的教徒了。杨百翰是这样指示的,而他是以约瑟史密斯之名说的, 也就是,这是上帝的旨意。”  九 犹他之花如果在这里回忆摩门教徒在最后定居前所有经历的那些磨难,恐怕是有些不太合适的。 但仍要说一点,他们从密西西比河两岸一直到落基山脉西麓这片土地上的跋涉,几乎算得上 是奇迹,而支撑他们的,则是那种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顽强精神,他们以此克服了野兽、 野人、疲劳、饥渴和疾病等上苍所能降下的一切苦难。但是,如此漫长的旅程和旅程中所遇 见的这些恐怖,即便是他们中间最坚强的人也为之胆寒。所以,当他们看见脚下宽广的犹他 山谷沐浴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之中,并且听到他们的领袖宣布,这片处女地就是神赐予他们的 乐土家园,而且将永生永世地属于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不俯首下跪,虔诚膜拜的。  没用多长时间,事情便得到证实:杨百翰不仅是一位处事果断的领袖,而且还是一位极 有魄力的行政官。许多规划图制定之后,未来城市的面貌也就有了个大致的轮廓。城市周围 的土地根据每个教徒身份的高低,按比例进行分配。工人照旧做工,商人仍然从商。城市中 的广场和街道仿佛魔术般在一夜之间便相继出现。乡村里,他带领大家造篱立界、开沟浚壑、 栽培垦殖,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到了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整个乡村便出现了万顷金黄 的麦浪。这个移民区虽处于穷乡僻壤,但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都极具活力,尤其是他们在 这个城市中心所建造的那座雄伟的大教堂,也一天天耸立起来。从每天早上一直到傍晚,教 堂里一直都有斧锯之声传出,不绝于耳,这表明教堂的内部正在加紧施工。这座教堂是为了 纪念上帝而修建,这些移民认为是上帝引导他们渡过无数险境,最终平安抵达这里。  约翰佛瑞尔与小女孩两人相依为命,没过多久,小女孩便被佛瑞尔认为义女。这两个 流浪者随着这群摩门教徒来到了他们伟大历程的终点。露西佛瑞尔被收留在长老史丹格森 的篷车里,她非常招人喜欢。她与史丹格森的三个妻子,还有他那早熟而任性的十二岁的儿杨百翰:继约瑟史密斯之后的摩门教首领。他带领门徒定居于犹他州的盐湖城。  子住在一起,在悉心的照料下,露西逐渐恢复了健康。由于她年幼温顺,而且还刚刚经历丧 母之痛,这使得她很快便得到了那三位女人的宠爱。露西对于这样四处漂泊的新生活也逐渐 习惯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佛瑞尔也逐渐恢复过来,并且显露出他的特质,他不仅是个非 常有用的向导,而且也是一个辛勤刻苦的猎人。所以,他很快便赢得了伙伴们的信任和尊敬。 所以,当他们结束这段漂泊生涯的时候,大家一致同意:除了先知杨百翰和史丹格森、肯鲍、 约翰斯顿及楚博尔四位长老之外,佛瑞尔也应当像任何一个移民一样,享有一片肥沃的土地。  就这样,佛瑞尔获得了他自己的一份土地。最开始,他在这片土地上盖起了一座坚实的 小木屋,后来由于逐年修整,小木屋逐渐变成了一幢宽敞阔气的别墅。佛瑞尔心灵手巧,不 仅擅长各种技艺,为人处世方面也非常精明。他体格健壮,从早到晚劳作,从来不知辛苦, 所以,他的庄园非常兴旺。三年之内,他便已超过了他的邻居们;六年之中,他的生活条件 便已经非常不错;到了迁居的第九个年头,他开始变得富有;十二年之后,整个盐湖城地方, 财富能与他相比的不过五六个人。从盐湖这个内陆海开始,直到遥远的瓦撒起山区为止,在 这个地区之内,再没有比约翰佛瑞尔的声名更响亮的了。  他的生活自是令人向往,但有一件事,使得佛瑞尔伤害了他同教人的感情。那就是,无 论与他怎样劝说、争论,也没办法让他按照同教人的那种方式娶妻成家。他从来没有说明他 不结婚的理由是什么,只是非常坚决地固执己见。所以,很多人指责他对于他所信奉的宗教 并不虔诚;当然,也有人觉得他是过于贪恋财物,不肯随便花钱;还有一些人猜测他在很早 之前必定有过一番刻骨铭心的恋爱经历,也许在大西洋沿岸曾有过一位为他憔悴而死的金发 女郎也说不准。姑且不论原因是什么,许多年以来,佛瑞尔一直过着严谨的单身生活。除了 这一点之外,在其他各个方面,他对于这个殖民地上的新宗教的任何信条,都是绝对服从的, 而且他被公认为是一个行为正派、笃信正教的好人。  露西佛瑞尔在这个木屋中逐渐长大,她帮助自己的义父处理一切事务。松林中飘溢的 香味和山区清新的空气,都如慈母一般地悉心抚育着这位少女。时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 去了,露西也一天天地长大;她长得十分标致,亭亭玉立,面容愈发娇艳,步伐也日益轻盈。 许多路人在经过佛瑞尔家庄园旁的大路时,都会看见露西这位美丽的少女身态轻盈地穿过麦 田,或者碰见她骑着父亲的骏马,露出地道的西部少年所特有的那种风情。这些难免让人回 忆起那些往日的情景,当年的蓓蕾如今已经绽放成鲜艳的花朵。这些年来,岁月不仅使她的 父亲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也使她成为太平洋沿岸整个山区里难得一见的标致少女。  但是,第一个发现女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往往并不是她的父亲,因为这种变化非常微 妙,而且形成得十分缓慢,所以很少是由做父亲的首先发觉的。当然,对于这些变化,最后 一个发觉的,恐怕还是少女本人。直到她听到某一个人的话语,或者接触到某人的手的时候, 她才会忽然感到心头乱跳,进而产生出一种恐惧和骄傲交织起来的情感。这时,她才知道, 一种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本性已经在她内心深处觉醒了。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会记得那一刻的 感觉,对于露西佛瑞尔,姑且先不论这件事对于她和其他人的未来命运所产生的影响是怎 样的,就其本身来说,已经是非常严重了。  在六月里的一个温暖的早上,摩门教徒们如蜜蜂一般辛勤忙碌着一多说一句,他们的标志其实就是蜂巢。街道上,田野里,四处都有人们劳动时的嘈杂声。大路上尘土飞扬,骡 马川流不息地经过,全都是奔着西方前进。这时候,加利福尼亚州涌起了一阵淘金的热潮。 横贯大陆、通向太平洋沿岸的大道将依雷克特这座新城一分为二。大道上也有从遥远的牧区 赶来的成群的牛羊;也有一队队疲惫的移民,他们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显得更加疲惫。在这 支庞大而杂乱的队伍里,露西佛瑞尔靠着她高明的骑术,策马穿行而过;她美丽的脸庞由 于用力而红了起来,栗色的长发在脑后飘扬。此时,她是遵循父亲之命,去往城里办事。跟 平常一样,她凭着年轻人的胆量,不顾一切地催马快速前进,心里只想着自己要去办的事情。 那些风尘仆仆的淘金冒险家,非常惊奇地看着这位少女,就连那些运送皮革的冷漠的印第安 人,偶尔瞥见这位美丽而白晳的少女,也会感到十分惊讶,进而松弛了他们一向呆板冷峻的 面容。  露西来到郊外时,发现这里有六个粗野奔放的牧人,从大草原赶来了一群牛,牛群已把 道路堵得无法通行。她在一边等得非常不耐烦,便想从牛群的空隙间穿过去,打算翻过这群 障碍继续前进。但是,当她刚刚进入牛群时,后面的牛就都聚拢了过来,她立即发觉自己已 陷入了一片牛的海洋之中,四处都是那些丑陋的庞然大物。她平日跟牛群也不是没打过交道, 所以,即便处在这种境地里,她也并没有感到惊慌,仍然催马试图穿过那些空隙前进。不巧 的是,一头牛在无意间用牛角顶到了马的侧腹,马立刻受惊狂怒起来,它将前蹄高高抬起, 狂叫不停。它颠簸得十分厉害,如果不是一流的骑手,恐怕立刻就会被甩下来。当时的情况 非常危险,这匹惊马每跳动一次,就免不了再一次遭受牛角的抵触,这就使它更加狂乱暴躁。 这时候,露西只能紧贴着马鞍,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办法。如果她在这时稍一失手的话,恐怕 就会落在乱蹄之下,从而被踏得粉碎。由于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意外,再加上四周尘土飞 扬,兽群的恶劣气味让人觉得更加难受,她感到头昏眼花,力气也在一点一点消失,手中紧 紧拉着的缰绳眼看着就要放松。在这紧要关头,一只强壮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将惊马的嚼环 抓住,并且在牛群中挤出了一条出路,不一会儿,这只大手便将她带到了兽群之外。  这位救星非常有礼貌地说:“小姐,希望它们没有伤害到你。”  这时,她刚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抬起头看了一下他那张粗犷黝黑的脸庞,忽然笑了起来。 她天真地说道:“刚才真是把我吓了一跳,谁会想到这匹马竟会被一群牛吓成这个样子! ”  他诚恳地说:“多亏你抱紧了马鞍子,谢天谢地。”这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粗粝的年轻 小伙子,身上穿着一件结实的粗布猎服,肩上背着一只长筒来复枪,身下是一匹灰白相间的 骏马。他温柔地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约翰_佛瑞尔的女儿吧。我看见你从他的庄 园那边骑了过来。你看见他的时候,请你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圣路易的杰弗森霍浦这一家人。 如果他就是那个佛瑞尔的话,我的父亲过去跟他可是旧相识呢。”  她一本正经地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去问问他呢,那样岂不是更好么?”  小伙子听到了这个建议之后,似乎感到非常高兴,他的黑色眼睛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他说:“没错,我是打算这么做的。我们在大山中已经逗留近两个月了,现在这副样子实不方 便去拜访。但是我想,如果他见到了我们,一定会热情招待的。”  她回答说:“那当然,他肯定会好好感谢你的,我也要感谢你。我的父亲非常喜欢我,如果刚才那些牛把我踩死的话,他肯定会特别伤心。”  那位年轻小伙子说:“是的,不只是他,我也会很伤心呢。”  “啊?你?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甚至还不算是我们的朋友呢。”  这个年轻小伙子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得有些难堪,露西见了他的这副样子,不免大声笑 了起来。  她说:“我看你是误解我啦。当然,现在你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请你一定抽空来看看我 们。现在我必须走了,不然的话,父亲以后就不会再把他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啦。再见吧!” “再见。”他一边低声回答着,一边举起他的那顶墨西哥式阔沿帽,低下头去亲吻了一下 她的小手。她掉转马头,策马奔腾,向着大路飞驰而去,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之中。  年轻的杰弗森霍浦和他的伙伴们骑着马继续前行,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显然是心 情欠佳。他和他的伙伴们一直在内华达山脉中寻找银矿,现在打算返回盐湖城,去筹集一些 资金来开采他们发现的那些矿藏。以前,他跟他的那些伙伴一样,对这项事业情有独钟,但 刚才的那次意外,却让他的想法有了一点改变。那位美丽的少女如同山上的微风那样清新自 然,这点深深地触动了他那奔放不羁的心。当她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之后,他觉得刚才 那一刻在他生命里烙下了挥之不去的痕迹,无论是银矿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刚才发 生的那件事情重要。他心中的爱情,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心中的那种变化无常、忽生忽灭的幻 想,而是一个刚毅果断、意志坚定的男人的那种真实的感情。他平生所做的事情,从来都是 称心如意的,所以,他暗自发誓,如果人的努力和坚持是成功的重要原因,那么这一次他也 一定不会失败。  当天晚上,他便去拜访了约翰佛瑞尔。之后,他去了很多趟,终于混得彼此非常熟悉。 约翰佛瑞尔常年深居山谷之中,一心一意地打理着他的庄园,跟外界几乎隔绝。但霍浦对 于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却是非常熟悉,所以他能把自己的见闻逐一讲给佛瑞尔听。他讲得绘 声绘色,不仅让这位老人听得津津有味,就连露西也对他的讲述着了迷。霍浦是当年最早到 加利福尼亚的淘金队伍中的一员,所以他可以说出,在那些充斥着金钱与暴力的日子里,有 很多人因此发家致富,又有很多人倾家荡产。他独自探险过,也生擒过野兽,还在银矿和工 厂里当过工人。只要哪里传出有冒险的事业,他一定会去探寻一番。这些见闻很快便博得了 佛瑞尔的欢心,他不断地夸奖着霍浦。在这会儿,露西总是一言不发,但她那红晕的双颊和 幸福明亮的双眸,都在非常清楚地表明,她的那颗年轻之心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她那诚 恳的父亲也许还没有看出这些征兆,但毫无疑问,这些征兆全被霍浦看在眼里。  