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
血,漫天都是。那浓烈的极为刺目的黑红,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片血的世界。
他就站在这片腥红的苍穹下。九岁的身体显得极为渺小。他小小的脊背枪一样的挺直着,眼神冷漠。
“血,还不够吗!”他像是自语,又像是质问。突然,他仰头狂笑。那稚嫩的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笑声却在那片腥红的世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他那稚嫩却癫狂的笑声才渐渐的小下去,最终化为绵长的呜咽。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喃喃自问。
“为什么——!?”
脚下,如剑的山峰此时突如幻影,水洗般渐渐淡去,汩汩的鲜血泉水般的从他脚下冒出来。那血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仿佛永不枯竭似的,渐渐淹没了他的小脚,小腿,他的胸,最后终于把他淹没。
天地间只留下他无意识的喃喃。
“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那声音初时极小,就像是微风扶柳的簌簌。渐渐的那簌簌声越来越大,像是从血海底,又像是从世界的各个角落发出,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风暴在寰宇间回荡,震耳发聩。
“还不够吗?”那声音像是在质问,带着嗡嗡的回声,利剑般的直指苍天,似乎想要刺破这血染的苍穹,打破这里所有的让人压抑的窒息。
“还不够吗?”之后的一声质问像是从灵魂中呐喊出来,如霹雳般在寰宇中炸响。地上咕咕的鲜血突然一顿,天地间突然一片死寂。
“啪”一个清脆的爆裂声,似花针落地,极小却又极为清晰。死气慢慢的从血海深处飘出来。一颗碎裂的心死了。
海底,他幼小的身子蜷缩着,空洞的大眼睛蒙上一片死灰。
天地突然震怒了,咆哮的腥风,卷起滔天的血浪狠狠的摔向天空。一道道霹雳伴着阵阵震撼天地的雷鸣在这宇宙中疯狂的闪烁,一道道的劈在那一粟般的身体上,渐渐形成一道刺目的光茧。
“还不够吗?”光茧中传出一声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叹息,一股浓的化不开擦不掉的绝望悲伤瞬间占据了整个世界。
“还不够吗?”这发自灵魂的质问让天地突然一片沉默。渐渐的那些刺目的血黯然的退出消散。天空渐渐恢复清明。
“沙、沙——”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小雨。绵绵缠缠中,隐隐传来飘渺的歌声。歌声很轻柔,欢快,听起来竟让人心中升起温暖舒适的感觉。不过语言很古怪,细听,竟然不是这个大陆的语言。但他却似乎听懂了似的,迷茫的抬起头,绝望的小脸渐渐平静下来。只见辽阔的天空渐渐被一双忧郁的眼睛代替。在这双眼睛正中眉心处,一颗鲜红的红痣像太阳似的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那飘渺的让人平静的歌声就是从那颗红痣中传出。
似乎看见了他死灰的眼眸,一滴泪在那眼睛中凝结。
“滴答”落了下来。歌声也戛然而止。
似乎已经知道结局,他拼命的呐喊。
“不要呀——”可那双眼睛只是温柔的看着他,美丽的黑眸中浓浓的全是爱意。它突然笑了起来,美丽的眼睛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啪”一声轻响,那双眼睛就像镜面般碎裂开来,一片片如落英般散去。
那歌声突然又在天际响起。高悬着如红日般的红痣突然飞出,一闪便印在他的眉心。立时,一股温润的能量缓缓抚慰他疲倦的身体,最后汇集在他碎裂的心脏,细细的密密的包裹滋润。
心脏渐渐鲜红起来,逐渐的回复了生机。而他精美的小脸上,眉心处一颗红痣点在其上,只是颜色发黑,暗淡无光,没有一丝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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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儿——宝儿”急促的呼唤突然从他耳边传来。声音似陌生又熟悉。渐渐的呼唤越来越急促,最后连成一片。紧接着,他感觉有一双手扶上了自己的双肩,请轻轻的摇晃着。
他猛地张开眼睛。一个面皮黑黄三十多岁的妇人立即映入自己的眼帘,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担心。
是母亲李淑华。
他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起来。
“娘,天亮了吗?”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发现手上一片冰凉。原来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娘,我又做梦了吗?”扑到母亲怀里,歪着头,露出一张粉红的脸蛋,毛茸茸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实在是可爱。他微微的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洁白小巧的鼻梁上立刻皱起几道可爱的小褶。
在他的鼻梁上端,眉心处,一颗暗红的圆痣,如女孩额上轻点的胭脂,只是颜色暗红,毫无光彩。
“可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他疑惑的自语着。
李淑华心中一疼,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眼泪簌簌的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没事,”她轻声道,温柔的声音中隐隐有些颤抖。
“做梦时常是记不起梦中的情景的。”
“妈妈也时常想不起梦中的事情呢!”
