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年12月13日 16:08
的平头长得很长。他说那两天是他十五个年头里最幸福的时光。听了他的话我心里蓦地掠过一丝熟悉的味道。
我和庆海是来到市五中后认识的。我们分在一个宿舍,又是上下铺的关系,我很高兴能和宿舍里最浑的混子睡上下铺,因为我骨子里存着儿时的不羁,能远离父母到学校住宿就压根没打算继续乖下去。于是很快我就和庆海建立了友谊。当我问他为了嘛跟我走这么近的时候,他说:“我第一天下床时踩住了你脑袋,我说对不起,你小子一点不急。要是换成我,我就把踩人的小子按地上狂跺半分钟。我觉得你很和气,跟其他人人不一样。”我说:“当时你要再瘦一点儿,没准儿我真得修理你。但考虑到我的大腿可能拧不过你的胳膊,为了安全起见我才忍气吞声的。”“去你的吧!别贫了,我说不过你。中考的语文老子写了一首长诗,估摸着最少四十分,最后成绩下来,娘的,语文一共才得了二十八分。”庆海总爱跟我叨叨他的往事。似乎在他的过去有一份很珍贵的回忆,只是不愿向他人提及。
庆海比较热心的一方面是足球,经常跟我聊英超、法甲,弄得我有时候都有拿他当球大脚开出的欲望。记得有一天生物老师正在讲解精子和卵子受精的过程。“这个精子首先要穿过透明带与卵黄膜,然后——”熟睡中的庆海忽然大吼一声:“进啦!”生物老师一脸惊愕,继而摔书离去。庆海茫然地问我:“老师怎么了?”我淡淡地说:“被精子吓跑了。”从此,庆海在校内名声大噪。他那一声“进啦!”也成了班内众人的口头禅。
我和庆海就读的高中是一所纯粹的误人子弟专用学校。据说语文老师从中学毕业生中直接选拔出来的;数学教研组组长是退休的居委会会计;体育老师中有一个因嫖娼被开除的菜市场管理员;微机老师在学校后开了一个二层网吧做网管;宿舍监管处的老头向学生兜售香烟,并承诺只比外面贵五角钱……我和庆海一直在探讨以后的出路,每次都是一个结论:如果混不下去了,就回市五中来教育下一代吧。
庆海看中的姑娘叫王桂枝,是班里的宣传委员。大概是经常向大家通告消息,发号施令,所以庆海觉得追上这么一个女孩子特别有面子。桂枝的爸爸是农民,从她本人的名字就反映出来了。据说当年山洪暴发,桂枝她妈没跑及,被泥流卷走,正巧抱住院子里的桂树,才幸免于难。大水三天后退了,桂枝的爹正伤心地往家里赶,忽然发现自家树上坐着一个人,再一看,原来是桂枝她妈!三天三夜没合眼,桂枝她妈早没人样了。还有那棵桂子树,连果带叶都被她吃光了。桂枝他爹望着光秃秃的桂树枝子怔了许久,决定给将来的儿子或女儿取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男孩就叫桂树,女孩就叫桂枝。
当一家人知道是个女孩的时候,都表示十分沉痛,因为在农村,家里没有儿子来续脉是很忌讳的一件事,被认作大大的不孝先祖。如果你听说农村有户人家添了个丫头,便屁颠屁颠地跑去道贺“恭喜恭喜,添一千金”,那你连怎么从这户人家出去都是个问题。而这一年又赶上计划生育,一家人只准生一胎,多一胎5000块,比米其林轮胎贵不止20个。但桂枝的爹却很乐观,认为这丫头是上天赐的,于是喜笑开颜地跟老婆回忆那年桂树上的事,并要给她取名桂枝。众亲友一看不妙,以为他受打击太大精神失常了,便七手八脚地按住他要掐人中并劝他想开点,说闺女其实也挺好的。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意思表达清楚。大家一看他并没疯,只是看开了,认为女孩男孩都一样,于是又异口同声地摇摇头说:“真他妈疯了!”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安静地过了下去。全家人只有桂枝的爷爷不大习惯他的名字。当年鬼子来挖煤窑,爷爷跟一个白人买办骂了起来。