一个夏季的傍晚,霍浦骑着马从大道上飞驰而过,朝着佛瑞尔家的方向跑来。当时露西 正在门口,准备上前去迎接他。他把缰绳抛在后面,迈着大步从门前的小路上走了过来。  “露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她的两只手,万分温柔 地看着她说,“现在我还不能要求你立即跟我一起走,但是当我回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决定跟 我在一起呢? ”  “但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害羞地问道。  “亲爱的,我跟你保证,最多两个月。那个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她问道:“你问过父亲的意见了没有?”  “这个问题我倒不担心,他已经同意了,只要我们的银矿进行補顺利就好。”  “那就好,只要你跟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别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她轻声说着,绯红 的面颊靠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  “感谢上帝!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由分说地弯下身去热情地亲吻着她,“那么,事情 就这么定了,现在我不得不先走一步,他们还在峡谷里等着我呢。再见吧,我亲爱的,再见 了!记住,用不了两个月,你就会再见到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好像假如他稍一 留恋那个美丽的女孩,决心便会动摇。她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逝在滚 滚烟尘之中,她才走进屋去,那个时候,她可真是整个犹他州里最幸福的一个姑娘了。  十 约翰佛瑞尔与先知的会谈杰弗森霍浦和他的伙伴们离开盐湖城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在这段时间里,每当约翰佛 瑞尔想起这个年轻人回来的时候,他就要失去自己的义女,心中便非常不是滋味。但是,女 儿那张明媚幸福的脸,似乎比任何争论都更能说服他必须顺从这个安排。但其实在他的心里, 早已暗自决定,不管怎样,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摩门教徒成亲。他认为,这种婚姻 简直是耻辱。不管他对于摩门教教义的看法是怎样的,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却十分坚定。然而, 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却不能透露一点,因为在摩门教的地盘里,发表违反教义的言论是 相当危险的。  的确,这是相当危险的,而且危险程度远比我们想象的更甚,就连教会中那些德高望重 的圣者们,顶多也只敢在背地里悄悄说上几句对教会的意见,生怕有一点泄露出去,那样的 话,也许马上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从前被迫害的人,现在摇身一变成为执法者,他们的报复 变本加厉,行为极其残酷。日耳曼人的叛教律、塞维尔的宗教法庭以及意大利秘密组织所拥 有的那些庞大恐怖的行动组织等,比起摩门教徒在犹他州所布下的天罗地网,都是望尘莫及 的。  这个无形的组织神出鬼没,再加上与它相关联的那些神秘活动,使得这个组织更加恐怖。 这个组织似乎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但是,它的行为人们既看不见,也难有耳闻。因为 如果谁要是敢于反对教会,就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失踪,从此没人会知道他的下落,也没人知道他的遭遇。家中的妻子和儿女每天以泪洗面,但父亲却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跟他们讲 述自己的遭遇。所以说,犹他州的教徒们都十分小心,说话稍有一点不慎,或者行动偶失检 点,都会招致恐怖的灾祸;而且最恐怖的是,谁也不清楚笼罩在他们头上的这种可怕的力量 到底是什么。所以,每个人都非常惊慌,即便是在旷野无人之地,也不敢对镇压他们的这股 势力表示反对。  起初,这股神秘残忍的势力只是为了应对那些叛教之徒的。可是没过多久,它的范围便 逐渐扩大。这时,成年的妇女越来越少,这种情况下,一夫多妻制的教条形同虚设。于是各 种奇怪的传闻传布四处:在印第安人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旅行者的帐篷被抢劫,许多移民 在中途被人谋杀。同时,摩门教长老的深屋里却出现了陌生女人,她们面容苍白憔悴,脸上 有消除不去的恐惧表情;日暮时分仍在山中劳作的人们提到过有一批身体强壮、带着面罩和 武器、无声无息的人抢劫过他们。这些谣言和传说一开始不过是只言片语,但是却越传越有 眉目,经过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印证过之后,也就清楚这是某人的所作所为了。直到今日,在 西部荒凉的草原上,“丹奈特帮”和“复仇天使”仍然是不祥与罪恶的代名词。  对这个罪恶的组织了解得越清楚,非但没减少反而增加了人们心中的恐惧,没人知道都 是哪些人身处这个残暴的组织。这些打着宗教幌子、进行残酷勾当的人的姓名是绝对保密的。 你把你对于先知和教会不满的言论说给某个朋友听,而他也许就是在夜晚前对你进行恐怖报 复的人中的一个。所以,每个人对于他的亲朋邻居都心存怀疑,没人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某个天气晴朗的早上,约翰佛瑞尔正想外出去麦田里工作,他忽然听到前门的门闩 咔嗒响了一下。他从窗口往外一看,发现一个身强力壮、淡茶色头发的中年男子沿着小径 走了过来。他吓了一跳,因为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人物杨百翰,他的亲自驾临,让 佛瑞尔感到万分恐惧,因为他心里清楚,这种访问对他而言,肯定是凶多吉少的。佛瑞尔 连忙跑过去迎接这位摩门教的首领。但是,杨百翰对于他的迎接表示毫不在意,他冷着面 孔走入客厅里。  “佛瑞尔兄弟,”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淡色睫毛下的两只眼睛严峻地瞧着佛瑞尔, 严肃地说道,“上帝的忠实信徒们一直以友善的态度对待你,当你在沙漠里行将饿毙的时候, 我们拯救了你,我们把自己的食物赠予你,还把你平安地带到这个上帝选定的山谷来,并分 给你一大片土地。多年以来,你在我们的庇护之下,生活逐渐好了起来,是不是这样呢?”  “没错,的确是这样。”佛瑞尔回答说。  “你得到了这所有的一切,但我们只提出过一个条件,就是:你必须信奉我们这个纯正的 宗教,并且要在各个方面奉行教会的规定。这一点上,你曾经非常诚恳地答应过,但是现在, 如果大家的报告属实的话,你对于教会的规定却一直很不在意。”  佛瑞尔摊手无奈地回答说:“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怎样毫不在意的呢?难道我没有 按照规定缴纳公共基金吗?还是我没有去教堂做礼拜?难道我……”  “那么请问,你的妻子们都在哪里? ”杨百翰问道,朝着四周望去。  丹奈特帮:摩门教中的一个神秘而邪恶的分支流派。  “请把她们叫出来,我想见见她们。”  佛瑞尔回答说:“我没有娶妻,这是事实。你也知道,现在女人已经很少了,而且许多人 比我更需要。况且我也并不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我还有自己的女儿。”  这位摩门教的领袖说:“就是因为你的这个女儿,我才来找你谈话的。如今,她已经长大 成人了,而且算得上是我们犹他州的一朵花了。这里很多有地位的人物都看中了她。”  约翰佛瑞尔听了这话以后,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  “外面有许多传言,说她已经和某个异教徒定亲了。这些说法我倒是不相信,我相信那都 是一些无聊的人随意编造的谎话。还记得圣约瑟史密斯的经典里第十三条是怎么说的吗? ‘摩门教中每个少女必须嫁给一个上帝的选民,如果她嫁给了一个异教徒,那么就是犯下弥天 大罪。’没错,就是这么说的。你既然信奉了神圣的摩门教,那么就不应该让你的女儿破坏它。”  约翰佛瑞尔没有回应,他不停地玩弄着手里的马鞭。  “其实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就可以对你的忠诚度进行考量了。现在,四圣会已经决定了, 考虑到你的女儿还年轻,我们是不会让她嫁给一个老头子的,当然,我们也不会不尊重她的 意见。我们这些做长老的,已经有了很多妻子了,但是我们的孩子们却还有需要。史丹格森 有一个儿子,楚博尔也有一个,他们都非常高兴把你的女儿娶回他们家里,让你的女儿在他 们两个人中间选择一个吧。他们既富有又年轻,并且都是信奉正教的,你觉得怎么样?”  佛瑞尔眉头紧锁,一声不吭,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说道:“可是,您总得给我们一些考虑的时间吧,我的女儿现在还很年轻,还没 到该结婚的年龄呢。”  “那就这样,给她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吧,”杨百翰站了起来,“一个月之后,她必须要给 我答复。”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门口走去。还没出门时,他忽然回过头来,脸涨得通红,目露凶光 地严厉斥责道:“约翰佛瑞尔丨你记住丨如果你胆敢违抗四圣的命令,非要拿鸡蛋往石头上 碰的话,结果也许还不如你们当年饿死在山上来得痛快! ”  他威胁似的挥了一下拳头,转过头走出门去,门外传来他沉重的脚步踩在门前砂石小径上的声音。  佛瑞尔用胳膊撑起自己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在思考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她的 女儿。这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猛地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女儿正站在他的身 旁。他看见女儿脸色苍白而惊恐,便知道刚才的这番谈话她已经全部听到了。  她察觉到了父亲不安的神色,便说道:“他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整个房子里都听得见。 哦,爸爸,亲爱的爸爸,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别慌,”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用他那粗大的手抚摸着她的一袭秀发, “总会有办法的,我想我们总有办法来解决它。怎么样,你对那个小伙子的爱是不会变淡的吧, 是吗? ”  露西没有回应,她只是紧紧握住父亲的双手,轻声啜泣着。  “我想你是不会的,没错,他的确是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而且他还是个基督徒。就这一点来讲,他也比这里的人强太多了。明天早晨,会有一批人动身去往内华达,我准备托人给 霍浦送个信,让他知道我们现在的艰难处境。如果我对这个年轻人估计得没错的话,他一定 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帮助我们的。”  露西听了她父亲的这些话,心里的一块石头仿佛落了地。  “我想,他回来之后,一定会给我们想个周全的解决办法。但是,爸爸,我最担心的还是 你。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那些反对先知的人们的可怕遭遇,那些人仿佛都面临着可怕的灾祸。” 她的父亲回答说:“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反对他呢。彳假如我们反对了他,那真的需要 防备一下呢。现在,我们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期限到来之前,我想我们最好逃到别的 地方去。”  “是的,我们离开犹他吧! ”  “必须如此吧。”  “但是我们的庄园怎么办? ”  “这些都是可以变卖的,我会尽量把它换成钱,如果卖不掉也只好算了。老实说,露西, 我并不是才想要这么做的。我不愿意像这里的人屈服于他们该死的先知一样,降服于任何人 之下。你知道,我是一个自由的美国人,这里的一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容忍。可能是我太 老了吧,学不来他们这一套。可是如果他真要到我的庄园里横行霸道的话,那么,他也许就 要尝尝我那杆猎枪的味道了。”  “但是,他们是不会轻易放我们走的。”她的女儿反对道。  “我想,等到杰弗森回来以后,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在这期间,你千万不要自寻烦恼, 我的乖女儿,也不要把眼睛哭得肿肿的。他要是看见你这副模样,就一定会找我麻烦的。没 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也根本不会有危险。”  