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年09月29日 09:39
银一百两,如过期无银,将妻准债,任凭作妾。某问他,云是城南人,姓谢
名德,贩卖鸡儿为生,故奸人欺他无势力,旁人看见亦不敢作主,被我将他
拦街截住,厮打一场:初时意见抢回此妇便罢。后来越打人越多,打得性起,
错手将他打死。是以走来此地落草。此个张国俊亦是某家邻村人氏,都因路
见不平,打死人命,一同逃至此地。原是望朝廷有用武之际,便当投军归正,
今因山中人众渐渐缺粮,故来此庄借转粮银,以图后报。非有员意也。今被
擒不杀,反蒙提拔,则感恩不浅矣。”
一席话说得圣天子低头想道:“亦怪不得英雄失志,壮士无颜。”乃开
声问王秀才曰:“今日将他二人放了如何?”王安国曰:“此乃随高翁主张。”
圣天子便命日青松了他绑,二人起来叩谢站立。圣天子便曰:“我今有书一
封,汝二人可取去本省庄巡抚投递,便有安身之所。尔见了庄大人,便说我
二人明日又往别处探友去了,不用来此云云。”二人接了书信,叩谢而去。
----------------------- Page 149-----------------------
先回至山中,与众人说知,尔等紧守山寨,待我二人有实任职缺,即当来叫
尔等共力报效朝廷。黄张二人吩咐一番,即便动身在路。非止一日,来到巡
抚衙门,投递了书信。少时,有人出来呼他入去。二人便整衣进去,见了庄
大人便叩头,拜罢起身,立在一旁,庄巡抚先问曰:“那高天赐今果在王家
庄否?”二人曰:“今这高老爷又已往别处探友去了。他云见了庄大人,说
吾不日回京,不用到来寻访。”庄大人就命二人坐下,黄张曰:“大人在上,
小的怎敢就坐!”庄有恭曰:“不妨,尔识高天赐是何人?”二人齐声曰:
“他道是刘丞相门生。”巡抚大人曰:“那高天赐是当今天子。偶下江南,
游过此地。”二人听了,望天谢过圣恩起来。庄有恭问曰:“尔在松江府打
死人命,今落身山寨,幸碍圣上令我销了此案,即依旨意拿了松江府监候,
再拜本进京,听候部复发落。现今无甚缺与尔二人,可暂补巡城守备,俟有
功于国,另行升赏。”二人大喜,谢恩叩头而去。于是庄大人依把松江府拿
了监候,另委简府补上,即销了黄天祐之案,按下不题。
且说圣天子见黄张二人去了,皆是欢喜,又得了此两个武将,如此忠勇,
乃实对王安国说:“仁兄以我为何如人?”安国曰:“文武兼全,是个贵公
子也。”日青曰:“此是当今仁圣天子。偶游江南至此。然不可声传天外,
以防人暗算。”众人听罢,一齐跪下,山呼万岁,叩头不已,口称死罪。圣
上曰:“不知者何罪之有,我有一言,欲与王兄并论,未知允否?”安国曰:
“万岁有旨,定当从命。”谕曰:“我今命尔为媒欲要柳员外之干金燕姑,
望为速往作伐。”于是王安国一力担承,即往柳员外处,说知此事。员外听
罢,十分喜悦,曰:“怪不得我生女时有飞燕入怀,故而名燕姑,今日果有
此兆。”乃即命人请回小姐,乃同王秀才来至王家庄。见了圣天子,纳头便
拜。安国代曰:“此即柳春晖也。”春晖拜罢起来。便曰:“得圣上不嫌蒲
①
柳之姿,上配龙姿,实为欣幸。恐小女粗鄙,不堪伏侍。”圣天子曰:“朕
意已决,毋推辞。令媛文才武艺容貌俱佳,何陋之有?今封尔为国丈之职,
待回京后同享荣华。”柳春晖谢恩而起,又赐王安国举人之名,一体会试,
并赏加五品衔,安国叩头谢过,又启奏曰:“今日黄道吉期,请万岁与柳小
姐过府成亲。”大张筵席。鼓角喧天,说与人知,是刘丞相京中的门生,大
世家的公子。
且说圣天子在柳府住了月余,又思回朝,恐怕太后盼望,乃吩咐王柳二
家道:“朕今暂往别处,不日回朝,即当来接二家人眷。”王柳二人苦留不
住,只得送别而退。于是,圣上与日青或游或玩,渐渐回京而去。不知后事
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 蒲柳——水杨,是秋天很早就凋零的树木,旧时用来谦称自己体质衰弱。
----------------------- Page 150-----------------------
第二十八回 痴情公子恋春光 美貌歌姬嗟命薄
饮数杯儿,唱几句歌儿,拈张椅儿,坐在松阴儿,望下月儿,乘下凉儿,抱瑶琴而
理丝儿,弹紫调与红腔儿。人生快乐儿,当及时儿,莫待青丝儿变了白头,如此逍遥儿。
可谓一个无忧儿。
《乐花阴》
却说圣天子与日青别了柳家庄,一路慢往别处游玩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乃说镇江有个客人,姓李名修,号毓香居上。喜谈古今圣贤兴废,奇文
异录极其有味。或自晨至夜,津津不倦,甚至忘餐废寝,皆如是也,一日,
说蓬莱山云梦■西去三十里,有一座三宝塔,乃是大罗仙所建,至今数千年,
仍是辉煌夺目,鸳瓦依然,雕梁不坏,真是仙家妙手,故年湮世远亦居然不
变也。今已浮没无定,非有仙气者,不能到也。上一层安着一位如来佛祖,
中一层立着一位通天教主,下一层安立一位太上老君。初时乃是众仙聚集其
间,后来朝朝引动游人,不免秽渎,故那班真仙少有到来。于是众人见仙踪
已杳,看看不甚热闹,甚至香烟亦为之绝,此亦气数地运与人运同焉。暂且
不题,后来自有交代。
①
且说江苏有三个世家公子,皆是富埒王侯,原系福建人,祖上是个侍郎
②
出身,姓黄名世德,因其祖有功于国,故三代皆袭荫 。然世德生喜清闲,而
且家则百万,不袭世职,闲散在家。夫人李氏,单生一子名唤荣新,别字永
清,年方二八,才貌双全。更学得丝管吹弹,俱皆清妙,怎见得?有赞为证:
③
气宇峥嵘,襟怀磊落。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才如子建 ,出口便可成诗,貌赛佳人,
游处即招百美看他。多怜多惜,恍如宋玉当年;有致有情,恰似潘安再世。即是南国佳人,
亦当这席,东邻处子,都作后尘也。
看永清本是世家公子,因父母憎其懒读诗书,视功名为无用,故未与他
结婚。乃与本城二个世家子相善,一个是姓张名化仁,字礼泉,祖上是粮道
出身,一个是姓李名志,字云生,父亲现做御史之职。三个年纪不相上下,
家当俱是一百八十万之称,把功名二字都不在心内,挥金如土。三人结为生
死之交,真是如胶如漆,日日花艇酒楼,遭遥作乐。父母钟爱非常,不加拘
束,然三人虽是世家之子,全不以势欺人,极其温婉,而且满腹经纶,俱是
①
翰苑之才。三人每在一个勾栏 出入。那院为一都之胜,坊名留春洞院,号天
香阁,起造得十分华美,如广寒仙府一般。楼分三层,那歌妓亦分三等:头
等者居上一层,亦有三般价例,若见面留茶,价金一元;若陪一饮,价金十
元;至于留夜同欢者,价金三十元。往来俱是凤雅之士,到此必歌一曲,赠
一诗,或遇那些大花炮一肚草,则套言灵敏句而已。故上一层到者,都是那
些风流才子,贵介宦家者居多。第二层乃是行商坐贾者所到,价照上一层减
半,其妓女等亦还次于上的。至于下一层,不过是那工人手作船户之流,贪
其价轻,难言优劣矣。
一日,黄永清与张生二公子同到天香阁耍乐,那永清素所亲热上个名唤
绮云,生得天姿国色。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年正二九,推为一院之最。
① 埒 (liè,音列)——同等,相等。
② 袭荫 (y ìn,音印)——封建时代,子孙承继先祖的官位爵号。
③ 子建——指曹植,字子建,曹操之于,富于才学。
① 勾栏——此处指妓院。
----------------------- Page 151-----------------------
看他那:
眉如新月,眼比秋波,唇不,点而红,面不涂而艳。纤纤玉指,恍似麻姑;窄窄金
莲,宛如赵女。行来步动轻尘,若迎风之弱柳,呵处结成香雾,如经露之奇花。翠袖兮惊
②
鸾,罗裙兮飞燕。梳就蟠龙之髻,插来蝴蝶之钗,敛衽 则深深款款,低声则滴滴娇娇。
那张生亦相与着一个名瑞云,年方十七岁,生得雅淡风流,轻盈体态,生平
最好淡妆,却是嫌脂粉污了颜色也。而且专好看白衣裳,好似:
一朵银花依雪下,九天碧月落云中。
袅娜多姿,销魂动魄,虽木石之人,亦当有意也。那李生亦恋着一人,
名唤彩云,声色与绮云不相上下,年正十五。三人俱居顶楼。至相亲爱,结
为金兰妹妹。惟愿今日各人跟着一个情义人才为望。今见那三位公子都是情
投意合,同订永好。
是日六人坐下,小环献茶毕,黄生曰:“今日暮春天气尚寒,趁此饮数
杯而饯春,可乎?”张李都曰:“妙,妙!”众人齐声道:“去园中,向花
边树底饯春一番,小饮一巡,然后再到楼中共乐。”于是先到园来,但见园
中摆设得极其华丽,奇花异果,非常所有;五树瑶盆,非人间所见。正百花
盛放之时,万卉齐芳之候。绮云的丫环名唤待月,瑞云的恃女名唤春桃,彩
云使婢名唤杏花。三个丫环都是生得俊俏美丽,好似一群仙女下凡,移时摆
上美酒鲜果来,六人入席共坐。绮云靠着黄生,瑞云、彩云各倚着张李二生。
三个丫环都在旁站立伺候,酒过三杯,黄生曰:“如今只是滥饮,太慢送春
之事了。莫若将此桌子移向桃花树边来,再换过一筵,然后赋诗饯赠花神,
你道好否?”众曰:“此正风雅士所为!”即吩咐供养香花红烛一桌,摆着
文房四宝,以记饯春之句。不一时,华筵已设,美酒频斟,饯春已毕。永清
曰:“今各人有意怜春,故向春花送别,或做一首涛,或歌一阕词为妙。就
以送春为题,做得相切,赏他三杯;做得不好,罚依金谷之数。”各人都依
了,便请黄生先起。永清曰:“今日就以我为先。”乃作了一首《送春记》,
词曰。
惟春既暮,饯春宜勤。春色将残,春光易老。桃李舍愁,恨春情之不久;海棠低首,
叹春景之无多。春风狂兮落花满地,春雨乱兮飞絮随波。恼莺藏兮不语,防燕掠兮生悲。
蝶使飞来,都叹春允薄幸;蜂奴频到,同嗟春色无情者也。
另要七言一句,以一春二字为题,以作酒底,乃说了一句道:
一春无事为花忙。
乃饮了三杯,其后就到张生。正欲开言,忽想,你二人是对天生的,自然一
对咏了。看看绮云曰:“快吟罢,免阻我等。绮云答曰:“君等皆玉堂金马
之人,自当我姊妹等后当附骥为是:鄙俚之词,恐污慧听也,”张李二生坚
请之,绮云只得先念酒底曰:
一春无暇懒梳妆。
乃续其歌曰:
天生奴兮何飘泊,地载奴兮何贱作!父兮生我何艰难,母兮鞠我何命薄!恨海难填
兮万里,愁城难破兮千里。嗟鹃泪之难干,叹莺喉之每咽。花前对酒兮强乐,帐底承欢兮
奈何!望多情兮勿负,愿如己兮哀怜。
歌罢,满座为之不乐,勉强饮了三杯,便曰:“奴命似春花,故将奴之心事
而作饯春。今应至张郎矣。”张生更不推辞,便曰:
② 敛衽 (liǎnrèn,音脸认)——整整衣襟,表示恭敬。后指女子的礼拜。
----------------------- Page 152-----------------------
一春愁雨满江城。
语罢,许久不言。众人道:“快念下的!”因笑道:“莫话满城风雨近重阳,
为催租人所止也。”张曰:“不然,各有所思,迟速不同矣。”彩云曰:“所
思何事?不过是倚着瑞云,兴情勃发是真。”瑞云啐道:“本是姐姐心热,
欲在筵前先传暗意,以图便之故矣。故把些支离语抛在别人身上来。”说着
大家笑了一回。彩云道:“莫来阻住你的情郎!”于是张生顺口念曰:
一闻春去便相思,可惜桃零与李飞。流水无情嗟共别,落花有意恨同悲。花愁抑怨
须当惜,酒绿灯红却别离。容易饯春今日去,明年还共慰相知。
道罢,三杯已过,应至瑞云了。彩云答曰:“瑞姐姐,素称多愁多恨,有致
有情,必是大有议论了。”瑞云曰:“你不必大言压我。待我快吟罢!”彩
云曰:“我不是压你!”众人道:“不要笑他,快等他念去!”于是瑞云念
道:
杨柳含愁,海棠带怨,日日为春颠倒,甚得旧恨新愁,都是伤春怀抱,总是蝶梦凄
凉,莺魂惨切,惨切,惨切,何时别?
于是念酒底曰:
一春无计共留花。
彩云道:“果是多情多恨,情絮纷纷,真是有女怀春,张郎借之也。”瑞云
笑而不言,双眼瞅着张郎,别具一段风流情致娇姿无限,可对众言。应至李
郎了,于是云生即曰:
宝瑟弹兮开瑶筵,瑶笙弄兮擎翠袖,饯春归兮美酒,留春光兮金波。悲春去之速兮
浓桃艳李,怅花香之谢兮惨绿红愁。人悯春而生感,春别人而不怜。莺声宛转唱送春歌,
鹃语凄凉洒离春泪。可知物犹如此,而人岂无情乎?
道罢饮了三杯,念酒底曰:
一春慢扫满园花。
后至彩云,彩云乃先饮了三杯,先念酒底,后吟诗,乃曰:
一春蝶梦到蓬莱。
瑞云曰:“你是真果梦到蓬菜,看来你久后必能成仙,故有此奇梦了。实有
奇骨者,李郎不用多想也。”彩云道:“你如此多事,我就不吟了。”说罢,
总不出一语。瑞云趁势曰:“今未有人被罚过,刚刚至尾,正遇着罚,该饮
三大海碗。”彩云不肯,无奈,被众人拗不过、只得硬饮了。移时,芙蓉面
赤,柳叶眉颦,皓齿微开,慢慢吟曰:
春情易写,春恨难填。春水多愁,春山空秀。蝶梦谁怜,怅春光之易去;花魂谁吊,
嗟春色之难留。从此杨柳生愁,桃花散魄,肠断海棠花下,心悬芍药栏边。千愁万恨因春
去,万紫千红共恼春。即普天之下人物皆然。哀哉痛哉!
吟罢,各人称赞不已:“此语较我等更为痛快,真是普天之下,莫不因春光
之易老而生悲感焉!确然妙论!当以锦囊盛之!再饮三大碗为是!”彩云不
肯曰:“饮小三杯已足了!”各人立请饮三杯。于是入席,三杯已罢,忽听
得芙蓉花下咯喇一声,不知何事,吓得众人正待起身,未知甚么,且听下回
分解。正是:
正在兴高吟与饮,忽然花作吓人声。
----------------------- Page 153-----------------------
第二十九回 蕴玉阁狂徒恃势 天香楼义土除顽
话说黄生众人正在吟罢酒令,听得芙蓉花底一声响亮,不知何故,吓得
众人欲走,乃见一个白须老者从花底出来,年可七十余岁,生得童颜自发,
飘飘有神仙之状,拱手曰:“老汉乃司花之神,感君等至诚祭奠,怜香惜玉。
以饯春归。故至诚感格以至吾等,受鉴无可以报,欲救君等脱离苦海,免在
尘世中如此碌碌无奇也。”众人闻言,惊魂方定,知是神人,齐齐合掌下跪,
口称:“神圣降临,望求超拔弟子等男女众人,离了人间尘世,情愿打扫仙
真洞府,也是欢喜的。未知神圣可肯收留否?”神曰:“现下当今天子下游
此省,不久便来到这里。尔等须当有危则扶,有急则救。若是见了高天赐,
便是。众人当牢牢紧记,不可错过。”说罢一阵香风就不见了。
各人惊喜交集,向天再拜叩谢,又向花前各各拜谢已毕,复上楼来,开
怀畅叙,正欲再行重整杯盘痛饮,大醉方始收杯。忽听得楼上西边对面蕴玉
阁酒店上饮得大呼大笑。再后,又闻打喊之声,不知何故。原来是一班恶少
在此藉酒闯祸,打架,往往如此。为首的是本地上一个土豪,姓区,名洪,
混名飞天炮,有些家资,请教师学得三两度拳棒,便与一班亡命随处滋事生
端,到此酒店小酌,因争坐位,便厮打起来。原来他初上楼来,已先有人坐
了中座之席,他后到,欲换此座,刚遇了一个硬汉,不肯换他,故口出不逊
之言,乃欲恃势欺人,正在吵闹之时,适遇圣天子与日青偶游至此。闻人打
闹之声,便上楼来,意欲看出不平。乃下手相帮,听来原是那区洪不合道理,
已自早袍不平,后至见他动手把那汉乱打,无奈那汉独自一个竟无帮手之人。
左右行看之人,又怕那区洪之势,惧不敢出言拦阻。
日青在旁边忍不住上来,把那些亡命一个个打得东歪西倒,走的走,跑
的跑,如凤卷残云,下楼如飞去了,那汉向高天赐与日青之前纳头便拜,曰:
“多蒙搭救,感恩不浅,请问二位客官的高姓尊名,必不是这处人氏,请道
其详!”圣天子笑曰:“我乃北京人氏,姓高名天赐,与舍亲周日青来此探
亲,因平生好打不平,故遇有逞恶欺人者,便订之。今见足下一表人物,定
非下俗,故叫舍亲相助,打得那班狗头一个个逃走去了。看来真是无用,却
还恃势欺人,请问足下贵姓大名?”那汉曰:“在下姓王名润,是做绸缎生
理。因午后无事,到此一饮,吾先到此间,自然是拣那好位,正坐,不料此
人恃众欺人,要小弟让此坐与他。小弟不肯,他就拳脚交加,幸得二位到此
搭救,实为恩幸。小店离此不远,请二位到小店一叙,幸勿推却。”圣天子
曰:“小小事情,何须言谢!足下既是如此美意,亦当依命。”于是与日青、
王润三人出了店门。来至绸缎店中,分宾主坐下。茶罢,王润即吩咐备一桌
美筵,留下二人共酌、于是三人施礼入席,酒过数巡,王润开言曰:“二位
客官,既是好游,明日共去一个好处去。”是夜,酒罢,留二人在店过宿。”
明朝用过早膳,带着一个小童,与高、周二人来至夭香阁来。刚刚是日
黄永清等众人又在此畅饮。原来此分东西南北四楼,具是起造得一样,一楼
上可容十数府,任是数十客到此,亦觉宽展舒畅的。圣天子、日青、王润即
在甫面楼坐下,那些粉头便打扮得娇红嫩绿,燕妒莺羞的上来,施礼已毕,
入席高谈细酌。一个名唤瑶姬,一个名彩姬,一个名唤丽姬,三人都是年不
上二十,生得才貌惊人,丝桐精妙,自不必说。
酒已数杯,遥闻西楼上饮得极其兴闹,细听原是黄永清这一班在此畅饮。
且说众人正在强劝彩云饮酒,彩云曰:“列位先饮,妾当后陪就是。”云生
----------------------- Page 154-----------------------
曰:“请卿快饮,再有妙谈!”彩云因被迫不过,只得一气饮了三大海碗。
众人拍掌大笑曰:“痴情婢子,看他必待李郎强之乃饮,可见钟情之极了!”
说罢,彩云桃腮晕赤,急曰:“今被尔等逼我饮了三大海碗,又来取笑,即
唤侍儿换上一桌酒筵,待我行一个大大的酒令,以消此饮。今日三位公子与
两位姐姐并未饮过多盏,妹子摆下一桌在此,与列位再豪饮一场。如怯者,
不算酒中英雄!”说着,大家齐道:“更好!”众人因见他饮了数次三大碗,
今又见其出令,十分喜悦,欲想他醉了时好再为取笑。不一时,丫环摆上酒
菜来,连椅桌都换过,看他摆得:
琼楼可比蓬菜岛,玉字翻疑是广寒。
中间摆着一个南京榻雕儿檀架,着些新诗、古画、金简云笺,两边粉壁
上挂着的名人字画,梅兰竹菊,左边摆着一对醉翁椅,右边摆着一张贵妃床,
楼前短栏外着数盆异草奇花,芬芳扑鼻。中间吊着一盘小鳖山,四面挂着六
角玻璃灯,照耀如同白日。桌上早已摆着那瓜果小碟上来,于是六人齐齐入
席,丫环两边伺候着,其时天色起更,一轮明月早挂天边。丫环再点起席上
蓬花灯来,极其有趣,于是酒正三杯,彩云即命秋月拈令筒来,摆在席中,
又拈骰子来,各人先掷一手,掷得红点少者,请先拔签筒之令;如无红点者,
先罚他一大海碗。如掷得有红点,不拘多少,都要一个牌名说出来。于是永
清先掷。把骰子一撒,掷得五个二,一个幺,便曰:“这个叫做北雁朝阳。”
后至礼泉,掷得一个幺,一个五,四个三,这名叫月明群鹤守梅花。云生掷
得是三个六,三个四,这个名唤红云散就那边天。那绮云掷了五个幺,一个
四,乃道吾新改一个牌名尔听,众人道:“看他是个甚么新样?”绮云曰:
“这叫做九天日月开新运。”那瑞云不慌不忙也掷了四个三,一个幺,一个
六,这名做天晚归鸦遇月明。其后彩云也捏手捏脚,掷了六个,都是五,这
个牌名唤满地梅花,惟是全黑者。瑞云急道:“你是令官,偏偏是你掷得,
真是好彩了!你快饮了一大海碗。再后唱出的甚么来。”彩云无奈饮了,自
愿唱一支解心陪罚。然后再掷。便是众人道:“就如此了,快唱,快唱,若
迟滞了,便不依你。”彩云只得宛转歌喉,唱道:
清书一纸寄与情郎,思忆多情两泪汪。自第酒阑月夜同私约,誓同生死不分张,点
想我郎别后无音信,留惹相思数月长。怅奴才命薄如秋叶,点得化为鸿雁去寻郎。免得香
衾夜夜无人伴,蝶帐时时不见郎。又听得鹃啼声惨切。声惨切,自是愁人听得更断肝肠。
唱罢,将骰子掷了一个四,五个六,这名叫将军挂印,于是大家饮了门
杯。忽然楼下一片喧嚷之声,大众都惊立不定,往下细听。这边圣天子与日
青倚栏静听,原来是一班无赖之徒,那把等有姿色妓女当门抢夺,这里的打
手龟奴正在与他厮斗不下。街上亦无人帮手,日青即大喝道:“青天白日,
登门抢夺,是何道理?”凉来在察中抢夺妓女,于王法亦不甚理、日青见是
不平,就向人群内抢回此妓,再夺一对四尺长的刀,把那些无赖杀得七零八
落,血溅街衙。一霎时,俱皆走了。原是个个都为无胆匪类,一味大声。及
至无架,全不能招了。
于是院中鸨娘与众婊子、龟子等,俱来拜谢。乃安排筵席,请高客人与
周王三位同酌。这边黄永清等众人,亦备一桌,请高客三位过楼共酌,并访
天下英雄。意见高天赐在王家饮过数杯,又被黄永清着人持帖屡屡催请,只
得与日青过西楼。而三位公子见了,急起身相迎,王润亦随后便到,一一见
过了礼。茶罢,永清开言问曰:“三位高姓贵名?仙乡何处?谅非本地人氏,
请道其详。”王润曰:“小子姓王名润,是本处人氏,在前做泰安绸缎生理。
----------------------- Page 155-----------------------
此位是姓高名天赐,乃北京人氏,这位是同来贵亲姓周名日青,前日亦是打
不平,搭救小弟的,不期今日又遇了此等恶徒。”
圣天子曰:“此是官军不用心,是以弄成如此。待我禀知本省巡抚,把
那些武营员弃戒责一番,然后可用心尽力而务国为民了。请问三位贵姓大
名?”黄生曰:“小弟乃本处人氏,姓黄名永清,这个姓张名礼泉,此个姓
李名云生,亦皆本处人,小弟祖上是侍郎之职,此二人亦是世家子也。”高
①
天赐闻言道:“如此看来,乃忠臣之后,怪不得慷慨如此。三位公子或在庠,
② ③
或在举贡 ,请道其详。”永清答曰:“小子三人一衿尚未有。因性好游玩,
懒于功名。”说罢,吩咐排上佳筵,六人重新见礼入席共酌,酒数巡,圣天
子见他三人如此高义,外貌虽好,未知内才何如,不若在此试他一试,若果
经纶满腹之人,日后收他以佐朝廷之用,岂不是好?于是在席上把那古今圣
贤兴废、治国安邦之事问他,三人对答如流,便曰:“三位公子俱是才高八
斗,何必性耽诗酒!倘入科应考,何忧翰苑不到手乎?”三人齐声应曰:“此
④
非小子等所愿也!除是国家有危急之事,饥馑之年,即可出力,以报朝廷。”
圣天子听罢,喜悦于心,酒罢,各各辞别去了。那日青引路,往各处游
玩。只见路上言三语四,道有妖怪白日害人。未知真否,且听下回分解。
① 庠 (xiáng,音详)——古代学校名。
② 举贡——推荐、选拔为贡生。贡生:科举制度中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
③ 衿——此处指秀才。
④ 饥馑 (j ǐn,音仅)———灾荒。
----------------------- Page 156-----------------------
第三十回 东留村老鼠精作怪 飞鹅山强贼寇被诛
话说周日青与圣天子在天香楼辞了黄公子众人,一路往那闹热之所游
玩。行不上二三里,只见三群五队百姓走来,口称有妖怪白日出现害人,故
此走避。
圣天子便问在何处,众人曰:“不可去,恐见了妖怪,难以走脱。如果
真要去,前面 ‘青松翠竹环回地,绿水烟村数十家’,即便是了。日青寻路
来至村边,只见一位七八十岁老者坐在村口。便曰:“请问我老丈高姓贵名?
因何青天白日有妖怪迷人之故?请道其详!”老者曰:“老汉乃姓林号立德,
乃本处人氏。此村乃叫做东留村,村中有个财主姓马名建仁,家有百万家财。
夫人王氏,单生一女名唤珠儿,生得貌赛杨妃,身如弱柳,诗词歌赋,件件
精通。因去年八月十五中秋贺月,被妖魔乘风摄去,今已数月,并无踪迹,
今岁又来打忧,不知是个旧妖怪不是?现在村中,夜间更为猖狂。生得:
青面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果肚衬腰丹桂带,拨胸勒肠步云绦。一双蓝靛
青筋手,执定追魂请命刀。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是黄袍。
然也。曾请过好多道士、和尚、法师,俱收他不得,反被妖怪赶得几乎性命
不保。但如今已无人敢惹他收捉了。兼且宴乃众人朝夕礼拜也。要香花酒馔①
②
供养,不然要飞砖掷瓦,更是不堪。兼且罗唣 少年妇女,此道更为可恶。二
位客官,尔可要恼惧不恼惧呢?并请教客官,从何处至此,料非本处人氏。
贵姓尊名,因何事到此,请为示知!”
圣天子答曰:“吾乃北京人氏,与本省庄巡抚大人是好朋友,故无事特
与舍亲周日青到此探问。吾姓高名天赐,擅能收妖捉怪,驱邪逐魔,任他是
三头六臂,法力高强,都不惧,包管见了我就永不敢作恶了。烦老大引进,
待我与本地上除了一害。”林老闻言,十分欢悦,曰:“既是高客官有此手
段,是我村中之福也。”于是提拐急忙引路前进,至一处大花园边内,便有
几个少年出来迎接入去,在那牡丹亭坐下,一个老年先开口问曰:“请问客
官贵姓尊名,到此可能收伏这妖魔?不知要甚么搭坛?一一求为示知,俾是
依法备办就是。”日青代答曰:“他乃姓高名天赐,乃北京人,到此探友,
因闻行至此,偶闻林老大言府上有那邪妖作怪凌人,故到府上以除此怪,以
安人民。某自姓周名日青。便是足下乃尊姓贵名?妖怪几时到此?”少年曰:
“小子姓林是本宅的兄弟名叫玉哥。此怪是前月初到来的,至今月余,已闹
过了十余次。日间在园中作怪,夜内在屋内将人迷惑。然已是请过多少方士、
法师到此,俱未能除伏。今日幸得二位到此,收除必矣!”那高天赐曰:“不
用搭坛、书符、念咒,又不作持斋请佛,但请吾二人用了晚膳,待我夜来捉
此妖怪便了。”于是林府家人手忙脚乱,打扫花园,扫得十分干净,请那二
位客官用了晚膳,再为捉怪。
圣天于与日青、林老大、少年四人,在席上谈些济困扶危之事,二人听
了,各喜悦不胜,原来都是喜为善事者。晚膳已完,高天赐便与日青二人结
束停当,手持宝剑,大跑步往屋内而来,众妇女待早已避去,看看来至房中。
二更时分,见来了一个青面黄身老怪,风过处,令人毛骨悚然。但见他打扮
得:
① 馔 (zhuàn,音撰)——食物。
② 罗唣——吵闹寻事。
----------------------- Page 157-----------------------
头戴紫金箍,身穿金毛小战袄,下着水波纹豹皮靴,足踏小铁车球。面上一部胡须,
手拿铁尺,恶狠狠眼如老鼠,嘴如金蛇,跳舞而来。
周日青不慌不忙举剑望那怪劈头便砍,妖怪急架相迎,一去一来,左冲
右突,大战有数十个回合,那怪越战越精神,日青看看敌不住,有些气力不
加,正待要退败下来,圣天子看了急飞上前,持剑接住厮杀,日青趁势退下,
妖怪见有人上前接战,乃大逞妖法,手中铁尺如雨点打来,二人好一场大战,
直杀到三更时分,总是妖邪手段怎及至尊,战三四十个回合,那怪有些怕怯,
借金光遁走去了。
圣天子正在大喜,转身吩咐收拾安睡,霎时一阵狂风,腥气转加,风过
处,又来一怪,比前打扮都是不相上下,于是命日青在右,自己在左,定睛
看那二个妖怪怎样来法?原来后来一个浑身如银白的一般,跳蹿伸缩,极其
伶俐。二人各各举剑向定妖怪当胸便刺,二妖见来得凶猛,也举兵器相迎,
尔来我去,看看将有四更天气,日青二人气力不加,似有些敌不住了。
话说当今天子有百灵扶助,本处土地与共值日功曹见在危急之际,早请
了一只那金睛玉面猫精来。此猫在西山已修炼有年,未成正果,方今正好叫
他来收伏这两只鼠精,受封便成正果了。道罢借阵神风,一霎时即到了西山
藏修洞中来传旨,命他往林家园去救圣上,便可受封成正果。守洞小童即入
内与玉面真人知道,立即谢过功曹,然后吩咐小童,看守洞门,我去就回。
小童领命,玉面真人即随功曹火速来至林家花园。只见二鼠精与二位高人在
此大战,看那高年者头上现出金光,谅此位必是当今天子了。乃现出真形,
运气炼睛,只往老鼠精项上咬去。黄毛怪见了,魂不附体,而正待要走,已
不及了,早被咬死,跌在一旁。这个银老鼠见不是头路,欲逃走,又被咬死。
一对鼠精现出原形,死在地上。圣天子与日青见了,好是一派寒光,霎时不
见了。只道二妖敌不住,如前借法逃走了,不知是玉面真人所胜。于是真人
复回衣冠之体,上前叩拜圣天子,高天赐大喜道:“原来是法士,失敬了?”
真人道:“岂敢,乃两只鼠精,一黄一白,俱已修炼多年,因性好贪淫,故
许久来成正果。又见摄了林家女子不知他藏在那里,待我再去看来。”将身
一跳,早上半空,把金睛往下一看,原来是被收在一个深山积云洞内。便将
身跳入洞内,见林家女,正在啼哭,猛见他来了,即惊疑是鼠精,更嚎啕大
哭起来。这边真人道:“不用惊慌,吾乃玉面真人也。黄白二鼠精皆被我杀
了,特来救尔回家。”林珠儿闻言,喜不自胜,急忙收泪,乃上前答谢。真
人曰:“此乃小事,何须挂齿!”便借神风把珠儿随手一带,早已来到了林
家庄前,下落云头,叩门而入。家人见了,悲喜交集,不一时同真人来至花
园内,共向高周二客人纳头便拜。
圣天子把他一看,见玉面真人生得潇洒磊落,有仙风道骨之状。又见他
有功于世,乃问曰:“道长仙真寄迹何处?”真人曰:“贫道不过在西山之
藏修洞炼气耳,因承功曹之命,叫我来搭救当今,并收除鼠怪。今可把两只
鼠精剥了皮晒于,以驱各样虫蚁。将骨肉弃于那大江之中,以祭鱼腹为妙。”
林府家人齐来围看,原来是两只大鼠。一黄一白,大约同水牛般大,家丁扛
抬去了。这里日青道:“今已收除妖怪,救了林家女子,应该是真人之力,
契父可封他一个法号,好早成正果,以报他收伏之功。”圣天子即宣玉面真
人上前跪下,乃封他为伏魔仙人。道士叩头谢恩:借一阵清风去了。日青又
请封林珠儿一个女道士之名,等他带发修行。圣天子便封他为贞节道姑,起
牌坊匾额,可见我国朝恩典隆重了。珠儿谢过了,入内去了,于是林府众人
----------------------- Page 158-----------------------
大排筵席,致谢并请四亲六友,到来庆饮,忙乱了十数日方完,圣天子恐怕
人多识破,不便出入,急急辞了林家,往各处游玩。林府众人苦留个不住,
只得备酒送行。酒罢,便送程仪三百两。圣天子本欲不受,无奈他苦苦强送,
只得命日青收了起行。这里林建仁并合一家年高者,送至十里方回。
不说日青引路往别处去了,却说松江府东去一百二十里,有座马尾山,
山上有三个大王,屡屡打家劫舍,左右百姓甚为受害。大王周通,二大王马
大洪,三大王吴奋蛟,皆是武艺高强的,有一个军师名唤贾少成,山上亦有
二三千人马。
一日无事,三个大王与军师议论,方今人马众多,粮食不足,自古道:
足食足兵,然后可能久守。如粮草不敷,乃生内变了,为之奈何?莫若军师
选一千二百名精壮喽兵,分东西南北四路,东一路周大王领着,喽兵三百,
偏将三员,打从东路而去,准以明早下山,明晚二鼓到齐。闻连珠炮响,方
许杀奔孔家庄去。且待四路到齐,各用一百五十人守路,一百五十人入庄,
不可多抢,约可支敷粮草便可退兵,先用偏将两员押银两,并一百五十名喽
兵回山后,正将与偏将押后,一百五十名缓缓回山,不得错乱。倘遇官兵追
来,只可杀败他,再出个妙计,往那处借些粮草回山,另作商议。如若不能,
一任动兵。
贾军师道:“闻得苏州有个富户姓孔名方,家财数百万,性至悭吝,与
一大斗,小秤出,大秤入十分刻薄,故取他一个花名叫做火砖梨,欲咬他一
啖,反被他索去口水,虽时节亦不食肉,而且他的家财俱是谋占得来的,抢
掠他些回来,不是过,为恐官军追捕,莫若我等分作四路而去,如何?”周
通道:“此计为稳,任凭军师调遣。”于是贾军师吩咐切不可杀害,恐怕朝
廷一动大兵,此山则难守了。或者三年五载,官长奏闻朝内,得招安,也未
可知。于是又吩咐马大王亦带三百喽兵,三名偏将,打从南路而去,明晚二
更到齐,闻号炮响,方可分兵一半守路,一半入孔家庄内。又命吴大王带领
偏将三员,精兵三百,打从北路而去。一到了,先分兵卒一半入内,一半守
路,闻号炮响,方可动手。
三人听罢,各各起程去了。贾军师自带了三员偏将,精兵三百,浩浩荡
荡奔往苏州而来。共喽兵一千二百,或扮生理之人,或作行乞之状,挑夫公
人,一一打扮不等。至次夜二更时,各各到齐,军师这里把炮一响,各分兵
一半,守得庄外铁桶相似。六百喽兵齐入内,吓得庄丁家人急走入内报知那
火砖梨,立即吩咐各精壮庄客,鸣罗喊救,排定石灰枪箭,遇贼即放灰炮,
然后放箭,又放鸟枪,贾军师见了如此有法,乃驱前队与他厮杀,后队暗暗
混入内室,把那些妇女尽皆绑起,慌得无胆妇女急急说知银房,众贼兵只抢
去不多,出来即便走去,偏将把手一招,各人呼哨齐走,庄丁追出,怎奈守
路之贼个个是生力之人,倒把庄丁杀退,及至官军到来,贼兵去已远了。这
里孔方是人人厌憎的,故此无人着力救他,及至报官验过,知是失去有限,
本处长官为追捕就是了,按下不表。
再说马尾山众人得意洋洋,一路回山而去。至敬忠堂上,众大王看过,
收库已毕,大排筵席庆功,按下不表。
且说此山南七十里,有座飞鹅山,山上亦有大王,一个名唤姚飞,混号
飞天入,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兵丁约二三百名,行为不正,抢夺妇女上山,
无恶不作。正是:
天地为炉物为炭,海水煎枯山石烂。
----------------------- Page 159-----------------------
淋淋大汗出如浆,劳苦行人声浩叹。
话说那姚飞一日带着二三十个喽兵下山消遣,来至一个村落,时天气炎
热,赤帝司令意欲寻个地方乘凉,正往兴闹处来游,买杯茶止渴,却又无茶
店,只得在那人家借杯止渴,不想遏着一个少年妇人,生得:
玉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适人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步自行。
丹脸笑开花萼面,玉楼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长相忆,莫倚章台赠柳情。
姚飞见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却被众喽兵推转问道:“大王既是来这
里求茶,为甚总不言语?”姚飞曰:“我今见前面横门口之女子,连口都不
渴了。尔众人有何妙计与我掠他回去,重重有赏。”于是众喽兵上前,一齐
动手,将那女子抢夺去了。这里姚飞押后,一路如飞跑来。
行至半路,刚刚此日周通下山游行,与军师众喽兵等二三十人见了,此
等抢人妇女的强人,非是好汉。又听见那女子大声喊救,口里千强盗万强盗,
非是好汉。周通上前问曰:“请大哥放下此女子,小弟有一言冒撞,未知可
容讲否?”姚飞曰:“我就将他放下,看尔等无名之辈,不是对手,奈我甚
么!”便将那女子放下,便曰:“有话快讲!”于是周通上前向那女子问曰:
“尔这女有甚说话,从头实说,有我等在此,断不怕他抢尔回去,纵有天大
事情,我担当,送你回家便了。”那女子宛转莺喉,哽哽咽咽的答曰:“奴
本聚贤村人,姓伍小名若兰,因今午在横门口乘凉,被这贼窥见,初时意欲
借茶解渴,后来见了奴家,便起下不良之心,唤了二三十个亡命贼人,青天
白日,抢我回去。今幸路逢列位英雄,望求搭救,感恩不浅。且小女子已许
字本村胡秀才为妻,万望救了小女,则感恩不浅了。”说罢,呜咽不已。
周通乃上前与姚大王讲情,曰:“请问大哥,几时下山闲游,有阻行踪,
望祈恕罪。你我大略都是一当之人,万看小弟薄面,将他放了,真是天大人
情了。”说罢深深下揖,姚飞曰:“我不怕你有两个兄弟,人马多众,你有
本事即管拦阻,若能胜得我手中贤刀,任你送转他去。”周通大怒曰:“不
识抬举的匹夫!即管放刀过来,我不怕你!”二人搭上手,刀来枪去,战有
许久,看看有些招架不住,两边兵丁互相混战,周通心生一计,向那女子丢
个眼色,若兰会意,在地上撮了堆沙尘,向正姚飞面上一撒,姚飞不提防,
被沙土封住眼目,不能抵敌,只得败将下来,且战且走,一路奔回山去了。
众喽兵见大王已败,亦走的走,跑的跑,一路而回。这里贾军师说道:“不
可追赶,让他去罢!”周通命雇了车儿,送伍若兰回家而去。再说姚飞同至
山上,设下一计,莫若明日点起人马,到他山上,出其不意,杀得他落花流
水,以泄胸中之恨。主意已定,天将已晚,吃过夜膳而睡不提。
且说周通与贾军师二人吩咐众喽兵先回山寨而去,我等不用随伴了,众
兵听了散去,取路回山,时已初更天气。周通二人来之一所杏花楼,起造十
分华美,水牌上写着“海鲜炒卖酒宴点心俱全,任意停车小酌。”于是与贾
生入楼而来,至楼上坐下,吩咐店小二将好酒美菜搬来对酌。贾军师曰:“今
日之事,姚飞虽然败去,其心定然不甘,明日必当有犯我山,我们在此过宿
一宵,打听事体如何,若我兵胜了,自不必言;我兵若不济,可在他山上放
起火来,他定要回救,那时前后夹击,使他首尾不能相顾,不怕他猛勇,尔
道好否?”周通曰:“此计甚妙,可先往他山脚等候他下山,即使跟他,看
其厮杀,若贼败走,亦截杀一阵,若他得胜,即在他山上放火。”二人商酌
----------------------- Page 160-----------------------
已定。
次日在路口听候,果见姚飞带领二三百人马,杀气腾腾,往马尾山而来,
乃徐徐行之。将到山脚,便闻喊杀之声,战鼓喧天,喊声大震,看看天色将
晚,见姚飞兵一路败走而来,他便知马尾山兵胜乃急向前把那些失散喽兵截
住,杀他一回,余众走了。不一时,姚飞又到了,见后面追来甚急,前面自
家之兵又不见了,只得尽力向前而走。谁料军师同周通看得真切、挺着兵器
向正姚飞亡命砍来,姚飞措手不及,呜呼一命死了。周通便上前混作一处,
驱兵直捣去飞鹅山,尽降其众搜了库银粮草,放火烧了山寨,一路打得胜鼓
回山而来,又得了百余兵并许多粮食,枪刀、器械,自此威声远布,左右草
贼都归附之。官兵见他义气之贼,亦不甚理他,积聚四五千人,粮草为是不
甚够支。
一夜,周通三更时分得了一梦,十分奇怪,梦见一位老土地报与他知,
说道:“当今天子在天香楼被困,可即前往搭救!”这是何兆?明日醒来对
军师说,贾少成曰:“近闻得圣天子下游此地,未知是否然?神人报梦,尽
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日可点二三百精壮喽兵,并我等四人下山而去,
留下偏将守山,命个熟路留春洞者,先行一路,慢慢而来,在路上毫不惊动
百姓。”暂且不提。
却说圣天子与日青这日来至天香楼,便上楼来,欲访那黄永清等。一上
楼,便有许多歌女美人上来献茶,道个万福已毕。圣天子即命他等摆上席美
筵来,并问黄永清三位公子可有到否?小环答曰:“数日俱未见来,大约家
中有事,亦未可知。”于是摆上山珍海味,正与两个歌姬倾谈,一个名叫遂
心,一个叫水心,酒过三巡,遂心便按琴弹一套忆秦娥,音节宛转,令人听
之万虑俱消。正欲再弹,忽小环奔来,说道:“黄公子等三位来了。”正说
时,三人已上楼来,一见高周二位,喜不自胜。乃曰:“今日正思着,不想
又都在此相会,真三生有幸也。”圣天子道:“高某亦是思着二位,因此特
地相访,不期大家在此相会。”即命小使至厨下取上等酒馔来,不一时,把
残席收去,重新摆过一桌,于是绮云等亦各来到,一并开怀畅饮。
①
且说本处有个游棍,名叫冯必忌,专门出外攀结那些行街先生 ,无所不
至。风闻得当今圣上来游此地,惟是不知落在何方,相与一个草寇,名饶未
达,今访知高天赐在此,天香楼下团团围住,声称:“要五万银子使用,立
即交出,以济急需。不然动手抢入楼来。看谁是高某,知他本事高强,特来
请教!”说罢,渐渐逼上楼来。那冯必忌与饶未达两个强盗十分凶猛,一个
手持钢刀,一个手拈长枪,力大无穷,涌上楼来。日青与圣天子不能抵挡,
院中众人更是无用,看来战有三个时辰,尚不能胜贼众,正在危急之际,圣
天子正在心急,忽楼下贼兵往后便退,一偏将被破开脑袋而死。那吴奋蛟也
杀了饶贼,一并捣了首级,那些小兵见贼头已死,无心恋战,退下楼来。正
遇着周通等四众,杀得喊苦连天,冯贼被周通一刀杀死,并喽兵杀得干干净
净。
圣天子与他四人相见,问了姓名,即封他为都司之职,暂且回山,并有
旨一道,即日向庄大人巡抚处投递,便可有缺,但尽心报国便了。于是周通
等四人谢恩去了,然后,黄公子等三位方知天赐是当今天子,急上前谢过,
便请圣驾到臣家暂住,未知尊意如何,天子看其意诚,只得相从,往黄永清
① 行街先生——这里指草寇。
----------------------- Page 161-----------------------
家而来。于是张李二公子亦常在黄永清府上而来,求圣天子教习文韬武略,
甚为得意,并求旨意一道把那天香楼众粉头救出,赦他回家,以免在苦海中
受苦,并求绮云、瑞云、彩云等三人赐配与小子等三人,真感恩不浅了。圣
天子见他三人俱是才貌双全、忠厚之辈,只得依了。于是发旨一道,着人送
此楼者。大约刻薄得人,多是以遇此退财之事。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于是三个公子得了绮云等意中人,满心称意。一日圣天子想着一个去处,
即辞了黄永清等而去。三个公子苦留不住,只得备酒饯行,送了程仪,送别
去了
不知往何处游玩,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162-----------------------
第三十一回 李全忠寻仇摆擂台 程奉孝解忿破愚关
听哀告,听哀告,友仇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弥地,愁怨难分颠倒。有人提出
火坑时,肝胆常存忠孝,有朝当把大恩来报。
《减字木兰花》
话说日青与圣天子在天香楼别了众人,又往别处游玩,暂且不提。却说
雷大鹏有个至契朋友,名唤李全忠,是自小相契的,二人极其合心如意的胜
过同胞一般。后闻他上山学习工夫,是以生疏了。后又闻他代友报仇,高搭
擂台,意欲一会,无奈有病在身,未能相见。及雷大鹏擂台丧命,十分丧感,
思欲为他报仇,怎夺双亲在堂,时刻管束,故未敢轻动。今已父母去世,此
身视为乌有,不若前往新会城摆下一个擂台,看胡家有人出来,待至百日之
后,好得耻笑新会之人。于是吩咐家人看守门户,带齐十八般兵器,一路往
新会城而来。
因他自小拜雷老虎为师,后又得李小环教习,学得十八般武艺,件件精
通,最好一对十余斤板刀,又善使一对如拳大的飞砣,俱有神出鬼没手段,
而且练得浑身如铁,两臂有几百斤之力。生得身材矮小,人人都唤他做铁臂
子,故恃着自己的本领,欲与雷家翻雪旧仇。惟是到了新会城无有相识,如
何摆得擂台?因想起父亲在日,与一个黄守备极其相得,今想他在新会城做
守备,何不投奔他,求他出个长红标贴,并请他的兵了把守擂台,岂不壮助
威风?想罢,立定主意,一路来至城中,投店安歇。一宵已过,明日即问了
店主道路,寻守备衙门而来。取了一个世姓名帖,烦门上人传了进去。不一
时,便传请进去。于是整衣踏步至花厅上,向黄守备叩拜已毕,起来站立一
边,那守备名叫国安,乃开言问曰:“贤侄不在家中,到此何干?”全忠答
曰:“叔父大人有所不知,小侄幼与雷大鹏结为生死之交,他丧在胡惠乾之
手,小侄十分痛恨。时刻不忘,欲设擂台与友报仇。”说罢泪如雨下。
黄守备答曰:“小小之事,何须伤感?明日即命他们搭了擂台,扈从兵
勇,任从贤侄所用。”全忠称谢不已:“若得如此,生者叩恩,死者戴德于
地下。”于是黄守备吩咐备美酒与全忠接风,饮至夜深,各各安寝。至次日,
守备即吩咐众兵役着人高搭擂台,要在宽阔地方搭起一个三丈高擂台,台侧
又搭一座壮丁棚,摆齐五色兵器,分外鲜明,选三四十个精壮兵丁把守,十
分威勇。台上横额写着“清恨台”三个大字,两边一副五言对云:
试吾新手段,泄我旧冤仇。
台左挂着一张告示道:
新会营,守备黄为晓谕事,照得李全忠乃义气深重之人,为雷大鹏之仇未报,故特
到此报却前仇,而雪友恨。有胡惠乾子侄亲朋等不妨上台比武,二家生死不追,并不许带
军器,拳脚相交,无论诸色人等,皆可上台比试,为儒释道三教不敢领。如过百日之外,
无得异言,有能为胡惠乾相交好者,不妨上台。先此言明,拳脚之下,势不容情,各宜知
悉,毋违,特示。
年 月 日实贴擂台左侧晓谕
是时过往人等,未曾见过打擂台之事,十分欢悦,携亲带友到城相看。
那些摆卖什物的,犹如出大会一般,十分闹热,不提。
再说李全忠择定八月初十黄道吉日,正好开台,且此时中秋天气,又极
凉爽,到了此日,全忠打扮得十分威猛,但见头戴青绉软包巾,身穿湖绉夹
袍,内着红锦小战裙,内戴护心镜,下着绿绸夹裤,足踏多耳麻鞋,一路乘
----------------------- Page 163-----------------------
马,跟随守备到擂台而来。众兵役早已迎来守备,在厅坐下。移时,守备去
了,李全忠来至台下,将身一纵,早已上台,看的齐吐舌道:“有如此纵跳
之力,怪不得敢开设擂台了。”看在台下将手一招,说道:“小弟是本府人
氏,因与雷大鹏有生死之交,后因有胡惠乾比武,被他暗算,伤了性命,至
今冤仇未泄。故特到此,倘有胡惠乾亲属并诸色人等,皆可上台比试,不许
暗藏兵器,拳脚对敌,如无能者,不可上台,恐枉送性命,因拳脚之下,实
难容情。诸君请为谅之。”
说罢,脱下绉袍,坐在台中不言。来看之人如山如海,拥塞不开,看看
日已酉刻,无人上台比试,只得收拾下台,仍旧往守各衙门而来。国安问曰:
“贤侄,今日上台打了几个亡命?”全忠曰:“半个俱无,想必多是无能之
人,故不敢上台了。”守备亦是个好胜无用之人,听了此言,暗自欣喜,称
赞全忠先声夺人,故闻名俱不敢比较,于是置酒款待。明日全忠辞了守备,
又往擂台而来。扬威耀武,一路摇摇摆摆上了台上,依前又逞说一番,见无
动静。一连五十余日,皆是如此,来看的人亦各渐少了。
话休烦絮,且说本处县城外有一个古槐村,村中有一个姓林名发衍,年
方十七岁,主得面如冠玉,唇如涂脂,温宛如处女一般。椿萱并谢,并无兄
弟,靠在舅母家过活。自小从教师学得浑身技艺,力大无穷。身材虽小,练
得如铁一般,两眼向日中炼就金睛闪闪,夜来灼灼有光,可能白昼见星,起
他一个美名唤金眼彪。与胡惠乾是至交,在先闻得胡惠乾被欺之时,他尚未
曾学足工夫,故未与他出力相帮,再者见胡惠乾得胜,十分欢悦,到如今又
见得雷大鹏之友到来报仇慰友,独我不能与友开交么!于是别过舅母,一路
往新会城而来。在永安客店住下不表。
且说李全忠摆设至八十多日,未逢敌手。战了数日,都是无用之人。那
日来至台上,对众人曰:“今小弟到此八九十日,尚未见有对手,想必胡惠
乾之亲友,个个知他前理俱亏,故不敢上台比试了。”且说林发衍见是天气
清和,正好比较,乃问了土人,一直至台下,只见那李全忠坐在台上,威风
凛凛,杀气腾腾,十分惊怕,只见他:
眼露金光惊虎豹,拳如铁镭吓蛟龙。
发衍慢慢挨至台边,四面看过,将手在人肩一拍,早已跳上台来,把那
全忠也惊一跳。见他小小年纪,不是武艺中人,便曰:“尔这小生上来则甚?