“真的吗?”他疑惑的抬起头,看见的是母亲温柔的笑。
“可是为什么这里很疼?”小手捂住心口,对这母亲问道。
“因为我的悠然饿了。”
母亲笑了起来,眼睛却又红了。
真的,母亲刚说完,悠然竟然觉得自己好饿。
他在母亲怀里扭了扭身子,挣出了怀抱,穿好衣服跳下床,在母亲连声的小心中,蹦蹦跳跳的来到院里。
他家的院子跟村里没有什么不同。正屋居中,柴房厨房分立两侧,于正屋两头相连,形成一个“凹”形。三间屋子围起的正中,是庭院。在院子的一角,是一个巨大的石磨,和一口水井。
至于院墙,却是和村中木头栅栏有所不同。
他家却是高高的砖墙,把厨房和柴房连接。把自家的同周围彻底隔绝开来。
他匆匆的洗罢脸,又雀跃的跳进厨房。厨房的正中已经摆好了一张方桌,桌上摆放着稀饭,面馍和几碟子咸菜。
父亲王黑已经坐在桌前,吃着早餐。
“爹,早”他跑过去,一把抱住父亲干瘦的胳膊,肉呼呼的小嘴在父亲的黑瘦的脸上亲了一口。
“悠然乖。”王黑看见儿子,无神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笑意。
王悠然坐在凳子上,给过来的母亲夹了一块咸菜,抓起一块松软的面馍狠狠的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今天一早我要和大狗哥去到山里挖兔子洞。”
这个刘大狗今年十一岁,比自己大两岁,是王村的外来户。五年前随父亲逃难来到这里。
可就在两年前他的父亲又因病去世。他也成了孤儿。缺了父亲的管教,刘大狗顽皮粗野,一言不和,就挥拳头。所以日子久了,村中的孩子渐渐的都害怕他。但也只有他对王悠然好,从不计较他的额上的红痣,(村里其
他的孩子嘲笑的叫它美人痣)还跟他玩。也只有他在王悠然受到同村孩童欺负的时候,奋不顾身,冲将上来,给他们一顿教训。
果然没多久,门外传来刘大狗的呼唤声。“悠然——悠然——”
王悠然再也坐不住了,胡乱的喝完碗里的粥,脸也不擦,抓起桌上的一块面馍,欢快的叫了一声“我出去了。”就鸟儿一样的飞了出去。
“黑哥——”妇人犹豫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今早悠然他——”
“这现象——已经连续一年了——”
男子闻言,石刻般的皱纹更加深刻了。掏出烟袋,默默的点上抽起来。良久才道
“别担心,——没事的——”
王悠然出了门,李大狗已经在门口鬼头鬼脑的等着了。
大狗个不高,极瘦。
此时他精瘦的身子上,套着一件成人粗布衣裳。想是他爸爸的遗物。
那深蓝的粗布已经脏的看不清颜色了。只是松松散散的挂在他窄小的肩膀上。有些地方破裂开了。山风一吹,摇摆间,露出大狗脏瘦的身子。
他见王悠然出来,脏兮兮的小脸一下堆满开心的笑容。
“今天就去你发现的那个兔子洞那吗?”王悠然迫不及待的问。
“嗯。”李大狗伸出漆黑的小手,高兴的接过悠然递过来的馍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走,”王悠然一把拉住刘大狗另一只漆黑的小手,一跃而起,两个孩子叫着喊着,的向村后的小山跑去。
在后山的老松旁,有一个碗口大的深洞,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底,神秘极了。这就是大狗说的兔子洞了。
两人挖了一会,并没有见到一只兔子跑出来。可两个人依然兴致勃勃的挖着。终于累了,两个已经满身尘土的脏娃娃并排躺在土坡上,互相诉说着只有他们才感兴趣的话题。
终于。刘大狗爬起身,开始在土坡上挖掘一种根部肥大,一块连着一块的植物,去掉茎叶根须和泥巴,把他们揣在怀里。
“这就是你的午饭和晚饭吗”虽然见过很多遍,王悠然还是忍不住要问。
“嗯”刘大狗开心的一蹦,抱着怀里的宝贝向家奔去。
“中午到我家吃饭吧!”王悠然在后面喊道,只看见刘大狗黑秋秋的脏手在身后摇摆。
“哎”看着刘大狗的离去,王悠然突然感到一阵孤独。
“呦,这不是王丫吗”不知何时,王悠然身后出现几个十几岁的男孩。有的身上沾了些尘土,有的衣服被刮开一道口子看来是上山玩刚回来。
领头的正是王村的孩子头铁柱。