此外,约翰佛瑞尔还对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语气坚定,信心十足。但是,当天晚上, 她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跟往日不同,他非常仔细谨慎地把门窗一一锁紧,并把平时挂在卧室 墙上的那杆生锈的旧猎枪取了下来,将它擦拭干净,并装上了子弹。  逃命约翰佛瑞尔在与摩门教先知会谈后的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地赶往盐湖城,他在那里 找到了那个前往内华达山区的朋友,并把一封写给杰弗森霍浦的信交给他带去。在信中,他把这个紧急状况对霍浦说明,并且要他立刻回来。这件事办好之后,他略觉宽怀,回家时 心情便放松了不少。  当他走近自己的庄园时,惊讶地发现在大门两旁的门柱上各拴着一匹马。更令他不解的 是,当他走进屋子里时,发现客厅里有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是苍白的长脸,他躺在 摇椅上,两只脚跷得很高,伸向火炉边;另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丑陋,他站在窗前,两只手 插在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佛瑞尔进来的时候,他们先是向他点头致意,之后,躺在椅子 上的那位先开了口:  “可能你还不认识我们,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楚博尔长老的儿子,我是约瑟夫史丹格 森。当上帝伸出它的圣手,把你们引入善良的羊群里时,我们便与你们同在。”  另一个鼻音很重地说:“上帝终归是要把全世界所有的人们都引进来的,进程虽然缓慢, 但却非常细致,没有一点疏漏之处。”  约翰佛瑞尔朝他们冷冷地鞠了一躬,显然,他刚才已经猜到这两位来客是谁了。  史丹格森继续说道:“我们是遵循父亲的指示,来跟你的女儿求婚的,请你和你的女儿来 看看,在我们两个人当中,到底是谁更符合你们的心意。由于我只有四个妻子,但楚博尔兄 弟已经有七个了,所以,似乎我是更合适的人选。”  另一个大声叫道:“不对,你说得不对,史丹格森兄弟。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我们有了多 少位妻子,而是在于你我到底能养活几个。我的父亲现在已经把他的磨坊转给我了,所以, 我比你更富有。”  史丹格森激动地说:“但是,我的前途好像比你的要更光明。待到上帝把我的老头子请去 的时候,我就可以经营他的晒皮厂和制革工厂了。到了那时,我就是你的长老了,我在教会 中的地位也要比你高。”  小楚博尔一边照着镜子端详自己,一边堆起满脸的笑容回应说:“那么,现在只有让这位 姑娘来决定啰,我看我们还是尊重她的选择吧。”  在这两人进行对话的时候,一直站在门边的约翰佛瑞尔简直要气死了,他几乎忍不住 要用他的马鞭去狠命地抽这两位不速之客。  终于,他无法按捺,迈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厉声说道:“听着,只有我的女儿叫你们 来,你们才能到这里来。但是,在她没叫你们来的时候,我可是一点也不愿意看到你们这副 嘴脸! ”  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感到非常惊讶,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佛瑞尔。在他们看来,他们 如此竞相向他的女儿表示好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的女儿来讲,都是无比光荣的事情。  佛瑞尔继续严厉地说道:“现在,你们要是想出这间屋子的话,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走 门,二是走窗户。你们愿意选哪种?”  此时,由于内心的愤怒,他的脸色很是难看,一双青筋暴露的手也非常吓人。他的那两 位客人见势不妙,便跳起身来拔腿就跑,佛瑞尔一直追到门口。  他略带挖苦地说:“等你们两位商量好了到底谁更合适的时候,通知我一下就好了。”  “你这样子纯粹是自讨苦吃!”史丹格森大声吼道,他的脸色苍白,“你竟敢公然违抗先知,违抗四圣会议。你这样做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小楚博尔也跟着喊道:“是的丨上帝之手会对你严加惩罚,他既然能够让你重生,也一定 能要你的命! ”  “好吧,那么现在我就要你先死给我看看! ”佛瑞尔愤怒地叫着。要不是露西一把拉住他 的胳膊将他拦住,恐怕他早就冲上楼去拿猎枪了。他还没有来得及从露西的手中挣脱出来, 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他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追不上了。  他一边擦去头上的汗水,一边大声说道:“这两个胡说八道的混账东西!与其把你嫁给他 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孩子,倒不如死了干净。”  露西兴奋地回答说:“爸爸,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们不用太担心,杰弗森马上就要回 来了。”  “是的,希望他赶快回来,不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怎么样呢。”  现在的确是坚强的佛瑞尔和他的义女最艰难的时刻,他们迫切需要一位能给他们出谋划 策的人。在这块移民地区的整个历史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如此公然抵抗四圣的事情。 如果说之前一些微小的过错都要受到恐怖的惩罚的话,那么,这对父女今天的举动,毫无疑 问会给他们带来难以想象的恶果。佛瑞尔心里清楚,现在这个处境里,他的财富和地位是起 不到一点作用的。在此之前,很多跟他一样声名远播的人都被偷偷干掉了,其财产也全归教 会所有。他虽然很勇敢,但是,对于即将在他头上降临的这种难以捉摸的恐怖,实在是毫无 对策。如果是摆在明处的危险,他无论如何都可以勇敢地承担下来;但是,现在这种令人惶 惶不可终日的情况,实在是让他没办法忍受。即便这样,他还是把内心的恐惧深深地隐藏起 来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这些,所以只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聪明的露 西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惶恐。  他预测到,今天这番行为一定会招来杨百翰的某种警告或者报复,果然不出所料;但是 杨百翰的警告方式,却是他没想到的。  第二天早上,佛瑞尔一起床就惊讶地发现,在他所盖的被子上,就在他胸口的地方,钉 着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笔迹粗重的字:  限你在二十九天内改过自新,否则一最后那一道长线,比任何威胁都更加让人害怕。这个警告到底是怎么送进他的房中来的, 又是怎么出现在他被子上的,这件事令佛瑞尔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在他睡觉之前,门窗都锁 得很严实。随即,他把这个字条揉成一团,对他的女儿只字不提这件事。但上面的字却的确 让他心惊胆战,字条上写着的“二十九天”说的就是指杨百翰所指定的一个月期限内所剩下 的日子。对于一个拥有如此神秘力量且在暗处的敌人,自己的英勇是起不到一点作用的。钉 上字条的那只手,足可以用刀刺进他的心脏,而且,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他。  到了下一个早晨,事情更加蹊跷了,当佛瑞尔坐下来准备吃早餐的时候,露西忽然用手 指着上面惊叫了起来。原来,在天花板的中央,有人用烧焦了的木头写了一个数字“28”。露西对于这个数字当然感觉莫名其妙,佛瑞尔也没有向她解释说明。当天晚上,他并没有睡觉, 而是拿着他的枪彻夜守卫,但整个晚上一点发现都没有。到了下一个早晨,一个大大的“27” 却又写在他家的门上了。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就像黎明每天必然都会来临一样,他每天也都会发现暗 中的敌人在记着数字,他们总能在一些明显的地方,写出他所剩下的期限。有时,这个要命 的数字会在地板上出现,也有时是在墙上,还有几次,这些数字是写在小字条上,贴在花园 的栏杆或者大门上。约翰佛瑞尔虽然一直非常警惕,但也总是无法发现这些每天来临的警 告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干的。每次他一看见这些警告,内心便十分恐惧,他因此坐立不 安,一天天变得憔悴起来,他的眼里显露出被野兽追逐时的那种惊恐、不知所措的神情。现 在他心里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位年轻的猎人能从内华达早点回来。  慢慢地,数字在发生着变化,二十天变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又变成了十天,远方人还是 一点消息也没有。限期逐日减少,可是依然寻不见他的踪影。每次大路上响起马蹄的奔腾声, 或者听见车夫吆喝拉车的喊声时,佛瑞尔都要冲出门去张望,以为是他的救星回来了。最后, 眼看着期限从五天变成了四天,又从四天变成了三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而且完全放弃了 离开这里的念头。他独自一人孤掌难鸣,再加上对于对这片移民区周围的情况也不够熟悉, 所以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逃走了。每条通行的大道上都有人严密地把守,没有“四圣会” 的命令,谁都不能通过。他现在是走投无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大 祸降临在自己头上。但是,这位老人的信心却始终没有动摇过,他宁愿一死,也不会让他的 女儿嫁给那两个蠢货。  某天晚上,他独自在家里坐着,心里盘算个不停,但左思右想,也没想出躲避这场灾祸 的方法。这天早上,他发现他家的墙上出现了一个“2”字,也就是说,明天就是期限内的最 后一天了。那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那些模糊而又恐怖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挥之不 去。在他死之后,他的女儿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呢?难道他们注定逃不出这张无形的大网么? 一想到自己对于即将发生的这些情况完全无能为力,他就禁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那是什么?在寂静之中,他听见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如此静谧的夜 里却可以听得非常真切。这个声响应该是从大门那边传过来的。于是,佛瑞尔轻手轻脚地走 进了客厅,他在那里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那个轻微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很显然,是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击着。莫非这就是他们派来执行命令的刺客吗?或者,这是 那个准备来写限期已至的狗腿子呢?这时,约翰佛瑞尔认为与其担惊受怕地被折磨,还不 如一死来得痛快,想到这里,他便跳上前去,拔下门闩,将门打开了。  出乎意外的是,门外一片静寂。夜色很好,星星在天空里眨着眼,出现在佛瑞尔眼前的, 只是他的那片小花园,花园四周有一道篱垣,还有一个门。但是,无论是在花园里,还是在 大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佛瑞尔又左右望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这才舒了口气。无 意之间,他往脚下一瞧,不免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正趴在地上,手和脚直挺挺地伸展着。  他看见这幅场景,十分恐惧。他靠在墙上,并且用手按住自己的喉咙,这才没有叫喊出 声来。一开始,他以为这个趴在地上的可能是个受了伤、快要死去的人,但他仔细一看,却发现他趴在地上用手和脚移动,如同一条蛇一样悄无声息,一直爬进客厅。这个人一爬进屋 内,便马上站立起来,用力将门关上。佛瑞尔目瞪口呆,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杰弗 森霍浦那张凶狠而坚毅的脸庞。  “天哪! ”约翰佛瑞尔叫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进来?你可把我吓坏了。”  “快给我弄点吃的,”霍浦声嘶力竭地说,“这几天来我一直没吃任何东西。”看见佛瑞尔 的晚餐仍旧放在桌上一动未动,于是便跑了过去,抓起面包、冷肉等食物胡乱地塞进嘴里,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之后,才问道:“露西现在好吗?”  “她还好,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些危险。”