此处是擂台比武之地,不可上来,快下去罢!”林发衍喝曰:“尔等杀不尽
狗子,认得老爷么?”全忠曰:“我不认得无名小子,快报上名来!”发衍
曰:“你静听站着,吾乃胡惠乾之友,名唤发衍,你这亡命,可报上狗名来,
好待我早早送你归阴!”全忠曰:“吾乃雷大鹏义弟李全忠,与他雪冤报仇,
知命者好早早下台,不然死在目前。”
发衍更不答话,挥拳就劈头打来。这里全忠低头一闪,亦还拳向正面上
打来。你猛如狼,我勇如虎,拳头好似雨一般,李全忠双手一展,用一个黑
虎偷心之势,将右手用尽力气一拨,拨开他拳,发衍左手五指如铁钩一般,
望定全忠胁下插将过去,全忠急将身一纵躲过,两个搭上手,挥开四个拳头,
一去一来,一撞一冲,一个为友报仇,一个代友泄恨。两个都是自小学习的
工夫,故分外流利。一俊一恶,十分好看,真是杀得天愁地暗,日色无光,
沙尘滚滚,初时见他两个你来我去,我送他迎,后来只看好如一围黑气滚来
滚去,看的人不住声赞好,真是:
棋逢敌手分高下,将遇良才各逞能。
----------------------- Page 164-----------------------
看看战至金乌西坠,明月将升,二人住了手,说道:“今已夜了,明日
再比罢!”你道让他多活一天,我道让你性命多留一晚,各各回去,用过晚
膳就寝,待至天明。早膳后各自装束停当,再列台来,暂且不表。
话说本县城东南有一个长者,姓陈名玉,字奉孝,又名陈孝子。因他事
母至孝,故起他一个美名。家私百万,年约三十来岁,夫人吴氏,尚未有子,
极其疏财好事,救困扶危,怜孤恤寡,专做善事。救济急难之人,但有难解
分之事,他一到了,无有不能解者,今闻得城内高搭擂台,为友泄仇,又闻
得是雷大鹏之友,再又闻胡惠乾之友又来帮友报怨,于是别了妻室,取路至
城内,寻着擂台所在。
再说李全忠是日早早到了擂台,林发衍亦随即到了。二人正欲动手,忽
听台下有人叫声:“二位壮士少停,小弟有话说。”于是二人住了手,他使
慢慢挨上台来,向二人拱手曰:“今二位俱是为友之事,果然义气深重了。
莫若依小弟愚见,罢息此事为好。”李林二人开言问曰:“请问长者高姓大
名?”陈玉曰:“我姓陈名奉孝。”二人闻了齐声曰:“原来是陈孝子,失
敬了!闻名久矣,今幸相逢,甚慰生平。既长者前来解释,即便依了。”奉
孝大喜曰:“成语有话:解仇忿以重身命,真不谬也!”于是李全忠命人立
即拆去擂台,与程长者一路往守备家而来。对守备说知,各各见礼已毕,守
备亦重程孝子之名,就在衙中排下佳筵,在花厅留长者在此共饮,至夜方散。
次日各各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言解释胸中忿,片语能开半世冤。
----------------------- Page 165-----------------------
第三十二回 白面书生逢铁汉红颜少女遇金刚
话说李林二人被程奉孝一言就解散了许多怨忿,可见人生重孝,不独恶
人善士,皆重孝,即使天地神明人君帝子,亦皆重孝也。故一孝字无不能挽
回,黎民看此可以悟矣!惟愿今人把忠孝二字时刻不忘为是。
且说天子与日青来至苏州一个闹热市上,十分挤拥,原来这市倒也十分
兴旺,舟船大客商等,俱皆聚集此市,往来人马不绝,这叫做如云市。有数
千铺户,乃略一行过,便与日青投下客店,即叫店主备了几色上等好菜来。
店主答应一声,不一刻便列桌上,日青在下位相陪。酒过数杯,圣天子偶抬
头想道:“朕今来此玩游,逢奸必削,遇寇必除,不知革尽几个贪官污吏,
可见食禄者多,尽心为国者少也。然则世态如此,亦无可如何。”想罢,即
用晚膳,就枕而寝。忽见一轮明月当窗,乃执笔吟诗,诗曰:
皓皓当空赛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水鉴银盘爽气旋。处处宵轩
吟白雪,家家院宇弄朱弦。今宵杀静来斯地,游玩时逢兴自然。
吟罢,听得远远有读书之声。仔细一听,所读系《离骚》经。次日,即
与日青寻到其处,只听读得高山流水,正在门前,便向在侧凉亭中坐下,不
题。
且说此地有一个偷儿,十分力大,但遇他手,任你抱柱般大的桅,他即
能应手而折,故乡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铁汉。一日,探听得这里有个白面书
生,独自一人在此读书,何不今夜越墙而进,偷他一个干净,料无人帮手。
于是左右前后行过,看清上落道路,然后方去。日青见他蛇头鼠目,在此东
张西望,必定是偷儿无疑了。乃说与圣天子知道,即于是晚自亭上等候那贼
来。原来此处叫做深柳堂,是本处富家姓金名起。那些子弟辈不下数十人在
此读书。刚刚此数日各人有事去了,单剩下金三郎在此,并书童一个,名唤
禄儿。
惟是这金三郎与众人不同。专一勤习青史,以求博得一名,以慰亲心。
凡有高兴会景,俱不出门。日日杜门绝客,而且胆大之至,鬼贼妖魅俱都不
怕。曾有夜偷到此,却被逐回。也曾有鬼混他,他曾与鬼共战一夜。有个大
头鬼到此吓他,初来其头大如斗,眼如铜铃,手若蒲扇,舌突如蛇,伸伸缩
缩,高不满三尺,令人见之不吓死也要害病。惟是他偏偏不怕,将一个竹篮
用纸糊好了,写着五官,套在头上,与他相视,其鬼又变做身高丈二,头顶
屋瓦,他又将竹接长双足,其鬼无奈何,只得避之而去。此非是鬼怕其大胆,
乃怕其忠厚孝义也。
话休烦絮,再说那铁汉是夜饱食一顿,带了绳刀什物,来到深柳堂外,
看静些,然后下手。不想日青定睛再看,因在黑暗,故铁汉不见,于是守至
夜深人静。然下手时,正三鼓月明如昼。人道做偷儿的:“偷风莫偷月,偷
雨莫偷雪。”他偏向明月时下手,无奈金三郎夜读不倦,或至五更都未睡。
正是: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黑发不思图上进,老来方恨读书迟。
那铁汉听得不耐烦,乃将索向瓦面一掷,早登瓦上,慢慢踏将下去。这
三郎早已听见,诈作不知,待他前来,再为收拾。即脱衣假寝在床上,少顷
鼻息如雷,乃铁汉便作鼠声。三郎又诈作不知,铁汉即欲开衣柜箱等,被三
郎手拈一条大麻绳在后,看正那贼一索捆下,便将膝一顶,乘势推在地上,
----------------------- Page 166-----------------------
叫醒书童,共将他绑起,日青在瓦面上看得真切,见这书生如此本领,不用
动手,乃慢慢回店去了。于是金三郎把铁汉绑起,即叫书童安排酒菜,乃问
铁汉曰:“尔今被拿,有何理说?”铁汉曰:“今已被擒,纵然力大也是无
用。但求宽赦,感恩不忘。”三郎曰:“你如肯改邪归正,我就放了!”于
是把他松了,“如今排下酒肴,与汝一醉何如?”铁汉上前谢过,拜别而去。
自此有偷儿到此,知是金三郎,俱不敢动手,这且不表。
再说日青将此事说与圣天子知道,叹曰:“真正是读书人无所不能了!”
次日即别过店主,往别处去了。话说本处西村有个小姓人家,姓王名全聚,
妻万氏,夫妻二人年已六十,单生一女,名唤碧玉,年方二八。生得:
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似杨柳舞东风。浑疑阆苑瑶姬,绝胜桂宫仙子。
又有诗赞曰:
秋水精神瑞雪飘,芳容嫩质更妖娆。搔来玉指纤纤软,行去金莲步步娇。凤眼半弯
藏琥珀,猩唇一点露琼瑶。自是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更难消。
王老夫妻二人爱若掌珠,常以千金之器重之。他日欲将此女致富,惟是此女
虽是贫女,也会得琴棋书画,件件精妙,每日不是长吟,定是低唱。每有富
贵争婚,他总是不肯。
一日,有个本省提台之子到来求亲,那公子名叫张效贵,是张安仁之子,
生得十分丑陋,恃着父亲一品大员,倚势凌人,专在花街柳巷,无所不为。
一日见王全之女十分姿色,即央媒婆去说,谁料王碧玉要试过才貌双全者方
许。公子无可,只得打扮华丽,同媒婆来到王家。用了名帖来见,礼毕,王
老开言曰:“公子光临,蓬户生色。”张效贵曰:“闻千金要面试,故特到
此领教。”王老曰:“请公子客厅少坐!”遂命碧玉隔屏听试,碧玉看他十
分恶劣,心中出一个题目出来,乃帖上写灯谜道:
或如天兮或如地,或伴佳人兮或赠贵。或如忧兮或如喜,或笑春娇兮或逞媚。或悲
白发老将至矣。
灯谜就是镜子,公子看了全然不解。便老着面皮道:“今日饮酒过多,
心思不好,待明日再来。”说完急急望前而去。回至家中,自思一个提台公
子,反被村女所难,好不苦恼,便心生一计曰:“量尔这女子有多大本领,
明日起家丁二三十人抢了便回,岂不是好?”主意已定,过了一宿,即唤集
二三十个的得力之人,手拿兵器,来至王家。不由分晓,将碧玉抢去,扬言
王家欠他银两,将女抵债。路上看的人知他强抢,无人敢救,却好经过一人,
亦是本处人氏,姓金名刚,专打不平。见公子强抢女子,好生无礼,知是提
台公子,不敢动手,乃曰:“青天白日抢人家女子,怕于礼上说不去。请公
子放了罢!”公子曰:“你这乞儿!”金刚曰:“我不怕你人多!”公子性
生暴躁,上前便打,那里是金刚敌手?被金刚一拳打死,家丁逃回报知,提
台气极不堪,即问凶手何人?家丁答曰:“是金刚。”乃画影图形,四方追
捕,各武营亦尽心捕缉,十分严紧。不知金刚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
是:
安下铁笼擒猛虎,高挂图影捉强狼。
只因路见不平事,抛别家乡走四方。
----------------------- Page 167-----------------------
第三十三回 英雄遇赦沐皇恩 义士慈心叨御赐
诗曰:
英雄志气每除奸,手段高强不是闲。
战处蛟龙潜碧海,舞来猛虎隐深山。
话说那金刚因打了不平,救了王碧玉,一时力猛,把张公子打死,十分
着急,有路即走,因此事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更是提台之子,只得尽力而
走。看看天已将晚,心中着忙,肚中饥饿,难以行走,就在那村边古庙权且
安身。日间已是交打过一场,又走过不知多少路,身子十分困倦,渐渐饥鼓
雷鸣,自思不合一时粗莽,至把那张公子打死。然又想到,且喜与此地方上
除了一害,就伏在神台下朦胧睡去,不提。
且说此处正是忠乐村地面,此乃关王庙,十分灵圣,但忠臣孝子义士烈
女到此拜祷,无不灵验。惟庙堂小小,并无司祝看理,乃得村人朝夕香烛供
奉。时正三更,那金刚梦见有一白须神人,叫他来有话吩咐。他不知所以,
乃从神人来至一处,但见如殿宇一般,上面坐着一位红面神圣,乃是汉代关
夫子。他就上前。跪下,口称:“小人金刚叩见!”帝君命他起来,他方敢
抬头,帝君开言道:“惟念你一点仁义之心,不顾自己受害,替人出力,救
困扶危,甚是可嘉。今说与你知,方今朝廷招贤纳士,你可即投往黄永清家
内,便有出头日子。日后得志,千万要尽心报国,牢牢紧记。”
金刚一一听罢,再拜叩谢,帝君乃命二青衣小童送他回去。路经一个绿
水鱼池,十分幽静,正在慢行贪看,不提防被青衣一掌打落水去。大叫一声,
正慌急间,惊得浑身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十分奇怪。自思关帝君之言,
须当紧记。于是起来,向神再拜过,时正五鼓,天将晓色。正是:
鸡声三报天将晓,月落星稀日渐升。
意欲抽身起来,奈肚饥难忍,手酸脚软,只得又复坐神台下。再过片时,取
路走罢。
且说此处正与黄侍郎家相去不远,是日,正直黄府有好事酬神,家人搬
了礼物,到此庙参拜已毕,各往庙外闲看。那金刚见人到此酬神,正欲待他
拜神完毕,求他赐的酒食,以充肚饥。后见各人往庙外去了,以为拜罢去了,
乃伸起头来往上一看,见那三牲气烘烘供在台上,急得口角流涎,不顾甚么,
提起来大饮大食,吃个醉饱,复缩在台下而去。
不一时,黄府各人回来,见那三牲酒食都不见了许多,难道神圣吃了?
料断无此理,必定偷儿食了。乃四处盼望,只见神台下有一大汉在此,料是
此人偷食了。喧嚷起来,扯那金刚出来,骂道:“你这乞儿,为甚么在此偷
食人礼物,是何道理?”金刚此时不好意思,只得硬着说道:“是我一时肚
饿,偷吃了,多谢多谢!”家人道:“谢甚么,我等共你回家去见了公子!”
于是拖拖扯扯,一路来至府上。黄府家人入内,禀知永清出来,说道:“是
那人食了东西!”金刚即上前曰:“是我!”永唐把金刚上下一看,见他相
貌魁梧,必不是无用之辈。乃开言问曰:“足下高姓大名,因何如此,请道
其详。既是肚饥,再食一顿何妨?”即叫家人搬取酒肉出来,任他一饱,于
是金刚谢过,复大餐一顿。
食罢,向公子问曰:“适才未曾请问贵人高姓大名?”永清曰:“我姓
黄名永清,家祖黄定邦侍郎!”金刚叩头曰:“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公子,
望祈恕罪。”公子曰:“你既是为祸逃走,可把上项事说与我知,我自有处
----------------------- Page 168-----------------------
置。”金刚乃把救王碧玉打死张公子之事说了一遍,黄永清曰:“如此说来,
义气堪嘉,现在四处出赏帖,画形图影捉你,你今不必往别处去了,就在我
这里住下,教习我的家人武艺功夫。此事自有我在此,料必那张提台亦不敢
到此查问。”金刚喜之不尽,就在这个黄府教习他家人各样武艺功夫,按下
不提。正乃:
英雄暂得栖身地,奸佞无由捉影形。
且说那张提督缉捕了数月,并无踪迹,一日,访闻得在黄永清家中,乃
先命人传帖求将金刚交出,以正其罪。乃唤家人办了礼物、名片,即刻到黄
府而来。见了黄公子,把名帖呈上,说了家主之意。公子曰:“我家何曾有
金刚到此?铁汉倒有几个,你可回去对你家大人说知便了。”家人无奈,返
身拜辞去了。回至府中,把黄公子之言对那提台大人说知,老张闻言大怒曰:
“我惧你这黄永清么!”即传齐参游、守府,千百把总并五营四哨兵丁,杀
气腾腾,怒冲冲来到黄侍郎府前,大叫:“黄永清小子,可把金刚早早交出!
迟则到府搜出,恐怕你这世袭有些不便!”黄府家人急入内报知,黄公子总
不理他。吩咐家人不要睬他。谅他官军人等不敢入来。无奈越耐越嘈,大呼
小叫,人马喧闹不已。
金刚忍不住便向黄公子曰:“为小人之事,有累公子,如此闹嘈,心甚
不安,莫若小人出去与他对敌,若杀退他回去,另作别计;若打输了,另寻
生路奔走往别处而去。”公子再三劝止不住,只得由他,金刚出了府门,手
提长枪,在大门口大喝曰:“你这昏官,纵容儿子白日抢人家闺女,该当何
罪?幸得某家救了这良民闺女,你的不肖儿子定要与我相争,今我将他打死,
除了地方上一个大害,实为百姓之幸!你敢来寻我?好好回去用心报国罢!”
这张提台闻言大怒,正是仇人对面,分外眼明,即命各人上前与他厮杀。那
金刚奋起神威,杀得那些兵丁败走而逃。张提台见了,急催武营各官一齐上
前,把那金刚团团围住。战有数个时辰,无奈金刚寡不敌众,被官生擒去了。
张提台大喜,即带回衙中,严刑拷问,金刚总是不招。老张无奈,只得交与
本县李连登审问,务必要拷出真情,认了口供,方能请王命正法。此事按下
不提。
再说永清见金刚被捉,心内着急,命人访问,知是送与李知县处审问,
自思李连登与我甚厚,不若去他衙中陈说,若能救他一命,岂不是好?立即
吩咐家人备轿来县衙前,命人传了名片。李知县闻得,急整衣冠,大开中门
迎接入去,分东西坐下,李连登曰:“不知公子到来,有何见教?”永清曰:
“无事不敢闯进父台大人处。今因晚生府内金教师,不知与张提台大人有何
仇隙,以至起兵马到舍下活捉将来,闻是交与父台大人处审断,未知曾否审
出明白,望祈示知。”李知县曰:“闻那金刚与王全交好,因张公子与王全
不相容,故此金刚将张提台公子张效贵打死,故金刚投在贵府处妄作教师,
如今事关重大,明日请公子到来,并通知提台着人一同会审,如何?”永清
曰:“总求父台大人原情办理就是。”说罢辞去。
次早,李知县即命人请张提台着人到来,一同会审。于是张大人即着叶
游击到知县衙而来。后黄永清也到,即吊到金刚来审,那金刚恐连累着黄公
子,他却从头招了。知县无奈,只得录了口供,回复提台,候令处决。永清
只得辞别回府,叶游击亦别了而去。按下不表。
且说圣天子与周日青也游过许多热闹场中。一日,偶然想起黄永清众人
等,正欲到他府中一探,于是,与日青取路来至黄永清府中。家人通报,永
----------------------- Page 169-----------------------
清急忙穿衣出来跪接。圣天子急丢过眼色,入内坐下,便叫永清自后叔侄相
称,只行叔侄礼罢。永清点头,即唤家人办了些上好酒膳。席间,永清说知
金刚之事,对天子从头说了一遍。圣天子闻言怒曰:“如此之人,死有余辜,
金刚乃义气忠勇之人,待朕明日即发旨一道,与庄巡抚命他将张提台拿问,
待朕回朝,自有发落,并将金刚放出来,赏了李连登记名道衙衔,遇缺即补。
是晚把旨意写了,次日即吩咐日青快去庄巡抚处投递,不表。正是:
英雄运起逢恩赦,奸佞机谋枉设施。
说周日青领了圣旨,到庄巡台处来,令人传报。庄巡抚即着了衣冠,排
开香案跪接。日青开诏读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游历江南,为旌扬忠孝,削除奸佞起见,今访得张安仁
因纵子行凶,白日抢夺良民闺女,其子已死,无用追究,即将提台拿问进京,俟朕回朝发
落。并赏李连登记名道衔,遇缺即补。诸事安办。钦此!
庄有恭听诏已毕,即与日青一同坐下。茶罢,日青拜别而去,回来复旨。
这里庄巡抚即排开圣旨,依诏行事,自不必说。
且言金刚出了县,向知县太爷谢过,即回至黄府,向公子叩谢。公子道:
“此乃当今仁圣天子赦你出来的,快去见过圣驾,叩谢天恩!”于是金刚急
上前叩头,谢恩已毕,又向周日青拜过,起身站立一旁。圣天子将武经将略
一一盘问于他,金刚对答如流。圣上大喜,即封为游击之职,付手诏一道,
命他往庄巡抚处验过,俟候有缺即放。金刚叩头谢恩,又向周、黄叩谢而去。
这黄永清排下佳筵,又命人前往请张、李二公子到来畅叙,于是,张礼
泉与李云生一同到了,见了圣天子,叩头跪拜过,起来一同入席,陪侍圣天
子与周干千岁同酌。席间谈及些文章诗赋之事,诸人俱对答如流。仁圣想起
他众人是富贵忠义之人,即命人拈文房四宝来,写几个大字赐与黄张李等。
三人各人争上前看时,见写得笔走龙蛇,十分佳妙。写毕,递与永清,永清
接了谢恩,起来看了是四个大字:“江南义士”。上便写着年月日,天子御
笔。那张礼泉的是一个大“寿”字,亦有御笔。李云生的也是四个字道:”
义摇江南”。上便亦有御笔。各各盖了玉玺,三人接了,再拜叩谢,十分喜
悦。即令人请木匠雕匾上于门前,是日酒至更深方散。永清伺候过,即请圣
天子玩月。在窗前正看得高雅,忽一段怨悲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风声
响处,纷乱难听,不知此悲怨歌从何而来,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真个
是:
风清月白夜当窗,琴韵悲哀数里扬。
----------------------- Page 170-----------------------
第三十四回 命金刚碧玉共成亲 逢圣主许英谈战法
谁家琴韵响嘈嘈,如怨如悲惨切高。高韵听来如恼,低韵听得如诉。如恼如诉,任
你金刚听得也哀怜,铁汉听之亦肯饶。
话说圣天子正与永清等众人推窗看月,听得远远一片凄凉琴韵,风送将
来,正欲侧耳听真,被风起吹乱了。于是下楼安寝。至次夜又往窗前听候琴
韵。果然初更以后,便闻琴韵悠扬,分明听得清楚,道:
①
琴声弄出怨时乖,丑命生来八字排。年老双亲今已谢 ,怨仇虽息将人累。累着金刚
忠义汉,如今遇祸走天涯。天涯海角何方觅?碧玉情愿结和谐。
圣天子听罢曰:“原来此女弹琴自怨,是因金刚救他,累伊逃难。不若
明日访知,我做主,叫金卿娶了他,岂不是好,而且了却也是心中之愿。想
罢已完,下楼安睡。一早起来,即唤黄府家人请公子出来,于是永清出来问
安毕,叩问有何圣训?圣天子曰:“前金刚所救之王碧玉,即夜来弹琴者是
也。朕因听出,琴者说道双亲俱谢了,他云多蒙金刚搭救,情愿配他为妻。
你可叫一个伶俐家人,代个老妇前去,对他说知金刚今已游府武员,叫他来
这里住下。再发旨来,召金刚到此,暂借府中成亲可也。”
永清听罢,即命人去寻着王碧玉,将言对他说知,原来碧玉自得金刚救
之后,逃往于此,不幸父母双亡,正是十分苦处。只得依着邻妪同住,日夕
做些针指度活。今闻此言,喜之不胜,乃辞了邻居,与黄府家人来至永清家
中,自有妇人招接入内,自不必说。是日圣天子召金刚来。把此言对他说知,
金刚大悦,谢过起来,永清代他办了酒食什物,就择了黄道吉日与碧玉成亲,
真是夫妻恩爱,向众谢礼已毕,夫妻一同上任去了。我且不提。
再说圣天子见事已毕,与日青别了永清众人,取路往探别处而去。话说
松江府留仙市上,有个文武双全之人,姓许名英,生得唇红齿白,相貌超群。
文赛周郎,武如吕布,六韬三略,无所不晓,性好交接天下英雄,惟是未逢
知己。慷慨好施,挥金如上,家财百万,后至父母亡故,把那家资渐渐弄得
干净。有钱时,便多人相识,及至穷了,向亲朋相借一毫不得。无可奈何,
只得将产业都尽变卖了,正合着古人有云:
人世交结多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金言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那许英挨穷不过,只得在留仙市上关帝庙前做卖武艺功夫,引动来看的
人,如蚁般围拢来,他便老着面皮言曰:“列位请了,某因平生性好挥霍,
把父母遗资尽用了,只得在此耍枪刀拳棍功夫,列位看的指教,万望勿取笑
为幸!”说罢双刀舞动起来,好似寒天下雪一样。初时还见了使得有层次。
再后见他舞得一团雪花,滚滚来去,甚是好看,见刀不见人,不一时把刀舞
完,复又弄棍。但见弄得:
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左打金龙出海,右打猛虎归山。前打企鸡独立,后
打美人佩剑。左插花,右插花,金较剪,玉搔钗。或则将军捧印,或则美人照镜。有呼风
落叶之势,泣鬼惊神之技。真是武艺无双,人材绝品。
看的人齐声喝彩,也有赠银的,也有赠钱的,然而尚且难够用度。若别
的卖武,有些银钱,便可够用,惟许英是有钱的子弟,使惯食惯,故嫌打彩
的少,便曰:“小弟本来尚有扒叶拳脚未弄,欲再耍全与诸君共看,无奈诸
① 谢——指去世。
----------------------- Page 171-----------------------
君但好看耍功夫,不好出钱,故小弟无心弄了。”
早恼了旁边一人姓常名恶,因他是一个恶棍无赖,故地头上叫他做常恶。
他便大喝曰:“看你这人,卖武本是出外往别处去,为是在本处自己门口地
方,嫌打彩微少,岂有此理!我知你是旧家子弟,到如今穷了,清茶淡饭也
就罢了,尚作此态,我劝你快快收拾了去罢!”一席话,恼得许英红面赫耳,
大喝曰:“老子在此耍功夫,应该来问候,尚敢得罪于我,就下收拾你便怎
样。”常恶曰:“你不收拾,我就将你打个大餐!”于是看的人越多,看他
二人你言我语,就相打起来。常恶如何敌得许英过!只得败走去了。许英一
路追来,正遇着圣天子与日青偶游此地。见他二人顶头擅来,急上前将二人
挡住,便曰:“二位壮士,少停,有话好说,何必定要相打。究竟因甚原故,
请道其详。”于是许英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天子闻言,便将常恶喝退了,即
与许英、日青共来至酒楼坐下,即叫酒保排上酒菜来,许英道:“待小弟往
庙前收了场,再来奉陪!”日青跟至关王庙前,帮他收了物件,即往酒楼而
来。
许英问曰:“请问二位高姓大名?”圣天子答曰:“吾姓高名天赐,乃
北京人氏,与舍亲周日青到此探友,路经此地,见足下如此英雄,何不考取
功名?上与国家出力,何必在此露面抛头,请问贵姓大名?请道其详。”许
英道:“二位有所不知,某乃此市人氏,姓许名英,家财百万、只因不附生
业,专一学习文章、书史,并武艺功夫,故无出息而且性好使费,故把家财
耍尽。双亲已亡过了,剩得单身一人,借贷无门,只得在庙前献丑。偶遇着
二位如此高义,恨小人相见之晚也。”圣天子曰:“原来富家子弟偶遭落魄,
如足下有意投军,待我举荐,未知心下如何?”许英听罢大喜,曰:“万望
贵人指引,感恩不忘。”说罢同饮,至晚方散。
于是许英跟了天子一同回昌泰客店安歇。一宿已过,次日用过早膳,三
人谈论兵机法略,圣天子曰:“孙武子十三篇兵法,佐吴王姬光雄占一方,
诸侯不敢加兵;张良得黄石公传授兵法,助汉高祖灭楚兴刘,此皆兵法之功
也。至于汉未诸葛孔明辅佐刘先主,战必胜,攻必克,多因兵法而行。足下
曾闻其说乎?”许英答曰:“诸葛孔明乃第一人才,功盖天下,有鬼神不测
之机,唤雨呼风之术,只是后人少得其传耳。小子不才,颇学武侯典籍,日
夕诵读,一字不忘,若二位不嫌,小弟诵与兄听。”圣天子曰:“愿听高论。”
许英曰:“《武侯新书》有五十余数,变通有法,逐一分说。内中妙法
无穷,深利兵家之用。《胜败篇》云:‘夫贤才居上,不屑居下,三军悦乐,
士卒畏惧,相议以勇,相望以威,相劝以刑,此隐胜之理也。若三军数惊,
士卒惰慢,不恩威并施,人不畏其法,此必败之道也。’《大势篇》曰:‘夫
行兵之要有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天势者,日月垦辰,五星合度,
风气调和也。地势者,城峻重崖,洪波千里,石门幽洞,羊肠曲径。人势者,
君圣将贤,三军用礼,士卒用命,粮草足备,善用兵者因天之时,察地之势,
依人之力,则所当者无敌,所击者万全矣。’《地势篇》曰:‘夫地势者,
兵之助。不知战地而欲求胜者,未之有也。高山峻岭,曲径深林,此步兵之
地;平原荒野,大地沙漠,此车骑之地也。倚山附涧,高林深谷,此弓弩之
地也,草浅土平,可前可后,此长战之地;芳草相密,竹树交横,此枪矛之
地也。’ 《论情势篇》曰,‘夫将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速死者,有贪而好
利者,有仁而不忍者,有志而心快者,有谋而懦弱者,有勇而轻死者,可暴
也;心急而意重者,可入也;识而情缓者,可袭也。’《论坚势篇》曰:‘古
----------------------- Page 172-----------------------
之善闻者,必先揣敌情而后图之。凡师老粮绝,百姓愁怨,军令不习,器械
不修,计不先破,外救不至,将吏刻剥,赏罚轻重,营阵失措;战胜而骄,
可以攻之。若任贤授能,粮草足备,甲兵坚利,上邻和睦,大国应接,敌人
有此者,引而避之。’此是论其大略而已。孔明行军调将,历代军师能及之
乎?但小弟未得其真耳!”
言罢圣天子亦深服其论,乃曰:“夫用兵之道,即如马幼常云,‘攻心
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也。’故诸葛孔明亦服其言,此兵法
所无也。是绝妙兵法,可在孙吴之上。”于是谈至天晚。
次日,圣天子对许英曰:“吾与本省庄巡抚是至交,我有书一封,荐你
到彼,自有好处。或得一官半职,须要尽忠报国,惜士爱民为是。千万勿负
我言!”说罢,即手写一诏,付与许英,他接过了,即上前拜谢相荐之恩,
辞别二人,投庄大人去了。正是:
蛟龙得志风云会,全忠仗义报君恩。
圣天子见许英已去,乃与周日青别了店主,往寻胜景而去。
不知所到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73-----------------------
第三十五回 三英雄庙前逞力 两孝子遇水无灾
话说圣天了与日青二人别了店主,一路寻山问水,观之不足。一日,来
到一个地方,抬头见一座古庙,上有金字匾额云:“土谷城隍之社。”一人
走进里边,房屋宽大,可惜荒落无人,未免东坍西倒。正在观看殿廊,听得
外面有人进来,仔细一看,见走进三个人来,个个主得形容古怪,十分丑陋。
两眼露出金光,亦是铁汉金刚模样。白面者道:“我三人看谁举得起这两只
石狮!”黑面者道:“你这个瘦弱书主,量不能举起,看我二人各举一狮,
与你看看。如果举不起来,我从今再不习武,二人入山修真去了。”白面书
生曰:“你二人先举我看,我随后再举与你看便了。”
原来这白面者姓秦名宝,黑面者姓徐名刚,魁梧者姓王名化,三人俱有
谋略,而且勇力过人。于是徐刚向那石狮四面看过,然后下手。乃用坐马之
势,把那石狮拦腰用力一移,却又移不动。再用尽平生气力,把石狮扳侧,
再用一个扒山塞海之势,把石狮抱起来,紧行三步,已是气力不加,只得放
下。秦宝曰:“不算好力!”再着玉化上前,把石狮左手挟住,揽在腰间,
随手在腰一顶,又把石狮移向右边来。左换右换,转得四五回,方才轻轻放
下,毫无声响,面不改色。那秦宝道:“此有何难!二位且看我把左边狮子
移向右边去,把右边狮子移向左边来。”二人道:“此易事耳!能将此石狮
单手抱起,丢在前边戏台上,不许抖手,仍要放回原处,可能做得否?”秦
宝曰:“此亦易事耳!”于是整衣卷袖,扎定坐马势,把石狮用右手夹定,
将膝一顶早已夹起,一步步行往戏台上来,再回庙前,把这一只用左手夹住,
又走往戏台上,面不改色。复后即将石狮照前搬回旧位,气息不喘,神色不
变。
圣天子与日青看了,伸舌道:“真是重生项王了。”心内好不钦敬,乃
上前问曰:“请问三位贵姓大名?贵乡何处?”秦宝曰:“我姓秦名宝,这
位姓徐名刚,这位姓王名化,俱是本处人氏。自小学习些武艺功夫,不期今
日闲行到此,故略一试耳!偶然举起石狮一项,适逢二位看见,十分失礼,
休要见怪!请问二位贵客官尊姓大名,从何处至此?乞道其详。”圣天子答
曰:“吾乃北京人,姓高名天赐,与舍亲周日青来到贵处探友,闲行到此,
见三位如此英雄,令人敬爱。何不与朝中出力?”秦宝曰:“有此心久矣!
争奈无人荐引,只得守株而已。如欲在科场上取功名,只因多是家贫,亦难
事也。”圣天子曰:“英雄失志,千古同悲。我与本省庄巡抚大人是世家,
如有例职,即来荐引便是。”说罢,五人来至酒店坐下,吩咐排下些酒馔,
席间谈些兵机战策之事,他三人对答如流。席上把平生志略尽行讲出来,五
人论得有味,极其相投。酒罢,秦宝三人俱向圣天子谢过留心荐引之意,各
各辞别去了。
次日,又与日青来至一所息劳亭,是来往生民车马倦歇之处。有人摆卖
什物,谈古说今,引经据典,极其有致。听有人说 《水浒传》,于是慢步上
前,听他正说高俅与那柳士雄报仇,执罪王庆之事。天子与日青坐下,听了
半日,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尺余,于是各各散了。圣天子在遇安客店住
下,甚是忧闷,只见附近海边因之而水患遭难者不少,有低陷庐舍尽为倾波
焉。
有个张孝子,父母年近六旬,娶妻李氏,生有二子,约有四五岁,家贫,
挑负为食。所住是低舍茅庐,而且近海边之地,一日见水骤至,无可如何,
----------------------- Page 174-----------------------
搬运不及,乃急于背其父,妻背其母,两儿幼小,亦难再负,只得救了父母,
两儿不顾矣。谁知水退,左右庐舍荡然,惟此家独存。数日间,夫妻同父母
回家,两个儿子安然无事,岂非孝感天心者哉!茫茫大水中,惟子无恙,谁
谓天公无皂白耶?暂且不提。
且说松江府有个人姓胡名凑,其父孝廉早卒,其弟胡二尚幼。胡凑娶妻
①
陈氏,小字碧连。极其贤孝,然家姑悍恶不仁,碧连无怒色。每早旦必靓妆
②庄朝,适值夫病,家姑谓其冶容海淫,怒呵责之。不知碧连如何,且听下回
分解。
① 家姑——即婆婆。
② 靓 (j ìng,音静)妆美丽的妆饰。
----------------------- Page 175-----------------------
第三十六回 碧连孝感动家姑 紫薇遗宝赐佳儿
话说碧连以为干洁,虔诚往朝其姑。不知那恶婆反谓其冶容诲淫,乃呵
③ ④
责之。碧连退而毁妆以进,姑益怒,拔颡 自挝。胡凑素孝,乃鞭其奏,母
怒始解,自此益憎妇。妇虽奉事惟勤,终不交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
即示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意皆在碧连。生曰:“娶妻
⑤
以奉姑嫜,今若此,何以妻为?”遂出碧连,使老妪送诸其家。方出里门,
碧连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在于抽中取出剪刀刺喉,
急救之,血溢沾襟,扶归生族婶家。婶王氏寡居无偶,遂纳之。妪归,生瞩
隐其情而心窃恐母知。过了数日后,探知碧连创渐平,复登王氏门,使勿留
碧连。王乃召之入,不入,但盛气逐碧连。无何,碧连出见生,便问:“碧
连何罪?”生责其不能事母。碧连亦不作一语,惟俯首咽泣,泪皆赤,素衫
尽染。生亦惨恻,不能尽言词而退。
①
又数日,母已闻之,怒诣玉,恶言吵嚷,王傲不相上下,反数其恶,且
言:“妇已出,尚属你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胡家妇,何烦强理人家
事?”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其意气汹汹,惭沮,大哭而退。碧连意不自
安,思别而去。思想主母姨于媪,生母之姊也,年六十余,子死,只剩一幼
孙及寡媳,又尝善观。碧连遂辞了王氏,往投于媪处。
②
媪诘 得其情,极道妹子昏暴,即欲送还碧连,碧连力言其不可,兼嘱勿
言。于是与于媪居,如姑妇焉。碧连有两兄,闻而怜之。欲移之归而嫁之。
③
碧连执不肯,惟从于媪,纺绢以自度。生自出妇,母多方为子谋婚,而悍声
流播,远近无与为偶。
④
积三四年,胡二渐长,遂先为毕婚。胡二妻丽姑,骄悍戾沓 ,尤倍于母。
母或怒以色,则丽姑怒以声。胡二又懦,不敢左右袒,于是,母威顿减,莫
⑤
敢撄犯 ,反望色笑而迎承之,犹不能得丽姑欢。役母若婢,生不敢言。身代
母操作,涤器、洒扫之事,皆与焉。母子乃于无人处相与饮泣。无何,母已
郁积病,委顿在床,便溺转侧,皆生侍,生昼夜不得寝,两目尽赤,呼弟代
⑥
役,甫 入门,丽姑即唤去之。生乃奔告于媪,冀媪临存。入门饮泣,具诉未
毕,碧连自帏中出,生大惭,禁声,欲出。碧连以两手叉扉,生窘,急自时
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
无何,以媪至。母喜之,由此媪家无日不以人来,来辄以甘脂饷媪。媪
寄语寡媳:“此处不饥,复勿后你。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媪不肯少尝,
辄留以进病者,母病亦渐愈。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疾,生母叹曰:
“贤哉,妇乎!姊何修乎?”媪曰:“妹已出妇,何如?”妹曰:“噫!诚
③ 颡 (sǎng,音嗓)——额头。
④ 挝 (zhuā,音抓)——打。
⑤ 姑嫜 (zhāng,音张)——即公公和婆婆。
① 诣 (yì,音意)——到……去。
② 诘 (jié,音节)——盘问。
③ 出——赶出。
④ 骄悍戾沓 (lìtà,音力踏)——骄横凶悍,乖戾多言。
⑤ 撄 (y īng,音英)犯——触犯。
⑥ 甫——刚刚。
----------------------- Page 176-----------------------
不失已氏之甚也!然乌如甥妇贤?”媪曰:“妇在,尔不劳,汝怒,妇不知
①
怨,恶乎不如?”生母泣下,且告之悔,曰:“碧连嫁也未?”温曰:“不
知,乞访之。”又数日,病良已,媪欲别去。妹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
②
媪乃与生谋析 胡二居,胡二告丽姑,丽姑不乐,语侵及伯,兼及媪。生愿以
良田悉归胡二,丽姑乃喜,立析产书已,媪始去。
明日,以车乘迎姊至其家。先求见甥妇,极道甥妇贤。媪曰:“小女子
百善,何遂无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我妇,恐亦不能享也。”妹曰:
“呜呼,冤哉!谓我木石鹿豕那!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姊曰:
“被出碧连,不知念子作何语?”曰:“骂之耳!”媪曰:“诚反躬无可骂,
亦恶平而骂之?”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骂之也!”媪曰:
“当怨者不怨,则德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贤者可知,向之所馈事而奉上
者,固非予妇也。”妹惊曰:“何如?”曰:“碧连寄此居矣!向之所供,
皆碧连夜绩之所积也。”妹闻之,泣下数行,曰:“我何颜见吾妇矣!”乃
呼碧连,碧连含涕而出,伏地不起。母惭痛自挝,媪力劝始止,遂为姑媳如
初。十余日,共归家中。
③
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妇以针耨稍佐升斗。胡二称
饶足,兄不求之,弟亦不知顾也。丽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
不齿。兄弟隔院居,丽姑时有凌虐,一家尽掩其耳。丽姑无所用虐,虐夫乃
④ ⑤
婢,婢一日自缢死,婢父讼丽姑,胡二代妇质理,大受朴责 ,仍坐拘丽姑。
⑥
生上下为之营脱,卒不免。丽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良奢 。胡二质
⑦
田贷资,如数纳入,始释归,而债家责负日急,不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
任翁。翁以田半属胡凑,所让要生署券。
生往,翁忽自言:“我胡孝廉也,任某何人敢买吾业?”又顾生曰:“冥
间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涕曰:“父有灵,急救吾弟!”曰:
“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生曰:“母子仅存自活,
安得多金?”曰:“紫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问之,翁已不语,
少时而醒,茫不自知。归告母,亦未深信。
丽姑已率数人发窖,坎地四五尺,只见砖瓦,并无所谓金,乃失意而去。
生闻其掘藏,嘱母与妻勿往视。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杂上中,
①
遂返。碧连继至,则见上内皆白镪 ,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不
忍私有,召胡二至,共分之。胡二囊金归,与丽姑共验之。启囊,则瓦砾满
中。大骇,疑丈夫为兄所愚,使二成往窥兄。兄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因
实告兄,生亦骇而心甚,举金而并赐之。胡二乃喜。往酬债讫,甚德兄。丽
姑曰:“即此乃知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乎?”胡二疑信
半之。
① 恶乎——哪里?
② 析——此处指分家。
③ 针耨 (nòu )——替人做针线来维持生计。
④ 朴 (pū,音扑)责——受刑。朴:打人用的工具。
⑤ 坐——犯罪。
⑥ 良奢——很过分。
⑦ 鬻 (yù,音玉)——卖。
① 白镪——即白银。
----------------------- Page 177-----------------------
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告。夫妻皆失色,丽姑曰:
“如何哉?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也!”胡二惧,往哀债主,主
怒,不释胡二,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见断金二
锭仅裹真金一韭叶许,中尽铜矣。丽姑因与胡二谋,留其断者,余返其兄,
以观之。且曰:“屡承让德,实所不忍,薄留二锭,以见椎施之义,所存物
产,尚与兄等,余无庸多霸也,业已弃之,赎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让
之,胡二辞甚决,生乃受秤之,少五两余,命碧连质奁以满其数,携付债主。
主疑以旧金,以剪断验之,纹色俱足,无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
胡二还金后,意其必有疑差,既闻旧业已赎,大奇之。丽姑疑掘时兄先
隐其真金,忿诣兄处,责数诟厉。生乃悟返金之故。碧连笑曰:“产固在耳,
何怒焉?”使生出券,付之胡二。一夜梦父见之曰:“汝不孝不悌,冥限已
迫,寸土皆非己有,沾赖将以奚为?”醒告丽姑,欲以归兄。丽姑嗤其愚,
是时胡二有两男,长七岁,次三岁,无何长病痘死。丽姑惧,使丈夫退券子
兄,言之再三,生不受。未几,次男又死,丽姑益惧,自以券置母所,春将
②
尽,田芜秽不耕。生不得已而种治之。丽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
至憎。未半年,而母病卒。丽姑哭之恸,至食不入口。向人曰:“姑早死,
③
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许我自赎也!”产十胎,皆不育 ,遂以兄子为子。生夫
妻皆寿终,生三子,举两进士,人以为孝友之报云。
不知下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② 定省 (xǐng,音醒)——此处指晨昏侍奉。
③ 不育——此处指没有养活。
----------------------- Page 178-----------------------
第三十七回 报恩寺和尚贪财 广法庵女尼死节
话说苏松界口一座报恩寺,乃是国初有个善士安盛邦所建。主持智广禅
师,年已八十余岁,生得红颜白发,飘飘逸逸,甚是雄伟。而法行清高,手
下共有五十多个和尚,俱是遵戒守法的人。惟是人多,未免有一二个违戒的
人了。有个姓常名未法,年方二九,生得十分凶恶,口善心刁,贪财好酒,
无所不为。师父不知其行为,若知其如此,寺中焉能容得此等和尚!三两月
便下乡一回,专恃自己本领,抢掠的钱财回来,以济饮食之中。时时周全,
并无知者。
一日,有过往商人路过借宿,乃入寺来,参拜过如来佛祖,四大金刚,
在方丈谒见了智广禅师。茶罢,智广禅师便曰:“请问客官从何至此?请示
贵姓尊名。”客曰:“小子姓牛名勇,乃本处人氏,贩卖绸缎为生,今因与
伙人分路,各投亲友去了。故单剩小子一人,欲前探亲友,不过三五里路。
只为有银子数百在身,恐于路上遇见强徒不便,故求宝寺一宿,明日便行。”
说罢取出一锭数两重白银来,送与佛爷香油之用。智广推辞曰:“些些小事,
何足言酬?请客官收回了罢。”无奈牛勇坚意,智广只得命小沙弥收下。吩
咐厨下备斋,款留牛勇,留在东园中客房安歇。是夜牛勇因在路上行得困倦,
就在客房中略坐片时,便睡下去了。不提。
且说常未法是日窥知牛勇有数百两银子,乃起了不良之心。是夜候至三
鼓,众人熟睡,即前往东园而来。至牛勇房口,悄悄一看,见室内便尚微有
灯光,只听见鼻息之声,已知牛勇酣睡。乃拔出短刀,将房门弄开,轻轻将
台上用指一弹,看牛勇又不闻声,乃大着胆揭开帐门,把他四围一摸,即将
那数百两一袋银子偷了,依旧把房门掩上,复弄好如前一样,回到自己房中
睡下。
次日,牛勇起来,把布袋看见,已不知去向。乃在房中连地皮都反转,
却不知那银何处去了。于是喧嚷起来,智广得知,便问今早有人出寺否?”
