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屋,残垣。战火之后,一片狼藉。听不到任何人的呻吟,只有阵阵尸臭。
村庄,死一般的寂静。
一支骑兵队伍缓缓在这废墟之间移动。他们的盔甲上尽是血污,穿戴却算是整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照旧,活下来的非胜者要成为俘虏。躲过战争的村民,站在废墟之中注视着这只队伍,他们空着两手,没有拿武器,眼神里面是呆滞的黑和白。
“战争让他们连反抗都不会了吗?”走在中间的一骑盔甲的样式略微有些不同,看来是个首领。
户籍官单调而嘶哑的声音在破败的村庄上空盘旋。“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
名字,只作为单纯的符号而不是一条生命的代称被报出来,亲友的存在与否就只剩下“在这”和“死了”。
“叫什么?”
“关思炎。”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户籍官一抬头,一个满头乱发,脏兮兮的孩子低头站在那里,大约有五岁的光景。他继续问道:“你爹叫什么?”
“冷炎。”孩子淡淡地说。
户籍官怒道:“你耍我吗?你爹姓冷你姓关?”他的手高高扬起,想要狠狠地给那孩子一个耳光。
“啪”一声,户籍官扬起的手被一条黑色马鞭卷住了。户籍官顺着鞭子一看,发现另一端竟是骑兵队伍的首领,而骑兵队伍里的其他人,此时全部停下了脚步,向这边看过来。户籍官一惊,笔落在地上,却呆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首领年纪不大,目光咄咄逼人。他收了马鞭,压着马的步子慢慢踱了过来。“你的母亲叫什么?”
“关小荷。”孩子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声音却没有因为问话人的改变而紧张。
首领的目光顿时有一丝触动,他尽力压抑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问道:“她……你的母亲,她在哪里?”
“死了。”声音依然是童声特有的稚嫩,语气却冷漠得让人心凉。
首领手中的马鞭滑落,他的眼睛猛然闭上,过一阵子才睁开。他缓缓下马,拾起马鞭,在孩子面前蹲下,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孩子抬起头,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注,两双惊人相似的黑眸对视着。那孩子漆黑的眼睛里,仿佛空洞得怎么也填不满,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深深的空寂。
身边的骑兵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首领缓缓起身,说:“带我去看,你母亲去世的地方。”
“从今以后,你叫冷竹。”
将军府里上上下下都在猜测着这个将军从战场上捡回的孩子,王嬷嬷受命从此照顾这位“二小姐”。本来她是负责照顾少爷的,这样的指派让她非常不高兴。
“二小姐。”声音中有讽刺意味,“从今以后老身就服侍您了。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算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帮您办,谁让我是个下人呢?”
王嬷嬷见冷竹没有说话,怒气丛生:“哟哟哟,刚进来就发脾气啦?才五六岁就这样还了得?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她狠狠地往地下唾了一口,“不就是一个野种……”
“住口!”一个华贵的声音从王嬷嬷身后传来。将军夫人迈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是将军的两个孩子,“王嬷嬷,请你以后放尊重点。这孩子今后就和梅儿松儿一样。”
“是,夫人说的是。”王嬷嬷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更加厌恶冷竹几分。
将军夫人环视四周,那是她儿子从前住的容松宅,现辟给冷竹作居所,更名为听竹轩。新的容松宅已经布置完毕,然而这里却完全没有收拾过的迹象。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周围的侍女听了一惊,脸上都现出为难的神色,不时往王嬷嬷处看。将军夫人见这样的情形,心中明白了个大概,说道:“今天傍晚之前,务必收拾妥当,否则无论是谁,定不轻饶。”
待众人退下,将军夫人走到冷竹面前,看着丈夫带回来的,和他有同样一双黑眸的孩子。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心中的确有一些疙瘩放不下,但善良的天性让她对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孩子不禁怜爱。
她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这孩子的来历,温柔地把手放在孩子头上,说:“以后,我就是你娘。而这,”她指向自己的儿女,“冷松,冷梅,就是你的哥哥姐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待会洗个澡,换身衣裳,就到大厅里吃饭吧。”
“二小姐”王嬷嬷拖长了声音叫道,“水放好了,您慢用吧!我老了,难得伺候您入浴!”说罢,一甩门就走了。
冷竹脱下破旧的衣服,踏进了大木桶。水是凉的,时值末秋,浸上来的凉意让冷竹打了个寒战,只是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只记得将军夫人吩咐的三件事情:洗澡,换衫,吃饭。
王嬷嬷没有为冷竹准备换洗的衣服,沐浴完毕,冷竹打开了衣柜,里面是冷松未收拾走的旧衫,她找了一套大致合身的。刚刚穿戴停当,门就被撞开了,冷松推门大叫:“喂!吃饭啦!”