这位父亲如此回答说。  “那很好。现在,这个屋子已经被人监视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路爬进来的缘故,他 们可真够厉害的。但若是想仅凭这点伎俩就将一个出色的探险者降服,明显还是不够的。” 现在,约翰佛瑞尔变成另一个人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位忠诚可靠的助手。他紧 握这位年轻人那双粗糙的手,眼含热泪地说道:“你是个值得让人以你为荣的人,除你之外, 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解救我们了。”  这个年轻猎人回答道:“您说得不错,老先生。我是很尊敬您的,但是,如果这件事情只 是关系到您一个人的话,那么,我的行动也许不会这么坚决。老实说,我是为了露西来的, 按照我的打算,在他们得手之前,我跟露西就可以远走高飞了,犹他州也就再也没有姓霍浦 的这家人了。”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  “明天是你们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所以我们现在必须行动起来,否则怕是来不及了。我 弄了一头骡子和两匹马,现在都放在鹰谷那里。您手头有多少钱?”  “差不多有五千元纸币和两千块金洋。”  “足够了。此外,我还有一些钱,我们可以凑在一起。我们要穿过大山去往卡森城,所以 您最好现在就去叫醒露西。仆人并没有睡在这个屋子里,这倒是很方便。”  佛瑞尔进去叫醒他的女儿准备上路的时候,杰弗森霍浦把他能够找到的所有吃的东西 打成了一个小包,又把一个瓷器灌满了水;根据他的经验,山里面有水井的地方很少,而且 相隔甚远,所以充足的水是必需品。他刚刚收拾完,佛瑞尔和他的女儿便一起走了出来,他 们全都整理好了衣服准备出发。这一对恋人亲密地互相问候了一番,但是非常短暂,因为现 在每一秒的时间都十分宝贵,眼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们必须现在就走。”杰弗森霍浦说,他低沉的声音异常坚决,就像一个人明知前面 会有危险,但也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闯过去一样,“这个庄园前面和后面进出的地方,都有人把 守。但是,如果我们足够小心的话,还是可以从旁边窗子出去的,我们要穿过田野走上大路, 只要一上大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抵达鹰谷了,我们的马匹就在那里等着。天亮之前, 我们必须走完一半的山路。”  佛瑞尔问道:“假如有人拦截,我们该怎么办呢?”  霍浦拍了拍衣襟下面露出的左轮手枪枪柄,狰狞地说:“即便我们寡不敌众,至少也要干 掉两三个。”  屋中的灯火早就全部熄灭了。佛瑞尔从黝黑的窗口向外面望去,看着曾经属于他的这片 土地,现在就要永远放弃了。对于这种牺牲,他是有些耿耿于怀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女儿 的荣誉和幸福时,即使倾家荡产他也是在所不惜的。外面的树林和田野看起来是那样平静安 逸,可是谁也想不到,那里却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们出没的地方。这个年轻猎人苍白的 脸色和那紧张的神情似乎都在说:他爬近这个屋子之前,已经把附近的危险情况了解得一清 二楚了。  佛瑞尔提着钱袋,杰弗森霍浦带着不多的水和干粮,露西提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她 的一些珍贵物品。他们缓缓地将窗户打开,等到一片乌云遮蔽了月光的时候,他们一个跟着 一个跳窗出来,向那个小花园走去。他们弯下腰来,轻手轻脚地穿过花园,来到花园篱垣的 暗处。沿着篱垣,他们走向一个通向麦田的缺口处。就在他们快要走到这个缺口的时候,霍 浦忽然一把抓住父女二人,把他们拖至暗处,他们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吓得浑身 发抖。  霍浦常年在草原上的摸爬滚打,练就了一双山猫一样敏锐的耳朵。他们刚刚趴下,便听 见离他们几步之外有一声猫头鹰的惨叫。与此同时,在不远的地方又传来另一声。这时候, 一个人影隐隐约约地在他们亲手所开辟的那个缺口处出现了,从他的嘴里又发出一声这种的 暗号,然后,另外一个人便应声从暗处走了出来。  “明天午夜,怪鸱连叫三声时下手。”第一个人这样说着,看来他是个发号施令的小头目。  另一个则回答说:“没问题,需要我传达给楚博尔兄弟吗?”  “告诉他,再让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别人。九对七! ”  “七对五! ”另一个接着说。于是,这两个人便分道离去了。很显然,他们最后说的那两 句话是一种暗号。在他们的脚步声刚刚消失的时候,杰弗森霍浦便立刻跳了起来,搀扶着 他的两位同伴穿过那个缺口,然后以他最快的速度领着二人穿过田地。这时,露西似乎已经 筋疲力尽了,他几乎是抱着她飞跑。  “赶快丨快点!”他气喘吁吁地催促着,“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丨现在我们已经闯过了警 戒线,一切全凭速度了,快跑! ”  一上大路,他们的行进速度就加快了。在半路上,他们碰到过一次人,于是马上躲进旁 边的麦田里,以免被人识破。他们走到城边的时候,霍浦又折进了一条通向山间去的崎岖小 道。黑暗里,两座黑压压的巍峨大山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所走的这条狭窄的峡道便是鹰谷, 马匹就在这里等候着他们。遵循着霍浦的正确判断,三人在一片乱石中前进着,他沿着一条 干涸了的小溪走到一个有着天然岩石屏障的隐蔽角落。三匹忠诚的骡马都拴在那里。露西骑 上一匹骡子,老佛瑞尔则带上他的钱袋骑上一匹马,杰弗森霍浦骑着另外一匹,他们沿着 险峻的山道继续前进。  对于任何不熟悉大自然真面目的人来讲,这种崎岖山路肯定会让他们望而却步的。山路 的一边是绝壁悬崖,山石错落,岌岌可危。绝壁上一条条的石梁,如同魔鬼身上的一根根肋 骨。另一边则铺满了纵横的乱石,几乎无法行走。在这中间,只有这条曲折的小路可以通行, 但这条路有些地方却非常狭窄,只允许一个人通过。山路崎岖,只有善于骑马的人才能顺利通过。尽管这里困难重重,但几位逃亡者的心情却是非常愉悦的,因为他们每前进一步,就 意味着离那个暴政横行之地又远了一点。  但是,好景不长,他们发现自己还是没能逃出摩门教徒的势力范围。当他们来到山路中 最为荒凉的路段时,露西突然惊叫了起来,用手指着上方。原来那里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 岩石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哨兵。他们发觉到他的时候,哨兵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于是,静悄 悄的山谷里响起了一声叫喊:“是谁在那里走动? ”  “到内华达去的旅人。”杰弗森霍浦一边应声回答,一边紧握着手旁的来复枪。  此时,他们看见这个孤单的哨兵手指扣着扳机,向下望着他们,似乎对他们的回答并不 满意。  哨兵又问道,“是谁允许的?”  佛瑞尔回答说:“当然是四圣。”根据他在摩门教中的经验,教中最高的权威莫过于四圣。  哨兵继续叫道:“九对七。”  “七对五。”杰弗森霍浦想起了他在花园中听到的这句口令,便立即回答道。  上面的人说:“请过去吧,愿上帝保佑你们。”过了这一关之后,前面的道路就平坦起来, 马匹可以放开脚步小跑前进了。回过头来,他们还能看见那个哨兵,此刻他正倚在自己的枪 上,孤独地在那里守卫着。这时候,佛瑞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已经闯过了摩门教区的边防 要塞,自由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一夜,他们穿过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小路,以及崎岖难行、布满乱石的山道。他们不止 一次地迷失了方向,多亏霍浦对山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才使他们重新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天亮之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四周虽然仍旧荒凉,但却是异常壮丽。现在, 他们身处一片白雪覆盖着的群山之中;层峦叠嶂,曲折地一直绵延到遥远的地平线上。山路 两边皆是悬崖峭壁,一些落叶松错落地在上面生长着,如同悬挂在空中一样,仿佛一阵风吹 过它们就会掉落下来。这种恐惧不完全是空想,因为在这个杂草丛生的山谷里,树枝、乱石 都曾这样滚下来过。在他们行进之时,就有过一块巨石雷鸣般地滚落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声 响,在峡谷里回荡着,疲乏的马匹也被这声音吓得惊奔起来。  当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缓慢升起之时,山峰们便像开宴张灯时的情景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被点亮了,直到所有山头都被蒙上了一层红晕,看起来十分明亮。这种奇景使得三个逃 亡者精神振奋,于是前进的劲头就更足了。他们在一个涌出激流的山谷口停下饮马,在这会 儿,他们也匆匆吃了顿早餐。露西和她的父亲倒是更愿意多休息一会儿,可是杰弗森霍浦 却坚持说要尽快离开。他说道:“恐怕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发现我们逃走,多半正沿着我们的 踪迹追过来,所以我们的成败完全取决于我们前进的速度了。如果我们平安到达卡森城,那 么就是休息一辈子也没关系了。”  一整天里,他们都在山路上颠簸前进。快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大概估算了下行程,现在, 他们离开敌人已经有三十多英里了。夜里,他们选择了悬岩下面可以避风的地方安顿下来, 为了暖和一些,三个逃亡者紧紧地拥在一处。他们只睡了几个小时,天还没亮,便又出发了。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有人追赶的痕迹,所以,杰弗森霍浦便认为他们可能已经虎 口脱险,那个威胁他们的可怕组织已是鞭长莫及了。但是,对于那个可怕组织的魔爪到底能 伸多远,他却一点也不清楚;同时,他更没有料到,这个魔爪已经逼近他们,要把他们打得 粉碎。  到了第二天中午,他们的干粮和水都快吃完了。但是,这件事并没有使霍浦感到不安, 因为在大山里可以打猎充饥,从前他也这么做过。他先是选了一个隐蔽之处,拾取了一些枯 枝干柴生起火来,好让他的伙伴们暖和一点。因为他们现在已是处于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峰之 上,空气彻骨寒冷。他将骡马拴好,并和露西短暂告别之后,便背上那支来复枪,想出去碰 碰运气。没走几步,他回过头来,看见老人和少女正围着火堆取暖,三只骡马一动不动地站 在后边。再走一段路,他发现两位同伴已被大石挡住,旁人很难发现他们了。  他翻山越岭,走了差不多两英里,但是却一点收获也没有。然而,从树干上的痕迹以及 其他一些迹象来看,他断定附近有野熊出没。他搜索了差不多有两三个小时,但仍旧毫无收 获,于是便想打道回府。在这时,他突然抬头一看,不禁心花怒放起来。原来在离地三四百 英尺高处的一块突出的悬岩边上,站着一只野兽,看来很像是羊,但是却长着一对巨大的犄 角。这个被人叫作“大犄角”的野兽,也许是正在为霍浦所看不到的那群动物执行着警备任务。 更巧的是,此刻,这只野兽是背对着霍浦的,也就是说,它并没有发现霍浦。他便趴在地上, 将枪架在一块岩石上,他非常稳健地瞄准、上膛,之后枪声响起,这个野兽也跳了起来,在 岩石的边上挣扎了几下,便跌落到山谷中去了。  这只野兽很大,一个人是完全背不动的,于是,霍浦便将死兽的腰肉和一只腿割了下来。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苍茫,他背起这些战利品急匆匆地赶回去。但是,他刚想往回走 时,便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因为在他一心一意地寻找野兽的时候,已经远离了他所熟 悉的那片山谷,现在要是让他再找回来时的路,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他感觉他所在的 这个山谷,一时间变得险恶万分,每个地方都很相似,简直没有办法辨认。他沿着一条山沟 走了一英里左右,来到一个有小溪的地方,他肯定自己在来的时候没有见过这条小溪,于是 便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路;改走另一条,结果仍然不对。当他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一条他所熟 悉的小路时,天色已晚,虽然他对这条路很熟悉,但要在夜里不走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当时月亮尚未升起,小路两边都是峭壁,这使得道路格外难行。霍浦身上那些沉重的战利品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况且忙碌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感到十分疲惫。