曰:“无之!”那常未法恐防查出来,在房中急计,将床下阶砖揭开,把银
子一袋藏在砖下,依旧盖好,人不知鬼不觉。于是智广与牛勇召众憎来至东
园,四周踏看,并无形迹可疑之处。无奈,把寺门关上,向合寺僧房一一搜
觅,总是不见。智广道:“想必客官在路上露了歹人之眼,必是跟踪到此,
窃去了。”牛勇嗟叹无言,则索付之无奈,自恨运途蹇滞,以至如此。
是日,早饭后,在佛前求一签,望求佛爷指出失银来由,乃点起香烛,
低头参拜已毕。祝曰:“弟子姓牛名勇,乃本处人氏,偶因路过贵寺,带有
银子数百,未敢夜行,故在此处借宿。昨夜失去银两,恳求佛祖早赐灵签,
以明弟子之怀。幸甚之至。”说着哀哀哭哭的,拿了签筒,低头下拜,拈看
摇了一签,上写道:
常常要份营生,未必苍天亏负。法律如此水产,偷窃何能脱路。
于是细细反复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拜别佛祖并智广禅师、众寺憎等,出门
而去,不提。
且说常未法此日见牛客人去了,并未露出形迹,心中十分安乐。至次日,
又拈出银来,改了装束,到河妓馆散荡。乃在留痴院,与一个颜妓名唤迎儿,
生得有些姿色,是与常未法相熟的。今日一见他来,便笑口而迎,二人相拥
上楼而来,即吩咐办上等好莱来。原来此妓乃是重富欺贫的一个刁猾妇人,
故客人若有钱的,他便极意承迎;如若使用稍减的,他眉锁春山,诈着恼人
----------------------- Page 179-----------------------
之样。是日见常师父如此大使大用,不知他在何处得许多银子来,正要求惠
些。于是二人在席上说的风流谑活,当晚即尽绸缨之乐。
到了次日,仍舍不得他别去,”又被迎儿缠住了,两人心内自相爱悦,
弄得那常和尚把心事尽吐出来,把谋窃牛客人银两之事,说了一遍。那迎儿
正开言曰:“似此真算你手段高强了!刚遇奴有个会期,欲借大师数十两银
子,未知可否?”未法应允,郎在囊申解下来、交与迎儿;迹儿接了,喜之
不胜。谁知迎儿口疏,把这话传说出来。那些鸨儿皆是趋权附势之人,次日
见了常大师来,便笑口而迎。说道:“今日有的东西与大师一玩。”即把一
个玉小孩出来,送与常朱法,看了大喜,曰:“世上有如此好宝,真是美玉
无暇了。”因问从何得来?”答曰:“是在玉器店朋友处买的,如法师见爱,
随便发回些价银便可矣。”未法曰:“三十金未知可否?”鸨儿曰:“足矣。”
于是,来法即交清银子,又同迎儿二人排下佳酿快乐,正是:
欢娱夜夜嫌更短,快乐时时愿夜长。
话说人生乐极必生悲,乃真言也。那些做强盗的人,目前虽是快乐,终
要弄出祸来。一日合当事发。那常未法在寺中与一个火官和尚不睦,被他窥
出行为。
乃悄悄将此事享与智广知道,那智广闻言,曰:“怪道数日少见他出入。”
次日,遇未法回来,便将此事向他盘诘、他初不肯认,后来见智广说出真情;
只得认了。智广先用善言安慰他曰:“自此之后,不可乱为了,此次便可放
过。若再有这等,弄出来外人知道,连我都有些不便处。”未法听了,唯唯
而退。
是晚,智广等未法熟睡,弄开门房,把未法捆绑起来,送本县审过,追
回用剩之银约有百余,暂贮在官处,且听失主告发再行决断。于是将常未法
依正国法办了,续后牛勇将此告发官,将余银还了他,不提。
且说圣天子在路上闻得官清民乐,心上十分喜悦。乃日日与日青闲游玩
景。时值秋初,爽气侵人,凉风入卢,正是“春光最易催人老,怎似秋光长
更好。”不说圣天子与日青游玩,话说松江府西南有座广法庵,内有一个尼
姑,年可七十余岁,生得童颜鹤发,貌若五十多岁人。法号慧法,专一济困
扶危,遇有富家到此做功德,不甚勤值。手下有个徒弟,名唤妙能,生得十
分姿色”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本府有个财主,叫做王百万,夫人张氏,生下一个孩子,平方十七岁,
因拣择过苛,尚未定亲。父母爱如珍宝,叫唤王宝珠,生得相貌丑陋,而且
懒于读书,专好妆饰衣服,在花柳场中行走。见了女子有姿色者,即使口角
流涎,千方百计定要弄上手方休,乃是一个大花炮,外面甚辉煌,肚里一肚
草。常在广法庵内闲行,把妙能看在眼里,惟是未敢传言,总是巧言令色,
谁想妙能无意于他。
一日,宝珠诈作许愿,禀过母亲张氏,张氏乃与儿子并几个家人同到庵
来。慧法接着,分宾主坐下。茶罢,慧法曰:“不知夫人到此,有失迎候,
望勿见怪。”张氏曰:“不敢,不敢!今因小儿欲保平安,故与我说知,在
佛前许下一愿,求老法师代为土办为幸。”说完张氏取出一封银子,约有数
十两,交与师父上佛前香油。慧法接了,即命人排下素斋,是晚备办什物,
大吹大擂,作法起来。那宝珠在趁此盘桓数日,惮得与妙能讲话,相机下手。
不想妙能全不会意,见了他就即便离开,故宝珠无从下手。一晚,妙能因做
了三四晚法事,十分眼倦,到夜便在自己房中睡下,和衣就枕。于是宝珠至
----------------------- Page 180-----------------------
二更,悄入房中,看见银灯暗暗,乃拔开罗帐,见妙能熟睡好似一朵鲜花模
样。情欲难禁,踏上床来,正在动手,谁知妙能一时醒来,看见王相公,便
大喊道:“有奸贼在此。”即下床欲走,那王宝珠恐闹出事来,未免累事,
起了狠心,把那妙能一脚踢死。将他仍放床上,与他落了帐子,依旧出来。
次日慧法起来,许久尚未见妙能出来。初时以为他做了两晚的工夫,捱
了睡眼,及至日己将晏,还不见他起来。即使小尼入房呼唤,小尼走入房来,
叫了三声,却不见答应。乃把帐于拨起,用手来推,方知已死。便大叫一声
道:“不好了,师兄死了!”三两步跑出房来,对师傅说知,慧法不禁大惊,
大叫一声,昏倒于地,半晌方苏,乃大哭曰:“不知何故,好端端的竟死了!”
于是与众人来到妙能的卧房,命人抬他出来,看过并无伤痕。无奈何,既死
不能复生,而且慧法是最了事的人,只得从厚收殓了罢。这个没良心的宝珠,
心上甚是不安。唯是无可奈何。数日,好事已做完,张氏辞了慧法与众,回
家去了。
且说那妙能阴魂不散,游游荡荡欲寻王宝珠索命。无奈宝珠旺气正盛,
难以下手,且待时而行。乃在左右常索显灵。慧法因他死了,心中不时吐血,
那妙能阴灵亦时时在他房内出现,并保护众人,不提。且说宝珠在家,日日
游荡、概不知法律如何,兼且件逆父母,惹是招非,不时有人告其父母。一
日,在书房中得了一病,父母忧虑,急请医调治,一连请了十数个先生,俱
未见效。一日,宝珠膝胧睡去,见妙能来,咬牙切齿的索命,惟是未敢近前。
如此数晚,俱是如此。父母见势沉重,夜夜不敢离儿子左右。一夜睡至三更
光景,闻宝珠大叫一声,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81-----------------------
第三十八回 王宝珠贪淫损命 录金言警世除顽
话说玉宝珠正见妙能索命,被他阴魂拈着一根铁棍,把宝珠一棍打去,
已是昏绝,大叫一声,早已死了。于是王老夫妻见了悲哭不止,想我二人单
生他一个,今眼见得死了,如何是好?正是大限已到,怎能脱!主老即命家
人备办棺箱,收拾已毕。这是好色贪淫的收成结果,此后望我朝官商士庶人
等,千万莫学这宝珠也。
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
那贪淫之事更甚子杀人,夫杀人必有所因而后杀之,或仇、为偷、为怒
不等也。而贪淫一事,非谓其有仇于己,而后淫之也。故虽妓女亦不可淫。
虽曰:“我有钱,然后得淫,”曰:“不然,此亦女人也。彼因父母贫穷,
或因负累所致而卖身者也。故闩妓亦犹人耳,且不可犯,何况闺门处女,寡
①
妇尼姑哉!”夫嫠妇 寡妻形单影只,遥远岁月,守节原难。或以非礼犯之,
或用巧计诱之,使他数载贞心片时扫地,新奸欢于黑夜,故夫哭于黄泉,祖
宗发竖,鬼神皆怨。淫罪滔天,天地断难宽宥者也。若云僧、道、尼姑,已
经出家,永断情根,若加淫亵,与寻常淫恶又加一等。削发披缁,晨钟暮鼓,
戒律何等森严!以既归空门之钵,而与之行淫,纵菩萨低眉,暂且由汝而逆
天败礼,此心自得过乎?此所以有无间地狱也。
①
又有闺房处女及笄之年,情事未知,欲心已启,或遇勾挑而断臂已见贞,
剖心以自烈,如此刚志能有几人?是以钻穴逾墙,较已嫁之女为易重,岂知
② ③
一旦夫身,终身抱垢,有惭花烛之宵,殊愧奠雁之礼)琴瑟 必求,家道非
吉,淫罪滔天,天地断难宽有者也。且妇人一生名节,自处女始,无如设计
圈诱,是恣我片刻之欲,而损人终身之节,后来婚嫁,便为残体,使真父母
暗伤体面,夫家现被丑名,纵使临婚混过隐微,常觉羞惭。苟遇曾经识面,
④
跼蹐难施面目。即能教子成名,不节终归亏损。即令守贞一世,已是清白法
污,岂不于女可恨,于男则罪大恶极矣!
婉姿少妇,贞心未固,烈志未坚。况且朝夕引诱,食物投其所好,衣服
迎其所爱,容止笑貌得其欢心,况人心既非木石,孰能无情!但邪肠一软,
而苟合遂成。于是而玷门风、坏名节,夫耻以为妻,子耻以为母,翁姑耻以
为媳,父母耻以为女,族党因之而含羞,戚友因之而蒙垢,辱及祖宗,污流
数代,谁职其咎?淫罪滔天,天地断不容者也。
有夫妇容后于父子兄弟淫人者,不独乱夫妇之伦,并乱人父子兄弟,甚
至使彼祖先有不韵非类之痛,神诛鬼责,岂能迫乎?乃有为人饥寒躬苦,万
不得已,将女卖于他人,原是痛心切齿之事。为人主者,当如己女看待,勿
行污辱。若以盆里食,阶前草,随身近便,恣意淫欲,且久遭幽闭,不使婚
配,此亦重于寻常淫恶,当与寡妇处女同遵明训。
又人家女婢,最易淫奸,皆以此为世俗寻常,无伤阴德,不知婢亦人女
① 嫠 (lí,音离)——寡妇。
① 及笄 (jí,音机)——笄,古代束发用的簪子。古代指女子满十五岁,女子满十五才把头发绾起来,戴上
簪子。
② 奠雁——古代婚礼,新郎到女家迎亲,献雁为贽礼,称“奠雁”。
③ 琴瑟——比喻夫妻感情和谐。
④ 跼蹐 (jǘjí,音局急)——形容畏缩不安。
----------------------- Page 182-----------------------
乎?特贫于我女耳!其受惜之心,实与我女无所异者。以礼迫嫁,则亦良家
夫妇矣。苟从而乱之,是即淫人之妻女矣。天地又岂得能宽假而不加谴责乎?
人于婢女不肯留心干恤、稍有姿色,即行奸淫,但情衰爱驰,又复转卖,但
取价值,无问失所。甚或死于毒妇之手,沦于淫娼之家,而独不思彼离其父
母而归于我者,即以我为父母矣,忍令摧残弃掷若如此者乎?平心思之,通
身汗下矣。婢女二十岁即当择配,不宜禁铜终身,以损无穷之德也。
①
又每见少年仆妇,执役房帏 ,见其有色,即肆意淫乱,使其夫知之,小
则萌跋扈之心,大则怀杀主之意。即或不知,而或好而生子,是使我为父也。
忍乎哉?即不生子,而堂堂七尺则与奴隶下贱受此败柳残花,屑乎哉?则其
罪即轻干良家妇,而祸之烈殆有甚焉!然阴律断淫罪未当,曰淫婢女仆妇者
减一等论,则其罪无异于良家。臧获妇女,多被凌逼以为分,固然耳。试思
此辈,皆良民,因贫穷鬻身,或因官势投充,既役其身,复乱其妻母,作何
消受?及乱而生子,则沦主为仆,使此子事我之子,是兄弟相主仆也;万一
生女有色,已复乱之,是父奸其女也;己之子侄复乱之?是兄弟姊妹相好也。
聚尘宣淫,廉耻尽丧,后遂不可穷诘。
嗟乎!今有人于此骂其子女为藏获者,必佛然怒,攘臂而起矣!以淫色
之故,乃使祖父相承之血脉自我而乱,岂不伤哉!今之主人者,多以非礼辱
使仆妇,甚至宿其将嫁之女,好其初婚之媳,使其含忍耻不可对人。至于贫
人之妇,或资乳食糊口,彼既抚抱我之子,不为无功,我反从而淫乱之,其
②
为神之所怒,不亦宜乎?凡雇乳妇择其少艾者,冀其多乳,非渔色 ,彼应募
而来,舍其子女,离其夫妻,三年鞠育,倍劳于嫡母。午夜凄凉、尤苦于孀
居;其夫鳏守空床,心忧失节,困于穷苦,无可奈何。为主人者,诚以礼自
待,戒勿相犯,子女必昌。
夫世间男女之事,最易濡染,然形极势阻,或禁其欲而不得肆,至若花
街柳巷以为风月场中,不任妨人取乐,余以为不然。夫娼优须贱,然当其初
幼,父母一般爱惜,指望日后嫁一好人,永远作一亲戚往来,造年齿稍长,
或为官粮所逼,或为官债所凌。随入火坑,脱身无计,独居则泪眼愁眉。逢
人则强欢假笑,欲舍此而从良,鸨母从而压制之。稍有人心者,正宜深恻悯;
而乃视为闲花野草,岂非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举世所习为不怪者,无如狎妓。
意殆谓既酬以金,淫不为害,岂知其害甚大,且无论破家伤身,能保妓不孕
乎?孕而产女,则己之女为娼;即孕而生男,人皆非笑;羞不肯认,则己之
子亦得沦于污贱下流矣。嗟乎!以淫色故而乱祖宗相承之血脉,岂不伤哉!
世有别种狂痴,渔猎男女,往往外借朋友之名,阴图夫妇之好,以同形
体,创天地,未有之杀,淫其幼者,何异吾子吾孙:淫其稍长者,何异吾弟
吾侄?兄与之谓何而沦污著此?而稍知礼义者,当必翻然改悟矣!夫男女私
媾,已同禽兽哉。更比呢娈童。以同个体,巧为淫合,倘私心窃思,成何面
目?且群小狎邪,变乱家规,引狼入室,害更有不可胜言者。此皆戒邪之妙
旨。子因谬拟此传,实欲:天下人皆以忠孝廉节为心,为善去恶,少怒勿淫
为望,故抄其大略以为警世之小补云尔。
闲话休提,且说圣天子与日青在路上东游西玩,甚是自得。一日行至一
处叫段家庄,但见:
① 房帏——寝室、闺房。
② 渔色——猎取女色。
----------------------- Page 183-----------------------
苍松栖鹤枝枝秀,绿竹交加数百竿。
老树龙吟声彻耳,风移林影渐生寡。
又只见那农夫在陌上鼓腹讴歌,欣欣自乐;牧童在树阴之下踏踏歌声,悠悠
笛韵。正是:
太平天子乐,盛世庶民安。
欲知以后事,下回细详传。
----------------------- Page 184-----------------------
第三十九回 叶公子通贼害民 柴翰林因侄会主
诗曰:
越奸越狡越贫穷,奸狡原来天不容。
富贵若从奸狡得,世间呆汉吸西风。
①
这首诗乃前圣所作,因见世风日下,人心浇漓 ,借此以讽,无过劝人守
分,安命,顺时,听天,切不可存好险念头,以贪不义之富贵,反丧其身,
臭名万载,悔之无及矣。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且说仁圣天予在松江府,与日青穿州过县,游山玩水,又暗中访察各官
贤愚,见文武俱尽职,十分欢悦。因见日中闲居无事,自觉烦恼,复同周日
青四处游玩。
是日午牌时候,偶然行至扬州府属邵伯镇地方,屋宇美丽,百货俱全,
往来负版充塞街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此时仁圣天子与日青且行且看,
见此繁华喧闹,不觉心花大放。猛抬头,看见聚利招牌,写出海鲜妙卖,酒
宴常便,随即与日青步入酒搂。见其地方清洁,铺设清幽。又有时花占玩及
名人字画,尽皆入妙。因此仁圣天子拣一副且头靠街,以便随时观玩景致。
斯时十分大喜,连忙呼唤酒保:“有甚佳肴美酒,即管搬上来,待我们尝过,
果然可口,定必多些赏银与你,”酒保一闻有赏,心中大喜,即时答应一窜:
“客官请坐,待小的送来就是。”随即下楼,拣择上好珍馐美酒,陆续送上
楼去,说曰:“请二位老爷开怀慢酌,若还要甚么东西,即管呼唤小的,便
有送来!”斯时仁圣天子与日青二人举杯畅饮,谈笑欢娱。
正饮之间,忽见一汉子大踏步上楼而来,满面怒容,睁眉哭眼,连呼:
“酒保,快拿酒菜来!快拿酒菜来!”酒保见他如此性急,又带怒气,不敢
怠慢,随时将酒肴送上。那人自斟酌饮,自言自语,满肚劳茉,似乎怒气冲
冠。那时仁圣天子睹此情形,十分诧异,因暗思付曰:“这汉子如此举动,
莫非有甚冤情不能伸雪?抑或被人欺压,难以报仇?”左思右想,不明其故。
复又见其越饮越怒,此时仁圣天子便不能忍耐,连忙起身问曰:“你这人甚
不通情,今日在此饮酒,系弟取乐起见;何以长嗟短叹,怒发冲冠?连累旁
人扫兴,何昔如此?”这是仁圣天子一团美意,欲问他有甚冤屈,好代他出
头报复。不料此汉子积怒于心,一闻仁圣天子动问,越发火上加油。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汉子登时反面说道:“你有你取乐,与我
何干?我有我生气,焉能扫你兴?其实你自己糊涂,反来骂我!”因此你一
言,我一语,争斗起来。这汉子举拳乱打,仁圣天子急急闪过拳,还三拳两
脚,将汉子打倒在地。日青看见恐怕伤人,急忙相劝。仁圣天子放手,这汉
子起来,一肚子怒气无可发泄。自思如此悔气,不如死了倒为干净。因此欲
行自刎归阴。
仁圣天子见其情景,殊属可救,急夺回他手内钢刀,再三问他缘何寻此
短见,如有甚么冤屈,天大事情不妨对我真说,或者可以共你干办得来,亦
未可定,著何在此忧愁?那人曰:“我系小生意之人,日间负服为生,有时
卖莱作活,祸因兵部尚书叶洪基之子叶振声,屡欲代父报仇来得其便。是以
私通山贼,两下往来,同谋大事。皆因粮草不足,不能举事,故而私设税厂,
抽收厘金,刻剥民财,以致货物难卖,觅食艰难,万民嗟怨。今日经此地路
① 浇漓——浮薄不厚。多用于指社会风气。
----------------------- Page 185-----------------------
过,却被税厂巡丁截住货物,加倍抽收。我国心中不服,与他们理论,谁料
他们人多,众寡不敌,却被他们抢去货物,血本无归,仍旧如狼似虎,我只
得急急走开,避其凶恶。适因走得心烦意闷,特地入来饮酒消遣,谁知酒入
愁肠,更加火盛,又值客官多言问我,未识详察,致有冲撞,多多得罪了!”
仁圣天子闻言,说道:“有这等事?小哥,你系高姓大名?说与我们知
道,待我与你报仇雪恨就是!”那汉曰:“我乃前翰林院柴运松之嫡侄柴玉
是也。”仁圣天子曰:“胡说!你令叔既系翰林,兄就不该卖菜了。”玉曰:
①
“客官怪责不差,事因家叔在翰林院当侍讲学士之职,并无罣误之处。所为
祭扫皇陵,被昏君贬调回乡,累得一贫如洗,以致米饭不敷。不得已教馆度
日,又叫我们日中做些小买卖,欲谋升斗,藉资帮补而已。”仁圣天子闻言,
暗自忖曰:“果是吾之错也!”原来柴翰林当年,因随仁圣天子祭扫皇陵,
各文武官员一齐都到陵上,那仁圣天子系好动喜事之人,又系多才博学之辈。
因见石土石马排列两旁,偶然欲考究柴运松学问,因指石人问:“士唤甚名
字,取何意思?”柴翰林对曰:“此系上古忠臣,名叫仲雍,生平忠义为怀,
所为思念故主,自愿在此守陵,以报高厚鸿慈耳。因此传至今时,仍旧肖立
其像,无非欲壮观瞻,为勉后人忠义而已。”仁圣天子闻言,龙颜不悦,曰:
“翰林学问如此哉!既知此事,而颠倒其名字,由功夫未能专究,学力尚觉
荒疏,所谓差以毫厘,谬之千里也。这石人乃姓翁名仲,确系上古贤臣。而
仲雍乃系孔门之弟子,与此事毫不关系,何得如此梦呓,殊属糊涂之极矣!
焉能坐翰林之堂?”因而意贬调,即口吟一诗曰:
翁仲将来唤仲雍,十年窗下少功夫。
从今不许为翰林,贬去江南作判通。
②
仁圣天子这首诗明系贬削运松官爵,由正途而过佐贰之班,虽则降调微
③
员 ,犹幸不执妄奏欺君大罪。运松只得隐姓埋名,授徒度日。因有这个缘故,
今日柴玉无意说出情由,仁圣天子想到此事,皆因朕一言之误,致累他如此
艰难。问心良不自安,即时对柴玉道:“我高天赐,向在军机房办事,与你
令叔有一面之交,你可先行回去通报,说我高某前去烧了税厂,即来拜候也。”
柴玉闻言大喜,放下愁怀,告辞先去。我且慢表。
再言仁圣天子见柴玉去后,自与日青商量:“说起叶振声恃蛰横行,立
心不轨,胆敢私设税厂,害国殃民,殊堪痛恨也!况朕已经许了柴玉报仇,
不如趁早算清酒钱、我二人即去看看税厂如何?再行设法烧毁,你道如何?”
日青曰:“甚是道理!就是这个主意可也。”说完,忙到柜前结清酒菜银两,
二人举步出了聚利酒楼,望前而去。
过了邵伯镇,来至十字路口,二人即住了脚步,日青说道:“不知那条
路可去税厂?”仁圣天子闻言,说曰:“是呵,可惜未曾细问玉兄,如何是
好?”日青曰:“不妨,路在口边,逢人即问,岂有不知?况此处系通衢大
路,一定来往人多,无容心急也。”二人正在言谈,尚未讲完,忽见有数人
挑担前来、言语嘈杂,不知所云。忽闻一人大言曰:“原来上官桥税厂系叶
公子私设,并非奉旨抽厘。”日青闻说,忙走上前拱手问曰:“凡所言上官
桥,未知从那条路去,远近若何?伏祈指示,感领殊多!”
① 罣(guà,音挂)误——被别人牵连而受到处分或损害。
② 佐贰——辅佐主司的官员。
③ 微员——职位卑下的人员。
----------------------- Page 186-----------------------
那人将日青上下一看,说道:“客官想是远方来的,待我说与你知,那
上官桥地方,系甘泉县管辖,由这条路直去,转左而行,便是上官桥了。离
此不过五里之遥,因系水陆通津,往来大路,所以平方杂处,商贾云来,竟
成一大镇头,十分闹热,客官到那里一游,便知详细了。”日青闻言,拱手
答曰:“如此多劳了!”
话完即与仁圣天子依他所说,直向前行,无心玩景。偶然来至三叉路口,
依住他转左而行,忽然望见远远一度大桥,行人如织,热闹非常。日青道:
“想此处地方上官桥了。”天子曰:“行前便知,何用测度?”正言间,不
经不觉,来至桥头。立一石牌,上写着:“上官桥”三个大字。桥下湾泊大
小船艇,不计其数。过去便是一大市镇,两边铺户牙排,百货流通,无所不
有;高楼酒馆,色色俱全:其税厂就设在桥旁码头。
仁圣天子一见,登时发怒,随即往市上大声言曰:“尔等众百姓须听吾
言,吾乃高天赐,向在刘镛军机处办事,因与同伴周日青到此,闻得叶振声
在这里私设税厂,害国殃民,为害不浅。况我专喜锄强扶弱,好抱不平,今
日特地到来,烧他税厂,以免商民受其所累。惟恐独力难支,故此对你们说
及,如系被他害过,若有胆量呢,前来助我一臂之力,放火烧他:倘有天大
事情,系我高某一人担待,保你等无事。”
说完即同日青往税厂。入门,假意问曰:“贵厂系奉何官札谕开办?有
无委员督抽?因我带有上等药材百余箱,欲行报验,未知与扬州钞关同例否?
抑或另立新章办理?请道其详。”斯时税厂各人见他言语举动大是在行,旦
有许多货物前来报税,众人十分欢喜,不敢怠慢于他。连忙说曰:“客官请
坐,待我细言其故。缘此税厂系因兵部里头缺少粮食支放兵丁,所以兵部大
人准奉当今天子,颁发开办,现已半年有余,俱系按月起解税银入库,以充
兵饷。因此与钞关旧例不同。客官若系报税,在此处更觉简便,从中可以省
俭些须,又不致担延对日,阻误行期。”仁圣天子闻言,大声喝曰:“胡说!
看你等蛇鼠同眠,奸谋诡计,只能瞒得三岁孩童,焉能瞒得我高某过?你等
须好好照直说来,如若不然,我们即禀官究治,取你等之命也。”各人闻言
大怒,骂曰:“你是何等样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莫非你不闻我家主大名
①
的?看你如此斯文,胆敢言三语四,莫不是遇了邪祟?抑或心狂病懵?你须
快些走去,饶你狗命;倘若再在此混帐,我们请家主出来,你二人有些不便!”
仁圣天子与日青闻言,十分大怒,即时无明火高有三千丈,大骂曰:“你这
②
狗头,不知好歹,等我俾些利害你们见吓,方知我高某之手段也。”说罢连
忙举步向前,将厂内什物推倒在地,日青急忙取出火来,将蓬厂烧着。各百
姓见此情形,料他有些脚力,连忙多取来柴以助火威,税厂各人见不是头路,
必然寡难敌众,不如走回报知公子,再作道理。斯时,乃十月天时,又值北
风大起,正是:
火凭风越猛,风动火加威。
登时将税厂蓬寮烧毁干净,余烬恐防连累民间,急着众百姓扑灭,诸事
停妥。仁圣天子与日青临行,复大言曰:“我系北京高天赐,住在柴连松翰
林庄上,因叶振声私抽剥民,我等特来除害,现今虽已烧了,惟恐他起兵报
仇,反害了你们百姓。问心难安,故特说与你等知道,若系他有本事呢,尽
① 懵 (měng.音猛)一一糊涂。
② 俾 (bǐ,音比)——使。
----------------------- Page 187-----------------------
管叫他前来会我,不可难为别人。”说完,即与日青直望柴府而去。我且慢
提。
回言柴玉得闻夭于这些言语,口虽欢喜,肚内狐疑,又不知他系何人,
有此回天手段。因此急急举步回庄。及至入得门来,气喘不定。运松见此情
形,不知何故,急问玉曰:“今早你上街买卖,何以这个样子跑走回家?”
玉对曰:“侄今早出门买卖,时经过上官桥,被税厂各人抢去菜担,加倍抽
收,后在聚利酒楼遇着高天赐老爷,与周日青二人,如此长,如此短,及后
来说起我叔名字,他说有一面之交,故此着侄儿先回通报,他随后就来拜会
等语,因此赶急回家,走得气喘呼呼也。”运松曰:“原来如此!你道他是
何人?这就是当今天子。因前年有人对我说及,主上私下江南,改名高天赐,
四处游行,访察奸官污吏,与及民间冤恶,至于奇奇怪怪事情,不知做过多
少。是以我得知道。今日圣驾降临,务要恭敬迎接,方兔失仪也。”说完,
即刻着人打扫地方,预备酒席款待,不提。
再说仁圣天子与日青行行走走,不觉到了柴府门前。即今日青入去通报
说:“高天赐亲来拜会!”门子闻言,即特入内报知家主。那运松闻说,立
即带同子侄,各人衣冠齐整,走至庄门,鞠躬迎接。仁圣天子见他行此大礼,
恐防传扬出外,反惹是非,连忙将嘴一撮,眼色一丢,运松即时明白,会意
说曰:“高老爷驾临敝庄,请进,请进!”三人谦逊,一面携手入到中堂,
分宾主而坐。运松唤人看茶,茶罢,开言说曰:“久别金颜,时荣梦寐,今
日幸睹天颜,实慰三生之愿也。”当时仁圣天子答曰:“好说了!我因遇见
令侄,得悉仁兄近日景况,故此特来一候耳。”运松连忙答曰:“足见高情,
不胜感激之至!”即有仆人前来禀曰:“刻下酒筵已备,请高老爷入席。”
运松曰:“知道了!”随即请仁圣天子与日青一同入席,畅饮琼浆,谈些世
事。
忽闻炮声震地,喊杀连天,三人吓了一惊,不知何故。忽见柴玉起报说:
“叶振声起了许多人马,前来把庄上重重围住,水泄不通。想必系因烧他税
厂,到来报仇也!”仁圣天子闻说,开言问曰:“如此,他们有多少人马?
系叶公子亲带兵来否?抑或另招贼寇?玉兄可悄悄出去看个明白,前来回
话。我自有主意。”柴玉领言、即出了庄外门楼,暗中打探,见他们安下营
盘,团团围住。又见叶振声在庄前耀武扬威,十分勇猛。手下有七八名教头,
另有数千兵丁,随后簇拥前来。开言骂曰:“闻得高天赐藏匿你们庄上,因
他将我税厂烧了,故此到来取他狗命,你们快些入去通报,若系有本事不怕
死的,速速教他出来会我,就算为豪杰;如若不然,我等打破庄门,铲为平
地,寸草不留。你等死无葬身之地,悔之晚矣!”柴玉闻得此言,即刻入堂
报说:“叶公子带齐教师陈仁、李忠、张丙、黄振、何安、苏昭、卢彪等,
公子亲身前来督战,口出不逊之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登时仁圣天子气
得二目圆睁,须眉倒竖,连忙开言说曰:“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
胆大寻仇,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们杀了,免却一方大害,岂不妙哉!”
三尸神暴跳,七窃内生烟。
仁圣天子当时立刻发号施令,着柴运松在敌楼上擂鼓助威,周日青行头
阵,柴玉保住圣驾,攻打第二阵。倘若打破重围,可以走出,便有救星了。
如系被他拿住,务奋勇冲出重围,报知官兵取救,方不致误也。”吩咐停妥,
周日青连忙齐集庄客,共有数百余名。随即开门冲出阵前,有陈仁手执画戟,
连忙挡住,日青喝曰:“来者通名!”仁曰:“某姓陈名仁,系叶公子府上
----------------------- Page 188-----------------------
第一位教师。你是何人,敢来纳命?”日青曰:“放屁:你不是我对手,快
些教叶振声出来!待我一刀!”
手中画戟照面刺来,日青急忙闪开,二人交上了手,战有二十余台,不
分胜负。
天子见日青不能胜敌,急忙同柴玉冲出接战,敌营内有李忠、何安、卢
彪截住斗杀。
未知胜负如何,下回分解。
----------------------- Page 189-----------------------
第四十回 陈河道拯民脱难 邹按察救驾诛奸
却说仁圣天子见日青战至两个时辰不能取胜,又见防仁枪法利害,始终
并无破绽,料日青决难敌得住,急忙率同柴玉冲出阵前助战。柒运松自在门
楼上报鼓助威。谁料敌阵上教师李忠、何安等一齐围裹上来,截住厮杀,不
容帮助日青。此际仁圣天子与柴玉只能急架忙迎,刀来枪挡,枪去刀迎,相
杀两个时辰,战经二十余合,看看不能取胜,只有招架之功,并没还刀之力。
此时仁圣天子旦挡旦走,拼命奔逃,岂料敌人众胜,喝喊声团团前来,竟将
①
仁圣天子与柴玉困在垓心 。那里日青见天子与柴玉被困,一时心慌意乱,手
略一松,却被陈仁一枪刺来,日青急忙闪过,不提防张丙横扫一棍,将日青
一交跌倒在地,仰面朝天。陈仁等急赶上前拿住,用绳捆缚,解送营中,候
叶公子发落。陈仁等翻身复宋夹攻天子与柴玉,谁料又有黄振、苏昭各生力
军冲出帮助,更加厉害。杀得七零八落,庄丁十去其七。柴玉见势不好,恐
防有失,不能取救,慌忙撇了圣驾不顾,独自提枪,奋勇左冲右突,欲出重
围。那仁圣天子亦因重重围困,水泄不通,谅难两下相顾,只得东奔西走,
冒险冲围,往来数次,力倦筋疲,仍旧不能冲出。
这是仁圣天子该定有这场惊险,所以碰着。叶振声见教师战了许多,尚
未能捉获仇人,犹恐被他走脱,因此带齐亲兵及税厂巡丁,亲自出营观战,
却被这班巡丁指圣天子说道:“这人就是为首烧毁税厂凶徒高天赐也。本事
非常,十分利害。”叶公子一闻巡丁言,十分大怒,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
明。忙着家丁火急前去报知各教师,务要生擒高天赐,方消此恨,切勿放走
于他。各教头闻知公子吩咐,不敢怠慢,各欲争功,发声喊,四围追赶过来,
齐声喝曰:“公子有命,快些捉拿高天赐!”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围将上来。
仁圣天子闻言道:“不好了!”亡命奔逃,无处躲避,恨无两翼,飞出重围。
看看追近身边,勉强支持抵挡,不想仁圣天子战了这半日,肚饥力乏,遍体
疲倦,却被长枪大棍横扫而来,竟将仁圣天子打倒在地,李忠急忙上前将他
擒住,解送公子营中。那柴玉即拼此机会,即刻奋起精神,冲出围外,无心
恋战,急忙逃走,取救兵去了。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然若漏网之鱼。
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
适值江南分巡、淮扬海河漕事务兵备道陈祥,系陕西省人,由翰林出身,
荐授此职。是日乃三八堂期,应到臬司衙中禀事,正在鸣锣喝道而来,那柴
玉所因跑得势猛,留脚不住,横冲了宪台道子,恰被差役拿住,问是何人,
柴玉正思首告叶振声奸恶,苦无门路,抬头见是兵备道牌扇,极口喊冤。道
宪喝曰:“你有何冤事,在此叫喊,快快照直说来,饶你之罪!”柴玉道:
“小人是避难逃出来的,有天大事首告,不敢当着众人明言,求大人带小的
到私衙密禀。”大人吩咐带他回衙,一进行门,便把柴玉带入内堂,问他首
告何事,柴玉连忙跪禀曰:“小的系前翰林院柴运松之嫡侄,名玉是也。因
奸恶叶振声私通山贼,开设税厂,刻剥小民。小民心中不服,不肯遵抽,被
他欺压。备然遇着高天赐老爷,问起情由,将他税厂烧了,以除民害,后到
小人庄上与家叔叙会。小的方知高天赐即当今天子,谁想叶振声狠心,贼性
未肯干休,知对头在小人庄内,立刻聚集山贼喽罗及亡命凶徒家丁等众,约
有数十人马,杀到前来,四面围困,水泄不通。家叔闻报大惊,即奏知仁圣
① 垓 (gāi,音该)心——重重围困的中心。
----------------------- Page 190-----------------------
天子,设法退敌。天子见奏,圣心大怒,即时命周日青打头阵,着家叔在望
楼上擂鼓助威,又吩咐日青如系战败,你即刻冲围,走往各衙报知,调兵剿
贼;若系胜仗,朕随同柴玉出来帮助杀贼。嘱毕,各人束装停妥,日青先行
出战,经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负。仁圣天子即忙与小人一同冲出接应,却被
他们人众我寡,看看越战越多,不能抵敌,以致日青被擒,仁圣天子被捉,
小人惟恐失陷无人取救,迫得冲出重围,拼命逃生,致有闯道之罪,乞大人
恕罪。”
陈道台闻说,如冷水淋头,一惊非小,即忙请起柴玉,坐下说曰:“令
①
叔与我同年,彼此系属年家 ,无用拘礼也。现在既系仁圣天子被捉,比各有
无受伤?”玉曰:“无伤,盖因叶振声发下号令,要擒生功,故以未有致伤,
还算不幸之幸。大人宜急急设法调兵救驾为要。若稍迟延,犹防误了大事。”
陈道台曰:“然也。为今之计,我们火急到臬台处禀明,调集各营武弁,点
齐各路军兵,赶速前去救应,方免失误事机。年侄你道如何?”玉曰:“着
极,就是这个主意。”话完,陈道台即时传令,着本署带兵官速速点齐兵马,
即去桌台署前听调,毋得延迟违误。
令毕,随即与柴玉上马,先行直程来至按察头门。柴玉下马,走至报事
鼓旁,双手拿锤将鼓乱击,把衙慌忙喝问何事,玉曰:“有军机大事密禀大
人,速速通报!”衙役闻言,不敢怠慢,急忙入内报知。邹按察闻报大惊,
未知甚么机密,忙传语诸见。柴玉陈祥一同步人中堂,邹按察见陈道戎装打
扮,复又吓了一惊,连忙问曰:“这是何人?有何机密,因何如此装束?快
些说来!”陈道忙禀曰:“伊乃柴运松翰林之侄柴玉是也。缘圣驾下临柴府,
却被奸贼叶振声统带山贼将柴府前后重重围住,仁圣天子与日青刀战不能抵
当,先后被捉。如此这般,尽情说上。现因事关紧要,不能延缓须臾,因此
卑职先将本衙弁兵调齐,在辕门候令。请大人定夺。”臬台听禀如情,立传:
“值日书差上堂,着令草檄文呈上观看。”其檄云:
钦命江南等处原提刑按察使兼理驿传事邹。为檄饬各营卉兵遵照事:现据淮扬海兵
各道陈祥赴辕禀覆,有奸贼叶振声系前任兵部尚书叶洪基之子,祸因本年贼子叶振声串同
山贼私设税厂,祸国殃民,情同叛逆,偶值圣驾微行至此,洞烛其好,特将税厂烧毁,以
除强暴而安善良。讵料贼子豹虎性成不知悔过,胆敢聚集山贼亡命等众借报仇为名,围困
柴府第,因此触怒天颜,亲临退敌。奈贼党众多,轮流诱战,以致仁圣天子及周日青将军
力怯放获,有惊圣躬。本司据各情惊惶倍切,合亟出檄传报,为此檄,尔各营卉兵知悉,
檄到即便遵照立即点齐官兵前去救援,事机紧急,毋稍延缓,致干罪戾,须至檄者速速。
乾隆 年 月 日檄
各差役接了檄文,赶急分了各营,催取救兵。不消一日,各路勤王之兵
一齐俱到邹臬台处禀见。参将冯忠、游府陈标、都司周江、守备李文剑四营
将官,一同叩见。其千总、把总、什长、队长并囚营马步兵俱在辕门安礼候
令,共计约一万有余。臬台见将勇兵强,满心欢喜,即时传令,放炮起行,
登即拔营俱起。正是:炮响三声,旗分五色,人马浩浩荡荡,杀奔叶府而来。
话分两头,不能并说,只得放下此边,再讲那边周日青与仁圣天子先后
遭擒,被陈仁、李忠等解到叶公子案前,公子大喝曰:“你二人胆敢将吾税
厂烧毁。今日被擒,有何话说?”日青骂曰:“你这奸贼,目无国法,罔上
横行,刻下死罪临头,犹未知悔,你好好将我二人放出,万事干休;如若不
① 年家——科举制度中同榜登科者互称“年家”。
----------------------- Page 191-----------------------
然,我们手足知吾二人被陷在此,一定前来救应,斩草除根,尔等死无葬身
之地矣,悔之何及!”振声闻言,只激得怒气冲冠,即以手指二人骂曰:“今
日你等肉在砧上,任我施为,尚敢胡言乱语,直正死有余辜!”即对陈仁等
说曰:“某本欲取二人置之死地以报深仇,奈他们余党尚多,未曾落获,恐
防为害不浅,故欲待其余党前来接应,然后切力捉拿,一并治罪,尚未为迟。
你等主意如何?”各人皆曰:“吾等亦欲如此也!”正是:
预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公子即时吩咐家丁,将二人带往左面囚房监押住,他又拨家丁二十名轮
流看守,以防疏虞走脱”说完,随与陈仁、李忠等人宽怀畅饮,庆叙战功。
忽闻炮响连声,惊天震地,各人正在狐疑,只见家丁走来跪报公子:“不好
了!小的听得邹臬台会同四营将兵得有万余人马,杀到府来了。不敢不报,
请令定夺。”振声闻说,大惊失色,陈仁劝曰:“公子不必惊慌,自古道,
兵来将挡,水来上掩。何用惧他?趁他刻下兵马未到,宜早预备迎敌,杀他
片甲不回,方显我们劲敌也。”公子曰:“全仗调遣!”当时陈仁、李忠等
各教头俱各装束停当,又传齐丁壮,着令各持器械,预备敌人一到,立即冲
营截救,我且不提。
回言邹臬台率领四营兵勇赶急前行,不消一日,前哨官禀报:离叶府不
远,请令定夺。臬台闻禀,即时传令人马慢行,着四营将官前来听令。冯忠、
陈标、周江、李文剑四人一同上帐请令,臬台吩咐道:“你四人各领本营兵
马,分为四路攻打。若一路胜仗,即合兵帮助,使敌人首尾不能相照,料必
然大胜。又令柴玉同兵备道陈祥带领本管兵丁,俟敌人出战,趁势打入府中,
救脱高天赐、日青二人之难,会齐再来助战,我自领中军往来救应,捉拿奸
贼,方无脱漏也。”各人遵令前行,看看将近叶府门前,尚未扎下营寨,突
遇陈仁、张丙由东面冲击而来,冯忠先到,急忙接战,李忠、黄振又从西面
冲来,陈标急忙迎架,又有何安、卢标自南面冲来,周江即刻上前挡住,又
见叶振声率领苏昭从北方杀来,却撞了李丈剑,两家接住厮杀,不提防,邹
桌台中军兵又到,连忙左冲右撞,四处帮助去了。
那里柴玉与兵备道陈祥兵到,见那边正在酣战,料想府外无人把守,趁
势冲入府中,逢人便杀,各丁庄仆妇人人惜命,个个逃生,柴玉杀得兴起,
不分男女老少,枪到就亡,血流满地,陈祥见此情形,又不能拦阻,因不见
高、周二人,恐防有误大事,满心焦燥,左思右想莫可为谋,正是人鱼计生,
偶然想出一条计策来,急忙冲人内堂,适遇一人慌张奔走出来,却是官样装
扮,陈祥自付:此人必定知此来历,待我捉住他,那怕他不说真情?即忙将
他拿住,那人使如杀猪一般叫喊起来,又值柴玉赶到,见了便叫:“快将这
奸党杀了,何用多言!”陈道台对曰:“不可,我自有用处,”随转口问曰:
“你是叶府何人?快把高周二位老爷困在何处从真说来,饶你一死,不然,
即取你狗命也!”那人慌忙告曰:“好,好汉,饶,饶命!我,我,我姓莫,
名问谁,充当叶府师爷。你,你们高周二位老爷,现下押在囚房里头,因公
子欲尽获余党,然后报仇,故未有伤害也。”陈祥闻言大喜,即着莫问谁引
至囚房内,即将兵丁赶散,打破囚门,救出仁圣天子与周日青二人。回头将
莫问谁一刀结果了,连忙跪伏地下说曰:“圣驾受惊,皆小臣来迟之罪,伏
乞宽恕!”仁圣天子曰:“卿等救驾有功,何言有罪?” 即扶起陈祥问曰:
“奸党曾否捉获?”陈祥对曰:“臣因奉令救驾,故未知外面胜负如何。”
仁圣天子闻言,急着柴玉、陈祥失去助战,“朕与日青后行,四围接应。”
----------------------- Page 192-----------------------
陈祥等领命,即忙举步向前。仁圣天子与日青随后赶到。那叶振声及各教头
见高天赐等与周日青在阵,一时摸不着头恼,又遇了力兵上来助战,于是不
能抵挡,俱各大败。叶公子与苏昭力敌两军,并无怯战。却遇仁圣天子与日
青来助阵,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叶振声一见,惊慌无措,却被李文剑
一枪刺去,正中咽喉,结果了他性命。日青将双铜照苏昭头上打来,丢了半
个天灵盖,鸣呼一命哀哉。其余家丁一众,各自逃生。日青等不来追赶,仁
圣天子回头见余党尚众。即与日青等赶急上前,分头帮助捉贼。陈仁等被冯
忠追逐,正在力怯,且挡且走,却撞了日青冲来,拦腰一锏,把陈仁打下地
来,冯忠上前一刀,取了首级。张丙欲来接应,反被日青敌住,一来一往,
一冲一憧,不提防冯忠取了陈仁首级,从后追来,举刀一撇去了张丙一只左
手,负痛而逃,日青复奋勇赶上,一锏结果了张丙。那边李忠、黄振又遇了
仁圣天子生力军,自思断难抵挡,急急奔逃,却撞着冯忠,合兵上来,与陈
标首尾夹攻。生擒李忠、黄振去了。这里周江与何安、卢彪战了多时,未能
取胜,恰值三路官兵得胜,围上前来,将何安、卢彪困在核心,四面受敌,
纵有七手八臂,焉能抵挡得住?欲待冲围,又不能得出。况且枪挑刀劈,乱
砍下来,杀得何安、卢彪二人汗流泱背,眼目昏花,手下兵丁七零八落。正
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知抵挡不来,束手受缚,各兵丁即将何安、卢彪
二人捆绑,即时解送上仁圣天子案前,请旨发落。
斯时,仁圣天子见奸党剿除殆尽,十分大喜,即传令鸣金收军,安下营
盘,更作商议。邹臬台闻命,立即传齐冯忠等四营将官,点视三军,有无受
伤情事。于是各自回营查明,一同禀复道:“各营弁兵托赖大人恩荫,又籍
天威下临,所以奸贼一律肃清,兵丁并无伤损,皆国家鸿福所致也!”邹臬
台闻禀,十分欢喜,即将擒来奸贼李忠、黄振、何安、卢彪等四名奏明,请
旨定夺。“再时振声等四名均系在阵上当场杀毙,如何办理之处,出自圣裁,
臣等理合一并陈明。恭请谕旨发落,不胜待命之至。”此时仁圣天子闻奏,
天颜悦道:“卿等救驾有功,朕心嘉尚,可恨这班好贼害国殃民,复欲谋害
朕躬,实属罪大恶极,不容宽救。至首恶叶振声等,业经杀毙,着无庸议。
惟李忠等囚名,着即行正法示众,以做奸暴效尤,而安善良。”
邹臬台等即将四贼遵旨正办,割下头颅,揭干示众。仁圣天子见诸事办
妥、十分大喜,着令各官将兵勇散回营中,以重职守,又令邹文盛暂行回衙
供职。俟有旨下之日,另行升赏,以奖勋劳,兼注销此案,朕与日青仍旧要
往别处游行,不能在此耽搁,卿等切勿扬言出外,致生事端。”说完,正欲
与日青出营,恰遇柴运松寻看回来,正碰个着。原来当日柴翰林在望楼上擂
鼓助威,因见仁圣天子与日青被陷,一时心慌意乱,无计可施,迫得以走为
上着,急忙下楼微服逃遁,往亲戚家暂时躲避,俟慢慢访明仁圣天子下落,
再来相会,预早定这个念头,今日邹臬台督率许多人马捉拿奸贼,满城中沸
沸扬扬,喧传远近,远松如何不知,因有这个机会,自己再细细打听清楚,
故特到营相会也,仁圣天子一见柴运松之面,大喜曰:“卿家究竟往那里去
来?累朕日夕悬望,现肤已草下密旨一道,柴卿可作速回京,带往军机处,
交刘镛开读,自然仍着你在翰林供职。待朕回京之日,再行升赏。卿家作速
回庄打点可也。”说完,即与日青别了各官,出营前去。邹臬台欲率同文武
远送一程,有仁圣天子不准,各宫也就罢了。暂且搁起天子往别处游行,后
有交代。
回言柴翰林见天子已去,因自己有王命在身,急急与柴玉拜别各官,回
----------------------- Page 193-----------------------
庄打点去了。然后邹臬台饬令兵备道陈祥及四营将官,各各带领兵勇回衙供
职,恭候旨下,不提。再说柴运松叔侄回到庄上,见四处墙垣破坏,屋宇悄
然,不觉潸然泪下。说曰:“古道:圣驾临臣宅,一定有斗杀,语非诬也。
今日虽然家散人离,伏幸歼除多贼,报还此恨,又领天颜,复还原职。”正
在思想,忽见家人妇子陆续回来,运松因一家团聚,十分欢悦。随即吩咐玉
曰:“我现有圣旨在身,不能担搁,刻日就要起程进京。你可在家谨守田园;
照应家务,并赶紧催工匠回来修茸各处墙垣为要。我因京差紧急,不能亲自
在家经理。”再三叮瞩,然后吩咐家人柴禄收拾行李马匹齐备,别了家门,
主仆二人望北京进发,沐雨横凤,日行夜宿。
正是有话则长,无活则短,不一日来至皇都内地,已是黄昏时候了。主
仆二人商议,现在日已西平,不如寻所客店,歇过今宵,明晨再到军机处可
也。主仆速忙入店,用过晚膳,一宿无辞。次日清晨起个黑早,梳洗已毕,
用过点心,运松穿好衣冠,着家人柴禄带齐手本,同往军机处。柴禄领命,
即时引路到军机房来,将手本传入。传递官拿起一看,上写着:“前翰林侍
读柴运松禀叩。”见是太史公手术,不敢延慢,急忙上前禀明各大人得知。
刘镛闻禀,满腹狐疑:“他系被革翰林,何以又来此地?莫非有甚机密?”
立着传帖官请见。运松一闻请字,急忙举步人堂,即有陈宏谋、刘镛等一班
大臣接见道:“不知先生远临,有何见教?”
柴运松拱手对曰:“不敢!学生有密旨在身,不能全礼,请刘军机跪接。”
刘镛闻说大惊,不迭传达,即排列香案,恭接谕旨。不知刘镛如何迎接之处,
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94-----------------------
第四十一回 扬州城府宪销案 金华府天子救民
却说刘镛大学士见运松说有密旨颁来,着他迎接,因此传令,排开香案,
自己朝北跪下,恭请天使大人宣读。运松即刻面向南而立,双手捧定诏书,
高声朗诵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下游江南,原欲察吏安民,锄强诛暴,以安善良。偶于上
年十月,行至扬州府属邵伯镇地方,得悉已故叶洪基之子叶振声,因思报仇,横行霸道,
①
好恶异常,胆敢交通山贼,私设税厂,在上官桥蠢 国殃民,朕因心怀不忿,特地亲自与
他理论,将伊税厂烧毁。后在柴运松庄上居住,那贼子闻知,率领贼兵数千,教师七名,
声言复仇;将庄上重重围困,触怒朕心,目去凶横,一时难奈。致此,朕与贼战,众寡不
敌,遂被擒陷。得柴玉冲出重围,适与河道陈祥苦救,禀明邹文盛臬台,调集四营兵马一
鼓而来,将奸贼尽行剿灭,余众招降遣散,朕见各营舟兵尚属勤劳王事,救应朕躬,为此
特谕尔军机刘镛知悉:谕到之日,即使遵旨着柴运松仍回翰林本任,并行知江南巡抚庄有
恭立将此件查明注销,并将叶氏家产查抄充公,以奖勤劳主事。所有此次出力文武各员,
俱着加三级,另行升用,以励戒行而收士效。钦此!
钦遵柴天使读完圣旨,刘镛朝北叩头谢过了圣恩,然后立起身来,与柴
天使见礼毕,一同坐下说曰:“恭喜天使大人,奉旨开复原官,可贺,可贺!