但白人骂人的时候中英混杂,呜噜嘛哩的把他惹怒了,一拳打掉了买办的一颗牙。鬼子知道了二话没说,先抽了二十军鞭,又让他跟饿了一天的军犬搏斗,折腾得他死去活来。老人家于是跟鬼子结下了不解之仇。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下午,桂枝的妈正在门外抱柴火,准备做饭,远远的看见桂枝放学回来,就喊了一声:“桂枝,来啦!”年过八十的桂枝爷爷半昏睡着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呐喊声忽得脸色大变,以五十年前的速度冲到墙角。操起一条钢叉就往大门外窜。他老人家一脚踹开大门,四下张望破口大骂:“狗日的,鬼子在哪儿?爷爷我今天非得叉死他……”却只看见吓得呆若木鸡的儿媳妇跟孙女。
桂枝是班里为数不多的考进来的。因为成绩差的直接拿高价来上高中,而成绩好的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上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混日子。桂枝本来可以上一所重点高中,可她爹偏偏跟这学校的宣传主任兼英语老师兼后勤主任金大喜是小学同学,并听金大喜说市五中为了庆祝建校六周年,决定给考入的学生减一部分学费。这个借口实在白痴,明年开学就要庆祝建校七周年减免学费。桂枝在父亲大人的强迫下,只得报考市五中。桂枝她爹一直强调:学校不重要,只要你肯下功夫,肯吃苦,在哪儿都能上大学。只是桂枝的爹并不清楚大学之间的差别,将大学归为一类。殊不知有的大学要求六七百得高考分数;而有的大学只要听说你高考失利就会邀请你前去受教,专门为社会提供无业游民。
其实桂枝的爹说的也有道理,把一块面包扔进奶油桶里,就变成了奶油蛋糕;如果把它扔到粪坑里,照样变成美味可口的蛋糕——至少在屎壳郎看来是这样。
因为与市重点高中无缘,桂枝在中考前哭了整整三天三夜,红着双眼进了考场。整个考场里只有一半的人来参加考试,剩下的都是准备好拿高价的。考到一半睡着了,都是些自知无望却无奈家中父母尚存一丝希望的人。考到最后一场时,偌大的教室四十张桌子空着三十张。如果说考生的自弃让桂枝失望,那监考老师的一举一动则让她彻底对市五中绝望了——整个考试过程中,老师的脸一直埋在《齐鲁晚报》后面,偶尔几次探出头来也只是扫视一下墙上的挂钟,又匆匆地把脑袋收回去,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水族馆里那行动迟缓的有壳动物。快收卷子的时候,乌龟把壳收了起来垫在屁股下开始发呆。忽然冷不丁地用拇指和食指顶在鼻翼两侧,迅速弯下腰,随着一声汽笛似的声音,手上挂着一条天然橡胶似的东西闪闪发光。他随即无限爱意地抚摸讲台侧面,直到侧面出现一幅淡雅的中国山水画。庆海听说这事儿倒没像桂枝一样油然升出一股绝望,而是称赞道:“他妈的,肯定是个美术老师,居然用鼻涕作画,果然不同凡响!过两天我得去美术组拜访拜访,问问他收不收徒弟。”
最终庆海的拜师结果是发现整个美术组只有一男一女俩老师。女的专修书法并精通狂草,据说是在欣赏了毛爷爷的作品后才修的狂草。所以直接导致她的作品必须一气呵成,中间稍有停顿便会使创作搁浅,因为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写到哪儿了。而男老师只能画画正方体、圆柱一类的素描,带点色彩就摸不清楚了。相传有一次学校组织参观美术馆他指着张大千的一幅仿制品,看看注释对学生讲解:“这幅作品的作者是在中国美坛举足轻重的元老级人物——张大干,从他的名字就听得出他是个干劲十足的人,在他的创作生涯中……”
庆海拜师的事儿也搁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