但他一想到这么多的食 物足够他们在日后的旅途中食用,一想到露西兴奋的神情,便又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现在,他已经回到刚才把他们留下的那个山谷的入口处。虽然是在黑暗里,但他也能根 据那些巨石的轮廓辨认出这正是他的同伴们停留的地方。他想,现在他们一定等得很着急了, 因为自己已经离开差不多有五个小时了。想到这里,他便把双手放在嘴边,借着峡谷的回响, 大声喊叫着,表示他回来了。他停了一下,倾听着回音。但是,除了他自己的回音在这峡谷 里荡来荡去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他又叫了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加响亮。但是,却还是没 能听见他同伴们的回应。隐隐约约地,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于是便赶紧奔跑过去,慌忙 之中,他把得到的战利品也丢掉了。  他转过弯去,眼前的情况便很清楚了,那堆火还在闪烁发光;但很明显,在他离开之后, 那堆火再也没人照料过。周围死寂一片,原来的恐惧现在变为现实。他连忙奔上前去。火堆 附近没有一点活着的东西:骡马、老人和少女全都不见了。分明是在他离开之后,这里又发 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可怕灾难,所有活物无一幸免,而且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个意外打击让霍浦手足无措,他只觉得一阵眩晕,于是连忙抓起身边的来复枪支撑 着自己的身体以免跌倒。但是,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能迅速从这种眩晕 中清醒过来。他从火堆里捡起一段烧得半焦的木头,把它吹燃,借着这个灯火,他把这个 地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地面上四处都是马蹄践踏过的痕迹,这表明有一大队骑马的 人,已经赶上了逃亡者。从他们离去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是又转回盐湖城去了。他们是 否把他的两个伙伴全部带走了呢? 一瞬间,霍浦几乎确信他们肯定是这样做了,但是,当 他的目光落在一件东西上的时候,他不禁寒毛倒竖起来。原来在离他们休息处几步远的地 方,有一堆不算太高的红土,这肯定是原来没有的。没错,这是一个新挖的坟墓。当这个 年轻的猎人走近的时候,他发现红土堆上还插着一支木棒。在木棒裂缝处,夹着一张纸, 上面的字迹简洁而清楚:  约翰佛瑞尔原盐湖城居民。死于一八六0年八月四日他才离开没多长时间,这位健壮的老人就死去了,而这几个字居然成了他的墓志铭。杰 弗森霍浦四处寻找,想看看此处是否还有第二个坟墓,但是他却没有发现。于是他想,露 西可能已经被这些穷凶极恶的追赶者带回去了,延续了她从前注定的命运,成为长老儿子的 妻子了。当这个年轻小伙子认识到她的命运已经如此,而他自己又没有能力挽回的时候,他 内心痛苦万分,甚至想追随佛瑞尔一同在这峡谷里长眠。  但是,他始终是个积极的小伙子,最终还是排除了这种因绝望而产生的伤感情绪。彳假若 他实在没办法解决问题,那么至少他还可以把他的一生用在报仇上。杰弗森霍浦有着百折 不挠的耐心和超出常人的毅力,所以他的复仇决心也是坚不可摧的。他站在凄凉的火堆旁边, 觉得只有干净而痛快地报仇,并且要亲自用他的双手杀死那些仇人,只有这样才能减缓他的痛苦。他决心已下,将尽其余生完成复仇的使命。现在的霍浦面色惨白,神情狰狞,一步一 步沿着来路走去,寻找他丢失兽肉的地方。他把马上要熄灭的火堆重新挑燃起来,用火烤着 兽肉,一直到熟肉足够他维持好几天生活为止。他将这些熟肉捆成一个小包。这时的他虽然 已经疲惫至极,但仍然循着这帮复仇天使的脚印,穿越山岭,一步步往回走去。  他沿着从前骑马走过的道路走了五天,历尽艰辛,直走得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夜晚, 他便随意倒在乱石中间,胡乱地睡上几个小时,天色未亮时,便又起来继续赶路。第六天的 时候,他来到了鹰谷。是的,他们就是从这里开始这段不幸的逃亡的。他从鹰谷往下看,可 以看见摩门教徒们的田舍家园。现在的他已是万分憔悴了。他靠着他的来复枪,望向脚下这 片广阔安静的城市,用力地挥舞着他瘦削的拳头。他望向这个城市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一些 主要街道上都悬挂彩色的旗帜和其他节日的标志。他正在猜想原因,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奔腾 的声音,只见一个人骑着马向他跑来。当这个人走近的时候,霍浦认出他是一个名叫考博儿 的摩门教徒。霍浦曾经先后帮过他几次忙,所以,霍浦便跟他打了招呼,想问问他是否知道 露西现在的情况。  他说:“还记得我吗?我是杰弗森霍浦。”  这个摩门教徒非常惊讶地看着他,的确,现在这个面色苍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 浪汉,跟从前那个英俊潇洒的猎人差别实在太大了。但是,当他终于认出这的确是霍浦的时 候,他的惊奇便变成了恐惧。  他惊声叫了起来:“你难道疯了,竟然还敢回到这里来。如果有人看见我在跟你说话,想 必连我这条命也保不住了。因为你帮助佛瑞尔父女潜逃,四圣已经对你下了通缉令了。”  霍浦非常恳切地说:“我不怕他们,更不怕他们的通缉。考博儿,你一定已经听说这件事 了。我求求你,请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们一直是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拒绝我。” 这个摩门教徒有些不安地问道:“到底什么问题?请赶快说,这些石头都长着耳朵,这些大树也都长着眼睛哩。”  “露西佛瑞尔现在怎么样了? ”  “她昨天跟小楚博尔结婚了。站稳了,喂,你要站稳一点。看,你怎么魂不附体了?” “别管我。”霍浦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嘴唇苍白,颓废地跌坐在刚才靠着的那块石头上, 继续问道,“你是说她结婚了?”  “是的,昨天结的婚,城里那些新房上挂着的旗帜为的就是这个。到底该谁娶她,在这个 问题上,小楚博尔和小史丹格森还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呢。他们两个人都去追赶过他们,史 丹格森还开枪打死了她的父亲,所以他就更有理由要求得到她。但是,他们在四圣会议上争 执的时候,因为楚博尔一方势力更大,于是先知就把露西交给了楚博尔。可是,无论是谁占 有她,我想都不会太长久了;因为昨天我看见她时,她已经是一脸死色,根本不像个女人了。 你现在要走了吗? ”  “是的,我要走了。”杰弗森霍浦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庄严,如同大理 石雕刻一般,双目露出凶光。  “你要去哪里呢? ”  “不要管我。”他背起来复枪,大步走下山谷,从那里一直走向大山深处的野兽出没之地。 在那群兽之中,再没有比霍浦更为危险、更为凶猛的了。  那个摩门教徒的谶语果然应验了。不知是因为父亲的惨死,还是因为被逼成婚而内心愤 恨,可怜的露西一直萎靡不振,面如土灰;不出一个月,便郁郁而终。她的浑蛋丈夫之所以 要娶她,主要是想继承约翰佛瑞尔的财产,所以,对于露西的死亡,他一点也不难过。倒 是他的一些妻子对她表示了沉痛的哀悼,并根据摩门教的风俗,在下葬前为她整夜守灵。第 二天早上,正当她们围坐在灵床边上的时候,屋子里的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面容粗野、衣 衫褴褛的男人闯了进来。她们万分惊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人对那些缩成一团的 妇女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奔向露西佛瑞尔那安静、苍白的遗体而去。他躬下身体,在她那 冰冷的额头上深深地亲吻了一下。然后,又举起她的手来,从她的手指上摘下那枚结婚戒指, 他凄厉地喊道:“她不能戴着这个东西下葬! ”当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声张的时候,他便飞身下 楼消失不见了。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要不是露西手指上那只作为新娘标志的戒指不翼而 飞的话,就连那些守灵人自己都没办法相信这是事实,更不用说别人了。  杰弗森霍浦在山中游荡了一段时间,过着一种非人的原始生活,他没有一刻不想着报 仇雪恨。与此同时,城里也流行着一种传说,说是有一个怪人,在城外四处徘徊,在山谷中 神出鬼没。有一次,一粒子弹嗖地一下穿过史丹格森的窗户,射在离他不到一英尺远的墙上; 还有一次,当楚博尔从峭壁下面经过的时候,一块巨石从他的头上滚落下来,他急忙卧倒在 地,才躲过了这场灾难。不久之后,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便发现了企图置他们于死地的人 是谁。于是,他们率领大队人马,数次进入深山,想要捉住他们的敌人并把他杀死。但是, 他们却一直没能成功。于是,他们便采取了更加谨慎的方法,绝不自己单独外出,每到天黑 之后,便不出家门了。同时,又派了一些人守卫他们的住宅。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认为可以 稍微放松一点警备了,因为这段时间里,既没人听到过他们仇人的任何消息,也没人再见到 他的踪迹。他们心里暗自希望,时间一长,那个人的复仇心也许就会逐渐冷淡下来。  但事情却远非如此,那颗复仇之心非但没有平静,反而更加激烈了。霍浦的意志本来就 很顽强,况且现在,除了报仇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能占据着他的心灵了。他逐渐意 识到,自己的身体虽然非常强壮,但对于这种长时间的野外生活也是吃不消的。整天风吹雨 淋,而且又吃不到像样的食物,这样下去,他的体力很快就跟不上了。他想,如果自己如野 狗一般横死在这大山之中,那么,复仇大事又怎么办呢?而且,长期下去,这种结果是不能 避免的。他觉得,如果这样,倒是正符合了敌人的心意,于是,他便重新回到了内华达他过 去待过的矿上,想在那里养足体力,并积攒足够的金钱,以备以后可以继续追踪仇人。  他本来想最多离开一年就回来,但没曾想被其他意外阻挠,让他一直没办法脱身,这一 拖就是五年之久。那件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年,但在五年后的今天,往昔的切肤之痛,他犹记 在心,复仇的决心不比当年削弱半分,跟他站在约翰佛瑞尔坟墓旁边时一样迫切。他乔装 打扮,更改姓名,再次回到盐湖城来。他只想着复仇,对于自己的生命则早就置之度外了。 他到达盐湖城之后,才发现坏消息正在等待着他。几个月之前,摩门教徒中发生过一次巨大 的分裂,教中年轻的一派联合起来反抗长老的统治,结果有很多的不满分子离开了教会。他们离开了犹他州,变成了异教徒。楚博尔和史丹格森也在其中,但是任何人都不清楚他们的 下落。据说,楚博尔早就变卖了他的大部分财产,所以在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腰缠万 贯的富翁了;而他的同伴史丹格森,相比之下,就非常寒酸了。但是,他们如今到底身在何 方,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复仇之心如何迫切,一般人恐怕都会灰心丧气,放弃报仇的打算了。 但是,杰弗森霍浦却一刻也没有动摇过。他带着一笔很少的钱出发,逐个城市寻找他的仇 人。没有钱的时候,他便随便找点能糊口的工作,有了点钱后,又继续上路。一年年地便这 样过去了,他的一头黑发变得斑白,但是,他仍旧继续流浪下去,就像是人类中的一只无论 如何都不肯罢休的敏锐猎犬一般。他把他的所有心力都集中在这个复仇的事业上,为了报仇, 他已经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不过只是从窗口中瞧见了仇人 的脸庞而已,但这一瞥却似乎在提示他:他多年以来所追踪的两个仇人,如今就在俄亥俄州 的克利夫兰城中。他回到他那破旧不堪的住处,把他的整个复仇计划全部准备妥当。但是, 说来也巧,楚博尔那天从窗口里也认出了大街上的这个流浪汉,并且看出了他眼中的杀机。 所以,在史丹格森的陪同下(他已成为楚博尔的私人秘书了),他赶忙找到了一位负责治安的 法官,并对他报告说:有一个昔日的情敌,出于嫉妒和怀恨,可能会对他做出一些可怕的事 情。当天晚上,杰弗森霍浦便被逮捕了,由于他找不到担保人,所以被监禁了好几个星期。 待到他被释放出来的时候,他仇人的住处早就空空如也了,楚博尔和他的秘书已经动身去往欧洲了。  这次,霍浦的复仇计划又失败了。但是,他心头的积怨却再一次激励着他,让他继续追 踪下去。由于缺乏路费,他不得不工作一段时间,以便能积攒一点钱,为未来的行动做些准 备。最后,等到他攒下了足够维持生活的费用之后,便立即动身去欧洲了。他在欧洲各地搜 寻着,同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追赶着他的仇人;钱花光了,他就去做一些低三下四的工作, 但遗憾的是,他一直没能追上这两个仇人。当他赶去圣彼得堡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那里前 往巴黎了。当他到达巴黎时,又听说那两个人刚刚动身去了哥本哈根。