但不知圣驾何时降临府上?因何闹出如此事情?请道其详。”运松曰:“一
言难尽!盖因晚主谪官归里,设帐糊口,使子侄等负贩自助。叶振声欲报父
仇,独据一方,谋为不轨,致有设税厂私抽,刻剥小民,舍侄不服其抽,遭
他毒打。适值仁圣天子问起情由。”原原委委,如此这般,从头至尾细说一
遍。刘镛闻言道:“怪不得天颜动怒,原来叶振声如此横行!所谓有其父,
必有其子也。前者伊父叶洪基估恶不悛,触怒天颜,幸得圣恩高厚,念彼助
②
有微劳,作为功臣犯法而论,止戮其身,而不及其妻孥 ,犹不幸中之大幸也。
今振声不知感激悔过,反欲与国为仇,真正死有余辜了!”谈罢二人相别,
各自回衙。
且不言运松回翰林院供职,单表刘镛回到私衙,即刻备下咨文,着值日
官速速传塘提局差官,立刻赴辕,领咨文递往江南巡抚庄有恭开拆,快马加
鞭,不得延滞,致滋罪戾。差官领命,即时带了夹板咨文,赶紧起身,离了
京城,直望江南巡抚部院。当宿毋敢延迟,不一日,行至江苏省城,立即入
城前到抚院衙门,将这咨文当堂呈递。庄抚台见是夹板,大惊,急忙拆开一
看,方知其故。原来邹臬台已经申详明白,今日既奉谕旨查办,务要认真办
理,方无负圣心眷顾也。即着巡捕官传扬州府上来问话,并传参游都守四营
将官赴辕听候。适遇邹臬台上衙请安,陈河道亲到禀事。随后扬州府四营将
官陆续俱到,均一齐跪禀曰:“不知大人传唤卑职有何吩咐?乞示其详。”
①
庄抚台曰:“贵府叶洪基子振声,谋为不轨,业经父子向正典刑,家人共罹
法网。今因奉到圣旨查抄家产充公赏勇,故特着贵府查明叶氏田地家产该若
干,列明清单来验,”着扬州府领命查封叶宅去了。庄抚台又对按察曰:“贵
司调兵救驾,大悦圣心,现奉上谕,邹文盛着赏加头品顶戴在任,遇缺即补
布政使司布政司;陈祥着补授江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冯忠着以副将尽先
① 蠹 (dù,音杜)。
② 妻孥 (nú,音奴)——妻子儿女。
① 罹(lí,音离)——遭受。
----------------------- Page 195-----------------------
补用,并赏戴花翎;陈标着以参将补用,并赏戴花翎;周江着以游击,遇缺
即补,并赏戴花翎;李文剑着以都司,遇缺即补,并赏戴花翎。其余随征兵
勇,均着有微劳,着每名加恩赏给粮食银一个月,即在叶氏抄产内报销可也。
至柴玉此次拚命向前冲围取救,大有功劳,惟伊自行呈明,不愿出仕,着加
恩赏五品蓝翎衣顶荣身;以奖其忠勤王事之心。”各官领受皇封巨典,随着
庄抚院朝北行礼,望关叩头,谢过圣恩,然后各各禀辞回署:庄有恭见各事
办妥,即令禀启房做下文书,复部销差不提。
且说浙江省金华府有一客商,姓李名慕义,系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氏。
②
因絜赀来此金华贸易,已历二十余年,手上颇有余贤,娶过一妻一妾,生有
一子一女,且有义气,乐善好施,济困扶危,怜贪惜老。如有义举,虽耗破
千金、并无难色。因此,士大夫咸重其名、妇孺亦争识其面;其名日噪,其
望日隆。忽一日,自思到此贸易多年,虽然各行均能获利,惟是人生在世,
岁月无多,光阴易逝,白发难留,若不谋些大势界,如何能得出色?况且现
有洋商招人承充,不如独自子了出来,或者藉此发积二三十万,亦可束装归
③
里,老隐林泉 ,以享暮年之福,岂非胜此远别家乡、离宗失租?况古人有云:
发达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此言自己身荣人不能见,真乃惊目长言也。斯时,
李慕义想到高兴之处,不觉雄心勃发,恨不得一刻就成,免被别人兜手,枉
④
费了一片心机。随即托平日最知己得力朋侪前往托情,又亲自具禀陈说身家
清白,自愿充作洋货商头。关官准了呈词,立即饬县查明禀复,系家货丰厚、
人品忠诚,即刻悬牌出示,准其充作洋商,并谕各行户一体遵照办理。
谓世上无难事,最怕有心人。那李慕义日思夜想,左求右托,毕竟被他
作成了。今日奉到札谕开办,李慕义欢喜异常,十分满意,以为富贵二字指
日可期。斯时,又有姻亲、戚谊、乡宦、官绅、行商等众亲来恭喜,恭贺。
正是车马临门,李慕义招呼不迭,只得摆酒致谢,足足忙了十余天,方才事
竣。况洋商系与官商交处,自然另是一番气象。出入威严,不能尽述。谁料
李慕义时运不通,命途多舛。自承充洋商之后,各港洋货一概滞销。日往月
来,只有入口洋货,并无承办出口,不上两年,越积越多,又无价值。左右
思维,迫得贱价而沽,反缺去本银数十万。虽然目下尚可支持,若再做二三
年,仍系如此光景,那时恐怕倾家未够偿还,岂不反害了自己?思想起来,
不觉心寒胆落、悔恨不已。惟是现下虽耗多金,务要设法脱身,方可兔了后
患。
正在胡猜乱想,忽见门子入报张员外拜会。李慕义闻言,满心欢喜,连
忙迎接入座。相见毕,开言说道:“久别芝标,时深荆慕。今日甚风吹得大
①
驾光临也?”张员外答曰:“暌违尘海,每切时思,别绪依依,流光冉冉,
② ③
不觉握手尊颜,两载有余矣。想兄台福祉 时增,财源日进,健羡难名。弟
④
人京两载,今始还乡。因契阔 多疏,特来领教,以叙久别渴怀,并候仁兄近
② 絜赀(xiéz ī,音斜姿)——絜,通“挈”携带,赀这里通“资”。
③ 林泉——指隐退之地。
④ 侪 (chái,音柴)——同辈,同类的人。
① 暌违——久别。
② 福祉——此处指福气。
③ 健羡——非常仰慕。
④ 契阔——久别。
----------------------- Page 196-----------------------
况耳。”李慕义闻言,抖声大气,张员外反吃了一惊。忙问曰:“吾兄有何
事故,如此愁烦,乞即明白示知,或可分忧一二。”李慕义曰:“弟因一时
立心太高,欲发大财,是以承充洋商。不料一连两年,洋货滞销,兼无市道,
惟有入口,并无办出。而且两年之内,积货太多,不能转动,不得已贱价而
沽,以致耗拆本银数十万两。倘再如此,犹恐倾家难抵,所以愁烦也。”张
员外曰:“这事非同小可!若再耽延,恐防遗累不浅。趁势计清所欠饷项,
具呈缴纳,然后禀请告退,另招承充,免致拖累,方为上策。千万早早为之。
所目下虽耗多全,犹望再展鸿图,重兴骏业,始为妙算也。弟意如此,未知
尊意若何?”
李慕义道:“方寸已乱,无可为谋。祈兄代弟善筹良法为幸。况弟刻下
银两未便,焉能清缴饷银?还求仁兄暂为挪借帮助,感恩不尽也。”张员外
曰:“此事倒易商量,惟是兄既告退洋商,此后有何事谋生,倒要算定。因
弟有知交陈景升,广东南海县人,与兄同乡,在此承充盐商发财,目下欲领
总埠承办所,因独力难支,故欲觅伴入股同办,系官绅交处,大有体面商人,
似于阁下甚为相配,更胜过别行生意一筹。弟因分身不开,所以不能合股,
故特与你商量。如果合意,待我明日带同陈景升到来,与你当面订明各项章
程,明白妥当,两家允肯,然后合股开办。若系兄台赀本未便,待我处移转
过来就是。未知尊意如何?还祈早为定夺。”李慕义曰:“好极,好极!弟
一生事未成俱,藉贵人指引,此次洋商几乎身家不保!幸赖仁兄指点迷律,
脱离苦海,已自感恩殊多。况复荐拔提携,代创生财之业,此恩此德,没齿
难忘。而且人非草木,岂有不遵台命之理?”张员外闻言,答曰:“好话咯!
我与你知己相交,信义相友,虽云异姓,更胜同胞,何必多言说谢也!总之
急缓相通,患难相顾,免被外人笑话就是了。又因见你洋商耗折大本,从何
处赚回?故此荐你入股盐商,想你藉此再发大财,复还旧业,方酬吾愿也。”
说完,起身辞别,订期明日与陈景升再来面叙各情,再酌道理。李慕义连声
唯唯,随即送至门口,一拱而别。
原来那张员外名禄成,系金华府人氏,家财数百万,向做京帮汇兑银号
生理,与李慕义交处十余年,成为知己。两相敬重,并无闲言。正是情同管
鲍,气若蔺廉,若遇急需,挪借无不应手。因有这个缘故,是以情愿借银与
李慕义再做盐商,想他充复前业,乃是张禄成一片真心扶持于他。闲话少提,
再说张员外,次日即与陈景升同到李府相会,叙谈些寒暄之事,梓里乡情,
然后说及盐埠一事。二人谈论多时,憎投意合,李慕义即着人备办酒席款待
张陈二客。三人抱杯谈心,直饮至日落西山,方才分别。从此日夕往来,商
量告退洋商、承办盐埠各事。李慕义通盘计算,必费银五十万两方足资用,
随对张员外说明,每百两每月行息三毛算,立回揭单,交与李慕义收用。果
然财可通神,不上半月,竟将洋关商名告退,又充回总埠,盐商开办,暂且
搁过慢表。
再言李景字慕义,生有一子一女。子名流芳,居长,年方三七,平日随
父在金华府贸易。其女适司马瑞龙为妻,亦系武举。那流芳正当年富力强,
习得一身武艺,适值大科之年,因此别父亲回去广东乡试。三场完满,那主
试见流芳人材出众,武艺超群,竟然中了第十三名武举。报捷家中,母子十
分欢喜,随即赏了报子,回身便写家书,并报红,着家人李兴立刻赶去浙江
金华府报喜。家人领命去了,即有诸亲戚到来贺喜。于是忙忙碌碌,足闹了
十余天方才了事。连忙打蠢进京会试,并顺道到金华府问候父安。随即约齐
----------------------- Page 197-----------------------
妹婿司马瑞龙,一同入京,放下慢提。
①
回言李慕义、陈景升二人同办总埠,满望畅销盐引,富比陶朱,不想私
②
枭 日多,正引反淡,销路更不如常。及至年底,清算报销,比常减销三分之
一,仅敷盘费,并无溢息。连长年老本息亦无着落,倒要纳息出门。一连数
载,一年望归一年,依然如此。陈李二人见这个情形,料无起色,十分焦燥
愁烦,因此二人商量道:“我等合理数十万本银承办总埠,实欲发达兴家,
光耀门墙,不想年复一年,仍然缺本。即使在家闲居,卖银出门以救利息,
亦有盈余可积,不致有缺无盈,耗入赀本。况埠内经费浩繁,所有客息人工,
衙规节礼统计,每年需数万两始足敷支。若系销路稍淡,所入不敷所出,反
致耗折本银。此生意甚为不值。正如俗语所云:贴钱买罪受,不如早些罢手,
趁势收兵。虽然耗缺些须,不致大伤元气;倘若狐疑不决,犹恐将来受累不
浅。你道如何?”陈景升曰:“此说甚合道理。但我自承商以来,所遇皆获
厚利,未有如此次之亏折也。今既如此,必须退手为高。”于是二人商酌妥
当,将埠内数目通盘计算明白,约共缺去老本银十万有余。现在所存若干,
均派清楚,各自回家而去。
正值李景退股回家,恰遇李兴家人到来报喜,说公子高中乡科十三名武
举,并将家书呈上,李景看了家书,忽然心内一喜一忧。喜的是流芳幸中乡
③
科,光宗耀祖;忧的是所谋不遂,耗缺多金,以致家业陵替 ,且欠下张禄成
之项。自忖倾家未够偿还,不知何日方能归款。同心良不自安。心中喜忧交
集,越想越烦,况李景年届古稀之人,如何当得许多忧虑?因此优思过度,
饮食不安,竟成了怔仲之症,眠床不起,日夕盼望流芳,又不见到,思思意
意,病态越加沉重,只得着家人李兴赶紧回粤催促公子刻即赴浙看视父病,
着伊切勿延迟耽搁,致误大事也。李兴领命,连夜起身望广东进发。日夜兼
程行走,不敢停留。
不一日,行至广东省城,连忙回府呈上家书,并说家主抱病在床,现下
十分沉重,特着小的赶急回来报知,并着公子刻即赴浙相会。那时流芳母子
看了家书,吃了一大惊,急忙着李兴收拾行李,雇便船只而去。于是流芳与
母亲妻子各人数口,赶紧下船开行,前往金华府,以便早日夫妻父子相会,
免致两地悬悬挂望。随又嘱咐船家水手,务须谨慎,早行夜宿,更宜加意提
防,用心护卫,他日平安到岸,我把多些酒钱赏你就是。船家闻言欢喜,领
命开船长行。正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一日,船到金华府码头,湾泊停
当,流芳即命李兴押住行李,先到报信。李景得闻举家齐到,心中大悦,即
时病减三分,似觉精神略好,急忙起身坐在厅上,听候妻子相会。不一刻,
车马临门,合家老少俱到。流芳入门,一见父亲,即时跪下禀道:“不孝流
芳,久别亲颜,有缺晨昏侍奉,致累父亲远念,抱病不安,皆儿之罪也。”
李景此时见一家完聚,正是久别相逢,悲喜交集,急忙着儿子起来,说道:
“我自闻你中武举,甚是欢喜。惟是所谋不遂,洋盐两商,耗缺本银数十万
两,以致欠下张姓银两,未足偿还,因此心中一喜一忧,焦思成病,至今不
能痊愈。今日得闻合家全来,骨肉完聚,即时病态若失,胸膈畅然,真乃托
天福荫也。”说完,着家人备办酒席为团圆之会,共庆家庭乐事,欢呼畅聚,
① 陶朱——即陶朱公范蠡,后泛指大富者。
② 私枭 (xiāo,音消)——旧时私贩食盐的人。
③ 陵替——衰落。
----------------------- Page 198-----------------------
直饮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各归寝所,不提。
且说张禄成员外自借银李景分别之后,复行入京,查看银号数目,不觉
两年有余,搁延已久,又念家乡生理,不知如何,趁今闲暇赶紧回乡,清查
各行生理数目,并催收各客揭项为要。因此,左思右想,片刻难延。即时吩
咐仆从,快些收拾行李回乡,不分昼夜,务要水陆兼程前进。不消几日,已
至金华府地方。连忙舍舟登陆,到各店查问一次,俱有盈余,十分大喜。约
有盘桓半月,然后国家。诸事停妥,即行出门拜客。
先到李景府中叙会。知李景因病了数月,颜容消减,大非昔比。禄成一
①
见吃了一惊,连忙问曰:“自别尊颜,倏已三秋,未审因何清减若此?恳祈
示知。”李景答曰:“自与仁兄分别想必财福多增为慰。弟因遭逢不偶,悲
喜交参,致染了怔忡之症,数月未得痊愈,以致如斯也。势因日重一日,只
得着家人催促妻子前来,以便服侍。及至家人齐集,骨肉团圆,心胸欢畅,
登时病减三分,精神略好。惟是思及所欠仁兄之项,殊觉难安。”禄成曰:
“兄既抱病在身,理宜静养为是,何必多思多想,以损元神?这是兄之不察,
致怡采薪之忧,今既渐获清安,务宜慎食加衣,以固元气,是养生之上策也。
但仁兄借弟之项,已经数载有余,本利未蒙清算,缘刻下弟处急需,故特到
来与兄商酌,欲求早日清数,俾得应支为幸。”李景闻言,心中苦切,默默
无言。禄成见此情形,暗自忖度,犹以为银数过多,若要他一次清还,未免
过于辛苦,莫非因此而生吝心?我不若宽伊限期,着伊三次摊还,似乎易于
为力。着,着,着,就是这个主意,方能两全其美。随又再问曰:“李兄何
以并无一言?但弟亦非过于催讨,实因汇兑紧急,不得已到来筹画也。如果
急猝不能全数归款。无妨直对我除,何以默然不答,于理似有未妥,反致令
人疑惑?况我与你相信以心,故能借此巨款,而且数年来并没半言只字提及。
今日实因弟帮被人拖欠,以致如此之紧也。”
李景闻言,即时面发赤,甚不自安,连忙答道:“张兄所言甚是道理。
弟并非存心贪吝,故意推诿不欲偿还,实因洋商缺本,盐商不能羡长,又耗
食本,两行生意,共计五年内耗破家财数十万,故迄今仍未归赵。况值吾兄
紧用之际,又不能刻即应酬,极是忘恩负义,失信无情,问心自愧,汗颜无
地矣。殊不知刻下虽欲归款,奈因措办不来,正是有心无力,亦属枉然。惟
求再展限期,待弟旋乡变卖家产,然后回来归款,最久不过延迟半载,断无
图挞不偿之理。希为见原,幸甚,幸甚!”张员外听了这番言语,如此圆转,
心中颇安。复又说道:“李兄既言如此,我这里宽限与你,分三次偿还罢。”
李景道:“如此说,足感高情了。”二人订实日期,张员外即时告别。
李景入内对妻子说:“张禄成重义疏财;胸襟阔达,真堪称为知已也。
我今允他变产偿还,他即千欣万喜,而现在我因精神尚未复原,欲待迟一两
个月,身体略为强壮,立即回广东将由庐产业变卖清楚,回来归款此数。收
回揭单,免累儿孙,方酬吾愿也。”流芳曰:“父亲所言也是正理,本应早
日清楚,方免被人谈论。奈因立刻措筹不足,迫得婉言推诱耳。至于倾家还
债,乃是大丈夫所为。即使因此致穷,亦令人敬信也。“夫妻父子直谈至夜
静更深,方始归寝,一宿晚景休提。到了次日,流芳清晨起来,梳洗已毕,
用过早膳,暗自将家产田庐物业等项通盘计算,似乎仅存花银三十余万,尚
欠十余方方可清还。流芳心中十分焦躁,又不敢令父亲知道,致他忧虑,反
① 倏 (shu,音书)——极快地。
----------------------- Page 199-----------------------
生病端。只得用言安慰父亲,并请安心调理元神,待等稍为好些,再行回广
东筹措就是了。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之间,已经两月。李景身体壮健如常,
惟恐张禄成复来催取,急急着家人收拾行李、顾船还乡而去,不提。
回言张禄成因日期已到,尚未见李景还银音信,只得复到李府追讨。流
芳闻说,急忙接见,叙礼毕,分宾主坐下。说起情由,前者令尊翁曾经当面
订准日期清款,何以许久并无声气,殊不可解也。况令尊与我相处已久,平
日孚信义重言诺,决无此糊涂。我是信得他过的,或者别有缘故,也未可知。
流芳对曰:“父亲回广东将近半年,并无实信回来,不知何故。莫非路上经
涉风霜,回家复病?抑或变卖各产业未能即时交易,所以延搁日期,亦未可
定也。仍求世伯谅情,再宽限期,领惠殊多。”禄成道:“我因十分紧急,
故特到来催取,恐难再延时日。今既世兄面上讨情,我再宽一月之期,以尽
相好之义务。祈临期至紧归款,万勿再延,是所厚幸。倘此次仍旧延宕,下
次恐难用情。总祈留意,俾得两全可也。”话完告别而去。
流芳急忙入内对母亲说知。禄成到来催取银两,如此这般等说,孩儿只
得求他宽限一月之期,即行清款。若临期无银偿还,犹恐他不能容情,反面
生端,又怕一番焦累,如何是好?”其母曰:“吾儿不必担心,凡事顺时安
命,祸福随无所降就是。何用隐忧?倘他恃势相欺,或者幸遇贵人相救,亦
未可知。”流芳只得遵母教训,安心听候而已。不觉光阴易逝,忽已到期,
又怕禄成再到,无可为辞,十分烦闷。迫得与母亲商量道:“目下若遇他再
来催银,待孩儿暂时躲避,母亲亲自出堂与其相会,婉言推他,复求宽限,
或者得他圆情允肯,亦可暂解目前之急,以俟父亲音信,岂非甚善,你道何
如?”其母曰:“今日既系无可为计,不得已依此而行,看他如何回答,再
作道理。”流芳见母亲一口应从,心中欢喜不尽,即时拜辞母亲,并嘱咐妻
妹一番,着其小心侍奉高堂,照应家务,我今暂去陈景升庄上避过数天,打
听禄成声气,即使回来,无用挂心。再三叮嘱而去。我且不表。
再讲张禄成看看银期又到,仍未见李景父子之面,心中已自带怒三分。
及候至过限数天,连影儿也不见一个。登时怒从心发,暴跳如雷,连声大骂
李景父子背义忘恩,寡情失信。况我推心置腹,仗义疏财,扶持于他,竟敢
三番五次甜言推诿,当我系小孩子一般作弄?即使木偶泥人,亦难哑忍,叫
我如何不气嘎?李景呀李景,你既如此存心不仁不义,难怪我反而无情。我
亲自再走一遭,看他们如何应我,然后设法摆布于他,方显我张禄成手段。
若系任从他左支右吾,百般推宕,一味迁延岁月,不知何时始能归款,岂非
反害了自己?这正如俗语所云:顺情终害己。相信反求人,真乃金石之言,
诚非虚语也。
随着家人备轿伺候,往李府而来。及至将近到门,家人把名帖报上,门
子接帖即忙传递入内,禀知主母。李安人传语:“请见!”门子领命来至门
前,躬身说到,家主母有请张老爷相会。禄成闻说家主二字,心中暗自欢喜,
以为李景一定回来,此银必然有些着落。急忙下轿步入中堂,并不见李景来
迎,只见家人让其上坐,献上香茶,禄成心内狐疑,带怒问曰:“缘何你主
人不来相见,却着你在招呼,甚非待客之礼!”家人禀曰:“小的主人尚未
回来,前月小的少主亲自回粤催促主人,至今未接回音。昔才小的所言家主
母请会,想必张老爷匆忙之间,听语未真耳。”二人言谈未了,忽报李安人
出堂相见。此际张禄成迫得离坐站立等候,只见丫环仆妇簇拥着李安人缓步
----------------------- Page 200-----------------------
行来。禄成连忙施礼,说道:“嫂嫂有礼了!”那李安人不慌不忙,从容还
礼让坐,然后叙些寒暄客套久别言词,谈了好一会,家人复献上香茶,二人
茶罢,禄成开言问曰:“前者景兄所借本银五十万两,至今已阅数年之久,
本利未蒙归款。数月前愚因小店亏空紧支,迫来索讨;嗣因景兄婉言推诿,
许我变产清还,只得再候数月。谁想至期沓无音信。及再来询问,得会世兄
之面,据云夫返粤并无音信,不知作何究竟也?又因世兄求我缓期,不得已
再为展限,追今复已月余,仍未见有实信。原此借项实因景兄承办洋商,不
上二年,欠款太多,不能告退,恐他再延岁月,岂非破耗甚多?一时动了恻
隐之心,起了扶持之念,特与他缴清官项,告退洋商,更代他谋充总埠,承
办实缺,甚借风便,想厚获赀财,大兴家业,以尽我二人交情。且不料三推
四挡,绝无信义,即使木偶,亦应惊骇发怒,况我有言在前,此项为数甚巨,
若一次不能清款,可分三次归还,似我这样容情,尚可甚么侥幸?请嫂嫂将
此情理忖度一番,定知孰长孰短也。”李安人道:“老身未知丈夫失信,久
仰!难为叔叔,但我丈夫平日最重义信,决无利己损人,所因两次承商亏折
过多,难以填补,即将此处生意估计银仅五万之数,家中田园铺户核算所值
约二十余万之间,两处归理备足三十万,仍未够还叔叔一款之项。以我忖度,
或者丈夫因此担搁时日,欲在各处张罗揭借,或向诸亲眷筹画,必欲凑足叔
叔之项,始行回来归款,以全信义。这是丈夫心意,所以许久尚无实音,盖
缘筹措银两不足之故,殊非有心匿避,致冒不洁爽信之名,受人指摘,应该
他断断不为也。况承叔叔一团美意,格外栽培,岂敢忘恩负义,惟是耽延。
叔叔自问,亦觉难安。总之非有心推诿,故意延迟,实因力有未逮耳。请叔
叔放心,自然有日清还,无容挂怀也。”禄成闻此无气力之言,又无定期,
不知何时方能归款。不觉勃然生怒道:“我不管你们有心无心,总系以今日
情形而论,即是存心拖沓,果能赶紧清还,方肯干休。若再迁延,我就要禀
官追讨,将你家业填偿。如有不足之处,更要把妇人、女子、婢仆等辈,折
价准帐,你需早早商量,设法了事,才得两全其美。若待至官差到门反讨,
那时悔之晚矣!”说完悻悻而去。
李安人听到此言,心中伤感,自怨丈夫差错,不肯预早分还。况且数十
万之多,非同小可,叫我如何作主筹还?急着家人即往陈景升府上,叫公子
回来商量要事。家人连忙前去,道及奉了主母之命特来相请。流芳闻言,急
与景升分别回家。李安人见了回来,放声大哭,流芳不知其故,急忙问曰:
“母亲所为何事,如此悲伤?请道其详。”其母曰:“我儿那里得知,因张
禄成到来催帐,说你父亲忘恩负义,立意匿避拖沓,立定主意禀官追讨,更
要将你妻妹准帐。我想他是本处员外,交官交宦,有财有势,况系银主,道
理又长,如何敌得他过?那时官差一到,弄得家散人离,如何是好!因此悲
伤耳。”流芳用言安慰母亲一番,复回头劝慰妻妹,并着他小心服侍母亲,
凡事有我当头调停,断不致有累及家门之理。你等尽管安心。”说完,独自
走往书房。那流芳先时当着母亲妻妹面前,迫得将言语安慰,其实他听了这
些言语,已自惊慌无主,甚不放心。况且公帐,向例官四民六,乃系衙门旧
规旧矩。若遇贪官污吏,一定严行勒追,这便如何是好?
因此左思右想,弄得流芳日不思食,夜不成眠,时时长嗟短叹,苦切悲
啼,暂且搁过不表,后文自交代。
回书再讲仁圣天子与周日青自从扬州与各官场分别,四处游行,遇有名
山胜迹,无不登临眺览,因此江南地方山川形胜,被他游览殆遍。偶然一日,
----------------------- Page 201-----------------------
行至海旁,仁圣天于叫日青雇船,从水路顺流游览,果然南船轻浮快捷,十
分稳当,如履平地一般。又是海上繁华喧闹,心中大喜,随对日青道:“你
可曾着船家预备点心酒菜,以便不时取用否?”日青闻言,忙唤船主。那船
主急急来到中舱,低声问道:“不知二位老爷呼唤,有何吩咐?”仁圣天子
问曰:“这条水路比如通往那处地方?”船家对曰:“过了此重大海,就系
金华府城。未知老爷欲往何处?”仁圣天子道:“我等正是往金华府城,但
不知要几天才能得到?”船主曰:“以顺风而计,不消二日,即抵府城,若
无风,亦不过三天而已。”斯时,仁圣天子闻言,十分欢喜。即着船家快些
备办酒筵,预备饭用。船家领命而去。仁圣天子与日青二人日夕消闷,或则
饮酒观景,或则叙谈往事。于是,日行夜泊,不觉船到金华府码头。船家湾
泊停当,即来请二人上岸游行。仁圣天子即着日青把数日船费交他,然后起
岸。
那时正值黄昏时候,日青忙对契父说知:“日已将西,不如趁早赶入城
中。寻寓歇过一宵,明日再往各处游玩,不知契父尊意如何?”仁圣天子曰:
“甚是道理!”于是二人赶入城中,经过县前,直街而行。抬头看见连升公
馆招牌,写着接寓往来官商。二人忙步入门,馆人一见慌忙接入堂中,叙礼
坐下。问曰:“二位客官高姓大名?盛乡贵省?”仁圣天子答道:“某姓高
名天赐,此系周日青,系北直顺天人氏,因慕贵省繁贵热闹,人物商庶,特
来游览。欲找洁静房子一所,暂寓数天,未知可有?总以幽静为佳,房租不
拘多少。”馆人曰:“有,有!”随即带往靠南那边一间房子,果然十分幽
静。原来此边仅有这所地方,不同外边左右相连,人声嘈杂,是以寂静。仁
圣天子又见地方宽阔,摆设精致,心中欢悦。随即着馆人备办二人酒饭,有
甚珍饼、异味美酒醇醪,即管搬来。馆人答应一声“晓得”,即呼唤小二上
来伺候二位老爷晚膳,回头又对仁圣天子说道:“老爷有甚取用,一呼就来。”
说罢,告辞而去。即有小二上来服侍,送上香茶。二人茶罢,仁圣天子对日
青道:“这所房子甚合朕心意,欲久住些时,以便游览各处山川胜迹。”日
青对曰:”妙极,妙极!”正在谈谈笑笑,忽见酒保搬上酒肴来,说不尽熊
膳鹿脯,禽美鱼鲜,二人入席,开怀畅饮,咀嚼再三,细啖其味,果然配制
得法,调和合度,于是手不释盏,直饮至月色东方,方才用饭。日青已自酩
酊大醉,伏几而卧。小二等将杯盘收拾,送上浇水香茶,诸事停当,复请曰:
“高老爷路上辛苦,莫若早安歇精神。”仁圣天子道:“晓得!你们有事,
即管自便,无容在此等候也。”小二领命告退。
且说仁圣天子见日青大醉,独坐无聊,寝难成寐,因此拾出一本书在于
灯前展看,恰好看得入神,忽闻嗟叹之声,十分苦切。不知声自何来。急忙
放下书本,倾耳细听,知出在隔邻。欲再听他何故悲伤,乃闻言不甚清。又
闻醮楼方打二鼓,尚未夜深,趁早往隔邻一坐,便知详细了。于是出堂而去,
馆人一见,问曰:“高老爷如此夜候,欲往那里?”仁圣天子曰:“非为别
事,欲到隔邻一坐便回。”馆人曰:“使得,使得!”仁圣天子随即往李家
叩门,门子接入问曰:“不知尊驾到来,又何事故?”天子答曰:“特来探
望你家主人,有要事。”门子急忙引入内书房,与流芳相见。流芳问曰:“何
人?”仁圣天子曰:“我也因在隔邻,闻仁台嗟怨悲伤,梦寐不安,特来安
慰。”流芳曰:“足领高情!请问客官高姓大名?”仁圣天子曰:“我姓高
名天赐,系在北京大学士刘镛门下帮办军机。未知仁台高姓尊名?贵乡何
处?”流芳曰:“吾乃广东番民县人氏,姓李名流芳,新科第十三名武举。
----------------------- Page 202-----------------------
父名李景,尚在此处贸易发财,已历三十二年,无人不识。”仁圣天子曰:
“仁台既中武举,令尊创业发财,正是财贵临门,理应欢喜重重,何反悲伤
嗟怨?”
流芳曰:“客官有所不知。事因前数年,家父充办洋商,缺去花银数十
万。后因张禄成推荐,充办盐商,因此借过张禄成花银五十万。不料命运不
济,百谋难遂。办了数年,复缺大本。是以至今无银还他,前数月父亲允他
回粤变产清还,他亦容情宽限。惟是倾家未足欠数,所以至今犹未回来。张
禄成屡次来催,限吾分三次清还。昨又到来催讨,因家母出堂相会,婉言推
诿,求再缓期。他因此反面,说我父亲忘恩负义,立意拖沓是真,如谓不然,
何以有许多推挡?但今决意将揭单据禀缴金华府,求官出差追讨。若有不足,
更要将我妻妹准帐,叫我那得不苦切悲伤?”
仁圣天子曰:“有这等事?欠债还钱,本应道理。惟是欠帐要人妻妹,
难道官员不理,任他妄为?”流芳曰:“民间告帐,官四民六,此系定规。
好官那有不追?若系禄成起初肯减低成数,亦可将就还清;无奈他要收足本
利,就使倾家变业,未足填偿,故延至今时,致有这番焦累也。”仁圣天子
曰:“不妨!你不用悲伤,待我借五十万与你,还他就是。但你们可有亲眷
在此否?”流芳曰:“只有对手伙伴陈景升,家财约有三五万,并无别的亲
眷也。”仁圣天子曰:“做得咯,你先与陈景升借银一万五千,作为清息;
其余本银五十万,待高某与你还他。明日我同你往景升家说明,看其允否?
再与你往金华府取回揭单,注销此案,以了其事。仁台便可入京会试。”流
芳闻言,心中欢喜不尽。急忙呼唤家人,快备酒筵款待高老爷。正是:
承恩深似海,戴德重如山。
须臾摆上酒筵,二人入席畅饮,成为知己。你酬我劝,各尽宾主之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03-----------------------
第四十二回 仁圣主怒斩奸官 文武举同沾重恩
仁圣天子与流芳直饮至夜深,方才分散,回去连升客寓,歇宿一宵,晚
景休提。次日清晨,流芳梳洗已毕,急忙亲到连升客寓。并约齐同往陈景升
家。仁圣天子应允,又今日青与流芳相见,各叙姓名,然后三人一同用了早
膳,随即吩咐馆人照应,三人同过陈家庄而来。
景升迎入,叙礼坐下。各通姓名,流芳起身说曰:“弟因张禄成催银太
紧,无计可施,幸遇高老爷慈悲极救,愿借花银五十万与弟还他,故特来与
兄商量,欲在兄处再借银一万五千,清还息项,未晓兄意允否?”景升曰:
“现在弟处银两未便,如之奈何?”仁圣天子说曰:“陈景升不借,是无乡
亲之情?”景升曰:“吾非不借,奈因现无银便耳!既然高老爷五十万亦能
借得与他,何争此些须小费不借贷于他,成全其事,流芳兄感恩更厚了!”
仁圣天子闻言,心中大怒,说道:“陈景升真小人也!你既不愿借银,可暂
认我为表亲,待我到公堂说起情由,推迟三两日,待等银到还他债主就是。”
景升对曰:“这个做得!”仁圣天子即叫流芳快把家属细软搬到陈家暂时躲
避,免致受官差扰累、恐吓。
流芳闻言,急跑回家,对母亲妻妹说明其故,然后收拾细软等物,一齐
搬去陈家,仅留家丁仆妇看守门户。仁圣天子见诸事停当,随即对流芳说曰:
“待高某先往金华府探听消息,看其事体如何,回来商议。二位仁兄暂在此
处候我,顷刻便可回来。”说完,乘轿向府署而去。
适值知府坐堂,仁圣天子连忙下轿,迎将上去,将双手一拱道:”父台
在上,晚生恭见了。”知府抬头,见他仪表不俗,礼貌从容,不敢怠情,即
答曰:“贤生请坐。高姓尊名?有何贵干?”仁圣天子见问,离坐对曰:一
某乃刘中堂门下帮办军机高天赐是也。兹因李流芳欠张禄成之项,闻说揭约
单据,存在父台处,未知是否,特自亲来,欲借一观。”知府道:“贤生看
他则甚!”仁圣天子道:“父台有所不知,因他无力偿还,高某情愿将五十
万本利清还于他,交还禄成。故来取回揭单。”那知府听了此言,暗自思想:
“高天赐系何等样人,敢夸如此大口?又肯平白代李家还此巨款,看他一味
荒唐,决非实事。待我与他看了,然后问他银两在何处汇交,即知虚实。”
这是府尊心中着实不信,故有此猜测,并非当面言明,因而顺口说道:
“高兄既系仗义疏财,待弟与你一看就是。”回头叫书办快将禄成案卷内揭
单取来。书办即时检出呈上府尊,复递与仁圣天子,接转一看,见揭约上盖
着盐运使印信,写着:
江南浙江两省盐关,系总商执照,奉明揭银约李景系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氏,缘乾
隆某年,在金华府充办通省洋商,缺去货本,国裸未完。兹因复承盐商,不敷费用。自行
揭到本府富绅张禄成花银五十万两,言明每百两第月加息三钱算计,用三周为期,至期清
算本利,毋得多言推诿,爽信失期,至负千金重诺,此系二家允肯,当面订期,并呈准金
华府又加盖印信为证。又系知己,相信并非凭中荐引,恐口无凭,故特将盐运使发出红照
写立揭约,交张禄成收执存据。一实李景亲手揭到张禄成花银五十万两。
乾隆 年 月 日李景的
笔。
仁圣天子将揭单从头至尾读完,府尊正欲问他银两在于何处汇交归款。
忽见他将单据揣入怀中,说曰:“父台在上,高某现因银两未便,待回京汇
足到来,然后还他就是。”知府闻言大怒,道:“胡说!你今既无银两,何
----------------------- Page 204-----------------------
以擅来取单?分明欲混骗本府是真!”回头呼唤差役:“快些上前与我绑了
这个棍徒,切莫被他逃走去了!”
仁圣天子闻言,十分气怒,连忙赶前一步,将金华府一手拿住,道:“贵
府真是要绑高某么?我不过欲宽数天,待银到即行归款,何用动怒生气?你
今若肯允我所请,万事干休;如有半字支吾,我先取了你命也。”当时知府
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况又被他拿住不能脱身,顶硬大声喝曰:
“你这该死棍徒,胆敢将本府难为吗?我若传集兵勇到来,把你捉住,凌迟
处死,那时悔之晚矣!”仁圣天子斯时听闻此语,心中暗着一惊,诚恐调齐
练兵来围,寡不敌众,反为不美。不如先下手为强,急向腰间拔出宝刀一口,
照定知府身上,一刀即刻分为两段。各各差役见将本府杀死,发声喊,一齐
上前,却被仁圣天子横冲直撞,打得各人东逃西散,自顾性命。
那时,仁圣天子急忙走回陈家庄,说与景升知道:“因某杀了知府,现
在起齐官兵追赶前来、我们须要趁势上前迎敌,大杀官兵一阵,使他不敢来
追,然后慢慢逃走,文可免家人受累,你道如何?”流旁善言曰:“事不宜
迟,立刻就要起行。”于是,仁圣天子与日青结束停当,先行迎战。行不上
二里,却遇官兵追来。急忙接住厮杀,原来各练兵起初闻说有一凶徒闯入大
堂,杀死本官,打伤差役,令各兵追捉凶手,众兵以为一个强徒容易捉捕,
乃不曾预备打仗,因此吃了大亏,致被日青与仁圣天子二人刀剑交加,上前
乱杀,又陈景升、流芳从后杀来,首尾夹攻,把官兵杀得大败,四散奔逃,
各保性命。仁圣天子四人亦不迫赶,望北而去。行了五十里路,仁圣天子即
与景升、流芳二人作别。陈景升闻言,心中苦切不舍分离,求高老爷与我等
一同到京。仁圣天子说:“使不得!高某有王命在身,要到浙江办事,不能
陪行。总系你们急往北京赴科会试,若得金榜题名,便有出头之日,各宜珍
重自爱,毋情其志。余有厚望焉!就此分别,后会有期。”说完与日青回身
望后行走,放下不提。
且说陈景升、流芳仍旧依依不舍,回望二人去远,方才向北前行。餐风
宿水,夜住晓行。不止一日,行抵天津地界。是日,入店投宿。偶然遇见司
马瑞龙亦系入京会试,到此投店,正是不期而会,三人同寓一房,酒保送入
晚膳,三人用毕,促膝而谈,叙些往事。流芳与瑞龙系属郎舅至亲,尽吐露
心事。于是将父亲先时揭借张禄成花银五十万,今已数年,追讨再三,无可
推辞,从头至尾尽情细述。瑞龙闻知,亦觉担忧,迨后讲到高天赐仗义疏财,
代还欠款,又亲自到府衙面见知府,假说现下代李景清还银两,求父台将李
景的笔揭约借来一观,及骗得单据,即收入怀中。对知府道:“该项俟京中
汇到,即使交他。”俯尊不允,要立刻价还清楚,不然就要将人留下,因此
激怒高老爷无明火起,将知府一刀杀了,却被官兵追逐。我们只得合力同心
杀散各兵,然后逃走来京,所以不能多带盘费。现在将已用尽,如之奈何?”
瑞龙道:“不妨!弟处尚有余资可用,待到京都会馆,再作商量。”二人谈
至夜深方寝,次日清晨用了早膳,算还店钱,一起同行,赶到皇城内城,三
人同入广东会馆居住不提。
且说陈宏谋、刘镛同理军机,权摄国政,是日早朝,两班文武齐集,礼
兵二部奏道:“今值会试大典,理直开科取士,现在文武举子均已齐集京城,
而且场期已近,循例具奏,恭请大人钧命,派放试差,并内外帘各官。”陈
宏谋闻奏,即对众文武道:“老夫年老,兼之耳目重听,实难应此重任。况
自圣驾下幸江南,业经数载,未见回銮。老夫与刘相爷同受密旨,着在军机
----------------------- Page 205-----------------------
参赞国政,吾等朝乾夕惕,犹惧弗克此任,有负重托。惟愿圣驾早回朝,以
安吾二人之心,而慰天下臣民之望,老夫幸甚。但今揽才大典,本系出自圣
恩,不能延缓,莫若着礼兵二部先行牌示各省文武举子,齐集静候场期。待
老夫等权代主试会考,再候仁圣天子回朝,然后殿试,众卿以为如何?”诸
大夫皆曰:“应依此议施行。”陈、刘二相见无异议,即着礼兵二部先行牌
示,悬牌晓谕,各文武退班散朝,礼兵二部牌示云:
礼部尚书管理太禅寺务同典馆正总裁,世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武英殿,正总裁赵,
晓谕各省文武举子事:兹奉到内阁大臣行知,现届会试之年,开科取士,乃皇上恩典多士。
正值科期,咨文到部。为此谕尔各省文武举人知悉:自示之后,务宜齐集静候场期,点名
入试,以便遴选真才,照额取中。至揭晓日,恭呈御览,再候旨下,召见殿试,拔选鸿才,
①
为他年朝廷柱石,各宜肃静观光,以敦士行,而重廉隅 。倘有不法之徒滋生事端,着三
法司严行究治不贷。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乾隆 年 月 日示。
这牌示一出,各文武举子看见,心中甚是不安。况且万岁又未回朝,不
知何时始能考试,因此三五成群,私相议论,放下慢提。
单讲司马瑞龙自从人京寄寓广东会馆以来,又值景升、流芳染病,无钱
调理,瑞龙因他二人系逃难来京,所以盘费短少,迫得将自己银两与他们使
用,因此床头金尽,告借无门,十分烦闷。一日与王监生坐谈,偶然问及北
②
京城内有多少殷户 ,何人最富?兄在京都日久,想必知其详细了。王监生道:
“计起京中富户,约有百余家之多。惟忠亲王府广有金银珠宝,堆积如山,
算为北京通省第一富贵。即王宫内院亦无此珠宝玩器也。”瑞龙闻说,心中
大喜,暗自忖度现在银钱用尽,景升、流芳病体未痊,又无银医理,如何是
好?既然王府有许多金银,不如今夜三更时候,暗入王府盗取金银,以充费
用,岂非甚善?这是瑞龙意中之言,并非明白说出。于是捱至夜深静,由瓦
面潜忠亲王府内,躲入暗处,欲俟人静,方才下手,不料王府宫官众多,分
头巡缉,彻夜游行,瑞龙数次不能下手。迫得转过东边而去。偶见内侍手执
提宠写着金宝库巡查。又见内侍守官四员出来巡夜,瑞龙忙闪过一边,暗思
此处必定是他收藏金库房,不如就在此处撬开库门,盗些金宝回去,以救目
下之急,再作道理。于是闪埋黑处,嗣内侍将近来到身边,突然撞出,把内
侍杀死,宫官一见,忙呼有贼,瑞龙随即上前,一刀一个将宫官杀个干净。
回身走入库房,暗中摸索,随手拾得金银珠宝,收在身中。急忙跳上瓦而,
走回会馆。将赃物藏埋床底,不敢泄露风声,连景升、流芳亦不知其事。
且说王府内原有定规,各处地方派定官员看守巡查,因此各守地段,不
敢远去,以致金宝库宫官被杀情形,竟然并无一人得知。直至明朝,方才知
觉。一见杀死许多毙骸,内侍各官,均吓了一大惊。即查点明白被盗各物,
开列失单,禀报王爷说道:“昨晚四更时候,却被贼人走入金宝库房,杀死
宫官五员,盗去金银珠宝,因系夜深时候,各归守管之所,又不闻喊叫,故
此未曾觉察救护,及至今晨方知被盗,乞求王爷开恩,恕卑职等失察之罪,
职等就沾恩不浅了。谨将开列清单呈览。兹查明被失各物,开列清单:
黄金二十板,计重二百两。金锭一十锭,共重五十两。大珍珠十串。
右列所失各物,均经查点明确,并无遗失别样宝贝。现将失盗之物,估
① 廉隅 (yú,音于)——原指棱角。在此处指端方不苟的行为、品性。
② 殷户——殷实的人家,富户。
----------------------- Page 206-----------------------
计约共值价银数千余两,谨此禀明,求恳王命定夺。”那忠亲王闻禀,吃了
一惊,说道:“有这样事?我王府内官兵不少,巡察极紧,尚有贼人敢来行
窃,真正本事非凡!”常随即命官监往各衙门报案,着令立即缉防贼匪,务
获究办,并暗查赃物。官监领命,分头而去,不表。
且说司马瑞龙自从在王府盗得金珠,走回会馆,将赃物埋在床底。过了
数天,不见缉捕动静,又有紧银使用,迫得拿些金锭前往金铺找换。适值金
店东主朱光谅看见,心内狐疑,即问曰:“客官高姓大名?尊居何处?”瑞
龙即将姓名住址说毕,并道:“弟因到兵部会试,目下听用,故将金锭找换
耳!”光谅闻言即答曰:“待弟看明金色高低,再定价值就是。”原为朱光
谅常在忠亲王府内走动,因此认得这些金锭确系王府中物。况经知道王府被
盗,连忙吩咐伙伴,将瑞龙捉住,连赃物解往王府领功。备伴闻言,急忙把
瑞龙围住。正欲捉他,瑞龙见势色不好,知事已泄,忙忙起身,放开手脚,
将金铺伙伴打散,回身一脚踢去,正中光谅下阴,登时倒地,哀哉!瑞龙见
踢死光谅,心中大谅,急急逃回会馆。斯时金铺各伴见打死东家,众人受伤,
凶手逃去,即时齐集商议,禀官请验捉凶,以伸枉屈而慰冤魂。
兵马司闻报大惊,急忙摆道出衙,到金铺相验,填写尸格,讯问口供已
毕。随即带了赃物,亲往忠亲王府禀明千岁,并将赃物呈上,请令发兵缉贼。
王爷闻禀,即传令箭,着侍卫带兵按址捉拿凶手司马瑞龙回来定罪。侍卫领
命,立刻点齐王府亲兵,赶到广东会馆,四面围住,水泄不动。然后入内,
说明奉王府令箭,前来捉匪。各人闻言,吃惊不小,又不知为甚事情,不敢
上前拦住,只得任从官兵把瑞龙捉去,俟查明所问何罪,再行联名设法保释,
方为上策。是时,广东会馆各武举虽则如此说话,见捉了瑞龙,备人心中仍
属带怒三分。
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如何不气。于是沸沸扬扬,议论不一。你言
如此,我说这般,一味喧哗嘈吵,并无善法奇谋,保救瑞龙出来。终是纠纠
① ②
之徒 ,胸无经济之故耳。及至流芳、景升,细细打听明白,方知其事。二
人回来,即将瑞龙盗窃王府金珠因拿金锭出去找换,致被金店东主朱光谅认
出,此系王府物件,如何落在民间?其中必有缘故。莫非被盗偷窃出来。越
看越真,因此欲算计瑞龙,去王府领赏,却被瑞龙醒觉,登时怒气冲冠,接
手打伤各伴,踢死朱光谅。瑞龙吃了一惊,连忙分开各人,逃走脱身,飞跑
回来。斯时金铺各伴见捉凶手不住,无可为据。幸有金锭放下为凭,迫得将
赃物呈禀兵马司,李文清见禀,大老求请相验尸身,那兵马司李文清见禀大
惊,即时唤役伺候,摆道出衙,到金铺勘验已毕,随即带了赃物,亲到王府
详禀王爷,请令捉贼。
因此,王爷命侍卫立刻带兵来捉瑞龙回去,先行讯问,有无同党,抑或
自己一人行窃,各情由对众人说知,各乡亲方才明白。皆曰:“似此,如之
奈何?若果有其事,则全省同年亦觉出丑矣!”流芳又曰:“后复追问余赃
放在何处,幸得瑞龙口供尚好,声声说道:这些金锭系昨日在城外撞见不识
姓名之人所卖,武举因见价值甚贱,一时立了贪字念头,故此误买贼赃耳。
这是实情。并无虚语。若说盗窃二字,举人并不知情。如果系举人自行偷盗
得来,断不敢在城内变卖。况武举身受国恩,岂有不知自爱而为名教罪人乎?
① 纠纠之徒——此处指有勇无谋的人。
② 经济——原指治理国家,此处指奇谋大略。
----------------------- Page 207-----------------------
宪台明察秋毫,难逃洞览。”等语。各人闻了此害,反忧为喜,皆说如此口
供,又觉易于为力保救。流芳道:“他系小弟至亲,个在缧绁之中,既非其
罪,眼见蒙冤不白,还祈念乡里亲情,设法保释出来,非独弟一人戴德,舍
亲处亦感恩不浅矣。”
于是各人低头想计,景升说曰:“莫若我等先行联名求王爷开恩释放瑞
龙,或者允准,亦来可知,倘然不允,再作道理。况今年系值会试年期,会
馆中各武举每日在教场马路上跑马射箭,操演技艺,待忠亲王出街经临此地,
我等就可趁此求情,如果是真不允请,便是拂了众人之心,然后约齐同年,
齐心反乱科场,不肯入兵部会试,那时闹到朝廷知道,再与他面圣。明白回
奏,看孰是孰非,方为万年之计也。列位意见如何?”各人皆曰:“此计甚
妙;本应依议而行,乃能救援也。”流芳闻言,眉头略展,即清陈景升代写
呈词,联名保额。不料王爷接了禀词。从头看过,见系联名保状,犹恐系恃
众胁制,故此冷笑一声,竟然不准。众举人观此情形,心中发怒,即刻知会
众人、联名到兵部大堂、具呈禀明广东全省新旧武举等,均不愿赴科会试。
恳请大人将咨丈送考名字一概注销,感恩不浅。
兵部大人闻禀,吃了一惊,连忙问曰:“尔等因甚事情,到此半途而废?