他看着冷竹的衣服,不禁笑开了:“你怎么穿我以前的衣服?你不会男女都不分吧?”冷竹没有回答,冷松却一心要让大家看看,于是拉起冷竹就往饭厅跑。
“人呢?”将军落座。
“我叫松儿去叫了。”将军夫人随即坐下,冷松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我弟弟到了。”
“弟弟?”将军及夫人同时问出声,却在下一刻看到了站在门口,穿着冷松旧衫,头发草草束在脑后的冷竹。将军愣了一下,将军夫人却快步上去拉了冷竹的手,爱怜地说:“她们怎么没有拿新衣裳给你?即使来不及买也可以拿梅儿的旧衫啊!”
冷竹看着一边垂手而立的王嬷嬷脸色转阴,于是淡淡地说:“不用。我喜欢衣柜里的衣服。”
冷松一听,以为捡到了一个有趣的活宝,高兴地说:“好哇!以后我的旧衫都送给你!”
将军缓道:“喜欢就由她去吧,吃饭。”
将军夫人让冷竹坐到她身边,拿了一个白馒头递给她。冷竹接过,似习惯性地在馒头的表面拍了拍。冷松见她奇怪的举动,筷子都顾不上拿就边笑边说:“这馒头上面又没有沙子,你拍它作什么?又不是你以前吃的那种脏馒头……哎哟……姐,你干吗拧我啊?”十二岁的冷梅稍懂人事,见九岁的弟弟说话不妥,连忙阻止。
冷竹一口口将馒头吃下,吃
的虽快,吃相却相当不错。只是她将手中的馒头吃完,便垂下双手,看着满桌子的菜。夫人递上筷子,说:“竹儿,吃菜啊。”冷竹盯着她的手,说:“我不会用这个。”
“哈哈——唔唔……”冷松刚刚开始笑,就被冷梅捂住了嘴。将军没有说话,夫人手停在那里,心想这孩子受过的苦,眼角涌出几滴泪:“想吃什么就说,我喂你。不会用筷子没有关系,我夹给你。”
“我教她!”冷松挣脱了姐姐的手,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脸上挂着嘻哈的笑,“包管教会!”
“冷松,这是谁?你弟弟吗?”几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围了上来。
冷松看着依旧穿着他旧衫的冷竹,说:“就算是吧!我今天要教她用筷子。”
“那你今天就不去医馆了?”冷松自小就迷上了各种药材,医术,只是当将军的父亲坚持要他习武学兵,他只有趁机偷跑到附近一家相识的医馆去偷师。他一挠头,说:“要去的,只是……”当归,甘草,生地……种种药材的香气吸引着他。他与几个男孩子耳语了一阵,立刻分散开。一会儿。他把两个碗排在冷竹面前,一只是空的,另一只装了半碗碎石子。
“看着啦,我只做一遍,这样拿着筷子,不要太用力,把这个碗的石子夹到另一个里面,就照这个样子,掉了要重新来。听见了吧!不许偷懒啊。夹完了再来找我。”冷松把筷子交给冷竹,一挥手,跟着那些男孩往医馆跑了。
“托她的福,今天在医馆待了半日。”冷松走进饭厅,却听见将军夫人劈头问道:“竹儿呢?”
冷松一拍脑袋,想到冷竹不会还待在那里吧?于是转身去寻,却看见冷竹迈进门来,将两个碗递到冷松面前。冷松接过碗笑道:“你还真的夹完啦?不错不错!”