当他赶到丹麦的首都 哥本哈根之时,又晚了几天,他们在几天之前就去伦敦旅行了。最后,他终于在伦敦把他们 逼到了绝境。至于之后在伦敦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们最好还是引用他自己的说法,这些都 在华生医生的日记里有详细的记载。  华生医生的回忆我们的犯人顽强抗捕,当然,这并不是对我们每个人有什么恶意,因为当他发现自己已 经没有反抗余地的时候,便温和地微笑起来,并且表示,希望在他刚才挣扎的时候,没有伤 害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我想,你们是要把我带到警察局去的。”他对福尔摩斯说,“我的 马车现在就在门外,如果你们把我的腿松开的话,我就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车。我的体重不轻, 恐怕不容易抬得起来。”  葛里格森和雷斯垂德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觉得这种要求不合情理,但福尔摩斯却立即 接受了这个罪犯的要求,并把捆在他脚腕上的毛巾解开了。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下腿,像是 要证明它们确实又重获自由了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看着他的时候,心中暗想,的确 很少有比他更为魁梧健壮的人了。他那饱经风霜的红脸上显露出的那种坚决而又颇具活力的 神情,就跟他的体力一样令人惊讶,不容忽视。  他盯着我的同伴,语气里略带钦佩地说:“彳假如警察局局长的职位有空缺的话,我想你是 最佳人选。你对于我这桩案子的一系列侦查,确实是非常有一套的。”  福尔摩斯对那两位侦探说道:“你们最好跟我一起去吧。”  雷斯垂德说:“没问题,我来给你们赶车。”  “好的,那么葛里格森可以跟我们一起坐上车去。还有你,医生,我看你对这桩案子也很 有兴趣,那么不妨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点头同意,于是我们便一起下了楼。我们的罪犯没有丝毫想要逃跑的企图,他非常安 静地走进他的马车里,我们跟着也上了车。雷斯垂德坐上了车夫的座位,扬起鞭子催马前进, 不大一会儿,便到达了目的地。我们被引入一间小屋子,那里有一位警官把罪犯的姓名和他 被控杀死的两个人的姓名都记录了下来。这个警官皮肤白晳、神情冷淡,他机械地履行了他 的职务之后,对我们说道:“犯人将于本周内提交法庭审讯。杰弗森霍浦先生,你在审讯之 前,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们说吗?但是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你所说的话我们都会记录下来, 并且可能用来作为将来定罪的根据。”  我们的罪犯慢悠悠地说道:“诸位朋友,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想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 你们。”  这个警官继续问道:“等到审讯你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他回答说:“或许我永远等不到审讯了呢,别大惊小怪的,我是不会自杀的。你是一位医 生,对吧? ”他问这句话时,那对凶悍而乌黑的眼睛转向我。  我说:“没错,我是医生。”  “那么,麻烦你用手按一下我这里吧。”他一边微笑着说,一边用他那被铐着的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我用手按下他的胸部,马上觉察出里边的跳动很不寻常。他的胸腔正在微微地震颤,就 像在一座不稳定的建筑中启动了一架强力的马达一样,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我甚至能够听到 他的胸腔里有一阵轻微的杂音。  我叫道:“是怎么回事!你得了动脉血瘤症! ”  他却非常平静地说:“是的,他们都是这样说。上周我去医院检查过,医生对我说用不了 多长时间,血瘤就会破裂。这个病已经许多年了,一年比一年更糟糕。这个病是我在盐湖城 的群山之中,由于日夜操劳,饱经风霜,而且又吃不好睡不好所引起的,现在我的工作已经 完成了,我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但是,在死之前,我想把这件事对你们讲清楚,以便有个 记载。我不希望在我死之后,别人会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杀人犯。”  警官和两个侦探快速地商量了一下,他们在商讨让他说出自己的经历是否恰当。  警官问道:“医生,他的病情确实有可能发生突然的变化吗? ”  我回答说:“确实是这样,随时都有可能。”  这位警官便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了维护法律,我们要做的当然是尽快取得他的口 供。这位先生,你现在可以对我们交代了。不过,我要再一次告诉你,请记住,你现在所说 的一切我们都是要记录下来的。”  “那么,就请允许我坐下来说吧。”犯人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动脉血瘤 症这个病很容易让我感到疲乏,何况半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厮打过一番,这对病情绝不会有 任何好处的。现在,我的半只脚已经迈入坟墓了,所以我是没必要对你们说谎的。我现在说 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你们要如何处置我,对我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杰弗森霍浦说完这些话之后,顺势靠在椅背上,开始说出了下面这段让人震惊的供词。 他叙述时的态度非常从容,而且很有条理,好像他所说的事情平淡无奇。我可以跟你们保证, 这些补充供词完全正确无误,因为这是我趁机从雷斯垂德的笔记本上抄录下来的。当时,他 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把这个罪犯的所有供词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他说:“我为何这么恨这两个人,这点对你们而言,是无所谓的。他们恶贯满盈,坏事做尽,还害死过两个人个父亲和他的美丽女儿,他们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所以如今他们付出了自己的性命,这也是罪有应得。从他们犯罪以来,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我也没办法 提出任何罪证去法庭上控告他们。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有罪,我便打定主意,我要把陪审 员、法官和行刑的刽子手的任务全部交由我一人来承担。我敢说,如果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 如果你们处在跟我一样的位置上,你们也一定会像我这么做的。  “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美丽的姑娘,在二十年前,她应该嫁给我的,但是她却被迫嫁给了这 个楚博尔,这让她含恨而死。我从她遗体的手指上把这个结婚戒指取了下来,当时我就发过 誓,我一定要让楚博尔看着这只戒指毙命;还要在他临死的时刻,让他意识到,他之所以受 到惩罚,是因为自己犯下的那些罪行。我不远万里,踏遍了两大洲,四处追踪着楚博尔和他 的帮凶。直到我追到他们为止,我一直都把这只戒指带在我身边。他们本想东奔西跑,把我 的身体拖垮,但是这些都是枉费心机。即便我明天就会死去一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在我临死之前,我也总算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出色。 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死了,而且是被我亲自杀死的,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奢求了。  “他们是有钱的人,但我却是一个穷光蛋。所以,追赶他们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当我到达伦敦城的时候,几乎是身无分文了。当时我发现,自己必须找个工作,只有这样才 能维持我的生活。赶车和骑马我都很擅长,于是我便去一家马车厂找点合适的职位,很快我 便成功了。我每周要向车主缴纳一定数目的租金,其余的就归我自己所有。虽然余下来的钱 很少,但我总能设法维持下去。在这里最困难的事是我不认识路。我去过很多地方,但真没 见过比伦敦城的街道更复杂、更难以辨认的了。我的身上随时带着一张地图,直到我慢慢地 熟悉了一些大的旅馆和几个重要车站之后,我的工作才顺利起来。  “又过了一阵子,我才找到这两位先生的住处。我四处调查,直到最后,我在无意间碰上 了他们。他们住在泰晤士河对岸坎伯韦尔地方的一家公寓里。只要我找到了他们,他们就算 落在我的手里了,我已经蓄起了胡须,他们不可能认出我。我紧紧地跟着他们,等待合适的 机会动手。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们跑掉。  “即便这样,他们几乎还是溜掉了。他们在伦敦走到哪里,我就形影不离地跟到哪里。有 时候我是步行,有时候则是赶着马车,然而赶车这个办法很好,因为这样他们就没办法摆脱 我了。只有在深夜或者清晨,我才会做点生意赚点钱,但这样一来我就无法按时向车主缴纳 租金了。当然,对我而言,只要我能够亲手杀死仇人,其他都是次要的。  “但是,他们两个人非常狡猾。他们肯定也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们了,所以他们从不单独 外出,也从不在晚间出去。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赶着马车在他们后面跟着,但我一次也没 有看见他们分开过。楚博尔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但是,史丹格森却从来都是万分小心。我起 早贪黑地观察他们两人,可惜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当然,我也并没有因此而灰心失望, 因为我能感觉到,报仇的机会就要来临了。我唯一担心的是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胸腔里的 这个毛病,我怕它会过早破裂,要是那样的话,我的报仇大事可就功亏一篑了。  “最后,那天傍晚,当我赶着马车在他们住处附近徘徊时,忽然发现一辆马车来到他们的 大门前。然后,有人将一些行李拿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楚博尔和史丹格森也跟着出来,他 们一起上了那辆车。我连忙赶着车跟在他们后边,当时我的内心非常惊恐,很怕他们又要改 变住处。我看见他们在尤斯顿车站下了马车,于是,我便找来一个小孩帮我拉住我的马,紧 跟着他们走向了月台。我听见他们在询问去利物浦的火车;站上的人回答说,有一班车刚刚 开走,几个小时内不会再有其他车了,史丹格森听了以后,似乎有些生气,但楚博尔非常高 兴。我夹杂在人群里,与他们的距离非常之近,所以我可以听到他们俩的每一句对话。楚博 尔说,他还有一点私事要去处理,如果史丹格森能等他一会儿的话,他马上就会回来。他的 伙伴极力阻止他,并且提醒他说,他们曾经决定过,不可以单独行动。楚博尔对他说,这件 事情非常微妙,他一定要自己去办。我听不清史丹格森又说了些什么,后来只听见楚博尔破 口大骂,并且对史丹格森说着,他不过是雇用的仆役而已,有什么资格装腔作势地指责他。 这样一来,这位秘书先生也只好不再多说,他只是和他商量,万一他耽误了最后的一班火车, 可以去郝黎代旅馆去找他。楚博尔回答说,他在十一点钟之前就可以回来;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车站。  “这时候,我心里清楚,日夜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的仇人已在我的控制之中。的确,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可以彼此相助,但一旦分开后,力量就薄弱了许多。即便这样,我并没 有冲动行事。我自己心里早已定下了一套计划:如果在报仇的时候不让仇人有机会搞清楚到 底是谁杀死了他,如果不让他知道为什么要遭到这种惩罚,那么,这种复仇就不是称心如意 的。我的报仇计划早就安排好了,根据这个计划,我要让迫害我的人有机会能够明白自己是 因为什么受到的惩罚。恰好,几天之前,有一个在布瑞克斯顿路坐我的车子查看房屋的人把 其中一处房子的钥匙遗落在我的车里了,虽然他当天晚上就把这个钥匙取了回去,但是,在 他取走之前,我早就把钥匙弄下了一个模子,并且照原样复制了一把。这样一来,在偌大的 伦敦城里,我至少有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以随意地做我的事情,而不致受到阻碍。现在,要解 决的难题就是怎样才能把楚博尔弄到那个房子里去。  “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并且钻进一两家酒店。