况虎榜标名,一则光宗耀祖,二则荫子封妻,荣幸富贵,岂非人生快乐之事
乎?因何尔等竟不思到后来而犯国法,殊不可解!倘若尔等被人欺压、或被
人诬陷,抑有甚么不白之冤,不妨直禀上来,自然与你们排解事,尔等就可
仍旧赴科,不必注销名字,岂非两全其美?又可免了违旨罪名,你等可急急
照直禀来,无容后悔!”众武举见大人如此恩典护卫,于是将瑞龙自拿金锭
出去找换起,至被忠亲王府侍卫捉获诬捏为盗各项情由,尽行诉上。兵部堂
官闻禀,方才明白,随即说道:“原来贤生等却因瑞龙被王爷冤枉候斩,不
肯释放。瑞龙又系同会试,亦是缙绅中人,理宜存些体面,大约贤生等因联
名保放,见王爷并无怜悯体恤之情,所以你等心灰志惰,不欲求名。若果为
此件事,待老夫亲到千岁府上,当面求放瑞龙。若蒙谕允释放,万事罢休;
倘仍执迷不悟,恃势亲王,势于任性妄为,老夫明早上朝,然后率同贵省会
试众举人,具奏参他恃势梭行,诬绅作盗,看千岁如何辩驳?谅想王府断不
敢将瑞龙难为也。贤生等趁此同回会馆,勤习弓马技艺,安心静候场期,以
图上进,荣耀家门。切不可滋生事端,老夫亦有厚望焉!”众举人见大人如
此说来,乃是十分辅助,即时一齐上前,连称:“老师大人,如此栽培治门
生等,而且叮咛训诲,复又嘱咐再三,不啻金石良言,治门生等敢不恭遵台
①
命,以书诸绅?则日夕奉作南针 ,俾得遵循有自,何幸如之!”说完,即时
一同跪将下去,叩谢鸿恩,随又告辞回广东会馆,不表。
且讲兵部尚书赵崇恩吩咐内班传令着值日伺候出衙拜会忠亲王爷千岁。
值日领命,传集各役摆道前往王府而来。不一时,已到府前,即将拜帖传入,
那千岁见帖,传令开门,请会。赵兵部闻请,急忙下轿步入堂中,一见千岁
亲来迎接,即时上前下礼请安,忠王将赵兵部扶住,二人重复施礼,分宾主
坐下,献上香茶。二人茶罢,赵兵部离位拱手禀曰:“擅闯藩府,多多有罪,
伏祈见宥,幸甚,幸甚!”忠亲王道:“好说了!彼此均是朝廷臣子,何必
如此谦言?且请坐下,有事慢慢细谈,无用拘拘矣。”赵兵部闻说道:“谨
遵台命!”于是将手一拱,回身坐下,开言说曰:“小弟日前闻知贵府被窃
① 南针——即指南针,比喻正确的指导和准则。
----------------------- Page 208-----------------------
之案,误将武举司马瑞龙捉获诬指为盗,未知是否?缘昨日广东全省入京会
试文武举人,均皆签押名字,到弟衙门,呈控诉冤。
据禀千岁藉势欺凌,诬绅为盗,屡求弗恤,在屈难伸等情,到都弟处问
再三,未知孰实。复查,阅该犯口供,始知因误买贼赃致被诬捏等语,确近
情理。因此安慰各举子一番,着他们不必生事,故亲来拜会千岁,欲求干岁
看小弟薄面,将瑞龙释放,以全缙绅名节,不致玷辱斯文,致受万民议论。
可否合理?仰祈钧鉴统候卓裁。如蒙允准,非特本省文武绅士感领殊恩,在
小弟亦受赐良多矣!”忠亲王听了这些言语,无可回答,只得暗自忖度:“瑞
龙身为武举,或者委实误买贼赃,亦未可定。不如趁此顺水推船,做个人情,
将他超释,则他们亦领我殊恩,岂非好事?”于是对赵兵部道:“起初某误
听人言,未暇详察,以致将他错拿,反累贵部费心。今日既然前来说情,孤
就依大人所请,将他释放便是了。”说完,即传侍卫提瑞龙出来,当堂超释。
赵兵部一见瑞龙,欢喜无限,随吩咐瑞龙上前叩谢王爷恩典。着他即刻回去
会馆,以慰各乡里挂望之心。然后好好勤习弓马刀石,静候场期,以图上进,
而伸今日之气,切勿懒散闲游,致负所学,更不可惹是招非,有伤名教,乃
余之切嘱,亦有厚望焉!”瑞龙道:“学生谨遵大人明训,日后倘有寸进,
皆赖大人栽培之力。定思所以图报活命深恩!”说完,连忙拜辞回去。赵兵
部随后告辞千岁回衙,不提。
回文且讲会馆中各武举聚谈间,正在思念瑞龙困在狱中,不知赵兵部可
能求准王爷释放否?斯时,尚未讲完,忽见瑞龙回来,众人一见大喜,齐声
说道:“今日全仗赵大人怜悯我等,故此出头保救。不然未知何日方得出?
真正不幸中还算有幸也。”瑞龙道:“须仗大人鼎力,还赖列位兄台齐心,
故能转祸为福。若非如此,则弟之贱躯不知落在何处矣!真是恩同再造,德
戴二天。感激之忧,莫能言状,惟有日夕颂祝,公仆万代,以报答厚恩而已。”
是时,会馆众人皆曰:“彼此俱要一望相助,言行相顾,始无负梓里亲情,
况这些须小事,瑞龙兄何用挂怀?从今切勿多言提及也。”于是备下酒筵,
①
与瑞龙起彩祓濯不祥,众人欢呼畅叙,直至更阑方才散席,各各回房安寝,
一宵晚景休提。
且说新科解元宋成恩系东莞县人,因场期已近,遂约齐新旧武举各带弓
箭同往教场,在本省马路上轮流跑马射箭,预备临场有准。每日清晨均是如
此练习,业经跑了数天,并无别事争论。原来京城教场,连广东共得四条马
②
路。因初时皇上发帑筑建马路,分派十八省应用,或均四省一路,或分五省
一路,是时广东各绅士见路少人多,不如自建马路一条更为舒畅便捷,因此
奏准朝廷自行捐资筑道路,归广东一省跑马,别省不得争用。故有此路。宋
成恩等率同众人日日在此跑马,突遇山东武解元单如槐,约同各武举跑马练
习。缘山东省派在西边马路,广东省马路却在南边,正与山东马路贴近相连。
那单如槐等见本省马路人多拥挤,分拨不开,却南边马路自在从容,并
③
无拥塞。单如槐等以为均系朝廷地方,无分畛域,我等既欲跑马射箭,不如
向静处为佳。是以过南边马路而来。到得官厅头门,方欲进去,忽见有人阻
住,问:“何处来的?”众人皆曰:“我等系山东武举,到来跑马。”把门
① 祓濯 (fúzbu6,音浮浊)——除垢使洁,清除污毒。
② 帑 (tǎng,音躺)——国库里的钱财。
③ 畛(zhěn,音枕)——范围,界限。
----------------------- Page 209-----------------------
道:“这是广东马路,你系山东武举们,应往西边方合。”单如槐等闻言,
即发大怒,说道:“均系皇上地方,何得据为己有?况兼皆系同来会试,那
有分开省路之理?我等因见此处人疏,故特地到来此处练习而已。你等敢明
白欺我,不容进去么?”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喧哗嘈吵,大闹不休。
是时,宋成恩正在跑马,忽闻人声鼎沸,不知因何事故。随即率同各人
前来一看,方知山东各举子欲争马路,心中不忿,在此辱骂。宋成恩等道:
“有这等事!此系广东马路,各省周知,他是何人,敢恃强到此争论?待我
们与他理论。”忙步上前喝曰:“你们敢争我马路么?有甚本事?即管上来!”
山东各举子大怒道:“你系何人?快把狗名报上,待我来取你命。说这是王
家地方,又非你私家之业,敢如此恃霸横行!”你言我语,两下争斗起来。
广东各武举一齐上前,把山东各举子围住,宋成恩思欲设计打败山东举子,
不知何如用计,可能胜得单如槐等否?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10-----------------------
第四十三回 安福战败飞龙阁 赵虎收伏金鳌吼
且说来成恩等见众人齐集攻打山东各举子,成恩忙车同各人回到厅上,
商议定计,首先败了单如槐,使他不敢正视我们,方无后患。各人均曰:“甚
是!俾如用甚么良计方能胜他?”宋成恩道:“在弟鄙见,意欲约定各人诈
败,诱他们追赶,引至喜峰心边,待我等率领人马埋伏此处,俟他们到来,
等我即刻出来接应,两头夹攻。”是时,众人皆曰:“此计大妙!可速速依
计而行。”着急暗报各人知道,宋成恩等即着人分头办事,不提。
且说山东各举子初时不过与广东众人碎打,到后来一见敌人众多,恐难
取胜,即时齐涌前来,将广东举子围住相斗,忽见广东各武举纷纷冲围逃走,
单如槐等一见,以为敌人力怯,所以逃奔,急怜知各人,速速追赶上前,将
他们捉获一人回去,方得他们心服,不敢相欺我等也。于是一齐赶上敌人而
去。看看赶了七八里远近,将到喜峰山前,忽见宋成恩等横冲直撞,远近将
如槐等战住,而诈败之举子回身来战,两头夹攻。是时,单如槐等首尾不能
相顾,竟被广东举子战胜。单如槐心中一惊,不能招架,急忙落荒逃走而去。
众武举亦不来追赶,一齐收队回会馆商议,不提。
再说山东单如槐与众举子被广东设计诱败,各人急忙逃走,一直跑了十
余里远近,回顾无人追赶,方敢住步。那时查点各人,幸喜并无伤损,于是
急急走回会馆,商议报仇。单如槐等今日被他们预先算计埋伏喜峰山前,引
诱我等追赶,一时未及细察,致将我们众人杀败也。现在决然难甘,况各处
马路俱系朝廷地方,那有限制、派定各省之理?而广东一省反派一条马路,
不过广东宋成恩、白安福等恃强谋占耳。不如待我亲到广东会馆与他们理说,
要回此路。倘有不肯,就约他到飞龙阁见个高下;若系他们战胜我等,将马
路让伊跑走;如系被我们战胜,其马路即归山东所用,与伊无涉。弟之鄙见
若此,未知列公有甚良谋妙策。可能折服广东等众也否?”众举子闻单如槐
所言,齐声说道:“单兄所谋甚合道理!所谓先礼后兵,德力两全之善法也。
宜急传知众人,依此行事,务要与他们打仗,方能得还此路。”如槐见众人
应允,依计而行。自己即时装束妥当,复对各同年等众说道:“现在弟想一
人独往,又恐孤力无援;欲求数位有胆识者、谋勇者同去,方为上策。庶不
致误失算!列位尊意如何?”各举子答道:“着!”极连忙议定,某人有急
才,应答快捷;某人有勇略,智谋均可同去。于是叫齐各人,装束停妥,连
单如槐共有七人,即刻赶到广东会馆,请宋成恩并各武举相会议事。
宋成恩闻报,见他以礼来拜,只得约齐各人接见,迎入馆中,分宾主坐
下,送上香茶。茶罢,如槐开言问曰:“我等因敝省马路道派在西边,与贵
省之路相连,因见西边马路派有六省之多,以致人嘈杂马塞,挤拥不开。又
见贵省马路只派一省,十分从容,是以各人欲在南边跑马,因被众人拦住,
故此争论起来,致有冲撞,现在敝省各举子仍旧不服,心尚不忿,皆说均系
朝廷马路,何以广东一省独占南边一路,而我等数省止得西边一路;岂有个
皇恩亦分厚薄乎?弟见他们如此不平,只得将言安慰住他,特来一会众人先
生,讨个人情,彼此皆系求名起见,况系朝廷地方,何妨暂借我们跑马,亦
觉感领殊恩。”成恩闻言答曰:“老兄可谓是善于说事矣!虽然如此说来惟
是其中缘故,兄尚一概未知。无怪乎欲争我们马路!”白安福连忙说曰:“宋
兄何必多言与他细辩!且四边马路均有标红写于某省字样,岂有不见南边写
于广东之标红乎?他们不过假意求请,故下说词,实则欲争马路,切勿顺情
----------------------- Page 211-----------------------
受其愚弄,方免后悔也!况奉旨派定,不许更移。各位兄台回去对众人说知,
叫他切勿生妄想之心,欲在南边跑马,恐防惹祸烧身。除非广东众举子被山
东打服时让路,亦未可知。以今日而论,若有那个不肯,即管叫他到来会我,
待我俾些利害与他,方才心服。”如槐等七人齐声说曰:“我等七人明知众
人草莽,故此特来说情,以敝省众人而计,非止三两人,不假所来会试。各
武举俱有忿色,皆欲与列位在飞龙阁比较武艺高下,弟恐有伤和气,是以拦
阻不使前来。今既不能用情,任从诸公主意就是。弟等就此告辞。”即时起
身出门,分别而去,不提。
且言宋成恩等对白安福说曰:“适才你对他说了硬话,若不去飞龙阁比
武,岂非失了威风?若果真去,恐非他们敌手,即有战败之虞,似此进退两
难,你道如何是好?”安福道:“成恩兄,为基这般怕事,长别人之志气,
灭自己之威风?如果真来比武,待弟先去与他比武,众位一齐助战,务要他
们大败,不敢欺藐我等,正得他心悦诚眼也。倘自己打败,那时再设别法报
仇,方能争气耳。”是时,李流芳病愈,及香山赵虎均在坐中,所闻白安福
所言,大声曰:“福兄所算,可称万全,众人总要齐心协力,守望相助,不
致吃亏,乃是上乘妙策。”于是着人即速往飞龙阁探听虚实。
再说单如槐等七人回到山东会馆,众武举接着问道:“兄等到广东会馆,
酌量事体如何?”如槐摇首道:“不成不成。起初与宋成恩叙话,尚可求情,
后遇白安福口出大言,不允所请,曹我等仍在派定之路跑马,不得妄想掾赚。
弟恐此次争无了期,还须早筹妙计败他,始得其输服也。宜急商量,庶无致
误。”众闻言,皆曰:“单兄,用何妙计,方能胜他?”如槐曰:“自古道,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务须想到万全计策,始能操必胜之权。倘欲侥幸成功,
反为累事。所谓兵凶战,危谨为贵。就是此意也。”各人听罢,低头算计,
或言如此,或说这般,议论纷纷。如槐答曰:“诸公所谋亦善,但恐不能出
乎敌人所料耳。弟素间飞龙阁地方险恶,树木丛杂,一带近山路途弯曲,嶙
峋难认。意欲先据右边,在山曲茂林中埋伏数十人,预备硝磺,单把引火之
物,然后外边用数十人轮流与他们相斗数合,辄败,诱他追入茂林中,自己
兄弟预先认熟路口,走往别道,即行施放号炮,山中一闻炮响,立刻发火烧
着树木,回身从横路赶来,追杀诱敌,各人由别道从后掩杀过来。那时,广
东等辈虽插翅亦难飞越,何愁不获大胜哉?弟之鄙见若此,未知众兄之意如
何?”众人听了此言,齐声称赞曰:“果然妙计!单兄有此奇谋,真是胸藏
韬略,腹贮兵机,不愧名居榜首!弟等甘拜下风矣。”如槐曰:“诸兄太为
过奖,实在不敢当。”说完,即刻传齐各人,同往飞龙阁会战。适遇广东探
事又到,尽悉其详,急跑回会馆报知。白安福等闻报,约齐众人,赶忙前去。
一见山东各举子在阁右扎下营盘,自己只得在左边安营下寨。原来单如槐等
自到飞龙阁,即吩咐各人依计埋伏,预备拿人,所以来成恩、白安福等以为
他们在右边驻扎,实不知他预定计谋,故此后来大败。
闲话不提,再讲次日两边约定在阁前比武,广东白安福、司马瑞龙、宋
成恩、李流芳等一班先出,随后单如槐率领众人陆续齐集。安福一见,即忙
上前接住相战。战经三四合,忽见山东人败,不能招架,如槐急急上前救护,
那人败走去了。安福敌住如槐又战数合,复又败去。司马瑞龙、李流芳见此
光景,一齐冲杀,山东各举子分头接住相战,俱不数合,均皆败走。安福等
不舍,连忙从后追赶,不觉走了五六里路,到山曲中,抬头不见敌人,只见
四面树木浓密。忽然省悟诱敌须防用火攻,急着各人速退,已是迟了。忽闻
----------------------- Page 212-----------------------
炮声一响,前后树木均已烧着,正是火乘风势,顷刻间烈焰冲天,只将后作
前,将前作后,急急寻路退出。不想四围路口皆是一般难于认识,追得左冲
右撞,谁想又邀敌人到来。于是勉强招架,不料诱敌之兵又从后追杀过来。
吓得白安福等魂不附体,一齐叫苦不迭。那时首夹尾攻,安福如何招架?只
得且故且走,寻路逃生去了。
汝槐等见安福大败,谅他不敢相欺”,因此不来追赶,各自收队回馆而
去。宋成恩等说道:“现在我们被他们战败,与伊等此马路须另想胜法,收
伏他们,方免他来相争也。你等意见若何?”安福道:“弟想起一人,可能
收伏汝槐等众,亦免我们劳心劳力。”众人急问:“何人有此回天手段?”
安福道:“此人就是弟之亲眷陈希颜,因他现充武场同考官,有万夫不当之
勇,又为该管之官,若请得他来报仇,一定收伏汝槐等辈,并可拿稳,取回
马路。独怕他不肯来耳!”众人闻言,如梦初觉,说道:“果然不差,况系
当地官员,可以制得他住,何愁如槐等不服也?福兄快些请令亲到来商量,
以解此结。”安福随即亲往希颜府中拜会,将本省各人与山东争斗皆因争马
路起见,从头至尾,尽把情由说与他知,请希颜设法代本省众人报仇,以尽
①
梓里之情,不致被人耻笑也。希颜答曰:“我亦颇知此事所为,自避嫌疑,
不敢出头帮助。今既受山东相欺,岂有坐视不救之理?你们一面回去,我自
有法子收伏他,使他不敢争此马路。”说完,安福等告别而去,满肚思疑,
不知希颜如何收伏汝槐等众。及至次日,即有人来报说,山东各举子不知因
何事故不敢在广东马路上跑马,现在纷纷散回会馆而去。安福等闻言,十分
欢喜,明知如槐被希颜打服,报全省之仇,于是众人商量,备办礼物,送谢
希颜,会馆中开筵庆叙,放下慢表。
且说海边关总兵官姚文升因平伏海波国王,上表称臣,愿年年入贡,岁
岁来朝,并进上本国土产山兽一只名曰金鳖熊,身高四尺,自首至尾长八尺,
其身似牛,其头如鼠,金毛遍体,力大无穷。文升见此异兽,不敢自主,故
此率领海波国使臣并入贡各物,回朝奏明,请旨定夺。不到一日,来到顺天
府城,即有驿丞等官前来迎接。姚文升使臣入皇华馆暂住。原来本朝定例,
凡遇外国入贡使臣经临地方,统归所属官员供应护送。其所用银两,报部开
销。今日姚文升因带领人员使经回京,与此相符,系属公事,故此沿路均有
供应。及至京城内地,各官更不敢怠慢。
是时,话分两头。缘颜汝琛剿灭叛臣高发士有功,因奉密旨内调回朝,
俱各大喜。急忙迎接入座,重新摆设筵席,与他先座。偶然谈起山东汝槐等
恃强欲夺取我们马路,如此长短,兹因得回马路,是以演戏酬神,大家畅叙
耳。汝琛道:“他们如此敢恃强,莫非不畏王法乎?自后不来争取就罢,若
系再来相争,待我入朝面奏,何惧他哉!”各人闻说,欢喜不已,以为得其
帮手,可以安枕无优矣。不料山东举子等仍是心怀不忿,屡欲再争,恨无帮
手。忽姚文升回来,他系弟之亲眷,若弟亲到伊处说明被广东欺压,争取马
路,求他出一妙计得回马路,料文升无有不允之理!如得他首肯,何愁不得
回此路也?”众人闻言大喜,随即催促如槐快些前去问计。如槐应允,别了
众人,赶到皇华馆,拜会姚文升。寒暄已毕,即将上项事细说一番,并求设
①
计报仇。文升听罢,说道:“有这样事?自今在辇毅之下,尚敢如此胡为,
① 梓里——指故乡。此处特指同乡。
① 辇毂 (gǔ,音鼓)之下——指在皇帝车舆之下。代指京城。
----------------------- Page 213-----------------------
况在别处,更不知其何等凶横!他既恃强欺辱,待我明早入朝,将此事奏明,
请令将为首数人定罪,以儆凶顽,看他尚敢再来相争否?”汝槐等闻言,十
分欢喜,连忙齐声:“多蒙指点,感领殊恩。”即时拜辞回去山东会馆,不
提。
听候再说文升、汝琛二人,一为帮山东各举子,一为救广东众武举。二
人同一心事,均于是晚听候五更入朝面奏。一到四更打点上朝,两人在朝房
内不期而遇,彼此相见已毕,文升说广东宋成恩等待强各事,汝琛回说实系
山东恃强争夺,与敝省众人无干。因此各执一词,两相争论。忽闻钟鼓声响,
两位军机大臣临朝摄政。文升、汝琛急忙上朝。文升先奏海波国王上表投降,
并进上金鳖熊一只,臣今率领使臣入朝,现在午门候旨,云云。汝琛又奏,
奉命出镇,现因剿灭叛臣高发士,奉调回朝,另行升用。复奏山东如槐等恃
强霸占广东马路,以致酿起争端,仰祈明降饬旨,饬令山东人不得争此马路,
以安两省之民而免酿祸,小臣不胜感激之至;文升上前奏道:“颜大人此奏
差了!余自入京以来,即闻广东恃强欺压山东,现在金銮殿上犹敢饰词混说,
甚不通情,臣启奏摄政大人,他们恃强夺马路是真,并非如槐等倚势横行也。
大人明见万里,定能洞烛其奸,恳祈仍旧断还山东全跑此路,非仅臣一受恩,
即该省军民,亦感德矣。”汝琛见文升奏言,登时生怒,与他争论,因此尔
一言,我一语,在金殿争闹起来。陈宏谋与刘镛无计可施,又因万岁不在朝,
某等欲劝不能,讲和不得,如何是好?宏谋忽然想得一计,说道:“二人亦
不用争论,虽然某等不能作主,目今海波国进有金鳖熊过来,现在午朝门外,
明日将金鳖熊带往御教场,着两省举子齐往,有能打胜金鳌熊者,得回马路;
如不能胜或被伤死,各安天命,无得多言!尔等可能输服否?如各人允肯,
准于明日到教场定夺可也。”文升、汝琛俱皆应允,连忙退朝,各回会馆,
约齐众人,明日到教场收服野兽。
众人闻言,心中大喜,各各摩拳擦掌。次日各皆到教场伺候,陈刘二军
亦到,即传众人得知:“今日因两省为争马路起衅,祸无了期,是以特着尔
等到此,与金鳖熊比较,如有能收代金鳖熊者,准他得回马路;倘被咬伤死
亡者,各安天命,先此申明。倘两省心愿者,即上来报名为据就是。”姚文
升听罢,上前唱名毕,即到金鳖熊面前,欲一拳打去取了性命,不料金鳖熊
缩身一闪,文升却扑个空,一交跌在地下,金鳖熊用足抓住文升,咬开两截。
如槐正欲上前救护,自来不及了。是时,激怒如槐,即率领各武举围故金鳖
熊,欲当场打死。一则与文升报仇,一则得回马路。谁想山东人虽众,难敌
金鳖熊,反被金鳖熊爪伤举子无数,是时山东人皆逃走,无敢近前。于是广
东成恩、安福上前,双敌金鳖熊。几乎被伤,幸得香山赵虎眼快手急,从后
面追来,向金鳖熊尾骨一拳打下,那金鳖熊受这一拳,登时四肢麻软,喊叫
如雷,赵虎乘势擒上金鳌熊背,一手揪住鬃毛,双足将他夹住,一手照头乱
拳捶下,问他肯眼否?他觉古怪,竟晓人言一般,四足伏下,把头乱叩,如
服教一样。赵虎见此情形,亦不伤他性命,放手不打,带他往陈刘二大人案
前,两大人见赵虎打服金鳖熊,应得回马路,判断归广东所用,别省不能争
夺,如有不遵,重惩不贷。下押年月日,当堂批判,并饬兵部存案,著为成
例。判毕,广东众举子上前谢恩,惟有单如槐等十分扫兴,而且姚文升又死,
更为无趣。各人暗自逃走,散去。教场并无山东一人,陈刘两大人回朝,颜
汝琛率众人回会馆,演戏酬神,庆叙畅饮,不提。
且说次日两大臣陈、刘临朝听政,文武百官齐集,朝参已毕,忽见文班
----------------------- Page 214-----------------------
中两位官员,口称有事启奏,执筋举步上前,这一奏,有分教:
十年苦志虽窗下,一旦题名雁塔中。
不知两位是何等官员,所奏何事,且听下文分解。
----------------------- Page 215-----------------------
第四十四回 老大人开科取士 白安福建醮复仇
却说文班中两位官员,原来是礼兵二部尚书,因前奉命出示谕,悉各省
文武举人齐集,听候示期会试。现在试场正期已逾两月,尚未见圣驾回朝,
惟恐再延时日,滋生事端,反为不美。又山东、广东两省相争马路,犹且械
斗多端,这就是前车可鉴矣。二尚书日夜担心,是以约定今日人朝,将此事
奏明两位大人得知,请命定夺。陈刘两大人闻奏,点头称是。果然十八省举
子文武屯集京城,人数过多,良歹不一,着是再延时日,又恐惹是生非,不
如趁早开科,先考文,后考武,待老夫权代万岁主试,以了此大典,方为上
策。二人商量妥当,随命礼兵部尚书分头出示试用,先文后武,俟会试后,
即选人朝殿试。复考真才,评定甲乙,庶不致在屈之弊。
礼兵二部领命回衙,出示晓谕。十八省士子一见,纷纷到部注册投卷。
及至文场广东会馆陈景升、李名流、张正元、黄钰、何文炳等共百余人一同
入场,归号静候出题。及题纸一出,景升、名流二人素称老手,认定题解,
顺笔就写三篇,一连入满三场,均是如此,颇称得意。出场后会馆摆酒,与
同乡洗笔,景升、名流二人同席谈论多时,酒过数巡,食供三度,景升因请
名流默念文章,以开茅塞,名流答道:“拙作不堪污先生之听,敢求先生大
作,以新眼界是真。”景升答道:“好说了!阁下如此吝玉,小弟尚敢班门
弄斧乎?”是时,同座四人见他们你推我让,一味虚谈,激怒一人说曰:“你
二人竟不似同乡兄弟,彼此均是读书人,何必如此秘吝?即使念出来,果属
佳文,我亦替兄欢喜。所谓奇文共欣赏者,此也。”二人见他说来合理,景
升即说曰:“待弟先献丑。”于是将头场三篇并诗,从头至尾朗念一遍,名
①
流听至他念首文起讲。即赞曰:“探骊得珠,当行之作!”再听景升背念下
去,随念随赞,每诵至终篇之时,击节叹赏不止。及诵至三篇尾对,名流复
①
赞曰:“到底不懈的是抡元文字,小弟甘拜下风。”景升曰:“兄太过奖,
令弟难以克当,还求大作指教。”名流曰:“有此珠玉在前,拙作何堪再诵?”
四人又大言曰:“先前曾经说过不秘,况弟等听陈兄之文,恰可听到人神,
又被你冲淡,何不一气念出来,使弟等听听,亦可知两位鸿才也!”名流将
三文并诗背诵,景升听了赞曰:“握定题神,一丝不溢,不可多得,乃出色
之作,高发无疑,可为预贺也。”名流谦逊一回,复举杯向景升曰:“弟借
此一杯,作为预贺吾兄抡元之敬,请满三杯!”景升递回一杯,复敬名流道:
“兄之文掷地有声,应上弟上,理直兄先饮三杯,弟方敢从命。”四人劝曰:
“两位先生文才相并,齐胜可也。何必区区!”于是二人各饮三杯,并请四
人陪饮三杯,四人见他二人交相称赞,定然高中,因此心中十分欢悦。你酬
我劝,直饮至更深方才散席。看戏会馆中,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庆叙两三
天方才安静。
不觉过了数日.又值武科开射之期。兵部大堂每日往教场阅箭,四条马
路分歇辰宿,列张四个围,派定本部左右侍郎分阅马箭,射中三矢,方准跪
射地毬。广东派在列字围会馆内。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赵虎、司马瑞
① 探骊得珠—— 《庄子·列御寇》上说,黄河边上有人泅入深水,得到一颗价值千金的珠子。他父亲说:
“这样珍贵的珠子,一定是在万丈深渊的黑龙下巴底下取得,而且是在它睡时取得的。”骊(lí,音离):
黑龙。后来用于比喻做文章扣紧主题,抓住要领。
① 抡 (lún ,音轮)元——科举考试中选第一名。
----------------------- Page 216-----------------------
龙共有百余人同往跑马,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均中六矢,赵虎中五矢、
瑞龙中三矢,其余或二矢,或四五矢不等。仅有十余人中一二矢,不得入门,
余皆准射毬步,一连数日始完。头场中全箭者,宋成恩、白安福、李流芳三
人,其余十二矢,十矢不等,九矢十矢者多。迫至内场技勇,默写武经,三
场完竣,各国会馆,静养精神,预备复试大弓,以图上进,放下慢表。
再言礼部大堂复阅十八省举子文章,评定甲乙,入朝定了扬晓日期,随
即挂牌,谕各省举子。一到揭晓前一日,京城内外拥塞不通,人人企望报子
临门。是日,广东会馆预先悬灯结彩,候接喜红。方才布置停当,接连三四
人走来报喜,齐说恭喜列位老爷,陈景升老爷高中第六名贡士!”众人闻报
大喜,景升心中欢悦,随即打发报子出门,众人复与景升道喜,此时会馆中
热闹非常,车马盈门,往来不绝。到了黄昏,复又报子走来,报说:“李名
流老爷高中三十八名贡士!”连接又报何、黄二位大老爷高中了,于是会馆
众人欢喜振地,四名新贵俱系在会馆居住,因此馆中摆酒会客,一连数日,
诸事已毕。陈、李、黄、何四人,约定同往顺天府学官拜会同年,听候复过
试,然后朝考。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数天。忽然日见礼部挂牌,奉定期四月十八日复试
新科贡士,入保和殿殿试分用,二十七日朝考,钦定等第授职。众新贵见了
日期,齐到礼部学习朝拜仪注,至期考试已毕,各回寓所静候,缘圣天子下
游江南尚未回朝,因陈、刘二军机系代摄国政,是以权为王试。就命各王公
部院将各进士殿试策卷,公同阅取,进上复览。分列三甲。次早,各新贵俱
穿官服,顶带,礼部带领入朝,行礼叩谢皇恩毕,然后依排班站立,静听胪
①
唱 。不一刻,忽闻金殿传呼钦定一甲第一名状元严我斯,系江南省人;二名
榜眼浙江省人;三名探花山西省入:二甲进土陈景升、李名流,系广东人,
钦点动林庶吉士;三甲进士各授职已毕,当殿簪花,赐宴琼林。随即退班散
朝,各回公寓,不提。
再讲广东会馆,众人见陈、李点翰林,何、黄归班即用知县,立即带齐
鼓乐,热热闹闹齐到皇城内迎接。陈李黄何四位新贵,骑了骏马,威威扬扬,
簇押回会馆而去。及到门前,鼓乐喧天。炮声振地、阶有乡亲戚友,齐来恭
喜。其即开筵款客,自不必说。足忙了十余天,诸事方才停当,又值武场放
榜之期,复又沸沸扬扬,京城中十分热闹。那些武馆中伙头,各想捞头报花
红,预先走到兵部里用些小费,买通门路,听候名字走报。闲话少提。
回表广东会馆众武举各各欢喜,齐集等候捷吝。忽闻人声喧嚷,报到李
流芳高中榜眼,又报宋成恩、白安福同中进士,及后复报赵虎亦中了,是时
会馆众人十分大喜,见目下已经报中国名。大约在后还有一二名,亦专可知。
因此各人加倍欢悦,谁想本科广东额限四名,不能过额多中。直至揭晓之时、
方才明白。是时,广东各武举在会馆迎宾宴客,忙忙碌碌,闹了些时。李流
芳等四位新进,殿试后授职,再写家书报喜。光阴似箭,不觉过了十余天。
乓部牌示殿试日期。各新进闻知至期,齐集武英殿考试。众大臣挑取技勇超
群裔,进呈陈、刘两大人复阅定甲,然后命各进士朝考授职。广东孪流芳、
宋成恩点花翎侍卫,赵虎拨归营用守府,白安福点蓝翎侍卫。是科武状元系
山东省人,各新进受职已毕。退朝回寓。
再说广东会馆内,新贵那白安福系锦纶行内人,因前者胡惠乾在少林寺
① 胪 (lǚ,音吕)唱——科举时代,进士殿试后,皇帝召见,按甲第唱名传呼,称肿唱。
----------------------- Page 217-----------------------
习学武艺,专打机房行内诸友,被胡惠乾打伤丧命不知其数。安福见屡受其
欺,所以转行投师习武,今日幸喜点了侍卫,谅该可以报仇。一来与行内众
朋友泄忿,二则与锦纶堂争气。是非一举两得乎?惟是计将安出?当时再三
思想,偶然想起妙计,连忙请齐众乡亲,并新科翰林陈景升、李名流等,出
堂商议。各人询问:“安福有何大事酌量?”安福道:“无事不敢惊动!缘
弟本系锦纶行内之人,前者因被胡惠乾欺压,经讼多年,其中冤抑事情,弟
虽不然,众位亦必尽知详细了。即如弟之转行习武,亦欲一旦侥悻,好与敝
行出气。今藉老天眼开,成就功名了,尚恐独力难支,故请诸公商酌,实欲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筹万全之策,问列位尊见如何?”陈景升道:“此事
兄即不说,弟等素知胡惠乾凶恶,但未悉吾兄怎么设法?”安福道:“弟现
思得一计,欲奏明某等告假回乡祭祖省亲,并在锦纶堂建醮酬神,欲借重陈
李二位先生名字,文武连衔入奏陈刘两大人,系本科主试,与某等有师主之
情,若见本章,必然询及锦纶堂细事,建醮何用,入奏请旨,弟即陈奏胡惠
乾恶迹倚势横行。官民畏惧,惟恐临时被其拦阻,酿成巨祸,故特明请谕旨,
如蒙硃批允准,方敢举行。倘遇胡惠乾估恶不悛,再来闯祸,我等即禀明督
抚,求恳拨兵护卫,乾虽强横,焉能奈何我哉!如此乃能争气也。”众人闻
言,齐赞妙计,果然高见,不差!安福随即拜谢景升、名流二位,连夜商量
写定奏本,待明早入朝具奏。众人晚膳已毕。各各回房安寝。
那陈李二人酌议妥当,连夜修起本章,一闻朝楼五鼓,连忙唤起家人,
催请各位快些梳洗,赶急上朝具奏。是时文武五位新进一同前往朝房听候,
忽闻钟鸣鼓响,即见内侍拥着二位摄政大臣临朝理事,百官朝参已毕,只见
黄门官说:“有事出班早奏,无事掷声退临。”话未说完,即见左班中闪出
新科翰林陈景升,手捧本章,忙步上前,又见右班中新科侍卫数人出班跪下,
口称,臣陈景升、李名流、白安福、宋成恩等有事启奏,恳请鸿恩,伏乞谕
允,不胜欣幸,待命之至。那陈刘两军机闻奏,即命内侍将奏章取来一看,
书悉各情均宜允准。惟据称请假省亲款,与例相符;至建醮酬神这些细事,
①
何须上渎震聪 ,那白安福闻此论言,急忙回奏道:“臣安福原系锦纶堂人,
因被凶恶胡惠乾数年扰累、以臻伤损人命,闻声惧怕,逼得通行歇业,暂被
其凶。臣是以转行习学弓马,今幸邀天眷,侍卫内廷,臣等回籍定必建醮酬
答神恩,恐再受胡惠乾恃强拦阻,有玷朝上官威,故特奏明,请旨。”
陈刘两军机听罢安福所奏,说道:“有这样凶恶之人,地方必受他所害。”
随即批准本章,着礼部颁发文凭一道:“准广东新科翰林侍卫五人旋乡祭祖
建醮酬神,如有土豪势恶恃强,拦阻滋生事端,准该翰林等指名具禀督抚衙
门,恭请王命、将该豪惩办,以儆效尤而挽刁风也。钦此、钦遵。”白安福
领了护身文凭,即刻叩谢天恩,样朝别驾,同回会馆,将殊批允准各情,对
各乡亲说知。然后着人雇便船只,随身收拾行李下船,趁着风色开行,夜即
湾泊。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船已行了一月有余,所有阴恶滩头并皆捱过,
惟是向须半月程途,才能到埠。幸他们每日在船内论古谈今,说说笑笑,不
觉寂寥。忽一日。见船家报说,已入西南地界,各人闻报大喜,即着家人预
先收拾行李,兔至临时匆忙,有遗落失脱之思。各从人领命,加意检点,不
到一日,船至羊城码头。将船湾泊停当,下了铁锚,搭起扶手板,各人即着
挑夫担齐行李,起岸回去。按下慢提。
① 震聪——皇帝的听闻。
----------------------- Page 218-----------------------
再讲白安福回到家中,即命人通知众行友。众人闻知安相回来,十分欢
喜。以为此次一定可报前仇。虽有十个胡惠乾亦无须挂虑。众人正在你言我
语,忽见安福亲来会馆,各人急忙迎接说道:“弟等受胡惠乾所欺忍气已久,
今喜白兄钦点侍卫回来,想必能报胡惠乾仇恨矣。”安福道:“弟在京时,
业已立定主意,更兼得新科翰林帮助,因此大众商量妥当,欲惜名在会馆建
设天醮酬答神恩,那时乾贼闻知,定然生气,料定他不准我们会馆高处,所
以弟等奏闻朝廷,幸蒙批准,这就是奉旨建醮了,即如本省文武各官,不知
此事便罢,若知此事,上至督抚,下至州县。亦必拨兵到来护卫,弹压。盖
恐闹出事端,他们亦有干系也。”
众人听了这些言语,十分心安,速忙着人分头办事,立刻在锦纶行会馆
前盖搭棚厂,限期九月中旬开坛建设大醮酬恩,不得延迟误期。是时胡惠乾
仍在西禅寺开设武馆,终日闯祸招灾,恃强凌弱,晚间出入,手提专打机房
灯笼,附近居民人人畏惧,个个心寨。兼之聚集狐群狗党恣意横行,殊无忌
惮。今日闻锦纶行会馆搭盖大棚建醮,十分热闹,美丽繁华,随即对各友说
道:“他们设此醮会,不知因甚事情,系何人担待?竟然不怕我们生事。伊
既如此大胆,待我胡惠乾放些利害与他扫门高庆,你等意下如何?”众人齐
声说曰:“甚妙!若果如此,使他众行友白费多金,又不能成事,反被我等
丢架,那时更显我们名声,谅他不敢与我相抗也!”胡惠乾曰:“正是这个
主意,今日我等齐到他们会馆,责成各值事要他保护邻里平安,方准举行;
如不肯担待,就要立刻拆棚,不准滋事。倘有那个不允,即将伊打破头脸,
看他如何答我?”众人听他,齐道:“是,趁此即刻起行可也。”
是时乃九月初五,会馆各人正在手忙脚乱分理事务。突遇胡惠乾率领一
班无赖顽徒赶到会馆,言三语四要值理出来相见,又令搭棚匠人立刻停工,
不准搭盖。如有不遵命令,我等就要放火烧棚。是时,数十匠人正在赶紧加
工搭盖,以期早日完工,不致误期,不料被他一喝,又不敢不遵,恐怕激怒
他们,真个放起火来,连累街坊邻舍,反为不美。若我们暂且停工,待伊两
边讲妥,我等再来与工,方免干系。众人商量定了,即时一哄散去,把会馆
各人气得呆了。众值理等见了,心中大怒,白安福急忙上前喝问道:“你等
是何方来的?我们会馆建醮酬神,是件大事,与你无涉,何得擅自恃强阻止?
甚属无理之至!”胡惠乾笑道:“你这厮敢是不认得我了?我便是新会胡惠
乾,就是专打机房之太岁,你等是何方来的识我了?既然想设醮还神,若能
保得街邻平安无事,又无火烛之虞,任你所为;倘有半些不妥之处,我就要
把你会馆拆为平地,你担待得起,即管做来,再有多言不尤者,叫他出来会
我,待我取他狗命!你们识性,急宜早早令人拆棚敛事,免生后悔;如再滋
事,勿谓我言之不先也。”
说完,即领众人大踏步回去西禅寺了,把白安福等气得目瞪口呆,出声
不得,眼光光看他们回去,众行友拥着安福等国会馆坐定,抖下了气,再作
商量,道:“现在光天化日之中,尚被胡惠乾如此欺负,情难哑忍!”安福
道:“不妨!胡惠乾等不过恃自己凶恶,料我们不敢与他对敌而已。此次必
须请齐陈李二翰林,联名在督抚衙门控告,准了再与他们理论,尚未为迟。
目下断断不敢与他争论是非,恐怕失了眼前威势,被人耻笑,务宜计出万全,
方免被他逃脱,始能除却后患也。”说完,即着家丁持帖往请陈、李两位太
史驾到会馆。白安福等即忙迎接入堂,分宾主坐下,奉茶。
茶罢,安福开言说曰:“无事不敢惊动两位老师,因小弟敝行建醮还神
----------------------- Page 219-----------------------
之事,前者在京时,已蒙尊驾联名奏准,今日突被奸恶胡惠乾率领无赖等辈
来到,倚刁恃强,不准举行,并将搭棚工人赶散,口出不逊之言,如此这般
激到各友怒气勃发,即欲与他们相斗,见个高低。弟恐众人非是敌手,防有
性命之虞,故此劝止各人暂时忍耐,任其百般辱骂,并不与伊较量。况系奏
准上谕之事,自宫代我办理,何用自己先行出头招惹祸端?因此,敬请台驾
到来,商量此事。弟欲在督抚处递一呈,说胡惠乾等谋为不轨,将他们众凶
拿获正办,以除民间大害,而绝祸根,非独敝行诸友戴德,即万姓亦受恩矣!
未知太史公尊意以为然否?”陈景升道:“若以胡惠乾多行不义而论,殊不
为过,况这班凶徒平日草菅人命,不知多少,实属死有余辜!”李名流道:
“据弟看来,此事实有无意存焉。盖胡惠乾屡次行强,伤毙人命,指难屈数,
必然恶贯满盈。鬼神差使他出来拦阻,故惹祸烧身,实属天欲收这班凶徒,
是以假手某等耳!我故云是无意也。再此次某等不肯将他拿办,则后来之祸
更无底止。这正是势不两立之理矣!”安福道:“所虑不妄,甚是道理。就
请两位商妥禀词,明晨劳驾亲会督抚,当面交真,更为机密,庶不致泄漏风
声,被众凶徒走脱。景升、名流齐道:“是极!兄可出去知会各友,不可闹
事。若胡惠乾再来吵骂,切莫理他,待禀准之后,再与他理论就是。”安福
闻言,随即出来安慰众人一番,着令静候,切勿性急生事。众友领命不提。
----------------------- Page 220-----------------------
第四十五回 白安福设坛恩建醮胡惠乾恃恶又寻仇
话说这部书前四集中是说李流芳中了榜眼,白安福、宋成恩中了进士,
用了侍卫,欲代锦纶打机房中人出气。因胡惠乾打死牛化蛟、雷大鹏、吕英
布等三人以后,虽有冯道德由武当山来报仇,怎奈五枚道姑与至善禅师交情
甚厚,且见方世玉弟兄与他母亲皆是心爱之人,故胡惠乾虽被冯道德踢伤右
手,他却用了仙丹神药将他医好,后又与冯道德讲情认错,暗赔牛、雷、吕
三家恤银数万两。冯道德知五枚本事利害,只得依允和事,然后各人回山。
其时,胡惠乾就该改邪归正,不必惹祸招非,奈他见五枚与冯道德俱走
广东一省,无人敢与他争行,就任意的打架凶殴,专与机房中人作对。那些
被打的人皆知他的利害,个个不敢回手,忍气吞声,已非一日。后来白安福
万分气忿,说:“我等皆是皇家子民,谁能让谁?他既明狠,我就暗地狠。”
便发愤请了几个教师,皆精通武艺的好手,每日在公所内学习武艺,学了一
年上下,居然各艺精通,却好那年乡试之期,他就将行中各店主请来说:“胡
惠乾如此作恶,我们本业中声名被他丧尽,同他用武,又打他不过。除非用
国法来治他,无如我们又是平民百姓,不能与朝廷官员来往,想来想去,只
有学武可以报他的仇,可以上进,倘能博得一两步功名,即可与官府来往,
我所以苦心耐劳学了这一年武艺,虽不能定取头名,也还可以将就应考。但
非捐纳武监,不能下场,是以将诸位同业请来,说明在先,非是我浪费公中
款项,却是为大众起见,在公款中拨些银两,为小生捐纳一个武监生,以便
今年下场乡试。”
那锦纶行众人皆同声说道:“难得白先生如此立志,莫说用这几两银子,
就是多用一千八百,能值几何?即如牛化蛟、吕英布以及冯道德三人,请他
们前来,先是三千一人,已是六千,后来到武当山又是六千。一共一万二千
银子,连来往盘川,酒席酬应,加之棺木等费,计共足有二万多银子,仍是
落在水里,气也不得出,仇也不得报,到今日仍然被惠乾这狗娘养的撒野。
今日你老人家如此,正是我们同业中福气。你老人家预备几时动身,我们大
众好来送行!”当时众口同声皆如此说,随即到捐输局代白安福缴了捐项,
取回宝收。过了两日,白安福摆了日期,就由公所内搬在教场一带,就近地
方居住,每日与宋成恩等跑马射箭,刻苦用功,恰好这年就中了武举。次年
进京会试,又中了进士,用了侍卫。适值陈景升、李名流、张正元、何文炳
等人中了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白安福就在京中约他三人将机房吃亏的
话说了一遍。他三人也晓得这段事故,大家就联名请假,奏明回籍,在锦纶
行建醮超度亡魂,陈宏谋与刘镛二位大臣,问明缘故,准其回籍行事,并颁
发文书与两广总督,请他札饬司道各地方官认真查察保护,不准胡惠乾再行
恃强蛮横。
白安福得了这件公事,自然欢喜非常。与陈景升等约定日期,仍然回省。
到了省中,那些机房中人俱来贺喜,个个说我们本业中也出了一个能人,居
然奉旨代亡魂建醮,加之白安福又将陈、刘二位大人行文到督抚札饬司道地
方官查察的话告知众人,说道:“这番不怕胡惠乾再怎样行凶,有了地方宫
前来弹压,他不能不畏王法!”就嘱令众人赶速起造神坛,挂灯结彩。一班
人听了这话,个个高兴,皆道:“这一次总要出气了!”那知胡惠乾却仍在
西禅寺武馆内教传徒弟,听说白安福由京内回来,大为热闹,公所内搭台起
造道场,挂灯结彩,预备超度亡魄,他就大怒起来。说:“白安福以为中了
----------------------- Page 221-----------------------
武进士,用了侍卫,就回乡如此热闹,眼中无人,不怕我去争斗,想必他与
我有意为仇!我偏要与他作斗!”次日,就带了一班狐群狗党的徒弟,到了
锦纶行公所里面,却值众人甚为高兴,自在那里铺陈一切,他就上去打了个
七零八落,随后高声喊道:“你们这班贱货,一两月不来寻找,你们就忘了
你胡祖宗的利害!现在白安福那囚囊的由京回来,不过中了武进士,就想在
太岁头上动土,要想建醮,也不来祖宗面前讨饶,就敢妄作妄为?今日祖宗
前来送个信与他,若定要建醮,只要他保得广东城内三年之内太平无事,没
有死人、失火的事故,祖宗就高抬贵手,让他一个初犯。不然,不怕再是什
么侍卫,只要在家乡父母之邦,也不能以官势欺人!听他怎么起造,祖宗总
要拆。他当时就将公所内物件打得于干净净,那些人多皆知道他的手段利害,
谁敢吃他的眼前亏?皆说:“是了!是了!现在我们白董事不在此地,等他
回来,我们将你这话告诉他便了。”胡惠乾说了这一番话,仍然回到西禅寺
那里,三德和尚听到胡惠乾今日又出去与机房中人作对,他就上前劝道:“古
人有言,话不可说尽,恶不可作尽,你已将牛化蛟师兄弟三人打死,也算报
得杀父之仇,雪了自己之恨。后来遇见机房人就打,即斗死在你手下也不知
其数,他们已是怕你极了。现在谁还敢与你争斗?此刻白安福超度亡魂,是
他们不能代同业杀仇,又不能令死者含冤地下,故此做这道场,与众人超度
阴灵,这也是不得而已之苦衷。你就随他便了。当真把人家闹急了,莫说我
们少林支派拳法精通,可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设若再来一个如冯道德师叔那
个本领,难道仍有五枚师伯前来救你?人总要放宽一着才好,所以气不可使
尽,话不可说尽,我劝你从此算了罢!”胡惠乾听了三德这番话,也觉有理,
居心也不想再去寻斗。
那知白安福被公所里的人跑到他面前,就将胡惠乾在公所内拆毁神台打
坏灯彩,以及保广东不能死人失火的话,全行告知白安福说道:“从前我们
皆是平民百姓,被着他欺负,无人给我们出气;现在你老人家已做了官,且
这事是奉旨办的,若再不在此时做个出人头的事,将这狗头如法究办,下次
更加撒野了。”白安福本来要在同行众人面前要个脸,偏偏胡惠乾又与他作
对。加之众人你言我语,当时脸上急得飞红,说道:“我若不将这狗头究治,
不但难见众人之面,我这武进士也是白中了。随即取了名帖,叫人将陈景升、
李名流及何、张二人一齐请来。不一时,众人已到。白安福已气哼哼的将胡
惠乾又来拆毁打斗的话说了一遍。道:“我在京时,就怕这厮不肯干休,特
地请你们大众看家乡之谊,为地方除害,连名具奏,奉旨回籍建醮,超度亡
魂。今日还未开建道场,已先被他得了个先着,全不把我们丢在眼中。若再
不以王法治之,那更不得了。故特将众人请来,以便做个禀稿,令人缮好,
明日我与大众一同去谒见督抚,将这话请他札饬司道府县,派人前来弹压,
谅陈刘二位军机大臣的公事已到本省了。”
陈景升也气忿不过,一齐答应道:“我等明日定与白兄前去,地方上有
这等凶徒,这还得了?若不早为除去,过后还要弄出大事。至禀稿,我们就
在此议论好了,请人代写,免得再为转折。”白安福见众人已允,甚是得意。
即叫人摆了酒席,请四个翰林饮酒。那些机房中人听见白董事与陈景升等人
议论,一个个皆感激不尽,说:“四位能如此出力,我辈机房中人皆要朝夕
颂寿了!”陈景升又谦逊一番,说:“皆为地方上起见,何必如此谦厚!”