将军夫人却注意到冷竹的手已经磨得通红,心疼地说:“学用筷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慢慢来嘛。”
落座之后,夫人本想拿个馒头递于冷竹,却发现冷竹和冷松同时拿起了筷子,众人惊异地发现两人从落筷到送食物进入嘴中,动作如出一辙。
“神了你!”冷松再次确定冷竹是一块活宝。将军夫人微微点头,将军不禁说了一句:“不错。”
“还不是我教得好?”冷松得意洋洋。将军哼了一声:“今天的功课你逃了吧?”冷松挠挠头,吐吐舌头,说:“我要教妹妹的嘛!”
将军听儿子口中“妹妹”二字极其自然,心中不禁有一丝触动,说:“那你就把其他的礼仪教给她,教得好的话,我让先生免你一半的功课。”
冷竹六岁冷松十岁冷梅十三岁
容松宅
“这是我每天例行的抄字,就靠你啦!写好了就放我桌子上。”冷松刚刚想往医馆跑,却看见冷竹手指肿了,“这是怎么回事?”
“蝎子蛰。”冷竹的答案一向简单扼要。一年以来王嬷嬷没少往她床上,衣服上扔毛毛虫,蚯蚓之类的,她什么都没有说,赶走就了事,被咬伤也从来不说。
“将军府里有蝎子?”冷松来了兴趣,“蝎子可是好药材呢!下次你帮我抓来。”
走廊
将军夫人看着冷松拉着冷竹满院子跑,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竹儿与松儿一举一动越来越像,得唤梅儿教她一些女孩子礼仪。
听竹轩
王嬷嬷看着冷竹用手指夹着蛇的颈下一截,面无表情地放到了一个罐子里。这些天她放的蝎子,蜈蚣不仅没有蛰到冷竹,反而被她一只只捉了起来,分开放到瓶瓶罐罐里。冷竹从来不去告状,但是她越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王嬷嬷就越觉得不痛快,这回她好不容易叫人捉来的蛇,又轻易被捉住了。
王嬷嬷盯着这个只有六岁,却有着与六岁不符合的沉默的“野种”,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冷松。”冷竹依旧面无表情。
冷竹七岁冷松十一岁冷梅十四岁
“你等等!”冷梅拉住了冷竹的一只手,“今天上午她要和我学刺绣的!”
“没门!”冷松拉住冷竹的另外一只手,“这等有人帮工的好事怎么能便宜你?”
冷竹在中间被扯来扯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好,我们一人让一步!”冷梅喘着大气,“一人一天如何?公平公正!”
“让就让!”冷松一口答应,“不过,今天先轮我,我待会还要去医馆!”
“休想!昨天你都用了一天啦!”
从此。冷竹一天到容松宅,一天到踏梅阁,当将军或夫人考虑要为冷竹另请老师时,被冷梅冷松极力劝阻了。
冷竹八岁冷松十二岁冷梅十五岁
“大小姐,最近你怎么绣工差了很多啊?”
“这个……”冷梅吞吞吐吐,“我想可能是太累了?”
“那要好好休息啊。不过从你的作品来看,最近你似乎没有从前浮躁,很认真地一针针去绣呢。”
“哦……是吗?”冷梅舒了一口气。
“王参军,我儿近一个月来骑马学得如何?”将军问道。
“禀将军,令公子年龄随小,话也不多,但很听从教导呢!只是……”
“只是什么?他是否很顽劣?”
“顽劣倒说不上,不过虽然说虎父无犬子,但令公子才八……九岁,学骑马是否太勉强他了?”
“八……九岁?”将军大吼一声,“冷松,你逃了骑马课吧?”
冷松从门后探出头来,伸伸舌头傻笑。
叶舞生风,长枪窜走,灵蛇出洞。
七尺枪,一刺苍穹,回首风云惊。
炎生,纵横,戛然而止。
“你喜欢枪?”将军问道。他知道,冷竹一定站在最大的那棵槐树后面,两个月来,自从她发现将军在这里练枪,就每天都来。
冷竹点点头,她没有刻意藏什么。“你练枪来干什么?”
“杀人。”三年了,冷竹对冷炎将军说的话不过数十句,而每一句都让这个在战场上拼杀了半生的铁血将军感到深深触动。
“好理由啊。”将军持枪而立,“我大概知道你想杀谁。但你替冷松和冷梅做事对你的目的没有什么好处。他们有资格选择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把他们搅进去。”
冷炎将枪收回厅堂侧面的武库,经过冷竹身畔时说:“等你拿起这支枪,我再考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