他在最后一家酒店,停留了差不多半个小 时,出来的时候,已是醉醺醺的了。那时,在我的前面恰巧有一辆双轮小马车,于是他便招 呼着坐了上去。我一路紧跟在小马车的后面,我的马的鼻子跟前面马车夫的身体最多只有一 码远的距离。我们经过了滑铁卢大桥,在大街上又跑了好几英里。可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 我们居然又回到了他之前住的地方了。我无法想象他回去到底是想干什么,但我还是跟着他 下去了,在距离这所房子大约一百码的地方,我把车子停在了隐蔽处。他走进了这座房子, 马车也就走开了。麻烦你,递给我一杯水吧,我的嘴都说干了。”  我递给他一杯水,他一口气喝光。  他说:“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等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也许还要久一些,忽然,房子 里面传来一阵争吵。接着,大门忽然打开,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楚博尔,另一个则 是位年轻的小伙子,这个人我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小伙子一把抓住楚博尔的衣领, 当他们走到台阶边上的时候,小伙子用力一推,接着又是一脚,直把楚博尔踹到了大街上。 他一边玩着自己手里的木棒,一边大声地对着楚博尔喝道:‘狗东西丨我今天要好好教训教 训你丨你居然敢侮辱良家妇女丨’那个小伙子显得非常愤怒,要不是楚博尔拖着两条腿拼命 地向街上逃去,我想,那小伙子一定会用木棒痛打他一顿吧。楚博尔一直跑到转弯处,正 好看见了我的马车,于是一脚就跳上车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快丨快把我送到郝黎代旅 馆去。’  “我一见他坐上我的马车,简直正中下怀,我的心跳动得很厉害。我生怕就在这个千钧一 发的时候,我的血瘤会忽然迸裂。我慢悠悠地赶着马车往前走,心中琢磨着到底怎么做才比 较稳妥。其实,我满可以把他一直拉去乡间,在那荒凉无人的小径上,跟他算一次总账。在 我差不多已经决定要这么做的时候,他忽然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在这时,他的酒瘾又 犯了,他让我在一家大酒店门外停下等他,他一直在那里喝到酒店打烊,等他出来的时候, 完全是烂醉如泥的状态了。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已是胜券在握了。  “你们不要认为我会在背后下黑手,一刀把他结果了就算了事。如果这样做的话,不过是 死板地执行严正的惩罚而已。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当时,我已经决定要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我在美洲流浪的时候,做过各种各样的差 事,有一段时间里,我曾做过约克学院实验室的看门人和扫地工人。有一天,教授在讲解毒 药问题时,把一种叫作生物碱的东西展示给学生们,这种东西是从南美洲土人制造的毒箭上 提取出来的,毒性凶猛,只要沾到一点,人马上就没命了。我记住了那个放毒药瓶子的地方, 等他们走了之后,我便取了一点出来。要知道,我是一个非常高明的配药高手,我把这些毒 药做成了一些易溶于水的小药丸。我在每个盒子里装进一粒,同时再放进一粒样子相同但是 无毒的药丸。我当时想,一旦我得手,这两位先生每人便会分得一盒,让他们分别先吞下一 粒,余下的一粒就由我来吞服。这样做,跟枪口蒙上手帕射击一样,可以置人于死地,而且 悄无声息。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把这些装着药丸的盒子带在身边;现在,是该使用它们的 时候了。  “当时已经是午夜,差不多快一点钟了。这个夜晚风雨大作,天气虽然很糟糕,但我的心 情却很愉悦,我开心得几乎要大声欢呼起来。诸位先生,如果你们之中有谁曾经盼望一件事 盼了二十多年,一旦伸手得到,那么,你们也许就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了。我点燃了一支雪 茄,喷着烟雾,试图借此平静一下紧张的情绪。但由于过分激动,我的手不停地发抖,太阳 穴也在突突乱跳。当我赶着马车前进的时候,我看见老约翰佛瑞尔和可爱的露西在黑暗中 正对着我微笑。我看得非常真切,就像我现在在这间屋子里看见你们大家一样。一路上,他 们一直陪着我,一边一个地走在马路两旁,直到我们抵达布瑞克斯顿路的那所空屋。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淅沥的雨声之外,听不到一点其他声音。我从窗外向车里一 看,只见楚博尔的身体蜷成一团,已经进入梦乡。我摇晃着他的臂膀说:‘我们到了,该下 车了。'  “他说:‘好的,车夫。’  “我想,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他刚才说的那个旅馆,所以什么话都没说,径自走下车来, 跟着我走进了空屋前面的花园。这时,他似乎还没完全从醉酒的状态里缓和过来,好像还有 点头重脚轻,站立不住。我不得不搀扶着他,以免滑倒。我们走到门口时,我打开了门,引 着他走进了前屋。我敢跟你们保证,这一路上,佛瑞尔父女一直是在我们前面走着的。  “‘这里真是黑得要命。’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跺着脚。  “‘马上就好了。’说着,我便划燃了一根火柴,把我带来的一支蜡烛点亮。我一边把脸转 向他,一边把蜡烛举在我的脸前,并对他说道:‘好啦,艾劳克杰楚博尔,你现在看看我 是谁! ’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我半天,然后,我忽然看见他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的整个 脸都痉挛起来,这说明他已经把我认出来了。他吓得面如土色,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 到眉毛之上。他一步步地向后退着,他的牙齿似乎也发出咯咯的响声。我看见了他这副模样, 禁不住倚在门上大笑起来。我早就知道,报仇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但是,我却从来不知 这种滋味竟然如此美妙。  “我说:‘你这个浑蛋丨我从盐湖城一直追到圣彼得堡,但却总能让你逃掉。现在,你的 好日子到头了,今天在你我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在我说话的时候,他又往后退了几步。他脸上的表情非常惊恐,显然,他是被我发狂的样子吓到了。的确,那时我 跟个疯子没什么差别,太阳穴上面的血管如同铁匠挥舞着铁锤一样跳动不停。我坚信,如果 不是当时忽然流起鼻血来,让我放松了一点的话,我的病也许就会立即发作了。  “‘露西佛瑞尔现在怎么样了?你说说看。’我一边叫着,一边把门锁上,并将钥匙拿到 他眼前晃了晃,‘这次惩罚的确是有些太迟了,不过你总算落网了。’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 我看见他那两片嘴唇一直在颤抖着,很显然,他还想要求情。但同时,他也看得很清楚,求 情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断断续续地问:‘你是要谋杀我吗? ’  “我回答道:‘谈不上谋杀,杀死一只疯狗,能算是谋杀吗?当你把那可怜的姑娘从她那 被残杀的父亲身边拖走的时候,当你把她抢到你的那个无耻的、该死的新房里去的时候,你 可曾对她有过一丝怜悯? ’  “他叫道:‘并不是我杀死她父亲的。’  “‘但你却粉碎了她那颗纯洁的心! ’我大声吼叫道,然后把装有毒药的盒子送到他面前, ‘来,让上帝做主吧。在这里面挑一粒吃下去,一粒可以致死,另一粒可以获生。你先挑,剩 下的一粒我来吃。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  “他十分害怕地躲到一边,大声喊叫起来,向我求饶。我拔出刀来,抵住他的喉咙,他只 好乖乖地吞下了一粒,我也将剩下的那粒吞下。我们面对着面,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好几分 钟,等着瞧到底是谁会死。当他的脸上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的时候,我就知道吞下毒药的是 他。他当时的那副嘴脸我很难忘记,看到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并且将露西的结 婚戒指摆在他眼前。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一阵痛苦的痉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了,他双手向前 伸着,不停地摇晃着;然后随着一声惨叫,他便一头栽在地板上了。我用脚把他的身体翻转 过来,并且用手摸了摸他的胸口,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终于死了!  “这时候,血从我的鼻孔中向外流个不停,一开始我并没注意,后来不知怎的,我灵机 一动,用血在墙上写下了一个词。我当时的心情实在愉快,于是便制造了这个将警察引入 歧途的恶作剧。我想起,在纽约,曾发生过一起德国人被谋杀的事情,在死者的身上就写 着‘瑞琪’这个词。这个事情在当时的报纸上有过激烈的争论,很多人认为这是秘密党干的。 我当时想,这个让纽约人感到扑朔迷离的字,没准也会让伦敦人困惑不解。于是,我便用 手指蘸着我自己的血,在墙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写下了这个字。再后来,我便走回我的马 车那里去了,当时我发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天气依然很糟糕,狂风骤雨一直没停下来过。 我赶着马车走了一段路之后,便把手往放着露西戒指的口袋里一摸,忽然发现戒指不见了。 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个戒指是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我想,大概是在我弯腰检查楚 博尔尸体的时候,不小心将它弄掉了。于是,我又赶着马车往回走。我将马车停在附近的 一条街上,壮起胆子向那间屋子里走去;为了不失去这只戒指,我是宁愿冒险的。我一走 近那所房子,便跟一个刚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的警察撞了个满怀。我只好装成酩酊大醉的 样子,以免引起他的猜疑。  “这就是艾劳克杰楚博尔死时候的情况。之后,我要做的事,便是要用相同的办法来对付史丹格森,这样我就能替约翰佛瑞尔报仇雪恨了。我知道史丹格森当时正在郝黎代旅 馆里。我在旅馆周围徘徊了一整天,但他一直也没有露面。我想,大概是由于楚博尔一去不 返,所以他可能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史丹格森这个家伙的确非常狡猾,他处事相当 谨慎。但是,如果他觉得自己只要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就可以逃避我的话,那么他就大错特 错了。很快,我便弄清了他卧室的窗户。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用旅馆外面胡同 里放着的梯子爬进了他的房间。我将他叫醒,对他说,很久以前他曾杀过人,现在是他偿命 的时候了。同时,我把楚博尔已死的情况也告诉给他了,并且让他拣食一粒药丸。他从床上 跳了起来,不愿接受我给他的活命机会,直奔着我的咽喉而来。出于自卫,我便一刀刺进了 他的心房。无论采用什么办法,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老天爷一定不会让他那只充满了罪恶 的手拣起那粒无毒的。  “除此之外,我还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就让我说完吧,反正我也快完了。事后,我又 赶了一两天马车,因为我想多赚点钱,攒点去往美洲的路费。那天,我的车正停在广场上 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向我打听是不是有个叫杰弗森霍浦的车夫,他说, 贝克街有位先生要用他的车子,我丝毫没有怀疑便跟着来了。之后我所知道的事,就是这 位年轻人用手铐轻轻地将我的双手铐上了,铐得是那么干脆利落。诸位朋友,这就是我全 部的经历了。你们也许认为我是一个凶手,但是,我却认为自己跟你们没有区别,都是执 法的法官。”  他的故事讲得这样惊心动魄,他留给人的印象也是这样深刻,因此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连这两位阅历颇多的职业侦探,也都听得入了迷。他讲完了之后,我们都一声不响地坐 在那里,沉默了好长时间,整个房间都很安静,只有雷斯垂德速记供词的最后几行时,铅笔 写在纸面上的沙沙声音。  最后,福尔摩斯说道:“还有一点,我希望能了解得更透彻一些,我登出广告之后,帮你 来领取戒指的那个同党到底是谁呢? ”  这个罪犯非常顽皮地对我的朋友眨了眨眼睛:“这个嘛,请原谅,我只能说出我自己的这 些故事,我并不想牵连他人。看见你登出来的广告之后,我想到这也许是个陷阱,但没准真 是我需要的那只戒指呢。我的一位朋友便自告奋勇愿意来看看,我想,你一定得承认,这件 事他干得不错吧。”  “一点也不错。”