说着,入席饮酒,文武翰林进士在席内斟酌了一会,散席之后,就请陈景升
主稿,以后给与众人观看,只见上面写道:
----------------------- Page 222-----------------------
翰林院庶吉士陈景升、武进士二等侍卫白安福等,为恶霸不法扰害地方,叩求捕获
究罪,以伸国法而安闾阎事。窃职等于上年见锦纶行机房公所,有牛化蛟等人被恶霸胡惠
乾恃强争斗,当场打死三人,后又将机匠打死一二十口,纠众械杀,通省皆知。只因各户
属畏其凶横,忍气吞声,自具棺木收殓,不敢报官追缉。职等见其沉冤不白,故于今岁进
京时,面禀陈刘两位军机大臣,缮呈奏牍,申奏朝廷,于回粤时在机房公所建醮超度亡魂,
此不过为死者超生,并不敢向生者出气,当蒙陈刘两大臣批准,代奏,并着在原籍建醮。
仍一面移知本省督抚,扎饬司道府县派差弹压等,因职等遵于回籍时在公所设坛建醮,乃
于昨日始将神坛筑完。该恶霸胆敢目无法纪,复行纠众拥入公所,打伤机匠多人,所有陈
①
设器具,毁折一空,似此不法,较强盗打劫为害尤甚。视人命如儿戏,视国法如弁髦 ,
若不据情缮禀,特恐酿成大事,火势燎原,不可向迩,为害非浅。叩求大帅俯念民害,札
饬所属严拿正法,以靖闾阎,而伸国法,实为公便。上禀。
众人看毕,说道:“究竟陈兄是翰林出身,笔墨与人不同,此禀不但缕晰分
明,且面面俱到,将国法民害、以及原被告实情劣迹,皆呈明纸上,大约这
禀进去,任你甚人,总要准情照办的。”众人谈了一会,便请人缮写,以便
明日同去面呈。那知早被胡惠乾晓得,闹出一件大祸来。不知后事如何,且
看下回分解。
① 弁髦——弁,黑色布帽;髦,童子眉际垂发。古代男子行冠礼,先加缁布冠,次加 皮弁,后加爵弁,三
加后,即弃缁布冠不用,并剃去垂髦,理发为髻。因以“弁髦”喻弃置无用之物。
----------------------- Page 223-----------------------
第四十六回 说闲言机匠起祸 夸武艺恶霸兴兵
话说白安福与陈景升等将禀稿作成,预备明日上院面呈。当晚陈、张、
何、李四人也就各自回家。那机房中也非安分之人,平时被胡惠乾敲打,虽
他可怜,此时见白安福众人代他们出气的,登时就得意起来。捉风捕影,添
盐加醋的,乱说一阵。等他们五人去后,就三个一堆,五个一块,到了街上,
逢人便道,只知我们这几时吃胡惠乾狗娘养的苦,可知现在我们业中也出了
能人,硬铮铮的代我们本业出气么?那些人听说,也疑惑真有个出色惊人的
能人。当时就问道:“你们业中究竟出了何人,有这样脚力与胡惠乾作对?
想必这人本事还比那冯道德更狠了?你们快说,好代你们欢喜。”机匠见这
些人又如此高兴,便把白安福如何奏明在案,回籍建醮,以及今日又被胡惠
乾厮打,现在请了陈景升做了禀稿,以便明日到督辕投递的话,说了一遍。
那人也就恭维了一番,说你们从此要出头了,不怕胡惠乾再利害,也不能与
军机大臣及督抚为难,机房中以听他这样说,更是眉开眼笑,说:“你明日
到督辕里看胡惠乾吃苦,到了临时,他就再求饶些,叫我们业中人祖宗,立
下交单来,世世代代做我们子孙,那时都不饶他的!只恨他太恶了!”
诸如此类,你在这条街上说,他在那条街上说,总是抓肉望脸上放,以
为自己机房内人都是利害的。那知隔墙有耳,他们多是要面子的话。谁料胡
惠乾的一班徒弟,晚间也在街上闲逛,惹祸招非。恰巧日间胡惠乾又打了机
房中人,这些徒弟格外街谈巷嚷,说我家师父怎样利害,现在又把机房公所
的神坛多拆毁了,打伤多少人,连一个回手的皆没有。非是我门夸口,广东
除了我师父,谁敢如此?我们投在他门下,那敢有人欺我们这些徒弟?正在
夸他师父的本事,可巧遇见个刻薄嘴,在旁边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倒
是不摆架子的好!打量我们不知道,将这话来吓谁?人家用的缓兵计,你们
还不知道,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禀帖已经做好,专等明日到督抚衙门
里投递,请官治罪,眼见得死在头上,师父倒要断头,徒弟还在这里说嘴呢!
你道可笑不可笑?”这班人被这刻薄嘴说了这些冷话,如何忍得下去?登时
反过脸来骂道:“你这杂种王八羔子,老爷师父要断头,你在那里听来的,
好好说过证据来,老子同你没事;若不说出来,就一拳先将你这杂种打死,
看你胡说不胡说了?”那人被他说话,打急只得说道:“你不要在此撒野,
你到前面巷子里听去,他们还在那里说呢。”这个徒弟听说如此,也就半信
半疑,说道:“如果不确,回来再同你算帐!”说着,转身走到对过巷内,
果然一丛的人在那里谈论。
这个徒弟因一人势孤,不敢上前争斗,低着头气冲冲的就跑到西禅寺,
寻着胡惠乾说道:“师父,我们这个地方不能住了!少林的威名被这班机匠
丧尽,还有什么脸在此地?”胡惠乾生性不伯,人用激工一激他,虽刀里火
里,总要去走一回。说道:“你这人好胡说,在机房公所出的那口气,你还
不晓得?现在又听谁的话,如此来说?”这徒弟就将街上听的话说了一遍,
胡惠乾已气得目瞪口呆,这人还未走开,接着又进来两个,皆如此说。胡惠
乾那里容得下去?登时要就前去找他。这班徒弟上前说道:“师父,不要如
此性急,此刻前去,他们已经散去,最好明日等他们到会馆聚齐的时候,师
父前去,那时一个走不了,便将他这班人打死,看是谁利害?”胡惠乾听了
说道:“话虽有理,只是又令我多气一夜!”众徒弟也不回去,各人就在西
禅寺住宿,三德和尚听了这话,也是动怒道:“我已解劝下来,免得仇越结
----------------------- Page 224-----------------------
越深,他们又如此胆大,这就不能怪我们手毒了。”当时也是怒冲冲的回转
方丈,一夜无话。
次日,白安福因要与众人同上督辕,天方明亮就起来到了会馆,专等陈
景升等人前来。不多一会,众人已到,各人入座,用了点心,随即唤了轿夫,
复将昨日所缮禀稿看了一回,揣在怀中,方要起身上轿,急听门外喊叫不止。
远远的听人喊道:“我们快走罢,不能将命与他拚呀!”话犹未了,早有看
门的人跑进里面,向陈景升等人说道:“不好了!请你们快躲起来,你们俱
是文墨人,不必同他争斗。胡惠乾现在已带了徒弟打进门来了。”陈景升等
一听,才要起身望后面逃走,早见胡惠乾如凶神一般,带者如狼似虎的徒弟,
冲进门来,一眼看见白安福,骂道:“你这打不死的王八羔子,倚着你中了
进士,回来就眼下无人,还要想断老子的头,老子今日就来看你怎样断法?”
说了,跑上来就把白安福擒过来,就要望门外跑,居心想到大街上丢他的脸。
此时陈景升与李名流等人,早趁着大闹的时候,躲到后面去了。一个个面如
土色,浑身发抖,说道:“只听见他们说胡惠乾利害,今日见了,真是话不
虚传。”
不表他们在里面躲藏,再表白安福被胡惠乾擒过来,欲望外跑,早有那
班机匠见了这样,晓得出去没有好讨,赶忙一个个上前说道:“胡大爷,你
请放手,有话说话,何必如此动怒。果真是他不好,然后再打不迟;有你大
爷如此本领,还怕他跑了不成?”胡惠乾见这班机匠如此说法,心上想到:
“我昨日来时,他们本来就低头,怎么晚上忽然就变了。莫要我那些徒弟造
言生事,叫我来与他们争斗,好代他们争面子?这事倒要细细查点,不如将
他放下,说明白了,看他怎样!”随即将白安福望地下一摔道:“我昨日来
此是怎么说的?叫这杂种保我广东省内一年之内平安无事,就准你们建这道
场;你们这班人也是答应,为什么我走之后,倚势欺人,将官来吓我?约人
递禀帖,想断我的头,既然如此,老子就送来与你断,看你可认得老子?”
说了,又要上来,那些机匠深怕白安福要吃大苦,内中有两个会说话、胆子
大的,赶忙上来说道:“原来你老人家听了这个闲话,怪不得如此气法?但
我会馆内真不敢说这话,必是有人与我们作了对,晓得你老人家本事好,有
心胡言乱语,撮弄你老人家前来厮打,就在旁边着闲,你想我们如敢同你老
人家作斗,昨日来时,我们倒不求你老人家了。你不信,现在白先生正请了
几位陪客,打发我们去请你老人家,说昨日多多罪欠,晓得自己冒失,未曾
先到你老人家那里打招呼,特地备下酒席赔个不是,你看厨子已经来了,担
子还歇在门口。”
胡惠乾被这人说了一番好话,气已平了一半,回头果见门口放着两担酒
席,不敢进门,你道这酒席是那里来的?正是白安福叫来准备与陈景升上衙
门之后,回来吃的,却遇胡惠乾前来一闹,酒席挑来到了门口,不敢进来。
这个机匠机灵,借此说了一番鬼话,胡惠乾此时说道:“你们不必用这鬼话
谎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那徒弟向来是不会说谎的,老子既来了,
谅想不得空拳,先尝我两下再说。”说了,举起手就将白安福翻倒,伸开蒲
扇手,左右开弓,两个嘴巴,早听白安福哎唷一声,口中早吐出血来。机匠
看了这样,深怕再打,赶忙来道:“胡大爷,你可高抬贵手,打人不妨事,
却要打得服。人家一团的好意,想赔不是不能,反因此被打,你老人家说,
令徒听见人说的,请令徒将说的人寻来,三面对证,真假就知了。真的,听
你老人家处治;若是假的,不但你老人家被他骗,不能饶这狗娘养的,就是
----------------------- Page 225-----------------------
我们这班人,除却服你老人家,其余任什么人,也要将他打个七死八活。”
胡惠乾听了这话,就叫昨日晚上说的那两个徒弟指出人来,那两个徒弟本是
在街上听的闲话,也认不得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去寻?急了半天,说道:“我
们明明听见的,师父不要听他赖!”这些机匠见他说不出人来,赶忙又说道:
“大哥,君子成人之美。古人说的好,低头就是拜,我们已经如此陪小心,
若你老哥再在令师前讲我们的坏话,怪不得胡太爷生气,只是今番打得冤枉,
请你老人家松手罢。”胡惠乾见徒弟交不出来,果然自己冒失,将他打冤枉
了,说道:“多是你们无是生非。从前结下仇来,他们也不如此说法;现在
我既来了,你们也该晓得,不能不把面子给我的。要我不打容易,只要白狗
头在这会馆门口磕四方头,说我白安福从此安分,再不与胡太爷作对,这就
饶了他;若是不肯,无论冤枉不冤枉,只要老子打得兴起,生死也不知道。”
众人听了这说,不知白安福肯磕头否,旦看下回分解。
----------------------- Page 226-----------------------
第四十七回 递公禀总督准词 缉要犯捕快寻友
话说胡惠乾叫白安福在会馆门口磕四方头,方才罢休。众机匠见他已经
改口,只得又上前说道:“胡大爷,今日被你这一阵恶打,已是冤枉。人人
有脸,树树有皮,何必还叫他在门外现丑?你老人家这威名有谁不知?何必
定要如此?由我们大众谢个罪罢!”说了上来三四个人,将胡惠乾拖了过去,
这里白安福已是气得目瞪口呆,见胡惠乾放了,便走过几个人来,将他送往
后面去了。外面胡惠乾还是大叫大骂,又经众人连连作揖赔罪,才把他弄了
出去。这里众人见他已走,大家抱怨道:“咋日究是谁人在外面乱说,被他
的徒弟听见,闹成这个样子?”那些乱说的人,听见这个风声,久已躲到别
处去了。白安福在后赶上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这里全无天日,岂不造
反么!他既将我打伤,我此刻就到辕门,看制宪如何说法?”陈景升道:“去
总要去的,倒是叫人出了看看,胡惠乾那里去了?可有人在此地,莫要再被
他得个现的法。”众人都说有理。早有三四个人跑了出去,回来说道:“他
们已经去远了,要去趁此去罢。”三人一听,只得又将轿子唤来,三人乘轿
来至辕门,叫人拿了治晚生的帖子投递进去。
原来两广总督姓曾,名必忠,此人也是个翰林出身,平生疾恶如仇,十
分清正。当时家人呈上名帖,说新科翰林侍卫共六人,皆至辕门求见,说有
地方上要话面禀。此时曾必忠早已得着军机的公事,因绅士尚未禀上来,故
未札发。此刻见陈景升同白安福来拜,吩咐有请。家丁领命出去,陈景升虽
是京官,但因本籍的督抚,不敢由正门而入,众人皆在大堂口下轿,向暖阁
穿进里面,家人引入花厅,早见曾必忠衣冠齐楚,站在堂口,笑脸相迎。陈
景升见了,走上一步,彼此行礼已毕,两旁设了坐位,送了茶然后大家坐下。
陈景升先说道:“晚生等由京回籍,理应早赴辕门谒见。适因俗冗纷繁,有
疏礼貌,罪甚,罪甚!”曾必忠也谦逊道:“诸公玉堂清贵,老夫早想趋贺,
因未知诸公已否荣归,是以稍迟,歉仄之至!”说毕,又向李流芳、张、何
二人挨次谈论。到了白安福面前,因他是个武进士,虽然用了侍卫,却比不
得陈景升等清贵。乃问道:“白兄高居金榜,武艺超群,令人可羡。”
白安福本是个机匠学武,又是改行,今虽用了侍卫,见了大人先生,总
有些不脱俗言语,也就接大人上来。见曾必忠奖誉他几句,也不知如何是好,
急了半会,方才说道:“不敢,不敢!”本来被胡惠乾打了两个巴掌,已是
红肿不堪,此时答不出话,又一急,脸上格外绯红。把那个肿的地方都发出
亮光来了。曾必忠向他说道:“白兄如此气概,将来必专阃戎行。你看脸上
如此光彩,可见就是预兆,可贺,可贺!”白安福见如此夸奖,实在不安之
至。陈景升与李名流听见这话,又将白安福瞧了一眼,彼此实在好笑。胡惠
乾打了他两下,肿到如此地步,还说他好气概,若再打两下,连眼睛肿起来,
那还更好看呢!此时白安福见众人皆谈闲话,不说正文,自己也就顾不得无
耻了。接着说道:“大帅奖誉晚生,晚生脸上并非是光彩,却是红肿。”曾
必忠诧异道:“白兄何以如此,请道其故。”陈景升见问,趁着说道:“晚
生等今日前来,一则为大帅请安,二则为地方上有一恶霸,此人姓胡名惠乾,
乃是少林寺恶僧的徒弟,拳棍十分凶勇。前已打死十数人命,是以晚生等在
京联名具奏,蒙陈、刘两军机批准,在原籍建醮,并请大帅札饬下属,一体
弹压。想这公事,大帅处谅早得着了。”曾必忠听说,急忙答道:“老夫于
前日已经接到此件公文,既诸位为地方起见,即请照办便了。”白安福道:
----------------------- Page 227-----------------------
“晚生固已奉旨准办,故而回籍后就招呼人在会馆起造神台,不想胡惠乾目
无法纪,胆敢将神台拆毁,将晚生殴打,是以晚生等前来面禀,叩求大帅恩
裁!”说着,就在身上取出禀帖,递了上去。曾必忠开展一看,说道:“这
胡惠乾如此不法,地方受害不浅,府县竟不通报上来严拿究办,实属疲玩已
极!诸位先请回去,老夫立刻飞饬州县,派捕查拿。一面派差在会馆弹压便
了。”陈景升等谢道:“大帅如能照此办法,不独晚生等感激,即广东全省
百姓也沾德惠了。”曾必忠谦逊一番,然后众人告辞,不提。
且说曾必忠见众人去后,当即传了广州府陆树云、南海县王有量两人前
来,先将军机的来文与他看过,然后又将陈景升等人所具禀状交他带去,从
速施行。陆树云回了衙门,又将番禺、顺德两县令传来。番禺乃是曹永森,
顺德就是严武城。三首县得着这件公事,明知胡惠乾是著名的恶霸,虽在境
内,却是不容易拿获。且西禅寺仍有他一班师兄弟,皆是武艺高强,一经举
动,恐怕捕快亦无能为力。只得各回衙门,将所有的马快皆传集一处,分一
半在机房会馆巡防、弹压,一半在西禅寺侦伺,如见胡惠乾将他拿获,赏银
五百两,另有功牌奖誉,务必缉获到案,不准松懈。
各捕快接了这堂谕下来,虽然是三县的人,却皆通气的。其中有个极好
的快头,其人姓方名魁,两臂有四五百斤的勇力,那拳棍功夫,在广东省内
公门中,也算推他第一。手下各捕快,不是他的徒子,就是他的徒孙,众人
因他武艺好,年纪大些,俱尊他为班头,一切事务皆听他主使。当时接下这
件公事,众人因问他如何办法,方魁道:“这事上院衙门虽然紧急,但须把
脚跟站妥,方可行事。我听说胡惠乾,他以前也非歹人,因他父亲被机房中
人打死,所以他立志投入少林,习了这一身武艺,此刻机房中人打不过他,
故想出这的主意。我们虽可要代他出力,但是他们也要谢谢我们的劳,方可
行得。你们在此守等,我先去一趟,看是如何说着。”别了众人,立刻来了
锦纶行会馆门口,见陈景升等轿子还在那里,晓得此时还在那里。进了会馆
向门丁说道:“老哥,请你上去同陈老爷回一声,说我是南、番、顺三县的
快头,面见老爷们,有要活动问。”那看门的老头子听说快头两字,知是陈
景升等人到督辕去过,所以县里就差人前来弹压,急忙起来到了厅上,向众
人禀明。白安福听说,忙道:“叫他进来!”
那人答应出去,领着方魁到了厅口,向众人请了个安,站立一旁,说道:
“小的叫方魁,奉三位首县大老爷命,招呼带领众人捉拿胡惠乾的。请诸位
老爷示下:还是单在此门口巡防保护,还是带人到西禅寺去。”陈景升道:
“本来公事上招呼府县,一面派人缉获,一面弹压,理应依着公事,当差为
何反来动问?”方魁见陈景升抱定公事两字,忙笑脸回道:“老爷的明见!
小的等人虽然充当差役,但这件案非若寻常凶手可比。胡惠乾的手段,这会
馆里是知道的。人不多,手段不好,也不能前去。若仅在此弹压,这点饭食,
小的还报效得起。若再分头寻获,必得用厚聘请人同小的等前去,就这二层,
望诸位老爷恩典!小的虽有差遣,只是没有这厚聘。”陈景升还未开口,白
安福被胡惠乾糟蹋了两次,恨不得立刻捉了他来消这口气,忙道:“这事也
难怪,你究竟要多少银子为聘,你快快说来,好给你前去!”方魁见他已经
答应,乃道:“要聘这人,非三千银子不可。随后果能拿到,还要三千谢劳,
这就是六千。其余小的们手下人,听凭老爷们赏赐便了。”白安福道:“这
也是件小事。”说着,就在身边取出一张银票,交给方魁,道:“你此刻就
去,过后总不难为你的。”方魁接了过来,打了个千儿退出。
----------------------- Page 228-----------------------
你道方魁是假的么?实在他一人知道胡惠乾的利害,不敢单去。因吕英
布有个好朋友姓马名雄,其人与吕英布是生死弟兄。当初英布未曾学武时,
与这人比屋为邻,彼此性情相合,就拜了异姓弟兄。随后英布到武当山冯道
德那里学武,他就到四川峨眉山白眉道人那里学武。两人不忍相别,立下交
单,现在欲夺一方,习练武艺,他日名成之日,务必患难同扶,福禄同享。
后来吕英布在水月台被胡惠乾打死,他还在四川未曾接得此信。方魁也是白
眉道人的门徒,本领却不及马雄。心想:要捉胡惠乾,必须把他请来,方可
稳便。主意想定,回到班房,将这话与众人说了。次日大早,复行找了牛化
蛟的儿子牛强,说代他去请马雄为他父亲报仇,约定同去,路上有个伙伴,
牛强自然情愿。两人商议妥当,又到会馆里,向白安福说知,请他们稍缓半
月二十天,再行起造醮坛,免得胡惠乾见我们不在此地,又来寻事。白安福
也就答应。到了第三日,方魁与牛强前往四川不提。
再表圣天子在金华府结断了张禄成一案,与陈景升、李流芳别后,便同
周日青往浙江而来。这日到了杭州省城,择了个福星照的客寓住下,闻说天
竺山同西湖两处景致极佳,次早起身,用过点心,与日青两人预备到西湖游
玩,那知这一去,又引出许多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29-----------------------
第四十八回 印月潭僧人不俗仪凤亭妓女多情
话说圣天子与周日青两人出了福星照的客寓,问明路径,来到西湖。只
见一派湖光,果然是天生的佳境。行不多远,有座丛林,上写着一方匾额,
乃是“三潭印月”四字。圣天子与日青说道:“可见人生在世,总要游历一
番,方知天下的形势。若非亲目所睹,但知杭州西湖胜景,却不知美景若何?
地势若何?岂非辜负这名湖的绿水?”
两人站在庙外,远远见那湖光山色,果然一清到底。圣天子说道:“怪
①
不得从前苏东坡题句有云:水光潋滟 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非亲到此
地,那知这湖光所以好、山色所以奇的道理呢?”日青听圣天子如此说法,
也就抬头去看,见这湖面有三十里宽阔,三面环山,一碧如玉。适当昨夜小
雨将山洗得如油一般,一种清气直对湖心,彼此相映,任你什样俗人到此,
也是神清气爽。
两人观了一回,步进印月堂的方丈,早有知客和尚出来迎接,邀入内堂
坐下。早有人献茶。日青向和尚问道:“上人法号?今日得晤禅颜,实深欣
幸。”和尚连称不敢,道:“僧人名叫六一头陀。”圣天子听他说出这两字,
忙笑道:“闻其”名即知其人。可见法师是清高和尚,不比俗僧丘动的,但
不知法师何以取这‘六一’两字?当日欧阳修为扬州太守,修建平山堂住址。
遥望江南诸山,拱揖槛外,湖楼,无事即使居楼上,因自称 ‘六一居士’。
这是当日欧公的故事,和尚今日亦用这两字,谅必也有所取了。”和尚道:
“檀越所见不差,但欧阳公起这别号虽在扬州,此地却也有一处胜迹,不知
檀越可晓得?”天子、日青道:“我等初到此地,倒还不知。和尚既有用意,
何不明道其详,好去游览?”和尚道:“这湖西有座孤山,山上有口泉,与
①
扬州平山堂茆 五泉仿佛,从前苏东坡常到此地汲水煮茶,品这泉水的滋味,
却与第五泉不相上下。因慕欧公为人,乃当时的贤太守,适又在此品泉,所
以命名取义,起了个 ‘六一泉’三字。僧人因欧、苏二公专与空门结契,曾
记东坡诗云:白足赤髭迎我笑。又与道通和尚诗云:为报韩公莫轻许,从今
岛可是诗奴。当时虽是戏笔,可见出家人也有知文墨的,不能与酒肉僧一例
看待。僧人虽不敢自负,却也略知诗赋。又因俗家也姓欧阳,故此存了个与
古为徒的意思,也就取名叫六一头陀。”
圣天子听他说了一大篇,皆是引经据典,一点不差,满心欢喜,说道:
“原来是这个用意,但不知这六一泉现还在么?”和尚道:“小僧因此取名,
岂肯听其湮没?檀越既肯赐顾,今日天色尚早,可先叫人将泉水取来,为二
公一品何如?”天子道:“如此,则拜惠尤多了!”说着和尚即叫人前去。
这里又谈论一番,甚是投机。和尚见他二人虽是军士打扮,那种气概却是与
人不同。心下疑道:“这两人必非常人,我同他谈论这一会,尚未询及姓名,
②
岂不当面错过?”因说:“檀越皆才高子建,学媲欧苏,僧人有幅五言对联,
敬求檀越一书,以充禅室,不知可蒙赐教否?”此时天子已是高兴非常,本
来字法高超,随口应道:“法师如不见弃,即请取出,俾高某一书。”和尚
听了,即在云房里面取一幅生纸五言对联,铺在桌上,那笔墨多是现成,因
① 潋滟 (liànyàn,音练艳)——形容水光流动。
① 茆 (máo ,音毛)。
② 欧苏——唐宋八大家之欧阳修、苏轼。
----------------------- Page 230-----------------------
时常有人在此书画。天子取起笔来,见门联上是“云房”两字,触机写道: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虽只得十个字,那种圆润飞舞的魄力,真是
不可多得。和尚见他联句写毕,上面题了上款“六一头陀有道”,下面是“燕
北高天赐书”。写了递与和尚,和尚又称谢一番,复向周日青问道:“这位
也姓高么?”日青道:“在下姓周名日青,这位却是干父,因往江南公差,
从此经过,特来一游。”此时六一泉的水已经取来,和尚就叫道人取上等茶
叶烹了一壶好茶,让二人品了一回,却是与扬州平山堂第五泉的水相仿,天
子因天已过午,加之腹中又饥,就在身边取出一包碎银,约有五两多重,作
为香仪。和尚谦逊一番,方才收下。
两人告辞出了山门,复行绕过湖口,来到大路。只见两旁酒肆饭馆,不
一而足。那些游玩的人,也有乘船的,也有骑马的,仍有些少年子弟吹弹歌
舞的,妓女翩翩,一时也说不尽那热闹。天子到了前面,见有一座酒楼,上
面悬着金子招牌是“仪凤亭”三字。见里面地方极大,精美洁净,就与日青
走进,在楼上拣了付座头坐下。当有小二上来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
随便小酌?”日青道:“我们是随便小吃,你店内有什么精致酒肴,只管搬
取上来,吃毕一齐给钱与你。”小二答应下楼,顷刻间,搬上七八件酒碟,
暖了两壶酒,摆在面前,说道:“客人先请用酒,要什么大菜,只管招呼。
小人不能在此久候,仍要照应别桌的客人,请你老人家原谅。”天子见小二
口话和平,说道:“你去你的,我们要什么喊你便了。”两人就此上下坐定,
你一杯,我一杯,对饮起来。
忽见上首一桌拥了五六个妓女,三四个少年人,在那里猜拳。内有一个
妓女,年约二八光景,中等身材,一双杏眼,两道柳眉,雪白的面儿,颊下
徽微的红色,晕于两旁。虽不比沉鱼落雁,也算得闭月羞花。那些少年都在
那桌上歌弹欢笑,却不见他有一点轻狂体态。就是旁的妓女勉强猜拳饮酒,
也不过略一周旋,从不自相寻闹。天子看了一会,暗道:“这妓女必非轻贱
出身,你看这庄重端淑颇似大家举止。只可怜落在勾栏之中,岂不可惜?”
正在疑惑,忽见另有一妓将他拖在下面桌上,低低说道:“你们那件事可曾
说好么?你的意中人究竟肯带你出去否?”这淑女见问,叹了一口气道:“姐
姐你不必问了,总是我的命苦,所以有这周折。前日那老龟已经答应说定五
百两身价,你想他一个穷秀才,好容易凑足这数目前来交兑,满想人银两交,
那知胡癞子听了这个风声,随即添了身价,说把一千两。老龟见又多了一倍,
现在又反齿不行了。他现在如同答病一般,连茶饭皆不想吃,这些人要他同
来,也都不肯。我见了他这种样子,焉得不伤心!因众人要代我两人想法,
不得不前来应酬。我看这光景,也想不出什么法来,就便大众出力,也添五
百银子。若小胡再添一倍,还不是难成么?弄来弄去徒然将银子花费,把我
当为奇货可居,我现在立定主意,如老龟听众人言语,松了手,无论一千五
百,还可落点银子;若是拣多的拿,不肯轻放我,姐姐,我同你说的话,我
虽落在这大坑里,出身究竟比那些贱货重些,我也拚作这条命,尽个从一而
终罢了。小胡固然不能到手,老龟也是人财两空。他此时还在我那里等信,
你想想看,好容易遇见这个人,又遭了这番磨折,这不是我的命苦么!”说
着眼眶已红,早滴下几点泪来。那个妓女见他如此,也是代他怨恨,说道:
“你莫向这里想,看他怎样说,总要代你想个善处之法。”说毕,两人又到
那张桌上,向众人斟了一回酒,那个妓女望春一个三十多岁少年说道:“你
们今日所为何事?现在只管闹笑,人家还在那里听信呢。我们这一位已是急
----------------------- Page 231-----------------------
煞了,你们也看点情份,究竟怎样说?”众人被他这句话一提,也就不闹,
大家侃侃的议论了一会,只听说道:“就是这样说,他再不行,也就怪不得
我们了。难道人就被他占住不成?”众人又道:“如此极好,我们就此去呢!”
说着,大家起身。携了妓女的手,下楼而去。。
天子与日青听得清楚,心下已知了八九分。说道:“这姓胡不知是此地
何等样人?如此可恶,人家已将身价说定,他又来添钱,我看这妓女颇不情
愿。先说什么穷秀才,后说什么胡癞子,这两个称呼,人品就分高下了。”
日青道:“我们问问店小二就晓得了,看是那院子里的,如可设法,倒要出
点力,我看这女子倒不是个下流。”二人正说之间,小二已端了一碗清炖鸭
子上来,日青问道:“适才那桌上一班妓女,是那个院子里的?离此有多远?”
小二道:“客官是初到此地,怪不得不知道。这里有个出名的院子,叫做聚
美堂,就在这西湖前面一里多路,有个福仁街,这街内第三家朝东大门就是
聚美堂。凡过往官商,无不到那里瞻仰瞻仰。方才在这边谈心的那两个妓女,
一个叫李咏红,一个叫蒋梦青,皆是院内第一等有名的妓女。不但品貌兼全,
而且诗词歌赋,无一不佳。就是一件,不随和寻常人。任他再有钱,他也不
在眼内,现今这李咏红新结了此地一个秀才。叫徐壁完,却是个世家子弟,
听说文才极好,家中又无妻室,李咏红即想随他从良为室,前日已经说定身
价,不知何故,又反齿不行,被胡大少爷加价买去?现在这些人皆是徐壁完
的朋友,不服气,一定要代他两人设法,我看是弄不过胡家的。胡家又有钱,
又有势,地方官皆听他用。徐壁完不过一个秀才,有多大势力?”天子听小
二说了这番话,忙问道:“这姓胡的究竟是谁?”不知小二说出何人来,且
看下回分解。
----------------------- Page 232-----------------------
第四十九回 夺佳人日青用武 打豪奴咏红知恩
话说小二将李咏红的原委说了一遍,日青问道:“究竟这姓胡的是此地
何人?如何这么有势?”小二道:“客官不知,这姓胡的他老子从前做过甘
肃巡抚。叫个胡用威,生性贪酷。后来在任上贪贼枉法,被京城里御史知道,
参奏上去,皇上勃然大怒,就将他革职,永不起用。他得了这个旨意,就由
甘肃回转家乡,争奈他赚银太多,回来就连阡带陌的买了几万良田,就在家
中享福,地方官因他有许多家财,凡到每年办奏销时,钱粮不足,就同他借。
他又因自己是革职人员,怕人看不起,乐得做人情。官要多少就借多少,等
到下忙,官又还他,次年春天又借,如此措办,已非一年。官因占他这大情,
无论他的佃户欠了租,竭力代催,一毫不得缺少。即是这杭州城内再有大面
子的人,只要得罪这胡用威,地方官也是帮着他说话的,所以无势力的人,
见他如见鬼一般,万不敢与他争论。他的儿子就是方才李咏红说的那个胡癞
子,见他父亲如此行为,他就格外为非作歹,终日寻花问柳,无所不为,见
人家有好女子,任他什么人家的,总要想出主意来顺了自己的心意。否则,
不能动抢,就是说人家欠他家的钱,请官追缴,闹到终局,总是将人抵钱。
平日在这一带酒馆内,天天闹事,吃了酒席不把钱也就罢了,还要发脾气,
摔碗碟,我们也不敢与他争论,只好忍气吞声。我看他总有一天报应,这样
凶恶太利害了。现在因李咏红被众人抚住,晓得动武不行,故而用钱压人。
只要鸨儿一答应,他就抬人,随后银子还不知道在那里付呢。聚美堂龟头现
在贪多,到后来就要吃苦了。只可怜李咏红遇了这种人,怕要自尽的。你们
两位客官未见过这胡癞子,既癞且丑,莫说李咏红这种美人,就是干净的猫
狗,也不肯跟他的。”说着,旁边桌上又喊添菜,小二只得跑到那边照料去
了。
圣天子与日青说道:“我道谁的儿子,原来是胡用威这匹夫之子!从前
本来是格外施恩,免他一刀之罪,那知他在此地仍是如此作恶,这样纵子为
非,若不将他治罪,何以除地方之害?”日青道:“干父且先饮酒,店小二
的话,也不能全信。我们吃了酒,再到寓处内歇一会,然后到聚美堂去看看,
好在聚美堂离我们客寓相隔不远,从前不知道,所以未留神,此刻既晓得便
可叫客寓内的人将我们送到堂子里游玩一会,顺便打听打听,如李咏红被那
秀才带去,也就罢了,免得再生事端。若胡癞子果真蛮横,然后与他争论不
迟。”圣天子听说,也是有理,就随便用了些饭,又叫小二打了手巾,擦脸
已毕,日青算了酒钱,会帐已毕,二人下楼,直望福星照客寓而来。行不多
远,只见一撮人拥着一个女子而来,嘴里说道:“你这人好不知好歹,我家
公子好意要你,花了许多银钱,将你赎出这火坑,别人求之不得,你还嫌好
怨恶的,此时不去也要去的!你母已经将卖身纸早立下了,还怕你跑去不成,
我看你快些去罢,从前有轿子与你坐,你不坐,也不能怪我们了。”说着,
一个吆喝,将那女子横抬起来,望前就跑。
日青便上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仪凤亭的妓女李咏红。只见他
嘴里骂道:“你们这班狗奴,撮弄得主人做得好事!要想我从他,就便他死
了,来世为人,总是未必。也不想姑奶奶是谁?我与他拼着这条命便了!”
日青听道这番话,知道是胡癞子的家人来劫李咏红。到了此时,不由气望上
冲,便分开众人,上前喝道:“你们这班狗才,全无王法,这样青天白日,
敢在街上抢劫女子,我看你们早早放下,免汝等一死;若再胡行,老爷虽可
----------------------- Page 233-----------------------
饶你们的狗命,咱这两个拳头是不肯饶的。”说着,将众人一分,已推倒五
六个。还有十多个人拖住李咏红,皆被日青上去两边一推,倒在下面。不由
的,大家把咏红放下,转身向日青骂道:“你这强人,是那里来的?我家公
子买妾与你何干?要你前来阻挡?岂不是白讨苦吃么!你若识财务,快赔个
不是,各人走各人路;若再这样横行,访访我们公子是谁?怕你两腿作贱,
讨板子打!”日青听见这话,那里容耐得下?即抡起两拳,向着众人乱打一
阵。那些家人起先还动手动脚,声称捉人,不到一刻工夫,破日青几拳一打,
早是头青眼肿,没命的逃走去了。还有几个腿脚慢的,已被打伤,睡在地下。
圣天子见日青将人打散,便上前向李咏红问道:“你这女子,究竟是何
人家出身?方才在仪凤亭已知道你这缘故,胡癞子你既不肯从他,他是一个
恶少,必不甘心。此时这班家奴打走,稍停一会,定然复来。你在此地总是
不妙,不如跟到我寓处稍坐。现在徐壁完到那里去了?让我叫人寻他来,将
你带去,方为稳当。若在这里,终是不妥。”李咏红见他二人如此仗义,便
含泪谢道:“奴家乃是前任秀水县吴宏连之女,因父亲为官清正,所以临终
一贫如洗,只剩奴家与母亲二人。前数年,母亲已死,勉强将衣物典卖,买
①
棺入殓。因有一姑母在金陵,拟想前去投亲,奈不知路径,被乳媪骗至此地,
售与聚美堂为妓。奴家几次自尽,皆遇救不死。近来遇见此地徐公子,其人
也是世家子弟,乃祖乃父,俱身入翰林,只因家道清寒,苦耕度日。一日,
为朋友约至聚美堂饮酒,奴家见他品学俱优,加之尚未授室,是以情愿委身
②
相从。满想离此苦海,不料鸨母重利要身价银五百。徐公子本是寒士 ,那里
有此巨款?后来各朋友凑集此项,以便代交。那知这胡姓无赖,见奴家有几
分姿色,便与鸨母添价,愿给纹银一千。方才奴家在仪凤亭回来,他已先兑
了五百两,鸨母也不问何人,即将卖卷书好,逼令奴家相从。奴家实不甘愿,
所以这班如狼似虎的家奴前来啰唣。今蒙两位恩公搭救,真是感激不尽了。”
说着就拜下去。日青道:“你不必如此,目今依我们说的为是,且到客寓坐
一会,想那里人总要复来的。”李咏红见说,只得跟着进了客寓。日青问了
徐壁完的住处,就去寻找。
那知他去未多时,早听客寓外面人声鼎沸,说道:“这两人是在这里面,
莫让他走了!我们进去先将李咏红抢出,然后再将那两人捆送到官。”圣天
子见这个情景,知是前来报复,就将李詠红望客房里一送,自己站出房门外
面骂:“你这班混帐狗才,方才打得不够,现在又来寻死!我在此间,谁敢
上来?”那些人见一个京腔大汉拦在门口,说道:“你这人好大胆,你明明
在半路抢人,还说我们不是,莫要走,吃我一棍!”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
家人,拿了一条木棍,向里面打来。圣天子见他动手,不由的无明火高起三
丈,怒气冲天,提起左腿,早把那人踢倒在院落以内。那人高喊道:“你们
众人全行进来,这人在此动手了!”话犹未了,外面又来了七八个大汉,蜂
拥抢进,皆被圣天子拳打脚踢,倒在地下。开客寓的主人见闹了这样大祸,
连忙上前作急,说道:“高客人,你是过路人,何必管这闲事?你一怒是小,
我们可要吃苦了。这些人不好惹的,他的主人在此地谁不怕他?出名叫胡老
虎,你将他家人打得如此,如何是好?”圣天子笑道:“你不必伯,一人作
事一人当。不怕他再有多大势,皆有高某承当。”
① 乳媪——奶妈。
② 寒上——指贫穷的读书人。
----------------------- Page 234-----------------------
话还未了,门外又喊呐一声,看见一个少年,约有二十四五岁光景,邪
眉歪目,斜戴着小帽,一脸的癞皮,带着许多打手,冲进客寓,向店主人骂
道:“你这没眼珠的王八羔子,也不知公子爷的利害,乱留些歹人在这里居
住,连公子将钱买的人都抢起来了!这人现在那里,快快代我交出来,与你
无涉;若不支出,先打断你这狗腿,然后将那人捆送到官究治!”店主被胡
癞子一番怒骂,战兢兢的说道:“公子爷开恩,小人实不知情,抢公子的人
现在这里,公子捆他便了。”胡癞子抬头一看,见来的人一个个多倒在地下,
打伤爬不起来,只见喊道:“公子爷,快叫打手,将这强人捆起来,小的们
受伤重了!”胡癞子一听,怒不可言,喝道:“你们还不代我拿下!”
说着,众人一拥而进,有二三十人,将院落围住。内有几个身手好的,
上前就打,圣天子到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人命,飞起两拳,或上或下,早又
打死数人。无如寡不敌众,胡癞子带来的有三四十人,打了一班又来一班,
打了半会,精神已渐渐不足。加之饮食又多,这一番用力,酒性全涌上来,
登时力量不足,手脚一松,上来几个人已经按住,后面各人见大众得胜,夏
又一涌而进,七手八脚抬了出去,望着钱塘县衙门而去。到了大堂只见胡癞
子也到,说道:“你们在此看守,我进去会李官,说明原故,请他立刻坐堂,
拷问这厮为什么如此凶恶!”众人答应,就在大堂下伺候。过了一会,果然
里面传出话来,招呼伺候。只见三班六房差役人纷纷进来,站立两旁。又过
了一会,听见一声点响,暖阁门开,县官升堂。
不知问出何情,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35-----------------------
第五十回 入县衙怒翻公案 到抚辕请进后堂
话说钱塘县升堂已毕,坐在公案上面,喝令带人上来问讯。早有几人将
圣天子领到堂上,叫他跪下。圣天子冷笑一声,喝道:“这样狗官,不问情
由,只听一面之词,就来坐堂,于国体何在?上不能为朝廷理政,下不能代
百姓伸冤。一味贪财在法,交结绅士,欺负良民,这样狗官要他何用?还叫
俺前去跪他,岂不叫他折死?”知县听他如此痛骂,喝道:“左右还不拖下
重打一百!”两边吆喝一声,方要动手,圣天子怒气冲天,纵步上前,早把
公案推开,隔着桌子就要伸手去打。那知县见来势凶猛,从未见如此利害。
已吓得跌倒公案下面。圣天子又上前,将公案踢开,即将他举起说:“你叫
众人打俺,如若动手,先叫你送命!”知县生怕被他打死,赶着说道:“好
汉,快放手!我叫众人打俺便了!”那些站堂的差人,见本官如此,也就一
哄而散。圣天子将知县放下,说道:“今日权且饶汝狗命,从速将癞子交出,
免汝一死;不然,连汝这狗官也莫想做!”说着恨恨的在堂上坐下,要知县
交人。知县见他放手,已早一溜烟躲入后堂。即刻命人从墙上出去,到巡抚
衙门投报,说强人白日打抢,被获到官,又复咆哮公堂,殴打本官,请即派
兵前来捉拿。
且说这浙江抚台乃是龚温如,听见这个消息,吃了一惊,说道:“省垣
里面有如此奇事,这还了得?”立刻发了令箭,传了中军,带了标下二百名
亲兵,前往拿获来辕办讯。中军得令前去,早见钱塘县堂上仍坐着一人,在
那里喊叫,向知县要人。中军一见,喝道:“你是那里的蠢夫,皇上家公堂,
竟敢混坐,难道不知王法么?快走下来,免得老爷动手!”圣天子怒道:“你
这有眼无珠的狗才,这小小知县堂上,俺坐坐何妨?就是巡抚堂上,我坐了
也无人敢问!你既奉命前来,就此将知县与胡癞子捉拿辕门,好叫龚温如重
办!”这中军见圣天子如此大话,不将你重责,你不知国家的王法!即叫众
兵丁上前拿获,圣天子此时一想,我此时若再动手,徒然伤人性命,这是何
必!且日青不知可寻着徐璧完,设若未曾寻到,他回寓见了这样,又必不肯
干休,李咏红见是他的事情弄出这样大祸来,假使一急,寻了短见,更是不
好。我此刻不如跟他前去,见了龚温如,他必定认得孤家。那时叫他传令拿
人,将胡用威父子治罪,免得多一番周折。想罢,向中军喝道:“你们休得
动手,若无体统,莫说一二百人,就有一千八百,俺也打得开去。既是龚温
如派你前来,待我见了他,就明白了。”说着站起身,下了大堂,直望门外
就走。
中军见了这样,不是个寻常之人,也就跟在后面,出了县衙,指点着路
径,到了巡抚衙门。先教人看守,然后自己穿过暖阁,到了后堂,对龚温如
说明,人已捉来,请大人就此坐堂。巡抚见案情重大,不能不自己审问,随
即叫人传书,差衙役大堂伺候,自己就立刻换了衣冠,从里面出来。但见暖
阁门开,三通炮响,龚温如到了堂上,叫中军带人上来。中军领令下来,将
圣天子领到堂上。圣天子向上一望,见龚温如虽已年老,精神却比陛见时还
强。当即高声喊道:“龚年兄,可认识高某否?”龚温如一闻此语,就有疑
惑,但见是个熟脸,想不起名姓。听见说高某,心内一动,想到当今常在近
省游玩,听说改名高天赐,莫非就是此人?再凝神细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
赶忙要下来磕头。
圣天子见着,连摇头道:“不必如此,既然认得高某,就请退堂便了!”
----------------------- Page 236-----------------------
龚温如见说,知道圣天子不露真名,怕的被人晓得。登时走下堂来,站在旁
边,让了进去。然后又传中军,吩咐书差等各退。此时堂上差役人等,究不
知这人是何官职,连巡抚大人皆如此恭敬,也不敢问,只得退了出来,在门
口打听。龚温如见书差已退,走进里面向着圣天子纳头便拜,道:“臣罪该
万死!不知圣驾到此,诸事荒唐,罪甚,罪甚。”圣天子笑道:“这又何罪
之有?倒是胡用威,赶快差人捉拿,将他父子拿下,此刻不必声张,外面耳
目要紧。朕还要到别处游玩,有人询问,只说是陈宏谋的门生,与卿同年,
前来公干。朕此时回寓,看那徐璧完究竟来否?”龚温如此时已晓得胡用威
之子抢夺妓女,被圣天子遇见,只得跪下问道:“圣上回寓,臣还立刻签拿
胡用威父子正法,还是等圣旨到来施行?”圣天子道:“日青还未回来,看
壁完那里究竟如何,一同候旨便了。”说着,圣天子起身出来,龚温如只得
遵旨,不敢声张,在后堂跪送圣驾。
不表他在抚辕候旨。再说圣天子回到寓所,客店主人见他回来,忙问道:
“客官前去未吃苦么?”圣天子笑道:“谅这巡抚敢将我怎样?可恼这知县,
如此狼狈为奸,胡家父子自然放纵。待我回京之后,总要将他调离此地方,
可为百姓除害!”店主见他说了这番话,在先众人托到县里,后来又到抚辕,
不但无事,反而大摇大摆的回来,心下实是不解。忙上前问道:“客官,你
老人家自昨日来寓,今早就匆匆的出去及至回来,又问了这事。究竟你老人
家尊姓?听你口音,是北京人氏,现在到此有何公事?”圣天子道:“某乃
姓高名天赐,与这里巡抚是同年,京中军机大臣陈宏谋是我的老亲。现在有
公事到江西,路过此地,闻说西湖景致甚好,所以绕道一游。但我同来的那
人可曾回来?那个妓女到那里去了?”店主人道:“那个客人,见他匆匆回
来,听见你老人家遭了这事,他也问李咏红到何处去,我因胡家人多,不敢
与他争论。客官走后,胡家就带人来,将咏红抢去。我将这话告诉他,他就
怒不可言,在后追了前去。”圣天子听见这话,大约日青到县里寻我,不然
就跟着胡用威家中要人,谅他也不妨事,我且在此等他。
此时已是上灯时候,店小二掌上灯来。圣天子就一人在房中闲坐,又要
了一壶酒,在那里小饮。过了一会,送上晚饭,圣天子也就一人吃毕。忽然
店小二进来说道:“外面有人问高老爷呢,请示一声,还见不见?”圣天子
想道:“我到此地,从无熟人,还是何人问?我倒要见他谈谈。”说道:“你
且将他带进来,究是何人?”小二出去,领着一个三十上下后生,走到里面,
向圣天子一揖,道:“小生萍水相逢,素无交谊,乃蒙慷慨如此,竭力相助,
可敬,可敬!”圣天子将他一望,见他衣服虽不灿烂,却非俗恶的公子。那
一种清贵的气象,见于眉宇。听他所说这话,乃道:“老兄莫非就是徐壁完
么?”后生赶答道:“适蒙令郎见召,特来请安。
但不知尊公将胡姓家丁驱逐之后,曾否又有人来?妓女咏红现在何
处?”原来徐璧完早间在聚美堂同李咏红说明:“如众朋友能代他出力,也
凑一千银子与老鸨,则就完全无事,若仍有别故,只得各尽各心,我今生也
不另娶。”李咏红听了这话,格外伤心,说:“你不必如此,我已经心死了,
果真不能如愿,我拚一死以报知已而已。你此时且在我这里等信罢!”
那知咏红才到仪凤亭,胡家已趁此时将银子交了,逼令鸨母写卷尽押。
徐璧完见事已如此,谅不能挽回,所以气恼,一人回去。及至周日青寻到他
那里,说明来历,才知咏红被圣天子阻挡下来,在这福星照客寓里,他就请
日青先行,自己随后前来面谢。谁知咏红又被胡家抢去。
----------------------- Page 237-----------------------
此时圣天子见他询问,笑道:“老兄在此稍坐,立刻就有消息。但这事
已惊动官府了,不是老夫有些手脚,自己且不能摆脱,而况老兄的贵宠?”
徐壁完惊问道:“现在究何说法?令郎到何处去了?”圣天子就把胡癞子带
人前来,以及闹到县衙,后来到抚辕的话,说了一遍。徐璧完方才知道,起
身称谢道:“失敬,失敬!原来先生也是文教中人,现官何职?既是如此,
寒舍不远,何不光降数日,便可叨教,较胜客馆寂寞。”圣天子也甚欢喜说
道:“且等日青回来,再定行止罢。”
徐璧完嘴里虽是如此说,心里仍是记着咏红。
正在房内盼望,日青已走了进来。圣天子问道:“那里事情如何处置?