铁柱是王六叔的大儿子。今年十二岁,个子很高,天生有把好力气。为人极为霸道,谁不听他的,他就纠集一伙人天天打你两三遍。所以孩子们对他是又怕又惧,无不服从。
铁柱为人极是欺软怕硬,两年前大狗死了父亲,他便天天带着人来欺负这个没有依仗的外来户。悠然看着不忿,仗义执言了几次,那铁柱便连带着对他也恨上了。时常找借口修理自己。
“丫”是王村对女孩子的称呼,是村里的铁柱这些孩子激怒自己的一个法子。说是他眉间的红痣是女人家长的东西,他自是丫头了。所以只要遇见,必将嘲笑一番。
王悠然见是他们,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咦”,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怪笑着。“这王丫现在只是和那死了爹的破落户玩,对我们是理也不理。看来这她是真的要给那个外来户当媳妇了。”
“哈哈、嘻嘻”其他的孩子大声的怪笑着。
王悠然大怒。他握紧拳头,漂亮的大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见对方人多势重,强忍怒火,转身就走。
“呦,快来看呀。王丫的美人一怒呦。可惜他那相好的没在。”另一个孩子呱呱的笑道。
“相好的”这个词是他无意中听大人们说的。
其他的孩子都哈哈的大笑起来。个别还嗷嗷的怪叫几声。
王悠然猛地转身,粉白的小脸涨的通红,眉间的那个红痣暗淡无光。
“记住,我——是男孩。”王悠然大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男孩,男孩为什么在眉间点那个红点?”
“就是,就是”一群孩子随声附和着
“铁蛋,告诉你,那不是点上的,那是天生长出来的。我听大人们说,那叫美人痣,而且长了它的女人都是风骚的贱货。你看他——”
铁柱歪着眼睛,斜看着悠然,轻佻的说道。
“呦”
铁柱正说到高兴,突然感到鼻子一疼。却是悠然忍无可忍,“砰”的一拳砸在那个高大的铁蛋脸上。一时间,铁蛋脸上就像开了油酱铺,红的黑,涂了一大片。
“打人了!”
“出血了,”
一个孩子尖叫着,更多的孩子兴奋起来,摞胳膊挽袖子,嗷嗷叫着冲了上来,噼里啪啦的打作一团。
一个村民看见了远远的喊道。
“小兔崽子们在干啥子?”
“快跑!”不知是谁见有大人看见,便大喊一声,众人便一哄而散。
王悠然四脚朝天的躺着,满脸是血,早上刚换的衣裳,也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可是他并不在意,心中只是无限的愤恨和悲伤。
“都是这该死的红痣,是它使自己被人耻笑;是它使自己没有朋友;是它——”他突然发起疯来,疯狂的用手使劲的扣那浑圆的仿佛精心描绘上去的暗黑的痣。
血一点点从额头留下,心里却感到更疼。
“然儿!”愤怒中,他突然听到母亲那忧伤、担心的声音。他抬起头,母亲那黑黄的焦急的脸映入自己的眼帘。
竟是母亲寻了过来。
那是自己的母亲,一个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女人。一个给自己生了一个女人脸的女人。
王悠然突然愤怒起来。
为什么,自己长得不像她,也不像黑瘦如柴的爸爸。
为什么——
他平生第一次对这个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母亲充满怒火。从地上爬将起来向她吼道,
“为什么?!我长的不像你,也不像爸爸?——他们骂我是溅种————说我是贱人——”
悠然的泪泉水般的喷薄而出,
“你——我,恨你——”
他叫喊着,一转身,疯狂的向山里跑去。
那妇人一惊,见儿子跑了,急忙上前去拉。
“嘶”已经破裂的衣袖被那悠然一挣,竟然撕裂开来。那妇人一愣,呆呆的看着手中的那块衣袖,耳边却回响着儿子的悲愤——“溅种”。
她心中一疼,眼前浮现出儿子绝望痛苦的眼神,心口突然一疼。
“悠然?”她大喊一声,抬脚去追,眼前清风阵阵,密枝横斜,那里还有自己孩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