福尔摩斯诚恳地说道。  这时,警官厉声厉色地说道:“那么,诸位先生,法律的手续必须遵守。本周四,这个罪 犯将被提交法庭审讯,届时还得烦劳诸位出席。开庭之前,他交由我来负责。”说完这句,他 便按了一下铃,于是,杰弗森霍浦就被两个守卫带走了。我的朋友和我也就离开了警察局, 坐上马车回到贝克街去了。  十四 尾声我们事先都接到了要在周四出庭的通知,但到了那天,却再也不用我们去作证了。一名 更高级的法官已经受理了此案,杰弗森霍浦被传唤至另一个法庭上去了,说是要对他进行 一次极为公正的审判。然而,就在他被逮捕的那天晚上,他的动脉血瘤就发作了,第二天早 晨的时候,人们发现他的尸体躺在监狱中的地板上。他的脸上流露着平静安逸的笑容,好像 在他临死之前,他在回顾着自己的一生,觉得逝去的年华并未虚度。  第二天傍晚,当我们聊起这件事情时,福尔摩斯说道:“葛里格森和雷斯垂德知道这个人 死了,他们一定会发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自吹自擂的本钱就相当于完蛋了。”  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两人在捉拿凶手这件事上到底做了多少贡献。” 我的伙伴不无尖酸地说道:“这个世界上,你究竟做了哪些,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最 要紧的是,你怎样才能让人相信你做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轻松地说:“没关系,无 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这件案子。在我的记忆里,真是没有比这桩案子更精彩的了。它虽然 非常简单,但是其中有几点却是值得深思的。”  “天哪丨简单! ”我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是的,的确可以说是简单。除此之外,很难用其他字眼来形容它。”福尔摩斯说道。他 看见我满脸惊讶的神色,不禁微笑起来。“你想想,在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只是经过一 番普通的推理,就能在三天之内逮捕这个罪犯,这就证明这桩案子其实并不复杂。”  我说:“这倒是没错。”  “我曾经跟你讲过,凡是不寻常的事物,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是阻碍,而是一种线索。在 解决这类问题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推理,一层一层地回溯推理。这种本领相当实用,也 很容易掌握,但人们在日常生活里却很少使用它,大家总是习惯向前推理的方法。彳假使说有 五十个人能够从事物的各个方面加以综合推理的话,那么,能够用分析的方法进行回溯推理 的,寥寥无几。”  我说:“实话讲,你说的这些我没太听明白。”  “唉,我也很难指望你能把这些都搞清楚。我来试试看是否可以讲得更明白一些,很多人 都是这样的:如果你把一系列的事实跟他们说明之后,他们会把可能的结果告诉你,这一系 列事实在他们的头脑里联系起来,通过简单的思考,就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了。但是,有很 少的人,如果你将结果告诉给他们,他们就可以通过他们内在的意识,推断出产生这个结果 的原因是什么。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回溯推理’或者‘分析的方法’,我所指的就是这种能力。” 我说:“现在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这桩案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只知道结果,所以其他一切必须由你自己去推理了。  好,现在让我把我在这桩案子中进行推理的各个不同步骤简单跟你说明一下吧。我从头讲起。 正如你所了解的一样,我是走着去那座屋子的。当时,我的头脑里并没有一点先入为主的成 见。我自然要先从检查街道入手,就像我已经跟你解释过的一样,我在街道上看见一排清晰 的马车车轮痕迹。经过研究之后,我确定这个痕迹一定是夜里留下的。由于车轮之间的距离 非常窄,所以我便断定这是一辆出租的四轮马车,而不是自用的,因为在伦敦,市面上用来 出租的四轮马车都要比自用马车要狭窄一点。  “这就是我观察所得的第一个结果。然后,我便慢慢地走上了花园中的小路。凑巧的是, 这条小路是一条黏土路,所以很容易就留下痕迹,在你看来,它也许只是一条被人践踏得一 塌糊涂的烂泥路而已。但是,在我这双秃鹰一般老练的眼睛看来,小路上每个痕迹都是有着 它自己的意义的。侦探学的所有各个部门里,再没有比足迹学这门艺术更重要,而往往,它 又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跟别人不同,我对这门科学一向都是非常敬重的;经过许多次的实 践之后,可以说它已成为我的第二天性了。在这些一塌糊涂的痕迹里面,我看见了警察们沉 重靴子的印迹,但我也看到一开始经过花园的那两个人的脚印。他们的足迹,比其他人的都 要更早,这点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因为他们的足迹被后来人的足迹践踏过数次,几乎快要完 全消失了。就这样,我的第二个环节就形成了。这个环节告诉我,这个房间在夜晚的访客一 共有两位,其中一位非常高大,这是我根据他的步伐长度推测出来的;另一位的衣着则是相 当入时,这是根据他留下的精致小巧的靴子印推测而来的。  “走进屋子之后,这个推断马上就得到了证实。那位穿着打扮入时、脚蹬漂亮靴子的先生 就躺在我的面前。如果这是一桩谋杀案的话,那么很显然,那个大高个子一定就是凶手。死 者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但是他的脸上则露出激动紧张的神情,却让我深信在他临死的时候, 他已经猜到他的命运是怎样的了。如果是因为心脏病,或者其他突然性疾病而死亡的话,无 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的面上都不会露出那种紧张而激动的表情。我嗅了一下死者的嘴唇, 发现有一点酸味,所以我就可以得出结论:他是被迫服毒致死的。另外,从他脸上那种怨恨 而恐惧的表情来看,我敢说他一定是被迫的。我就是利用这种淘汰一切不合理的彳假设的方法, 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这个结论。你不要认为这是前所未闻的妙论。强迫服毒在犯罪年鉴中有过 许多记载,所以说这也绝不是一件新闻了,每个毒物学家都会马上想到蒙彼利埃的雷吐里耶 一案和敖德萨的多尔斯基一案的。  “现在我们来谈谈‘为什么’这个大问题。首先我们可以确定,谋杀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抢劫, 因为死者身上的东西一点都没少。那么,这究竟是一件情杀案呢,还是一件政治性案件呢? 这就是我需要面临的问题了。我的想法是后一个。因为在政治谋杀中,凶手一旦得手,马上 会立即逃走。但是这件谋杀案却是相反的,凶手干得非常从容,而且还在屋子里留下了自己 的足迹。这就说明,从始至终,他一直都是在现场的。所以,这就一定是一件仇杀案,而不 是什么政治暗杀,唯有仇杀案才需要采取如此处心积虑的报复手段。当我看见墙上的血字后,蒙彼利埃:美国佛蒙特州首府。  敖德萨:黑海西北岸港口,位于乌克兰西南部。  便对自己的这个判断更加深信不疑了,因为那个字一定是故意迷惑警方用的,一看便知。待 到发现戒指之后,问题就算是确定了。很明显,凶手曾经利用这只戒指让被害人回忆起某个 不在场的,或者已经死去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曾经问过葛里格森,在他拍往克利夫兰的 电报中,是否提到楚博尔过去的经历中有过任何比较突出的问题。你也许还记得,那边的回 答是没有。  “然后,我就开始对这间屋子进行一番仔细的搜查。检查的结果出人意料,不仅让我肯定 了这个凶手是个高个子,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细节,比如印度雪茄烟,凶手的长指甲 之类。因为屋中并没有扭打的迹象,所以当时我又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地板上的血迹是凶 手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流的鼻血。我发现,凡是有血迹的地方,就有他的脚印。除非是个血 液极其旺盛的人,否则很少有人会在感情激动时出这么多的血。所以,我便大胆地认为,这 个罪犯也许是个身体强壮的赤面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离开屋子之后,我就去做葛里格森疏忽了的事情。我给克利夫兰警察局长发了一个电报, 简单询问了一些有关艾劳克杰楚博尔的婚姻方面的问题,回电相当明确。电报中说,楚 博尔曾经指控过一个叫作杰弗森霍浦的昔日情敌,并且请求过法律保护,这个霍浦目前正 在欧洲。我当时心里便已清楚,这个神秘案件的线索我已经掌握了。剩下要做的就只需要想 出捉住凶手的办法。  “其实我当时心中早已有了判断:跟楚博尔一起走进那个屋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赶马车的。  “我从街道上的一些痕迹看出来,这匹拉车的马曾经自由行动过,若是有人驾驭着它, 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赶车的人如果不在这个屋里,那么,他又能去哪里呢?还有一点, 如果认为任何精神没有疾病的人,会这样在一个肯定会泄露他的秘密的第三者的面前进行 一桩酝酿许久的罪行,这未免也太荒谬了。还有,如果一个人要想在伦敦城中到处跟踪着 另外一个人,除了做一个马车夫之外,几乎是没有其他办法的。考虑了这些问题之后,我 就得出这样一个可以肯定的结论来:杰弗森霍浦这个人,一定要到首都的出租马车车夫 中去寻找。  “如果他曾是位马车夫,那么就没有理由让人相信他会就此不干了。恰恰相反的是,从他 的角度来想的话,忽然改变工作反而可能会引起他人对自己的注意。所以,至少要在一段时 间内,他会继续从事这个行业。彳假如他现在用的是一个化名,这也是没什么道理的;在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的国家里,他为何要改名换姓呢?于是,我就把一些街头流浪儿集 合成了一支侦查队伍,有步骤地分别派他们去伦敦城各家马车厂去打听,直到他们找到了我 需要找的这个人为止。他们干得有多么漂亮,我的这支队伍又是多么有效率,这些你都记得 很清楚吧。至于谋杀史丹格森这一方面,的确是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这些意外 事件,不论在何种情况下,几乎都是无法避免的。你已经知道,在这个事件里,我发现了两 枚药丸。我早就推断到一定会有这种东西存在的。你看,整件案子就是一条在逻辑上前后紧 密连接、毫无间断的链条。”  “真是太妙了!”我忍不住叫道,“你的这些本领应该公布出来,让大家都知道。你应当将这个案件发表出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么我可以代劳。”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生,”他回答说,“不过,你先看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 边把一张报纸递给我,“看看这个! ”  这是一份今天的《回声报》,他指的那一段正是报道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个案件。  报纸上这样说道:  由于霍浦突然死去,所以社会人士失去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谈资。霍浦是谋杀艾劳 克杰楚博尔先生和约瑟夫史丹格森先生的嫌疑犯。虽然我们从有关方面获悉,这 是一件历史已久的桃色纠纷犯罪案件,其中牵涉到摩门教和爱情等问题。但是这个案件 的内幕实情,现在也许永远也不会揭晓了。据悉,两个被害者年轻时曾经都是摩门教徒, 而已经死亡的嫌疑人霍浦也是来自盐湖城的。如果说这个案件并无其他作用的话,至少 它可以极为突出地验证我方警探破案的速度,并且足以让一切外国人引以为戒;他们还 是在他们本国之内解决自己的纠纷为妙,千万不要把这些纷争带到不列颠的国土上来。 破案神速之功完全归于苏格兰场知名官员雷斯垂德和葛里格森两位先生,这已经是一件 公开的秘密了。据悉,凶手是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家中被捕的。夏洛克福尔摩 斯作为一个私家侦探,在探案方面也表现了一定的才华,他在这样两位导师教诲之下, 想来未来也能获得一定的成就。估计,这两位官员会因此案荣膺某种奖赏,以作为对于 他们功劳的赞颂云云。  夏洛克福尔摩斯大笑着说:“哈哈,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吧,这就是我们对血字研究的 全部结果:给他们带来了嘉奖! ”  我回答说:“没关系的,全部的事实经过都记录在我的笔记本里,公众一定会知道真实 情况的。这桩案子既然已经告破,那么你也就该感到心满意足了,就像罗马守财奴所说的那 样—虽然人们对我嗤之以鼻,但当我望向家中的万贯家财,我的内心仍暗自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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