现在李咏红何处去了?”日青道:“我因干父被人拖到抚辕,怕不了事,赶
着到了那里,见辕门口全无声息,心内疑惑,就闻人说,抚台已坐过堂了,
有一姓高的是个大位,抚台见了随即退堂,我想此事也无妨了。故而问明路
径,便到胡用威家中,见他门口有许多人拥着。到了那时,也不问情由,打
了进去。那知龚温如已派人到胡家,将李咏红带至抚署去了。我想这事既是
龚抚台作主,谅无意外之虞,所以也就回来。但是此间被干父打的这些尸身,
店家如何说法?”圣天子被他这句话提醒,连忙将小二喊来,问道:“方才
胡家打死的那几口尸身,到那里去了?何以到我回来,一点事没有?”主人
道:“是钱塘县那里着人抬到前面草庵收拾去了,小人也不知何故。”圣天
子一听,知是钱塘县听见抚台不问这案,退入后堂接见,晓得不是寻常人,
故而预先收尸,免得又生枝节。因道;“既钱塘县抬去,那就是了。但是我
们住了两天,多少房钱,说来好与你钱!我们要到徐公子家去呢!”
不知真去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38-----------------------
第五十一回 杭州城正法污吏 嘉兴府巧遇英雄
圣天子叫小二将房钱算明,预备给他银两,搬到徐壁完家居住。当下店
主人算明房钱,就由日青给还,一同徐壁完出了店门,信步而去。约有一里
远近,已到门首,只见小小门墙,起居不大,璧完先进去招呼,复又出来迎
接。圣天子到了里面,见是朝南两进住宅,旁边一道腰门,过去是两间书室,
内里陈设颇觉雅洁。壁上名人字画,亦复可观。圣天子坐下,当有短童献茶,
已毕。
圣天子问道:“老兄既通经史,何不立志诗书,作此狭邪之事,有何意
趣?”壁完道:“先生之言何尝不是。乃小生自博一袗,屡试不第,又以家
道贫苦,不得不谋食四方,所以那用功两字,无暇及此。去岁由他省归来,
偶遇朋友聚会,遇此名妹,一见倾心,令人难舍。不料多情却是无情,惹出
这番祸来。思之再四,也是羞愧。”圣天子见他言语不俗,心下念道:“他
口才倒如此灵捷,但不知腹中如何。若能内外兼美,这是个有用之才。且试
他一试如何,再作道理。”想罢,向璧完道:“老兄如此说来,虽是一时抛
荒,从前佳作谅皆锦绣。老夫虽不弹此调,然眼界还不至大讹。何妨略示一
观,借叨雅教?”璧完见他是个作家,本来自己手笔又好,此时又承他周旋,
岂能指意?说道:“小生俚语方言,不足为大雅一粲。既蒙指示,只好遵命
献丑。”说着,就将平日所做的诗调歌赋,全行取出。
圣天子展开一看,真是气如游龙,笔如飞凤,看过一回,称赞不已。说
道:“老兄有如此才华,困于下位,可惜,可惜!但不知历年主试有一二人
赏识否?”壁完道:“上年岁试,郭大宗师曾拟选拔,未及会考,宗师病故,
以后又为捷足者先得。”圣天子听说,赞叹交集,说道:“老兄终年游学,
无可上进,何不取道入京,借图进步?”璧完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小生先父也曾供职在京,只因清正自持,一贫如洗。及至临终之日,勉强棺
殓。家中又有老母,小生若再远离,来往川资既无此巨款,且家母无人侍奉,
我所以想将李咏红娶回,一来内顾有人,二来小生可以长途远去。不料事又
如此,岂非命不如人么?”天子见他如此说法,倒也是真情。乃道:“你不
必为此多虑,老夫与龚温如既是同年,他将李咏红接去,定有好音。老夫明
日须赶望他处,我有两书信,你明日可取一封,先到抚辕投递,自然咏红归
来。另一封可速往京师,到军机陈宏谋处交递,信中已历历说明,着他位置。
我乃是他门生,见了此信,断无不位置之理。如问某何日回京,即说不日就
回。到抚辕里面也是如此说法。”徐璧完一一答应,此时日青已由客店回来,
三人谈论了一回,已是三更时分。徐璧完的母亲听见外面有客,已着小童送
出一壶酒来,并八个下酒的菜碟,当下三人饮了一会,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圣天子就在书房内下了两道旨意,写毕,恰巧璧完已由里面
出来,见天子与日青早往起身,赶着叫人送出点心,让他两人吃毕。天子就
将两封信交与璧完道:“老兄,等我们走后就去,定有佳音。如果到京,再
在陈宏谋府中相会了!”说着,与周日青告辞,向嘉兴而去。
这里徐璧完等他走后,也来将书信拆开观看,谅非谎话,就与人借了衣
冠,一直来到抚辕。先在门上说道:“昨日来的那位高老爷有书信在此,嘱
我面呈大人,望即代回一声。”府上见他说是高老爷那里来的,怎敢怠慢?
随即去口明龚温如。抚台一听,连忙叫开中门,升炮迎接。门丁也不知何人,
如此尊贵,因是本官吩咐,只得出来招呼。对璧完说道:“大人有请!”只
----------------------- Page 239-----------------------
听三声炮响,暖阁大开,龚温如早已穿了公服,迎下阶来。璧完此时实在诧
异,我不过一个生员,何以抚台如此恭敬!就使看高某之面,也不必如此!
只得上去,彼此行礼,分宾主坐下。
龚温如随叫人紧闭宅门,所有家人,一概屏出。璧完格外不解,也只得
听他摆布。龚温如见人退尽,便向璧完问道:“天使有何圣命,可先说明,
好备香案!”璧完见问,诧异道:“生员并非天使,只因高某昨日为生员之
事,投入辕门。后即在生员家中居住,说与大人是同年至友,今早因匆匆欲
赴江南,未能前来告辞,今有亲笔书信一封,属生员来辕投递。”龚温如道:
“老兄有所不知,昨日并非高某,乃是当今天子,游历江南,来此看西湖景
致。昨日老夫方见圣驾,既有旨意,请天使稍坐,着人摆香案开读。”说着
喊进两人,招呼赶速大堂摆设香案,恭请圣旨,那些家人个个惊疑不定,只
得忙忙的传齐职事,摆设已毕,进来相请。龚温如就请徐璧完出了大堂,当
面站定,行了三跪九叩礼,然后跪在下面,请天使开读。徐璧完只得将圣天
子与龚温如的信恭读一遍。读毕,将着旨意当中供奉。龚温如起来,又将徐
璧完请入后堂,设酒款待。问何日前来领人。徐璧完此时知是天子恩旨,也
就望关谢恩,向龚温如道:“生员不知是天子,而草草前来,此时既知圣命,
也不敢故为粗率,只来择日迎娶。”
二人席散之后,徐璧完告辞出来,龚温如立即传了藩司,将钱塘县革职
撤任,委员署理。然后传了仁和县,带同辕门亲兵,将胡用威父子捉来正法。
所有家产,抄没入官。隔了数日,徐璧完反用了衔牌职事,花轿鼓乐,到抚
辕将李咏红娶回,然后择日进京,按下不提。
且说天子与日青别了徐璧完,听说嘉兴府属人物繁华,地方秀雅,就同
日青两人取道而行。不一日,已到境内,进入府城,只见六街三市,铺面如
林,虽不比杭城热闹,却与松江仿佛。当日在府衙前东街上,择了个万公安
客寓住下。小二招呼已毕,拣了单房,打开行李,问道:“客官还是在家吃
饭,还是每日假馆?”日青道:“你且讲来,吃饭怎样,不吃饭怎样?”小
二道:“我们店例,不吃饭单住房、每天房价大钱四百;吃饭在内,却是加
倍。”圣天子听说道:“那里能一定!每日你照旧在家吃饭预备便了。将来
一总算帐,但是房屋饭食多要洁净。”小二听说,知道是个阔老,答应连声,
出去打脸水,送茶。诸事已毕,拿上灯来,天子道:“此时天晚,也不能出
去,你且暖两壶酒来,照寻常饭菜外,多弄两件进来,一总给钱与你。”小
二格外欢喜,忙道:“我们小店自造嘉兴肉,美味合口,老爷们要吃,就切
一盘来下酒。”日青道:“好极!我们在外路,久听说此地有这件美肴,不
是你提起,倒忘却了。”说着,小二出去,随切了一盘进来,二人饮酒大嚼,
实是别有风味。
吃了一会,还未收去,忽听叮当一声响;接着有人骂道:“老子在你这
店中暂住,也不是不把房饭钱的,为什么人家后来的要酒要菜,满口答应,
老子要嘉兴肉,就回没有,这是何故?究竟有与没有?再不送来,老子就连
家伙摔了!”说着,又是叮当叮当乱响。外面掌柜的听见喊道:“王大爷,
你不必如此闹法,你虽是把钱,也该讲个情理。我们这嘉兴肉虽卖与客人吃,
不过是应门面才来的。这位客人因他是初到此地,不能不给他一盘。你每日
每顿要吃嘉兴肉,那里有这许多?你不情愿住在此,嘉兴偌大的地方,客寓
非我一家,尽管搬到别处居住,也没有人硬拖住,你这样发脾气,来吓谁?”
那人被掌柜的一顿抢白,那里忍得下去?接着冲了出来,揪住掌柜就是两拳,
----------------------- Page 240-----------------------
骂道:“你这杂种,先前同我说明这原故,老子也是吃饭的,谁不讲理?为
什么来的时节,你就说我家房屋洁净,饮食俱全,要什么有什么,既你说得
出这话,就不应将我作耍。方才我要就没有了,果真没有也罢,为何奉承别
人,独来欺负我?说两句,还道我发脾气,你难道开黑店么?我就打你一顿,
看你伸冤去!”说着又是几拳打下,那个掌柜的先还辩嘴,后来被打不过,
只得乱喊救命。
此时天子听得清楚,知道为饮食所致,赶忙与日青出来观看。见那人四
十岁上下,长大身材,大鼻梁,阔口,两道高眉,一双秀目,身穿绉纱短衫,
丢裆马裤,薄底快鞋,那种气象,甚是光彩。不是下等人样子。忙上前拦道:
“老兄尊姓?何必与小人动怒?有话但须说明,拳脚之下,不分轻重,或若
打出事来,出门的人反有耽误,请老兄放手,招呼他赔你不是便了。”那人
见天子如此说,也就松手,说道:“不是在下好动手脚,实是气他不过,方
才所说,诸公谅皆听见,可是欺人不是?”着松下手来,日青也就上前答话
问他姓名。
不知此人说出什么活来,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41-----------------------
第五十二回 害东翁王怀设计 见豪客鲍龙显能
话说嘉兴府客寓内有人闹事,揪住掌柜的乱打。圣天子赶将那人劝开,
问他的姓名,那人道:“在下是安徽人氏,姓鲍名龙,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何方人氏?”天子道:“某乃姓高名天赐,这是某的继子姓周名日青,直隶
北京人氏。阁下既住安徽,到此地有何贵干?”鲍龙道:“在下本在安徽军
营内当个什长,只因有个表弟,居住此地,广有家财,因念军营太苦,欲想
投奔到此。筹办川资,想往广东另谋进身。不料表弟被人攀害,坐入县牢。
家中皆女眷,不便居住,是以住在这店内。那知道掌柜的与小二如此欺人!”
天子见他出话豪爽,说道:“他们小人类多如此,足下不必与他较量。且请
到某房中,聊饮两杯。”说着,就将鲍龙邀入自己房中,复叫小二暖了一壶
酒来,将嘉兴肉多切两盘。
小二此时被这一闹,也无法想,只得又切了一大盘来,放在桌上与他三
人饮酒。天子见鲍龙毫不推辞,举杯就饮,你斟我酌,早将一壶酒吃完。复
又喊添酒,天子问道:“鲍兄说令表弟为人攀害,但不知究为何事?不妨说
明,如可援手,大家也好设法,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岂可坐视其害?”
鲍龙道:“高兄有所不知,舍表弟姓郭名礼文,乃是贸易之人,就在这
府衙前大牌坊口开个钱米铺,他是个生意人,自然各事省俭,店中有个王怀,
乃是多年的伙计。所有帐目,全在他手里。每年到年终,除薪水外,表弟必
多送数十千文,以作酬劳。在舍表弟意见已是加丰,那知这王怀还说太少,
明地里不好与表弟讲论,暗地就在帐上东拖西拉,不到半年功夫,欠到八百
数十千文。那日被我表弟查出,起初,因他是旧友,或者一时讹错,也未可
知,不过问他一声,请他弥补。不料他自己露出马脚,就把心偏过来,口里
答应照赔,到了一月之后,又空二三百元。我表弟见他如此,知他有意作弊,
就将他生意辞去。他不说自己对不起东家,反因此怀恨。恰好隔璧有个小客
店,不晓那日无意落出火种,到了二更以后,忽然火着起来,顷刻间将客店
房烧得干净。当时表弟等人从梦中惊醒,自己店面还保护不及,那里还有工
夫去救人家呢?这小客店的店东不说他不谨慎,反说我表弟见火不救,次日
带了妻小到店中吵闹,表弟本来懦弱,见他如此闹法,也是出于无奈,从来
只有个宽让窄的,因道: ‘你不必如此胡闹,我这里送你二十两银子,你到
别处租些房屋,再做生意去罢。’这小客店的人见有了钱,也无话说。不知
怎么被这王怀知道,他就去寻小客店主的老子,说郭礼文有怎样家财,你不
讹诈?你去讹诈谁二十两银子,只能算个零数。我这里有个好讼师,请他代
你写张讼词,包你到县里一告就准,不得一千,也得八百。那老头子是个穷
人,被他一番唆使,就答应照办。王怀当时寻了这里一个出名讼棍,叫汤必
中,却是文教中的败类,说明得了钱,三人瓜分。就捏词嫁祸,写了词状,
说我表弟放火害人,恃财为恶。到了告期,那小客店的老头子就去投告,起
初嘉兴县吴太爷还清楚,看了一遍,就摔了下来,说郭礼文既然有钱,断不
肯做这事,显见有意诬害!那知汤必中又做了第二张状词,说郭礼文因自己
有钱,怕小客店设在间壁,人类不齐,恐怕偷窃他店中物件,故此用些毒意
放火烧了。不然,何以郭礼文情虚,肯给纹银二十两,令他选让。这个状子
告进去,那些差投人等,皆知郭礼文有钱,在县官面前加意进了些谗言,说
得县官批准提讯。这日,我表弟胆又小,见公堂上那等威武,格外说不出话
来,县官因此疑惑,竟致弄假成真,将他收入监牢,要遵律治罪。在下前月
----------------------- Page 242-----------------------
到此,因他家别无亲友料理这事,故而具了一禀,想代他翻案。奈至今日还
未批出。你二公想,这不是不白之冤么?在下不是碍着表弟在监内,怕事情
闹大,更难属办,否则,早将这王怀打死,天下那有这样坏心术的人?”
天子听了他说了这番话,又见他英雄赳赳,倒是个热肠汉子,说道:“老
兄不必焦虑,明日等某到县里代你表弟伸冤。我看你如此仗义,断不是个无
能之辈,从前曾习过武艺?有何本领?何妨略示一二?”鲍龙道:“不怕二
位见笑,我鲍龙论武艺二字,也还不在人下。只因性情执拗,不肯卑屈于人,
所以在军营内一向仍是当个什长。那些武艺平常的会巴结会奉承,在我上面。
就是一层,到了临阵交锋的时节,就显分高下了。”天子听说,也是代他负
气,道:“我道京外文官是这等气岸,那知武营中也是如是。岂不可恼!我
看后面有一方空地,现在无事,何以略施拳棍,以消永夜?某虽不甚娴熟,
也还略知一二。”
鲍龙谈得投机,也不推辞。三人就出了房门,来到院落,将袖子卷起,
先使了一起腿,然后开了个门户,依着那醉八仙的架落,一路打去。在先还
看见身子手脚,到了随后的时候,那里见有人影?如同黑圈子一般。只见上
下乱滚,吁吁风响,天子此时赞不绝口,道:“有此长才,困于下位,真令
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一路打毕,将身子望上一纵,复行向下一落,手脚归
到原处,神色一点不变。说道:“见笑大方!”天子道:“有此手段,已是
可敬,岂有见笑之理!但不知老兄愿进京么?”鲍龙道:“怎么不愿?只是
无门可投,故而不作此想。若早有人荐引,也等不及今日了!”天子道:“既
如此,明日先将你表弟事理清,高某与军机大臣陈宏谋是师生,将你托他位
置,断无不行之理。大小落个官职,较此似觉强些。”鲍龙大喜,道:“若
得你老兄提拔,那就感恩不尽了。”三人复由外面进来,谈论一回,然后各
回房歇,一夜无话。
次日早间,天子起来,梳洗已毕,先到鲍龙房内,见他已经出去,心下
想道:“我同他约定一齐到嘉兴县去,何故他一人先走了?”只得复又出来,
回到自己房中。日青已叫人将点心做好,二人用毕,见鲍龙走进来。天子问
道:“方才前去奉访,见老兄已不在那里,如此绝早,到何处公干?”鲍龙
道:“昨因老兄说今日同在下赴县里结这事,惟恐衙门内须费使用,故到舍
亲处将老兄的话说与家姑母表弟妹知道,他们感激万分,嘱在下先行叩谢,
待表弟出狱后,再行前来趋叩。”天子道:“那里话来!大丈夫在当世,以
救困扶危为事,况此又为地方上除害,一举两得,有何不可?我们就此同去
罢!”鲍龙答应,三人一齐出了客寓。
行不多远,到了嘉兴县衙门。只见头门外挂了一扇牌,是 ‘公出’二字。
因向鲍龙说道:“来得不巧,县官出门去了!也不知上省,也不知因案下乡
勘验,鲍兄何不打听打听。”鲍龙道:“既是县官公出,此刻就是进去也是
无用,还是让我打听明白,究竟到那里去了,几时回来。”讲毕,请天子日
青二人在外面稍等,他便自己寻了那承行的书办,问道:“县太爷往那里去
了?”书办道:“进省公干,昨日奉到抚台公事,调署钱塘首县,因此地交
代难办,暂时不能离任,所以进省将这话回明上宪。”鲍龙道:“钱塘县难
道没有县官么?何以要调他前去?”那书办道:“你还不知道呢,现在当今
皇上南巡,见有贪官污吏,轻则革职,重则治罪。这钱塘县因断案糊涂,恰
值圣上在杭游玩,下了旨意,将钱塘县革职,着抚台另委干员署理。我们这
位太爷声名还好,所以将他调署首县,大约两三日后,也就可回来的。”
----------------------- Page 243-----------------------
鲍龙打听清楚,转身出来,详细说了一遍,天子知是龚温如接着圣旨,
依旨照办,当时也未提起。说道:“我们只好再等一两天,等县官回来,再
来便了。但我在京闻此地有座苏小小坟,在这城内,不知鲍兄可曾去过么?”
鲍龙道:“晓却晓得,并非专为游玩而去,只因在下由本籍到此,曾从那坟
前经过,故而知之。二位如欲去游玩,鲍某引路便了。”天子听了大喜,就
约他同去游玩。鲍龙答应,三人信步而来。约有三四里光景,已到前面。只
见远远的一派树木将坟绕住,坟前一块石碑,石块上写“苏小小墓”四字。
天子向日青说道:“可见人生无论男女、贫贱、富贵,多要立志,然后那忠
孝节义上,方各尽其道。你看苏小小当年,不过一个名妓。一朝立志,便千
古流传,迄今成为佳话。我看那些贪财爱命的人,只顾目前快活,不问后来
的声名,被人恨,被人骂,到了听不见的时节,遗臭万年,岂不被这妓女所
笑!”鲍龙在旁说道:“你老兄所见不差,只是当今之世,被苏小小笑的人
多着呢!但为妓女不如,他也就罢了;最恨那一班须眉男子,在位官员,也
学那妾妇之道,逢迎谄媚,以博上司欢悦,岂不为苏小小羞死?”两人正在
坟前谈论,早又闹出一件事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44-----------------------
第五十三回 重亲情打伤人命 为义士大闹公堂
话说鲍龙正在议论,天子见苏小小坟上地势风景十分美雅,与鲍龙谈论
一番,就在坟前席地坐下。忽见对面来了两人,低低在前面说话。见那神色,
却非正道。天子因不知是何人,自然不甚留心。惟有鲍龙一见,赶忙蹑着足
悄悄走到那人背后窃听。
只听那人道:“你为何今日到这里来?”又一人道:“我因你那张状词
虽然告准,不料以假成真,现在虽想他几百银子了事,还差远呢!这位官实
在古板,若说一句反悔话,他又翻过脸来,我们又吃不落。本是想他的钱文,
现在钱想不到手,他虽吃了苦,我却把那二十两银子都贴用完了。今日在家
实在没法,因来此地看有什么游玩客人,如有认识的,想与他告帮,凑几文
度日。”那一个道:“你这人多糊涂!做事也不打听,现在我们这里的县太
爷调首县去了,难道换个新官来,也像他么?只要在稿门上放个风,说郭家
的家财极多,现在的官,谁不要钱?若走上了这条路,还怕郭礼文不肯用钱
吗?那时我们也好想法了。”
话来说完,早把鲍龙气得忍耐不住,跳上前去骂道:“你这两个死囚,
已经害得人家下狱,现在又想这恶念,郭礼文究竟与你们何仇,如此害他?”
说着走上前去,早把一个四五十岁老者揪住,望地下一放,举起拳头在背脊
上就打,不过几拳,早把那人打得口吐鲜血。那一个见鲍龙如此凶猛,一溜
烟早跑开去了。天子见鲍龙如此毒打,深怕将老者打死,又是一件命案,便
赶忙上来解劝,见那人睡在地下,已是不能开口。鲍龙道:“这就是我对你
老说的那个王怀,他将我表弟害到这步地位,他还乱想心思,等新县官来复
行翻案,这种人不将他打死,留他何用?”说着又是几脚,早将那人打得呜
呼哀哉。天子道:“这人已经打死,他家岂无眷属?定然前来理论,报官相
验,你是凶手,怎么逃得过去?”鲍龙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岂有
逃走之理?我此刻就去自行投道!”说着,将王怀两脚提起,倒拖着就走。
天子与日青说道:“此人倒是个有胆量的汉子,孤家若不救他,甚是可惜。”
正要喊他站住,前面早来了八九个人,手中执着兵器,蜂拥而来,喊道:
“凶手望那里走!你打死人不算帐,还将尸首倒拖,这是何故?”说着,上
来三四个,将鲍龙捆住,望前面抬去。天子大喝一声道:“你们这班狗才,
这人明明是他自己身死,为何将这好人认做凶手?难道听你们胡闹的么?若
早将他放下,免得眼前吃亏;若有半个不字,叫尔等死在目前!”那一班人
听他说了这话,皆道:“他必是同谋之人,我们也将他带去,好轻我们的身
子,如不然,他何以代鲍龙掩饰。”说着,又上来几个,就想动手,早被天
子两脚一起踢倒几个,后面日青接着也是一阵乱打,早又打倒几个。众人见
势不佳,只得将鲍龙放下,又不敢将他放走,只得跟着他三人后面而行。
到了城内,鲍龙果然是英雄,绝不躲避,一直望县行而来。到了门首,
望大堂上喊道:“今日是谁值日?苏小小坟前那个王怀是我鲍龙打死的,你
们快来代我报官!”那值日差听说,赶忙上来问明缘故,那班捉他的人,正
是当方的地保。因小客店的店主见王怀已死,赶着逃走到地保那里送信,所
以众人将鲍龙拿住。此时见差人来问,他们就将打死情由说了一遍,差人只
得先将鲍龙收入班房,等县官回来相验。正闹之际,已有一匹马骑着一人跑
到面前,在大堂下骑,匆匆的到了里面,不多一会工夫,里面传出话来说,
老爷已抵码头,快些预备伺候。值日差一听,就将鲍龙带入班房,喊齐职事,
----------------------- Page 245-----------------------
到码头去接。
此时天已正午,天子怕鲍龙肚饿,赶在身边取出一锭银两,叫日青买了
些点心馒头,送到班房,与鲍龙充饥。就与日青回转客寓,吃了午饭,复行
到了县衙。见大众纷纷皆说老爷回来了,顷刻就要升堂。二人走到前面,果
见公案已在大堂上设下,两边站了许多皂役。天子与日青站在阶下专待县官
出来,听他审问。如不公正,再上去与他理论。主意想定。只听得一声点响,
暖阁门开,嘉兴县早走出来,天子望上一看,这人有五十多岁,中等身材,
黑漆漆面孔,一双乌灵眼,两道长眉,是个能吏的样子。升座已毕,先传地
保上前,问道:“你既为地方上公人,他两人斗殴,你即应该上前分解,为
何坐视下救,以至闹成人命?凶手现在何处?姓甚名谁?”地保禀道:“大
老爷明见!这凶手不是别人,即是郭礼文的表兄,因他表弟被王怀唆人控告,
收入监禁,路见玉怀,挟仇寻衅,打中致命身死。凶手现在班房,求老爷提
他到案,便可知道底细了。”县官听说,随即吩咐带凶手。下面差人答应,
当由值日差到班房内将鲍龙带至堂上跪下。县官问道:“你姓什么?你表弟
因放火害人,本县已问明口供,收监治罪,汝是何人,胆敢挟仇打死人命,
快快从实招来,免致吃苦!”鲍龙也全不抵赖,就将对天子的话,一五一十,
在嘉兴县堂上说了一遍。县官道:“这明是你挟仇相害,若说郭礼文冤枉,
本县连刑都未用,他就直认不讳,可见显系实情。尔之所供,显见不实,本
县先将你收禁,等相验之后,再行刑讯。”
说着,叫人钉镣,将鲍龙收监,一面打轿起身到苏小小坟前相验。到了
当地,早已尸场搭好,恳官登场相验,仵作上前细验已毕,只听报道,确系
斗殴致命,三处俱是拳伤,下面伤痕二处,亦是致命。县官听报,复行离座,
亲视一周,当命填了尸格,标封收殓已毕,打道回衙。
此时,郭礼文的母亲已听见说鲍龙将王怀打死,自己首告收禁起来,赶
忙到县衙打听,果然不差,更加痛哭不止。天子见这样,忍耐不住,见县官
才进内堂,他就将大堂上的鼓乱敲起来。那些差人吓了一跳,说道:“不好
了,这件案子未清,又有人来喊冤了!”赶忙跑过去问道:“你是何人,在
此地胡闹?有何冤枉,快快说明,老爷立刻升堂!”天子道:“你就进去禀
知你家本官,说我高天赐代朋友伸冤,快些令他来见我。”那些差人听他如
此大话,已是可恶之极,说道:“我们就进去代他回一声,若是没有冤枉,
官是必定动怒,兔不得有个扰乱公堂的罪名,重则治罪,轻则也要打几十板。”
说着到了里面,回道:“外面有一姓高的,不知何故击鼓,问他也不肯说,
只请大老爷坐堂,请老爷示。”
嘉兴县听有人喊冤,怕他真有冤情,随道:“招呼他不必再击鼓,我立
刻升堂便了。”差人走出,县官果又具了衣冠,坐了大堂。传击鼓人问话,
天子听说,走到面前立而不跪,向着县官拱手道:“请了!高某因有两个友
人皆遭无妄之灾,为人扳害,收入监牢。望汝看高某之面,将他放出。”县
官喝道:“胡说!还不代我下去,此乃人命重案,你是何人,前来作保,岂
不自投罗网?本县姑不深追,好好下去取结,以后不得再行击鼓。”天子听
说笑道:“莫说你这小小知县不能阻我,就是督抚亦不能奈高某怎样。王怀
实死有余辜,若再不将鲍龙放出,高某一时性起,也不问你何人,将你乱打
一阵,看你可认得高某手段!”知县被他这一番话,不禁大怒喝道:“你这
人好不知利害,莫非有些疯癫么?若再在此乱说,这公堂之上,也不问你何
人,可就要治罪行刑的!”天子笑道:“我高天赐也不知见过几多大小官员,
----------------------- Page 246-----------------------
岂畏你这一小小知县?若以势力压某,先送些利害与你?”说着举起右腿在
暖阁上打去,早把屏门打倒。知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忙把惊堂一拍,说道:
“左右还不代我拿下!”那些差人一声吆喝,拥上前来,就要动手,早被天
子一连几腿打倒几个。众人因在苏小小坟前吃过他的苦,晓得他的利害,也
不敢再上前来。知县见如此情形,又将惊堂大拍起来,叫快拿人!天子那里
容他威武,打得性起,窜到堂上,伸手就想前去寻他,县官见势不妙,赶着
入后堂去了。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47-----------------------
第五十四回 周日青力救郭礼文 李得胜鞭伤鲍勇士
话说嘉兴县跑入后堂,周日青见不可以理喻,即将原差擒住一个,先打
了几拳,只听得那原差叫喊连天,但求饶命。周日青堂下说道:“你快将鲍
龙、郭礼文交出,万事干休,不然,咱将你这狗头打死!”那原差被打不过,
哀求说道:“此事我等不敢专主,等本官答应,才可放他两人。”周日青不
由分说,即拖着原差勒令交人。原差也是无法,只得将他带入监中,早听见
鲍龙在内骂声不止,日青听见,高声喊道:“鲍兄在那里?我周日青前来救
你!”鲍龙听见,真是意想不到。忙答道:“我在这里!”
日青听说,立刻进内,早见鲍龙带着刑具,不禁大怒,走上去,将刑具
打下,随即问道:“你那表弟现在那里?”鲍龙道:“就在这隔壁。”随喊
道:“表弟,现在周老爷前来救我们了,你可快出来!”郭礼文在内听见有
人前来劫监,反吓得如鬼一般,浑身乱抖,周日青作急,跑了过去,也就将
他这刑具打下,叫鲍龙背着,自己在前开路,不一会己到大堂。天子看见他
们出来,聚在一起,望着堂上说道:“高某今日饶汝狗命,下次若再如此糊
涂,定不饶恕!”说着便与周日青、鲍龙出了县衙,问道:“你们预备望那
里去?”鲍龙道:“闹到这个地步,谅想此地也不能住了,小人拟想先回表
弟家中,将所有细软收拾起来,连夜奔往他乡暂避。”天子道:“如此岂不
将郭家产业闹个干净?不必如此,总有高某担当!你仍将他送回去居住,无
论有天大的事情,高某总有回天之力。”
鲍龙见说这话,也就依着说道:“你老在客寓也不称便,倒不如也搬至
我表弟家中,就是有些动静,彼此也有个照应。”天子也就许可,叫日青到
客寓搬运物件,自己却与鲍龙一起到了郭礼文家。此时他母亲妻子见礼文回
来,真是喜出望外,赶忙出来,问他怎样放出来的?鲍龙怕他们女眷担不住
事故,不敢将实话与他说知,但说是这高老爷设的法,把表弟救出来的,你
们只谢高老爷便了。郭礼文的母亲也不知是何人,只得依着鲍龙的话,上前
称谢,天子也就谦逊了两句,坐不一会工夫,已看日青将物件运来,就在郭
礼文店堂后面一起住下,店里一班伙计见主人出来,先倒欢喜,那知到街上
一看,只见众人纷纷乱跑,说县里有北京人大闹公堂,把监犯劫出了,此刻
县里已紧闭四门,禀了府太爷,传齐城守营前来搜获,难保不出事。我们快
些走的好!说着,大家各跑回去。顷刻间,街上店面皆关起门来。有个伙计
见了这样,知是鲍龙他们的事,飞奔回来,向郭礼文说道:“不好了,城门
现在都闭了,城守营已经调兵前来我们这里,怎说?要走就快走,还可赶得
及。不然,此次被他捉住,就是你三人有本事,恐怕敌不过这些人。”
郭礼文听说,只吓得魂飞天外,说道:“我一人招了,这横事不过一人
受罪,家小还不妨碍。承你三人将我救出来,闹了这大祸殃,连累你们,仍
是逃不了这祸,怎样是好?”鲍龙先前也还不怕,此刻被礼文说了这话,看
见他两眼流下泪来,也就不免惊慌、天子见了说道:“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我此刻写封书信,叫日青赶奔杭城,来往也不过五日工夫,包管你们无事。
现在虽然闭城,只要他前来,先打他一个精光;然后,让我亲到嘉兴府去见
了府官,与他说明,谅他不敢怎样!过两日等日青的回信前来,就可没事了。”
众人听他如此说法,到了此时,也只好听他摆布。遂即取过文房四宝,天子
就避着人,下了一道旨,用信封封好,交日青收好。又叫郭礼文摆上饮食,
让日青赶快吃一饱,奔到杭城抚辕投递。日青答应,又招呼鲍龙小心服侍干
----------------------- Page 248-----------------------
父,自己一人就前去不提。
且说嘉兴府官姓杨叫长祺,也是个两榜出身。向作京官,记名道府。恰
巧这嘉兴府出缺,例归内选,就将他补了这缺。其人四十五岁,虽是个丈人,
手脚上甚有工夫。因他父亲杨大本是个武状元出身,他从小就随着父亲在任
上,所以习文之下,兼之习武。这日正在衙内料理上下公事,忽见值日差匆
匆的同着门丁家人进来,说道:“请老爷赶快出门,现在嘉兴县内有一姓鲍
的,叫鲍龙,同一个高天赐在大堂上将县官周光采老爷打入后堂,又将犯人
郭礼文由监内劫去,还在城外苏小小坟前打死一人。”杨长祺一听,自然悚
吓起来说:“府城白日里有如此事,这还了得!快备马来!”手下赶着将平
日他所骑的一匹白骏马上了鞍辔,带了亲兵小队,杨长祺就上马飞奔而去。
到了县衙,见城守已到那里,忙问周光采怎样了?周光采赶着上来禀道:
“卑职由省里回来,还到大人那里禀见。只因苏小小坟地方,地保人证前来
喊控,王怀被鲍龙打死,报请相验。卑职以事关人命,只得飞身前去,回来
将凶手鲍龙获住才钉镣收禁,忽然来了两人,不遵听断,殴打公差,将大堂
暖阁俱皆打倒,卑职才要擒捉,差役又被他打倒逃走。随即到监内将鲍龙及
前次放火的监犯郭礼文一起劫去,是以卑职飞禀大人请闭城门,将城守营调
来,沿家搜获,谅这三人必在郭礼文家,务必擒获正法。”杨长祺道:“既
然如此,可快前去!”说着自己先带了小队前去。此时,周日青已将天子书
信藏在身上,出了大街,见远远人声鼎沸,飞奔而来。自知道寡不敌众,只
得绕到小路,向城外走去。将到城门,正要下锁,他大喊一声,举起右腿将
门兵打倒,开了城门,如飞而去。
这里天子见日青走后,叫鲍龙找了两根铁棍,自己取一根,在店门外站
立,叫鲍龙取一根,在里面保护家眷。所有店内的伙计,早已逃走无踪。分
拨已定,见街上百姓纷纷逃奔,说今日总有一场大祸,城守营同府太爷俱来
了。天子抬头向前一看,果然呐喊一声,当中一人骑着一匹白马,手中提着
一根杆子,后面也有一人骑马,提了钢鞭,带着手下兵丁,一路而来。天子
不等到面前,就迎上去,向嘉兴府扬长祺喝道:“你为一郡的太守,全不精
心察吏,听凭僚属冤枉百姓,高某已将郭礼文与鲍龙两人由监内带回,汝此
时前来何干?”杨长祺听得他自称高某,说将犯人带回,谅必就是此人。吩
咐一声:“快代我拿下!”那些兵丁听见府大老爷叫拿,一个个如狼似虎,
拥上前来。虽然人多,那比天子的威灵?只见大喝一声:“休得动手!高某
送汝等回去!”提起铁棍,上三下四,盘旋如舞,早把那些兵丁纷纷打散。
这嘉兴府内虽是个府城,从未经过这事,所有那些亲兵小队,平时见着威武,
那知全是些架子,到了临时,一个有用的没有。杨长祺见了这样,只得自己
舞动杆子,向天子面前戳来。天子见他来得骁勇,大喝道:“狗官有我在此,
敢如此恃勇?”谁知皇上福气真大,杨长祺一时武艺实是高强,就被天子这
一喝,究竟是个君臣,不能侮犯,陡然两膀一酸,那根杆子如千斤之重,再
也提不起来。又怕中了天子的棍子,只得把马一领,往后退去。城守营李得
胜接着上来,舞了几下钢鞭,也是如此,又不能竟自回去,只得马上喊道:
“这人武艺高强,战他不过,快将这店房围住,到里面仍将郭礼文捉住要紧!”
众兵丁答应一声,蜂拥前去,将店堂拆毁一空,冲到后进,鲍龙见众人
已到,也就大喊起来,举棍迎上前去。杨长祺见又有一人,只得复奔上来,
与鲍龙对敌。两人一上一下,杆去棍来,战了有三四十合,鲍龙渐渐战他不
过,要想奔逃,接着李得胜上来夹攻双敌。鲍龙手中的铁棍稍松了一下,被
----------------------- Page 249-----------------------
李得胜一鞭打中肩头,负痛跌下。当有兵丁抢上将他捆了起来。天子见鲍龙
被擒,深怕众人到后面啰唣郭礼文的家小,赶着转身又跑进来,想挡住杨长
祺,那知人数太多,城守营与府衙的亲兵小队还未退去,嘉兴县又带着马步
通班前来。随有天子神勇英武,也就有的力怯。
那知护驾尊神见天子受困,遂即大喊一声:“当方土地何在?还不即遣
能人救驾!”土地听了这话,吓得魂不附体,就到城隍神那里报信,请派功
曹查点有何人可以救驾,功曹听见,随与土地出了庙,走到吕祖官门口,见
有一人睡在地下,鼻息如雷,身体壮大,随即将这人唤醒,前去保驾。
欲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50-----------------------
第五十五回 醉大汉洪福救主 旧良朋华琪留宾
话说城隍神派了值日功曹与土地走到吕祖富门口,见有一个大汉睡在地
下,鼻息如雷,满脸酒气。功曹向土地说道:“此人可以救驾!”说着,两
人上去将那汉一推,道:“你贫苦了这许多年,今日该你发迹。现在前面困
住真龙,尔快前去救驾。”说着又踢了两脚,把那人惊醒,吓了一身冷汗,
说道:“这不是见鬼?我到那里去救驾?”正在惊疑之际,只听人声鼎沸,
许多人望前跑去,说拿住一个了,还有一人在那里战住呢,大约也是跑不了。
那大汉一听,也不问情由,就将平日用的一根生铁扁担,跟着众人飞奔前去。
你道此人是谁?乃是嘉兴县内第一条好汉叫做赛金刚洪福。其人祖上也
是军功出身,做过甘肃提督,到了他这代,已是中落。偏生他又不上进,专
门舞枪弄棍,与些江湖上朋友往来,早年家中还有点薄产可以度活,自从他
父母亡故之后,就终日吃酒赌钱,那些酒食朋友见他有几个钱,又甚慷慨,
就有三朋、四友许多人靠着他养活,不到一二年,把家私用得干干净净。那
些无赖朋友见他无钱,也就不理他了。幸而他力大无穷,见无钱用,别项生
意又不会做,见嘉兴城外一带俱是山林树木,他就将平日用的铁棍子改做扁
担,拿一把大斧上山砍柴,变卖度日。得几个钱,就在这吕祖宫门口打酒买
肉饮食,晚间无事,一人就早早睡觉。
此刻正是饮酒之后,恰巧天子、鲍龙等人闹了一天,此刻已是天晚,他
正在这里睡觉,被值日功曹将他惊醒,朦朦胧胧的爬将起来,带着铁扁担跟
着众人跑到郭礼文店前,见官兵差役已捉住一人在那里捆绑,店堂外面仍有
一人被府大老爷与城守营困住,洪福上前一看,就将铁扁担一舞,横扫起来,
嘴里骂道:“你们这班杂种,这许多人战他一人,岂有此理!是有本领的,
一人战一人,老爷最打抱不平,不能让你们人多欺人!”说着,那扁担已打
倒了五六个人。到了天子面前喊道:“尊公你莫怕,有我赛金刚在此,也不
惧这些鼠辈!”说着早一扁担把杨长祺的杆子削去半段,李得胜见又来了一
人,举鞭来迎,怎经得洪福是个生力,前舞后摆,早把李得胜两眼舞得昏花,
本来李得胜与鲍龙战了好一会,力量已是不足,加之洪福本领又利害,所以
战了二三十合,败了下来。洪福见李得胜要走,也不去赶,将扁担向四面一
旋,用了个雪花盖侦,把那些营兵打得跌跌爬爬,早倒十数个。有的腿上受
伤,有的肩头打伤,忽呐喊一声道:“我们走呀!这人利害不过呀!”说着
早将鲍龙放下,各自逃命去了。李得胜与杨长祺两人见了这样,只得又上来
拼战洪福。争奈鲍龙又从地上爬起来,拾起铁棍帮着洪福力战。
天子见二人可以敌住众人,就抽身到了后面,叫郭礼文道:“你将母亲
妻小安排在一处,此地你是不能住了。等事平服你再回来,此刻先同我三人
冲出城去,暂且寻个地方住下,不然,我们容易走,你这一家就没有命了。”
郭礼文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家产房屋,只得自己背着母亲,所幸妻小是双大
脚,尚能走路,天子就在前开路,招呼一声:“鲍龙,你不必斗了,同我走
罢!”说着,举起棍子,冲开一条路,与鲍龙前后保住郭礼文一家人口,出
了重围。后面洪福已经赶到,说道:“你们慢行,等我一同走罢!”大家就
此聚在一起,直望东门而来。城上虽有兵把守,见了鲍龙与洪福,久已吓得
软在面前,城门锁又是朽烂不堪的,鲍龙上前一扭,早扭下来。共计四男两
女,赶忙一齐出了城门。
行有五六里地面,天子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可有熟人家么?”郭
----------------------- Page 251-----------------------
礼文道:“此地叫做王家洼,前面再走一里多路,就有个华姓的朋友,家住
在那里,可以到他家暂住一宵,明日再作主意。”众人齐道:“有此人家,
我们就去投奔便了。”于是众人又走了一会,已到了一所村庄,郭礼文认得
路径,领着众人进到庄里,因天色漆黑,只得高喊了两声,里面有人接声问
道:“来者可是郭大哥么?”礼文应道:“华哥,可赶速出来,小弟招了横
事,特到你处暂避一宵!”里面听说,赶着掌了火把迎出来,将大众接至里
面。在正宅旁边三间草房内住下。见众人皆是仓皇失措,忙问:“因何此刻
到来,究为何事?”郭礼文就将自己被诬害的话,以及鲍龙与天子救他的话
说了一遍,华家虽然担惊害怕,无奈他们俱已进来,也不好推他们走。说道:
“你们在此虽不妨事,但不可露了风声,那时官府派人前来,仍是躲避不住。”
天子见那人怕事,忙问道:“这位尊姓大名?”郭礼文道:“这就是我
至好的朋友叫华琪。”天子道:“既是至好,何必如此惧怯?已经从城里到
此,我与鲍龙都未害怕,难道此地比在城中还碍事么?”洪福在旁说道:“若
那些狗头再来,我洪老爷这根扁担也就够他些人受的了。华兄只管放心。”
华琪被众人一顿说,也没奈何,只得备了酒饭,请众人饮食安歇。所有郭礼
文的母亲妻小,自有里面女眷接待,我且不表。
且说城里杨长祺与李得胜战了一阵,仍是未将鲍龙、郭礼文获到,彼此
闷闷不乐,说:“我们如此本领,也曾经过大敌,何以这三四人就敌他不住,
岂不可恼?”周光采道:“现在各犯既被他逃走,惟有先将这店房封锁,明
日再添兵追赶,务要捕捉到来,谅他们一夜工夫,也不走远去。”说着,就
与知府城守三人,当将郭礼文店内所有一切货物财产封锁起来,准备随后冲
公,回衙歇息。次日大早,又添调合城兵丁,前去追赶了一日,那里看见这
一班人?只得出了海捕文封,通详上宪,请兵拿获。
那知这里公事还未到,省杭城巡抚衙门早接到圣旨。这日龚温如正在内
堂办事,忽听巡捕进来禀报:“圣旨下,请大人接旨!”龚温如吃了一惊,
赶着设了香案,在大堂上叩礼已毕,请天使宣读。周日青就在堂上将天子的
书信取了出来,高声读了一遍。龚温如听毕,谢恩起来,将周日青请入后堂,
彼此分宾主坐了,龚温如道:“圣上既到了嘉兴,天使来时究是怎样,请道
其详,好这里飞速派人前去。”日青又将郭礼文如何被王怀陷害,光采如何
听信家丁准了状词,将礼文收下监牢,如何在客寓遇见鲍龙,乃救出郭礼文,
前后的话,说了一遍。又道:“天子旨意上叫大人如何办理?就请大人遵办
便了。”龚温如道:“天子招呼调周光采来省,另委员署理。郭礼文锁案,
除王怀已死外,仍访拿讼棍汤必中,审明照例审办。但不知天使来杭之后,
杨长祺与知县及城守可否惊动圣驾?”日青道:“既是大人放心不下,请大
人立刻备文,差人星夜至嘉兴府投递,无论如何也就可以完事了。”龚温如
见催促甚紧,只得随即传稿,备好文书,派了中军星夜驰往嘉兴府投递,仍
留日青在衙门内饮酒。日青道:“天子在那里盼望,怕中军一到,嘉兴地方
官知道天子在本地,然必前去请罪,那时众人晓得,天子必不肯在那里耽搁,
仍要往别处而去,那时小侄不在面前,天子岂不一人独往?”龚温如听这话
有理,也就不敢苦留。一面打发中军前去,这里日青就告辞出去。
真是急如星火,不一日,已到嘉兴府内。已是上灯时节,赶紧进城,走
到郭礼文的店门首,见已上了封条,吃了一惊,说道:“难道天子已被这班
狗头请去?倒要打听明白,方好放心。”说着,见那面来了一人,日青上前
一把抓住,问道:“你是什么人?也在这里盼望?你大约是郭礼文的一类,
----------------------- Page 252-----------------------
我将你捉去县里,同你要人!”那人被他一吓,赶忙跪下道:“老爷撤手,
我不是郭礼文家的人,乃是郭礼文朋友家的长工。”周日青道:“不管你什
么朋友不朋友,只要说出郭礼文现在走那里去了,老爷就放你;若有虚言,
便将你捉到县里问罪!”那人被他一吓,赶紧跪下求道:“老爷,你千万莫
说,我慌的,我告诉你便了。”日青见他知道细底,甚是欢喜。乃道:“你
果真说出来,我不但不捉你到县里,还重重的赏你!”那人便将郭礼文与天
子、鲍龙、洪福那日晚上一齐奔到华家的话说了一遍,日青大喜道:“你不
必怕了,我实对你说罢,我就是高老爷的继子,正要寻他们说话,你既晓得,
就带我去,自有重赏。”那长工见他如此说,方把愁肠放下,就带着日青复
出了城,来到华琪家内,果天子在内,日青上前说明巡抚的话。
不知后来各事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53-----------------------
第五十六回 周日青小心寻圣主 杨长祺请罪谒天颜
且话说周日青到了华家见天子,将龚温如的话说了一遍,天子又把洪福
前来救驾的话告知。日青见洪福果是英雄气概,两人谈论一番,彼此皆甚投
机。次日天子与日青仍要到京华游玩,就顺道回京。当日晚间,就与鲍龙、
郭礼文等说明,预备明早动身。郭礼文上前说道:“恩公为小人费了如此心
理,应等事平之后,酬谢一番,方是道理。为何就急急要去?且此间捉拿甚
紧,小人的家小还恐难居此地,拟想到他方躲避,恩公此时就走,小人仍是
没命。”说着流下泪来。天子见他如此忠厚,乃道:“你不必愁虑,我已经
代你将前案注销,明日包有府县官前来寻我谢罪。请你进城复行开店,我怕
牵留难走,所以明早动身牵延误事,我实对你说,现在军机大臣陈宏谋乃是
某的老师,浙江巡抚龚温如某亦与他同年,他那里已经有了公事下来,叫嘉
兴府捉拿讼棍,代你伸冤,你也不必搬往别处,明早就可进城的。”郭礼文
一听方转悲为喜,乃道:“原来是位大老爷,小人有限无珠,多多得罪!”
天子道:“汝等不知,何罪之有!”鲍龙听见是个京官,格外欢喜,道:“在
下失敬了!既是你老明日要去,我等也不敢强留。但是萍水相逢,竟蒙拔力
相助,此恩此德没世难忘,但不知此后可能再睹尊颜否?”说着英雄眼内也
早流下几点泪来,大有好汉惜好汉的意思。
天子见他如此,乃道:“鲍兄既不忍与某相别,我便写封书与你,进京
投递,博一个大小功名罢。”鲍龙感激不已,洪福在旁听见鲍龙如此,也是
高声说道:“若高老爷能荐人进京,我洪福也求一荐,好让我与鲍龙一同前
去。”天子见他二人皆如此说,乃道:“既然如此说,我今晚就写信一封,
你二人先可到浙江巡抚衙门投递,那里自会招呼。虽你二人盘川不足,他也
可帮助你们的。”说着,鲍龙与洪福喜欢无限,天子等众人睡觉之后,在灯
下写了两道旨意,一着龚温如打发折差一同带他二人进京,路上较有照应;
一道是把陈宏谋,着他知会兵部,将洪福用为都司之职,鲍龙着赏给巴图鲁
勇号记名总兵,遇缺即补。两道旨意写毕,次日一早起来,就将这两道旨意
封好,交与鲍龙,说道:“你等嘉兴府县来后,将你表弟仍搬至城里,照做
生意,然后与洪福赶赴杭城,到抚辕投递。自可上进。”说毕,两人纳头便
拜,称谢不已。郭礼文知款留不住,只得领着妻小,前来磕头叩谢。华琪也
摆了一桌酒席送行,稍尽地主之情。天子与日青见众人如此实心,也就用了
几杯酒,然后别了众人,与日青向金华而去。
这里嘉兴府扬长祺自被天子与鲍龙等人打伤众衙差役逃奔出城之后,次
日早间,派差添兵出城寻获,只因那些兵丁未经过大敌,又因个个皆有身家,
明知郭礼文家小住在华琪庄上,却不敢去捉拿,所以一连数日,庄上一点没
事。
这日杨长祺又要比差勒限缉获,忽见外面有人进来禀道:“抚台大人派
了中军,有要紧的公事前来,与大老爷商议。”杨长祺一听,甚为诧异,赶
忙请进,到了花厅,彼此见礼已毕。问道:“抚宪有何要事,烦老兄前来?”
那中军说道:“请将尊管暂退一步,方好谈心。”杨长祺疑有机密事,随即
屏退众人,问道:“抚宪有何见谕,请道其详。”中军道:“并非抚宪有事,
因贵府人类不齐,嘉兴县又听断糊涂,圣上有旨意到抚宪处,属令赶速派人
前来。”说着将圣旨并龚温如的文书一并取出,与杨长祺看。杨长祺接了过
来,前后看毕,只吓得面如土色。说道:“臣罪该万死!”随即跪了下去,
----------------------- Page 254-----------------------
望阙叩头不止。然后起来与中军说道:“这事还求老兄在抚宪前成全,请其
代奏。只因责有攸关,不知圣驾亲临,故尔如此,现在惟有自请罪名,候旨
施行。但郭礼文如此冤枉,周光采并不禀报,所以未能晓得。现在郭礼文已
经出城逃走,只好赶速着人密访。如天子仍在此地,就可面自请罪了。”
说着,随即喊了几个心腹家丁,叫他不必声张,赶速到城外访问,如有
实信,飞速前来。一面又传号房,立传首县,不多一会,周光采已到。杨长
祺也就将他请到后堂,与抚标中军见礼已毕,杨长祺命周光采坐下,将文书
与他看过。自然也是魂飞天外,口称有罪。当时就将顶戴除了下来,磕头不
已。中军又说道:“周老爷也太不留心,前日还在省中胡用威那一案,抚宪
也曾说明天子改易高天赐名号,也该晓得,为何回来乃竟闹到这地步,岂非
罪由自取?”周光采更是无言可对,只得自己认罪。过了一会,那打听的家
人已回来,说道:“小人访得清楚,郭礼文与众人并未远去,就在这东门外
王家洼地方,有个姓华的人家躲着,离此地也不过五六里路,老爷可去不去
呢?”那中军道:“只怕不知,既知踪迹,何能不去?且有重罪在身,能当
面请罪,圣恩宽大,不予深究,那就可以无事了。”杨长祺道:“大人所见
的甚是,小弟就立刻前去!”说着,起身与周光采两人步行前去。中军道:
“某既到此,也只好陪你两人前去一行,好去销差。”杨长祺见中军肯去,
甚合己意,就此三人带了几个亲随,又将朝服携着,预备到庄上再穿。由午
后走起,到王家洼面前,已是申牌时分。
到了华琪庄上,杨长琪怕手下亲随说不清楚,自己与周光采走到里面,
见有一个长工在门口打扫,他就上前问道:“长工,你家家主可是姓华么?”
那长工见他好似是个熟脸,犹如在那里看见过的,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说道:
“这里正是姓华,你这人找华家谁人?”杨长祺道:“不找华家的人,因华
家有个朋友住在此地,姓郭,叫郭礼文,我与他有话说,特地由城里求见他,
请你进去向这位老爷说一声,说我是嘉兴府知府杨长祺,问他天子那里去了。
可在此地?”那长工听他说是知府,又问郭礼文,只吓得乱抖不止的跪了下
去,说道:“小人不知大老爷前来,求大老爷息怒。”杨长祺见那人甚是忠
厚,也就用好话敷衍他道:“你不必如此,我不过前来要见天子,故尔问你
究竟晓得不晓得?可快说来!”长工道:“这里郭大爷与鲍龙、洪福三个人
俱在此地,却没有个天子。”杨长祺见这人如此,知道不可理解,乃道:“你
先进去说一声,待我见了面,自然晓得,断不难为你便了。”
那长工只得奔到里面与郭礼文说知,当时鲍龙与洪福听见,也就着慌道:
“怪不得他如此大话,乃是一朝圣主,真是有罪,有罪!”杨长祺见长工久
不出来回信,等得着急,也就一人在外面将朝服穿好,与周光采走了进去。
先向郭礼文问道:“天子现在何处?请你带我一见,说罪臣杨长祺前来面请
圣安,领罪!”郭礼文见了这样,格外说不出话来,不知如何是好。鲍龙究
竟在军营内过的,到了此时,只得上来说道:“此地只有一位高天赐老爷,
是北京人,前日在城中救了我弟兄,来至此间,住了数日,并不知是一位天
子。已于昨日早间,到金华去了。”杨长祺见天子已走,且连鲍龙等人皆不
知道,心下虽然害怕,料想圣恩浩大,似可以不知不罪了。当时就将旨意与
巡抚的文书说了一遍,然后众人方才知是天子,惟有郭礼文听说自己无罪,
仍然回家生理,所有案情一并注销,仍一面访获之唆讼人问罪,嘉兴县知县
心地糊涂,着即行撤任,另委员署理。其余着毋庸议。鲍龙听说,也就与郭
礼文望北谢恩,华琪此时亦出来了,个个皆感恩不尽,皆说是圣明天子,如
----------------------- Page 255-----------------------
此英武,自然四方太平。杨长祺见天子已到金华,只得仍与中军回衙,捉拿
唆讼之人问罪,郭礼文家产仍然给还开张,各事已毕,中军乃回省垣。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56-----------------------
第五十七回 方快头叩问吉凶 高相士善谈休咎
话说郭礼文仍然回城开店,鲍龙此时知是当今的天子,萍水相逢,着他
进京投信,因恐他盘川不足,叫他先到抚辕投信,真是感激万分,望北谢恩。
次日,就与郭礼文说明此事,道:“愚兄可算祸中得福,不是为老弟这番祸
事,也不能得此机遇。愚兄准备明日与抚辕中军官一齐动身,较为便捷。今
日特告知姑母与老弟,明早是要起身的。”郭礼文当时也代他欢喜,当晚就
摆酒代他送行,又送出一百两银子与他为盘费,道:“此款到杭州足可敷用,
如进京时不足,可再来信与我,这里总接济你便了。”次日一早,洪福听见
他要动身,也就前来与他作伴前去。郭礼文见他衣服太为褴褛,又送了他一
①
百银子,俾 他添补衣服。同鲍龙齐到府衙,见了中军,说明来历。中军因他
是有圣旨,也不敢不同行。当日,就在府衙等了一日,第二日,中军始一同
动身前往。随后鲍龙与洪福皆身居提镇,到后来大破少林寺,方有他的交代,
此时暂且不表。
再说天子与日青由华琪家动身,向金华而来,在路与日青说道:“你知
道我前番由金华到杭州,由杭州又到此地,辗转数月工夫,又要到金华何
事?”日青道:“继子实不知。”天子道:“只因我将张禄成的欠据在金华
府取了过来,以后闹了那样大事,及至与陈景升、李流芳相别之后,他进京
会试前,在杭城抚辕阅见京报,见陈景升已经点了翰林,李流芳亦中了进士,
我想陈景升此时谅该口杭,倒要前去找他问问京中各事。朕已心想回京,若
陈景升在杭他也要进京供职,也好一同前往。”日青道:“原来干父如此用
意!这里到金华也不过数日路程,即可到了。若他尚未回来,臣儿之意,干
父离京已久,且这伯达大人以及庄有恭那里早得陈宏谋、刘镛两人的书信,
令他觅访天子,请早日回京。”天子道:“我也有此想。”
两人在路看山玩水,不一日,已到金华。不敢进城,怕为人看见,惊动
地方官前来迎接,亲在城外择了个客店住下。次日,天子叫日青进城,先到
李景店内打听,问李景曾由广东回转此地?如不知道,再到陈景升家中一问
即明白了。日青答应前去。到了午后回来,说:“李景升自从那日到广东,
直至今日未曾回来。他的儿子流芳是中了进士,陈景升也点了翰林,现在已
回广东修墓,多时不到此地。这皆是他店中人所说,现在这店因亏本太多,
已经闭歇,只有一两人在那里卖脚货,再问他别事,他也不能深知。在臣儿
看来,还是就此回京罢!”天子道:“既如此,从此地回京,仍须绕道苏州,
从无锡丹阳过江,自扬州清江浦以上起岸。陈景升既不在此,明日就往苏州,
顺便也好游玩一番,然后回京。”日青答应,就出去雇了一只船,讲明到苏
州闾门,计共八两银子。次日一早,天子与日青下船,从内河进发,一路之
上,过了许多热闹所在,幸得风平浪静。约有半月光景,已抵苏垣。先着日
青上岸,在元妙观左近择了鸿运来的客寓,讲明包一进住宅每天银子五两。
说定之后,回到船上,并发了船钱,请天子进城。
只见街市繁华,人烟稠密,有开店面的,有摆地摊的,那些苏州口音实
在清轻灵巧,更有那班倡寮妓女,背陀而来。其中虽无苏小小、关盼盼的才
华,身价也有一二可观。惟这班人衣服首饰,比北路风光较为华美,但是南
头北脚却是实言。苏州女人,大都鞋脚不甚纤小,非前半歪斜,即后跟倒卸,
① 俾 (bǐ,音比)——使(达到某种效果)。
----------------------- Page 257-----------------------
所幸高头云髻,滑亮无比,加之水色清腴,肌肤细腻,再穿上绞罗绸缎,也
可将裙下双钩遮掩起来。看了一会,信步已到客寓。进入内堂,早有小二招
呼酬应。究竟是个热闹地方,较之嘉兴却繁华几倍。天子坐下,小二送上茶
来,然后问道:“客官尊姓?请示下登牌。”天子不解问道:“你要登牌何
事?难道怕我欠少你店中银钱么?”小二笑道:“客官是初到此地,不知此
规矩。我们这苏州是五方杂处之地,人类不齐,往往有匪人混迹。地方官怕
扰害百姓,所以清查保甲,无论客寓、寺院庙宇,每日来往之人,皆有名姓
记簿,轮流送县待查,并非怕客官少钱。客官请示明白。”天子听道:“原
来如此!某姓高叫高天赐,这人姓周名日青。”小二听明登牌,随即搬了上
等酒肴,请天子与日青饮食。此时天色已晚,加之由金华一路而来,不无受
了点风尘,困倦起来。当晚就一早安歇。
次日早间,周日青出门,先在酒馆内吃了酒面,然后来到元妙观门首。
只见茶房酒肆,多如林密。那些游玩之人亦甚不少,都在这左右各处玩耍。
观内一带所有那些三百六十行,竟无一件没有。正望之间,只见北首栅栏面
前拥着一撮人,在那里站立,天子就上去一看,只见布棚之下,设了一张方
桌,桌上有许多书卷,两边摆列椅凳,棚上挂了个软布招牌,上写着“高铁
嘴”三字,下面五个大字是“善相天下士”。天子看见道:“原来是个相面
先生,某倒要请他相相面,看他可相得出来。”就分开众人,旁边椅子坐定,
只见高铁嘴先说上了几句江湖话,道:“八字生来不可移,五行内外有高低。
欲知祸福先注定,须向高人叩指迷。某高铁嘴,乃四川成都府人氏。少习诗
书,壮精相法,柳庄麻衣,各家通晓。只因路过此地,欲结交几个英雄豪杰,
故尔在这元妙观卖相。如有赐教的,不妨请过来谈谈。相金不拘多寡,若不
灵验,分文不取。”
话犹未了,只见上首一人,身高七尺以外,黄烟烟面庞,腮下一部短须,
年约四十以外,公门中打扮。上前说道:“先生既精相法,请代小子一相,
究竟随后吉凶如何?”高铁嘴见有相面,转身过来,先将两手取出一看,然
后看了头脸、额角,说道:“老兄相虽不是个富贵中人,却生平在公门中办
事,两眼有威,鼻高口阔,是个武教中的朋友。近来印堂有光,黄中现出红
①
影,却主得财。老兄近来财爻如何?”那人道:“先生既看得出,但这财爻
非一人所有。究竟从何而来?以后各事吉凶如何?”铁嘴又看了一会,道:
“照这面相看来,眼角发赤,两颧高耸,应有争衡之兆。”再细细一看,忽
然惊道:“哎哟!老兄财是有的,只怕险事太多。本月之内,府上必遭奇祸,
就因这财上而起。可惜,可惜!我看老兄不是此地人氏,能早早固府,或可
挽回。但看此时回去,已经迟了。”那人被他这番话一说,吓得面如土色,
说道:“先生,可是真情?在下乃是广东人氏,因上宪差委往四川公干,不
知此祸究在何事?前途可另有险事?”铁嘴道:“照相看来,应是家破人亡,
就应这三四天上。前途虽有些险事,却皆化险为夷,后福倒还不坏。大祸之
后,尚有吉星照命,应该大小得步功名。”
那人听见这番议论,登时间愁眉不展,付了相金,正要走去,天子在旁
看见,说道:“这相面的言语不定,忽而大祸,忽而发财,忽而又有功名,
我看这人也无甚本事。这广东人,虽是个公差打扮,气度倒甚好,我且问问
他是那一府人氏!”说着就招呼道:“朋友,贵府是广东,还是省城,还是
① 财爻 (y áo,音摇)——财运。
----------------------- Page 258-----------------------
外府?”那人听见有人招呼,忙立起身回道:“在下是广东省城。”说着究
竟是个公门中人,眼力高超,见天子不是寻常之辈,忙称呼道:“老爷贵处
何方?尊姓大名?”天子道:“某姓高名天赐,北直顺天人氏。不知朋友尊
姓何名?”那人道:“不敢!小人姓方名魁,是番禺南海两县的快头。现奉
本官差遣,到四川寻友,因航海到了申江,适值江水浩大,长江不好行船,
是以绕道此地。由内河到镇江,过汉口、襄阳入川,昨因在路微受风寒,是
以耽搁一日,到此盘桓,不料高先生代小人相面,说有大祸,实为烦闷。”
两人对面谈说,高铁嘴将天子一看,赶忙将布棚收下,桌上书卷以及一切物
件,皆打好包袱,向他两人说道:“二位尊寓在何处?此地非谈心之所,小
人一同到尊寓行礼罢!”天子见高铁嘴如此说法,心下甚是疑惑。莫非这人
果有本领?竟将我看出至尊来了?乃道:“既先生欲临,敝寓离此不远,即
请一行,借可叨教。”高铁嘴应道:“小人理当前去。”方魁见这形像,已
是猜着几分,但不过拿不定是何人,也说道:“小人也去拜寓!”天子见他
两人皆要去,并不拦阻,即叫日青在前引路,高铁嘴将物件收拾完全,携着
包袱,将桌椅寄存人家,跟天子出了元妙观。行不多远,已到鸿运来客寓。
日青将房门先开了,请天子先进去,随后高铁嘴与方魁也走了进来。铁嘴就
将包袱向桌上一放,见外面无人,纳头便拜。不知高铁嘴何故磕头,且看下
回分解。
----------------------- Page 259-----------------------
第五十八回 识真主高进忠显名 访细情何人厚得信
话说高铁嘴与方魁进了客寓,到房内将包袱放下,见外面无人,纳头向
天子就拜,说道:“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圣上何以亲自出来?保驾臣现
在何处?”天子见他如此,乃道:“先生莫认错平人!某乃北京高天赐,并
非万岁。忽以尊称万岁,设若为人听见,岂不造言生事?”铁嘴道:“万岁
不必遮掩!臣相法无差,除了万岁,谁能有此贵相?”此时天子已为他说破,
乃道:“卿且起来,朕因往江南游玩,路过此地,既为卿相认,千万不可声
张,免得地方官前来惊动。”此时方魁见是天子,也就上来叩头,说:“小
人有限无珠,不知圣驾,罪死无赦!”天子道:“不知者不罪!汝且起来,
为何广东公案反至四川寻人,究是何故?”
方魁就将胡惠乾在广东打死牛化蛟、吕英布等人,与机房人为仇,现在
陈景升、白安福等人联名上禀,请在锦纶行建醮,并请派人捉拿胡惠乾。方
魁因胡惠乾本领高强,西禅寺人数又多,且有少林寺诸人接应,自己虽是快
头,难以争斗,故往四川峨嵋山请白眉道人的徒弟马雄前来帮助的话,说了
一遍。天子方才知道,问道:“陈景升可就是向在金华府居住,与李景的儿
子武举李流芳他们至好朋友么?”方魁道:“何尝不是!因白安福进京会试,
中了武进士,在会馆内与他们会见。平时陈景升也知道胡惠乾的恶迹,就在
军机大臣那里递了公禀,回籍在机房公所建醮,又被胡惠乾闹了两次,所以
两广总督曾必忠雷厉风行,饬县捉拿。”
天子听见这原委。说道:“省中有如此恶霸,岂不为害地方?理应从速
严拿。既汝要往四川,朕有旨意一道,汝过镇江时交与漕运总督伯达,他若
回京,着他与陈宏谋说知,不日朕即回京,并着他赶由驿站,行文到粤,饬
令曾必忠火速派兵严拿胡惠乾正法,无任漏网。汝往四川,见得马雄,也须
迅速前去,俟事竣之日,亦着曾必忠论功列奏,议叙恩赏。”说毕,就在房
内写了一道旨意,交方魁谨慎带在身边。当时方魁谢恩起来,高铁嘴听他要
往四川,乃上前说道:“方兄欲往峨嵋,可知白眉家师现在成都?此次前去,
仍然空往!”方魁还未答言,天子说道:“如此讲来,卿与马雄乃是同门兄
弟,似比路途遥远,与其空跑,何必乃尔?卿既是白眉门徒,谅本领决不寻
常。若能即此赴粤,朕定加恩奖赏。”方魁听他说出原籍来,忙道:“失敬
失敬!但不知白眉大师改居成都,马雄贤弟现在何处?若能高兄同往,为地
方除了这害,一则是国家洪福,二来百姓也感恩不尽了。”
高铁嘴道:“某虽略知一二,却与马雄是两路的功夫。他是用的内八着
的功夫,我乃是外八着的功夫。若得两人同去,与事方可有济!现在马贤弟
亦在成都,方兄此刻赶速前往,不过一个月工夫,也可到了。回往再加一月
有余,亦可到粤。小弟既蒙恩旨饬令前去,只得先行到粤,托着朝廷洪福,
将这胡惠乾捉住,也免得许多周折。且见尊相府上定有大祸,能小弟到府,
或可解免,也未卜可知。但是这胡惠乾是少林门徒,谅来手脚高超,惟恐将
他治死,至善禅师前来报仇,那人虽武当冯道德、肇庆五枚,皆在他之下,
非得白眉大师方是他的对手。我这里写封信,请你带去,能马贤弟将师尊一
齐请下山来,这事就万全无虑了。”天子道:“既汝知此利害,信中即传朕
意,务着白眉与马雄一同赴粤,随后定加恩赏。”高铁嘴当时也就代他师父
谢恩,写好书信,交与方魁。方魁当时别了圣驾,回到自己店中,次日一早
前往不提。
----------------------- Page 260-----------------------
这里圣上就向铁嘴道:“卿既有此本领,为何流落江湖,不求上进?你
究竟是何名号?铁嘴两字乃是九流中浑名,岂可作为名号?”高铁嘴道:“臣
名进忠,久思投入军营,为国家出力,奈无门可入,只得作此生涯。今日得
见天颜实是三生之幸!”天于听他说是进忠两字,甚是欢喜,道:“愿汝终
久守此两字,始终不改!”高进忠就在地下叩头,说:“谨遵圣命!”从此
遇见人皆名进忠。闲话休提,此时已交午后,客寓内送上午饭,天子就命进
忠与日青吃毕,说道:“本拟择地试汝手段,因寓中房屋窄狭,不便施展。
广东既有恶霸扰害,汝即明日前往。今有旨意一道,交汝带去与曾必忠,并
传知陈景升等,着他于营中先行为汝位置,俟后争战如何,仍着曾必忠随时
具奏。”说着,将旨意写毕,交与高进忠收好。进忠叩辞圣上,亦已回自己
寓内。这里圣上在苏州游玩一番,然后绕道扬州,转回京都。今且按下一头。
再说白安福见方魁领了银子到四川去后,果真不敢先行建醮,专等方魁
转来,方才要搭台起造。那知胡惠乾耳风甚长,自在机房会馆打了白安福之
后,回到西禅寺内,反把自己几个徒弟痛骂一顿,说:“我与机房人为仇,
因他同我有杀父之仇,故尔与他作对。自打死牛化蛟、五枚师叔解劝以来,
虽时常见机匠就打,总有词可借,才与他动手。昨日白安福众人已经如此叩
求,将他东西打毁,已是十二分面子,你们又来用闲话撮弄我前去,带累我
被人问住,交不出人来,岂不可恼?下次若再如此造言生事,先将你们痛打
一顿,然后再与那班狗头动手。”那些徒弟被他这顿骂,甚是不服.暗他说
道:“我明明在衔上听见,怎么被他赖过?偏要将这根寻了出来,好让师父
动起气来,将这些狗头打死。”随即与一班师兄弟商议,背着师父打听,来
看锦纶行众,人是何举动。
到了次日,几个人来到锦纶行门首,一些动静也没有。再到里面一看,
所有家伙物件搬让一空,只有看门的住在里面。心下疑惑道:“莫非这些人
被我师父打得寒心,不敢起这道场?”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连他们会馆的
行情也不能议论,以为是真惧怕了。又过半月光景,内中有个徒弟叫何人厚,
本是当地好人家子弟,亲戚朋友不是文教中人,即是官场中书吏。有个姐丈
是督辕书办,听见上宪要捉拿胡惠乾,知这何人厚跟他学拳棒,怕后来连累,
就回去同他妻子说知。他妻子一听,自然格外吃惊,随即叫人去找何人厚,
一连寻找几天,俱未寻着。
恰巧这日何人厚与一班师兄弟在街上闯祸招非,走他姐丈门口经过,就
说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到亲戚家一行就来。”那些人不阻拦,他就分路
走开。这何人厚走进里面,见了乃姐,他姐姐就连忙说道:“你姐夫找你几
天,真是令人望煞了!你一向只顾在外闯祸,也不知道大祸临身,命还保不
住呢!”这何人厚听见这话,甚是诧异,道:“姐夫找我有何事件?我又未
杀人放火,为什么命都不保?莫说未曾闯祸,就是闯了祸,有我师父那样本
领,怕谁同我作对?”他姐姐一听,登时哭道:“你也不顾父母生尔所为何
事?终日吃酒用钱,都是小事,能够娶妻生子,传了后代,我也不问你了。
你今年才一二十岁的人,父母全不问,单倚着你的师父行凶霸道,你还不知
你师父,现在捉拿他的?”何人厚听了这番话,忙道:“你们究竟听了什么
话,好说明了,也叫人晓得。现在谁人捉拿我师父?”两人正哭闹之时,他
的姐夫已走进门来。见何人厚在他家中,忙道:“你不晓得,我告诉你就知
道了。”随将陈景升、白安福那日被胡惠乾在会馆打闹之后,联名上院,将
在京奏请回籍建醮,派人捉拿胡惠乾的话,与曾必忠说明,曾必忠因是军机
----------------------- Page 261-----------------------
来文,随传了府县,派差弹压。因快头方魁知胡惠乾本领高强,不敢一人动
手,现在到四川峨嵋山请白眉道人的门徒马雄前来同拿,所以会馆内物件全
行收回,叫做缓兵之计。你既为胡惠乾的徒弟,将来岂不受虑?所以你姐姐
着急寻找你几天,你此时既知道了,我看不必落在这是非窝内,就同我一齐
进衙门住几时,过了这个风波,然后再出来。你说你师父本事好,可知强中
自有强中手,冯道德那种利害,还怕五枚,何况胡惠乾是他们的后辈!”
何人厚听他姐夫这一番话,心下恨不得立刻到锦纶行,把白安福擒出来,
三拳两脚打死。说:“大丈夫要作事光明,不应用暗箭伤人。前日被打的时
节,那等饶讨,却是假的,代累我们被师父骂了几日,岂知他用这毒计?我
不将这班机匠打断命根,也不知道我们少林支派的手段!”因想:我此时如
说明,告知我师父,姐夫同姐姐必不让我去。乃假问道:“你说这话可是真
的么?”他姐夫道:“谁同你说谎!你不信,我明日带你到衙门里看公事去!”
何人厚道:“既是这样,连我师父性命还不保,我怎敢再去拿命同他们拚?
我此刻回去同母亲说知,明日就同你到衙门居住。”他姐姐听见如此说法,
也甚欢喜。随又论嘱了几句,叫他不可走露风声,何人厚答应,匆匆而去。
那知他奔到西禅寺,告知胡惠乾,闹了一场大祸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62-----------------------
第五十九回 施毒计气煞惠乾 挡凶锋打走方德
话说何人厚听他姐夫说白安福等人递禀曾必忠札饬府县捉拿胡惠乾,他
就说谎回家,别了他姐夫,出了大门,一溜烟奔到西禅寺,恰巧众弟兄已回
来,正在那里习练拳棒。何人厚走到面前说道:“你们不必练了,现在祸事
不小!不是我今日出去,大众的命还不知在那里呢!现在师父到何处去了?”
众人说:“在大殿后面,你究意何事,这样大惊小怪?”何人厚道:“我没
工夫同你们谈,你们只跟我来见了师父,自然晓得!”说着,忙忙的过了大
殿,见胡惠乾正与三德和尚在那里闲谈,说:“白安福连日将会馆一切物件
全行收回,连机房行情也不议论,想必被我们打得寒心,故尔如此。”三德
和尚道:“人家既怕你们,你们大仇已经报过,前日又是误听人言将他羞辱
了一番,以后也可不必再闹了。”
正说之间,何人厚走上去说道:“三师叔只会代人家说话,还不知人家
的毒计!前日我们众兄弟明明在街上听见的,后来师父将白安福打倒,他们
那些人怕白安福吃苦,故意的说没有这话,叫我们交人对证,试问:在路上
听的话,到那里交人去?师父回来还将我们骂一顿。今日可是有水落石出
了!”胡惠乾道:“你刚才到那里去了?现在来说这话?”何人厚道:“徒
弟被你老人家冤屈死了,故这几日常在外面打听着白安福那里为什么如此
了。那知他用了缓乓之计,已经下了毒手。不是我今日遇见我姐夫,打听出
来,临时被他要了性命,还不知道呢!”胡惠乾见他如此说得确有可据,乃
道:“你既晓得,究竟白安福下了什么毒手?可告知与我,也好准备!”何
人厚就把他姐夫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胡惠乾两眉倒竖,怪眼圆睁,骂道:
“这班狗头,竟敢如此!我不将他送命,也不知我胡惠乾的利害!”三德和
尚道:“你不可一时任性,惹了大祸出来。方魁是我知道的,这人手段也甚
利害,再加上白盾道人的首徒前来,虽我们少林支派,怕的也不及他。因白
眉道人从前与我师父至善禅师在武当山冯道德师叔那里比过武艺,斗了三
天,至善禅师终久输了他一脚。我看这事甚是不妥,如白眉自己不来,也还
好想法;若自己前来,就要吃亏。莫若你此时让过风头,仍是到福建少林寺
暂避,等此地稍平,你再出来,那时白眉及马雄也该回去,你再慢慢的报仇,
岂不为美?”
胡惠乾听了这话,也知道白眉的利害,当时说道:“师兄不必如此害怕,
我看白眉师伯未必肯来!记得师父说过,他发誓再不下山多管闲事。就是马
雄到此,也还有个争论,而且方三弟身体骨节是经练过的,请他前来助你一
臂,也还可以勉强。只是这方魁同白安福气他不过,不出这口气,也灭了我
们少林的威风!”三德和尚见他如此说,知是拦不下来,只得说道:“要办,
此时就办,趁方魁不在家,得个先着,将这口气出过之后。仍是往福建的好。
古人云:打人怕打急,杀人怕杀绝。你将方魁的家小送命,他回来与你怎肯
干休?天下总是一理,你的父亲被机匠打死,至今日这样报仇,人家老小被
尔打死,也是要报仇的!”胡惠乾道:“先将这事办过,随后再说!”当时
气冲冲的出去,叫徒弟打了些好酒,在厨房端出了几件菜出来,对众徒弟说
道:“前日冤屈你们,是我师父的不是,今日你们在此痛饮几杯,明日同我
一阵先到白安福那里,将那狗娘养的打死,然后再至方魁家,与他算帐!”
众徒弟听见师父如此说,本来是些亡命之徒,也不知什么王法,齐声答应,
这个说我先进门,那个说我断后路,议论纷纷。吃得酩酊大醉,一夜无话。
----------------------- Page 263-----------------------
次日,众徒弟一早就在寺内聚合,胡惠乾见人已到齐,就脱了长衫,穿
上一件元色短袄,窄窄的袖子,胸前排门密扣,脚下穿一双班尖快靴,丢裆
马裤,头扎元色湖绉包脑,当中打个英雄结,腰间挂了一把单刀。那些徒弟
皆是短衣扎束。胡惠乾在先,领着众人一个吆喝,出了庙门,直望锦纶行而
来。到了门口,先叫一个徒弟道:“你先进去看了,安福这狗头可在里面?”
大家答应一声,拥到里面,只见仍是昨日两个看门的,忙上前喝道:“你这
两个不怕死的狗头,白安福现在到那里去了?为何不在此地?老子有话问
他,你快快说来,免得老子动手!”那两个看门的知道他是胡惠乾的徒弟,
早已吓得呆了,抖了一会,说道:“白安福未来!”那个徒弟骂道:“你这
混帐东西!老子难道不知他不在此地?原是问尔他现在在何处?叫你说明,
好让老子找他!”那个人道:“我真不晓得!他从那日被打之后,至今未到
此处。你要找他,到他家里拢去。”这徒弟见他说不出根由,只得出来,对
胡惠乾说道:“白安福不在这里,谅他跑不了!我们已经来此,难道空回去
不成?不如径到他家去,将他捉出来,虽不把他打死,也要打个半死。”胡
惠乾听了这话,又是呐喊一声飞奔而去。
不多一会,已到白安福门首。只见门楼内站着许多人,在里面都是公门
的打扮,你道这些人前来何事?只因方魁临动身时,对白安福说明,手下伙
计徒弟,自己一人供养饭食,供应不起。白安福只要他前去请马雄,当时就
允他去后,我这里按名给发,每天二钱银子饭食,等你回来将事办毕,再重
重相酬。故此五天发一回,今日是第四次,故早间方魁的儿子方德带着一班
人前宋领饭食,恰巧胡惠乾走来,见了这些人,更是千真万确,立刻无明火
高三千丈,大步进门骂道:“白安福你这杂种,要同你胡祖宗作对,便出来
与老子比个手段,老子在此等你!”说着,骂不绝口。那些差役见胡惠乾闹
到门首,自己拿着白安福的钱,所为何事?不得不上前阻拦,说道:“胡大
哥,你前日在会馆闹了一场,人家已经被你吃亏足了,到今日连道场都不敢
再做,也不过是惧怕你。此刻又来,这是何必?难道天下就是你一人有本领,
听你在广东省猖狂?”胡惠乾不听则可,听了这话,再是火上加油,走上前
去,不同青红皂白,提住那说话的就是一拳,骂道:“你是那里来的王八羔
子?老子的事与你何干?要你这杂种管我的闲事?打量你们的鬼事,老子不
知道那个混帐方魁到那里去了!”说着第二拳又打了下去,这个人虽是个快
班,本领甚是平常,两拳一打,已是挣扎不起,接着又是一拳,早已呜呼了。
此时方德在里面听见,还疑惑是伙计争闹,跑出来一看,胡惠乾亦已把
个伙计打处,登时火冒起来,喝道:”胡惠乾你所犯之事,还未拿你洽罪,
你反自投罗网,前来送死,不要走,吃我一拳!”说着,一个箭步由门里窜
了出来,灵快非常,把外面长衫一掀,露出短襟,一拳早认定胡惠乾面门打
来。胡惠乾见方德动手,顺手将那个差伙望旁边一摔,用了个武松独手擒方
腊架势,伸出左手,望上一拳就要来刁方德的手腕,方德着见他前夹,赶着
将手缩进了身子,一纵,一飞腿,对胡惠乾裆下踢去。胡惠乾也就向前一纵,
窜到前面,顺手用了个单刀下马势,一皮掌向方德腿上削来,方德也是个会
手,就把腿顺到右边,脚腿向下,脚尖向上,反向胡惠乾的多脉上踢来。胡
惠乾复又收回,发腿出去开打。彼此一来一去,战有一二十合,方德虽然是
他父亲方魁教传,究竟纸不上他父亲武艺,渐渐的只能招架躲让,欲想还手,
也是不能。胡惠乾此刻也甚诧异,说道:“方魁的儿子尚且如此能斗,若方
魁与马雄自己前来,更可想了。倒要防备他些!”此刻就格外一步紧一步,
----------------------- Page 264-----------------------
直望方德致命上打米,方德经了这大敌,脸面上渐渐流下汗来,口中吁吁的
乱喘,知道战他不过,赶忙打了一拳,胡惠乾正要招架,他趁势,见他未曾
防备,脚一跺,已上了房屋,望前逃走。胡惠乾那里肯舍?接着后面也就上
屋赶去。
下面那些徒弟喊道:“师父,防他暗算!不必追赶,这里捉拿白安福要
紧!”胡惠乾听得这话甚是有理,骂道:“老子今日权留你过一日,先办了
这杂种,再与你算帐!”说着,跳下房来,冲进白安福门里。此时那些捕快
见方德尚且斗胡惠乾不下,个个怕他动手,早将飞奔逃走了。胡惠乾冲到里
面喊了两声,见无人答应,打得兴起,不顾什么物件,举手就摔,动手就倒,
一阵打到厅上,不见一人。心下想道:“莫非白安福趁乱走逃么?”看见厅
上陈设甚好,也是拳打脚踢,毁折了一阵,复行骂道:“白安福,你这乌龟
王八,躲在里面再不出来,老子就打进来了!”正骂之际,忽见外面走来一
人,望见胡惠乾就打,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65-----------------------
第六十回 伤母子胡惠乾狠心 调官兵曾必忠设计
话说胡惠乾正在白安福家厅上冲打物件,忽然后面进来一人,望着胡惠
乾就打。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方德的兄弟、方魁的次子方兴。因在家听见
逃回去的伙计说方德在此与胡惠乾交手,他怕哥哥有失,故此飞奔赶来。行
到半路,已遇见方德,叫他赶速前来敌住惠乾,好让白安福逃走。所以此刻
就由厅外屋上飞窜下来。惠乾看得清楚,一个大转身,两人对了面,将前脚
一进,左边身子偏了过来。用了个海底捞月,由下望上,把拳翻起,直望方
兴的手肘打来。方兴知道他的手段,不等他到面前,已改用了雪花盖顶,五
个指头疏开,放开手掌,直望胡惠乾拳头上直纳下去。两人就在厅上动起手
来,只见窜跳纵飞,如同两个活猴一般。
斗了有一二十合,惠乾见方兴无一点破绽,心下着急起来,说道:“我
不将你弟兄打死,枉为了我一世英雄名!”想罢,随即改用了花拳,高下前
后,但见他一人纵跳,两个拳头捣来捣去,真与猴子无异,不到一刻功夫,
早把方兴跳得眼花,手脚一慢,被胡惠乾一拳捣在胸前,登时望后一倒,口
中鲜血直流,如同死的一样。胡惠乾接着前去又是一脚,送了性命。转过身
子,又望里跑过了大厅,到了上房里面,那里有个白安福?只见些老年女仆,
乱望门后桌子下藏躲。胡惠乾看见大喝道:“你们究是谁人?好好说明,白
安福现在何处?老爷不与你们没用的作对,只要将白安福交出,就饶汝等性
命。”说着将脚一踢,早将桌子掀去多远。那些女仆见藏躲不住,俱皆跪下,
叩求饶命,说:“我家老爷已由后门逃走了。”胡惠乾仍不相信,拖住几个
女婢,叫他带到各处搜查,那里有安福的影子!只得恶狠狠的说道:“老子
改日与你算帐,除非你不住在这广东省城,或可保你这狗命,不然,今日被
你逃走,还有明日,老子每日到尔这里来几次,看尔望那里藏躲!”说毕,
两手一挥,又把内屋里陈设的物件打得粉碎,然后跑出厅来。见方兴死在地
下,胡惠乾大笑道:“你那老狗同老爷作对,去寻人来,那知尔这狗头倒先
送在老爷手里了。你阴灵有知,只好恨尔的老子,与老爷无干!”说着,招
呼众徒弟望方德家内去。
那些徒弟听一声招呼,比圣旨还灵,顷刻间,呐喊一声,蜂拥的望着前
面跑去。到了方德家内,也不顾人命关天,飞起手脚,冲进门去,见屋内坐
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眷,谅必是方魁妻小,便上前一把揪住头发,提了过来,
骂道:“你这贱货,你那杀材的丈夫要想与胡爷作对,你也不拦阻他,只顾
听他妄为,到白眉那里请人,他既不在家,我先拿你开刀,等他回来,再与
他拼个你死我活!”说着,抓住头发一摔,已跌倒在地,便由腰问取出刀来,
一刀结果了性命。旁边见有两个小孩子,顺手一刀一个,也见了阎王。再向
里跑,方德已由外面跑了回来,见母亲与儿子俱被他杀死,真是心如刀割,
大哭道:“胡惠乾,我与你誓不两立!将我母亲杀死,拼命吧!”说着上前
一步,取了一根铁棍,望胡惠乾当头打来。胡惠乾把刀望上一迎,两个各自
拼命,一个是为亲报仇,步步伤其致命;一个是因人害我,着着得其先机。
你来我去,我去你来,战了有两时辰,只听了门外人声鼎沸,喊道:“我们
一起上去!”早有一二百人拥进门来,各执兵刃,直望胡惠乾厮杀,乃是方
魁的一班差伙徒弟。先前见方德逃走,各人也自奔去逃命,及至方兴被胡惠
乾在白安福厅上打死,他们还不晓得。后说道:“老爷留尔狗命,好让尔老
子回来,告诉他我的手段,叫他少生妄想!”
----------------------- Page 266-----------------------
方德见他逃走,还要去迫,被众拦住道:“后事要紧!”方德被众人拦
住,只得大哭道:“我母亲死在他手里,此仇焉能不报?诸公可撒手,让我
前去拼得一命,以尽我心!随后等我父亲回来,再去报仇便了!”众人道:
“不可如此!他的手段岂不晓得?你兄弟已经伤在他手,你若再有错误,这
些尸首何人来问?”方德被众人拖住,大哭一番,然后请人到街上置买棺木,
又叫人到白安福家里收殓他的兄弟,他自己便在家中等衣衾棺木齐备,将他
母亲换了衣服,妥为入殓,又在灵前祭奠了一番,只哭得死去活来。诸事办
毕之后,复到白安福家内,见方兴胸前一个大洞,鲜血仍流不止。望见这样
焉来?白安福家的家人见胡惠乾走后,出来找人到他家送信,遇见众人,方
才知道。一齐到了门首,只见胡惠乾的门徒把守大门,不准他们进来,又听
见方德大哭连天,说:“你杀我母亲,我同你把这命拼了!”众人吃了一惊,
知道方魁的老母、妻子又被胡惠乾打死。内中也有几个好手脚的,将胡惠乾
的徒弟打散,领着众人拥到里面,果见方德的母亲倒在地下,鲜血直流,望
见实在可惨。就个个咬牙切齿,直望上杀。胡惠乾见人太多,一人难以兼顾,
主意想定,用力一刀,将方德的棍子打开,纵身上层,方德伤心哭道:“兄
弟呀!为兄的只好等父亲回来,一同拼命代你报仇雪恨了!”此时白安福见
胡惠乾不在此地,也就从后面地板内爬了出来,一见如此,也不免伤心,说
道:“广东城内有如此凶手,竟不能将他捉住,仍是杀伤人命,岂不是天道
无灵!”说着取出三百两银子,交方德置备一切。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事,所有广东大小衙门,无一不知谰惠乾又杀伤人命。
方德收了银子,将方兴收殓起来,随即叫人择了一所庙字,将方兴的灵柩抬
到庵内供奉,自己先到番禺县衙门报桑,请县官详上宪派兵帮同捉拿。因自
己虽是快头,人少力单,不足济事。县官准词,当即乘轿到了抚辕,禀见曾
必忠。此时亦已得信,见番禺县来禀见,随请在签押房便会。番禺县进见已
毕,曾必忠忙问道:“贵县前来可是为胡惠乾杀伤方兴母子之事?”县官道:
“正为此事!省城之内,恶霸如此横行,地方怎能安静?现在方魁到四川来
回,方德禀呈,一人之力万难对敌,叩求大帅派兵同拿。卑职见他猝遭大故,
因公杀伤母弟,情殊可悯,求大帅恩典,示下!”曾必忠道:“此事虽如此,
但闻胡惠乾仍有余党,若此时遽然派兵去拿,特恐激而生变,且民间格外不
安。贵县回衙,可先着人暗暗打听,究竟西禅寺有多少凶徒,赶速前来面复,
以便斟酌施行。”彼时番禺县也猜不出曾必忠是何用意,只得退了出来,回
转衙门,将此话对方德说知,仍着他派人前去访探。
且说胡惠乾杀死多人,得意洋洋与众徒弟回到西禅寺内,对三德和尚说
①
知。三德道:“你做事也太孟浪了!方氏父子,也是上命差遭,身不由己,
你将方兴打死,也是恶贯满盈,理应从此回来,然后再寻白安福厮打,俗语
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事皆是白安福闹出来的,你不该又将方德
的母亲杀死,这仇越结越深,方魁回来,怎得开交?依我主意,现在气已出
了,最好到福建去暂躲数月,将这风头让过,然后回来不迟。”胡惠乾那里
答应?说道:“我不把白安福这班人打死个干净,也不甘心!你怕你就到福
建去,莫要将热血泼在你身上!”三德和尚被他抢白几句,晓得拦他不住,
只得暗暗的写了一封书信,专人到福建少林寺,投递禀知至善禅师,请他前
来以救寺内众人之命,暂且不提。
① 孟浪——鲁莽。
----------------------- Page 267-----------------------
单表县官叫方德打听西禅寺中究竟有多少凶徒,方德回来,那里自己能
去?只得寻了几个师弟,招呼他一番话,叫他快快打听清楚,好来回报。因
要回享督宪,预备派兵围拿。那几个师弟听了此话,立刻出来,先将西禅寺
的地保传来,又将这话与他说道:“尔是专管的地方,有了此等凶徒,不早
早报县,禀请驱逐,现在养虎成害,杀死许多人命,现在督抚那里派兵捉拿
这胡惠乾,不知他的余党现有多少?住在那里面?快去打听实在,前来报
信。”地保听了这话,说道:“此事无须前去打听,我是尽晓得的。自从冯
道德走了之后,只有三德和尚与这胡惠乾住在里面,其余那些人皆回家去了。
所有那些徒弟,皆是无能之辈,不过依着胡惠乾名下,在外惹事生非,以为
无人敢欺他们。加之胡惠乾专门袒护,若是他徒弟闹出祸来,他就出面与人
理论。人家因他本领高强,所以忍气吞声,不敢与他争论。果真督抚派兵前
去捉拿,胡惠乾本领再好,也敌不过这许多人!”那个差役听了这话,随即
回家与方德说知,方德又回明了本官,番禹县立时就乘轿到督辕,将这话与
曾必忠说知。曾必忠道:“既是如此,就好办了。”立刻传中军进来,发了
令箭一技,叫他带领三百名亲军小队,先将西禅寺四面把守起来,另带二百
弓箭手,在外等候复令。方德前去诱敌,等他出来,即用乱箭射死。中军领
令前去施行。
不知胡惠乾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68-----------------------
第六十一回 急调兵拟困西禅寺 请会议协拿胡惠乾
话说曾必忠命南海番禺两县打听西禅寺究竟有多少有拳棒的凶徒,南海
县仍命方魁之子方德前去打听。方德却不敢自去,另又请了别人打听清楚,
实在西禅寺除三德和尚与胡惠乾二人,此外皆是胡惠乾的徒弟,并无甚利害,
本领也是平常。不过平时借着胡惠乾的势在外行凶作恶,实叫做狐假虎威。
方德即将此话先到南海县据实禀报,南海县又据方德的话去到抚院禀报,巡
抚曾必忠据报后,密令中军及三大营,各带亲兵一千名,弓箭手一千名,多
①
备强弓硬穹,即于今夜三更,悄俏衔枚疾走,驰往西禅寺,将该寺团团围住,
如见寺内不论何人出来,即用乱箭射去,务令寺内不准一人逃脱。又令方德
带领有技艺膂力的人,随着中军及三大营的统兵官一齐进去搜捕,格杀勿论。
又令内外人等不准稍泄风声,如有泄漏,定按军法从事。曾必忠分拨已定,
真个是关防严密,军令森严,不必说,一点风声皆不知道,就连本署内,除
中军三大营及南海番禺两县外,也是一个都不知道。各官奉了密令,专待夜
静了出兵,进围西禅,寺,拿胡惠乾,按下慢表。
再说高进忠自在苏州元妙观卖相认出圣天子,后来同着方魁到了客寓,
说出胡惠乾的话,因要去请白眉道人,高进忠又说出白眉道人现在不住峨嵋
山,迁住成都府,马雄也住在那里。方魁因问他如何知道,他才说出也是白
眉道人的徒弟。方魁因此就认了师兄,请他写信,由自己带往。高进忠又说:
“胡惠乾虽然勇猛,自己尚可助一臂之力,能将捉住,也可为广东省城百姓
除害。不过方魁的家中恐有大难,即使前去,恐怕也来不及相救。”圣天子
听了此话,一面写了一道谕旨,着方魁带上交与四川总督,并谕令白眉道人
赶紧前来,同去福建破少林寺;一面写了一道谕旨,着高进忠即日动身,火
速驰往广东,将旨意交与广东巡抚曾必忠,令他火速调兵,并派令高进忠协
拿西禅寺三德和尚并胡惠乾等人。
高进忠奉了圣旨,即日动身望广东而去。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已
到,当即到了巡抚衙门,先与辕门巡捕官说明原委,请巡捕官进去禀报。那
巡捕闻有圣旨,那敢怠慢?立刻禀报进去。曾必忠闻得圣旨到来,赶着命人
设了香案,将高进忠请进。高进忠此时便将圣旨高捧在手,曾必忠行了三跪
九叩首。高进忠将圣旨请下,摆在香案之上,曾必忠敬谨拆开宣读一遍,当
将香案撤去,高进忠给他行了个礼,曾必忠即邀高进忠至内书房款待。因他
是奉特旨前来,不敢怠慢。当又命人设宴相待,筵宴之间,高进忠问道:“民
人有一事奉问:此间南海县快头方魁,现在家属有无被胡惠乾残害?”曾必
忠见问,惊讶道:“足下何以得知?”高进忠就将在元妙观代方魁相面的话
说了一遍。
曾必忠因叹道:“足下不必提了,只因方魁前往峨嵋去请白眉道人,不
知怎的露了风声,被胡惠乾知道,即带领众门徒先至白安福家寻找白安福,
那知方魁次子当时在白安福那里,一见胡惠乾去,便上前阻拦,竟被胡惠乾
这恶贼杀死,还不甘心,复又寻至方魁家内,将他家属全行杀毙。所幸方魁
长子未遭残害,事后由方魁的长子方德去县里禀报,由南海、番禹两县前来
面禀了。本部院闻言,以省垣重地竟有此等凶徒,白日杀毙快差一家数口,
如此横行,实不法之已极,若不严拿正法,何以为民除害?拟即发兵去往西
① 衔枚——古代军队秘密行动时,让兵士口中横衔着枚 (象筷子的东西),防止说话,以免敌人发觉。
----------------------- Page 269-----------------------
禅寺捉拿,后又知他系少林一派,这西禅寺内不知有多少凶徒。若不审慎周
详,又恐画虎不成,反受其害。因此面饬两县密令干差细为探听,今早两县
来报,据县称探听清楚,西禅寺只有胡惠乾与三德和尚两人武艺高强,不易
擒捉,其余皆是他门徒,不过是些狐假虎威之辈,不难就获。本部院闻两县
这样说法,当即密令本标中军及三营统兵官,命他们带领亲兵一千,弓箭手
一千,多备强弓硬弩,于今夜三更暗暗前往,将西禅寺围住,捉拿胡惠乾及
三德和尚。如寺内有人出来,不论何人,皆用乱箭射去,务使不放一人逃出。
又令各统带不准稍露风声,务要机密,惟恐胡惠乾等闻风逃脱。现已派令停
当,专待夜间前去。今足下既奉旨前来协助,旨意又示明足下系白眉道人门
徒,与方魁是师兄弟,则足下的武艺自然是高妙的,但愿此去即将胡惠乾擒
住,正了国法,除去民害,本部院定然为足下具奏进京,请旨给奖,将来也
可为朝廷一员武将,惟望足下不避矢石,努力协拿,本部院甚有厚望。”
曾必忠说了这一番话,高进忠躬身说道:“民人既奉圣天子面谕前来,
又蒙大人如此恩待,民人敢不努力?惟胡惠乾武艺精强,拳棒出众,民人却
不敢操必胜之券,惟有竭尽力量上报圣天子赏识之恩,及大人恩待之德便
了。”曾必忠见高进忠虽然是个白衣,出言颇觉不俗,甚为赏赞。于是又饮
了一回酒,用饭已毕,便留高进忠早为安歇,以备夜间前去西禅寺协拿胡惠
乾。高进忠又向曾必忠说道:“大人既派令各位统乓大老爷前往,这一番布
置,民人正是钦佩,惟求大人能否再将统兵各位大老爷传来,俾民人统兵见
一见,然后前去行事,方保无错认之误,井可会议备节,如何围困,如何进
内捉拿,那时小民方有把握。”曾必忠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答应立刻命人仍
是密传中军及三大营统领暨方德到辕面谕。当有差官分头前往,一霎时,中
军各官及方德等均齐集辕门,由巡捕官禀报曾必忠,即命传他们进来,由中
军各官依次一闻见传,一个个登时进来。曾必忠先与中军各官说明高进忠奉
旨前来协拿胡惠乾的话,各官自是欢喜。曾必忠又将方德喊到面前,方德便
随向曾必忠磕下头去,口中说道:“蒙大人赏赐,发兵捉拿强徒,代小的一
家母子妻弟报仇雪恨,小的虽万死皆感激大人的大德!”
曾必忠听了方德的话,也觉可惨,因道:“现在有个高进忠在苏州遇见
你父,说起原委,他也是白眉道人的门徒,与尔父是师兄弟,适值圣天子微
服南巡,也在苏州,高进忠会相面,识破圣天子,后来说起胡惠乾所作所为,
他又相尔父家中应遭大难,因此圣天子命他前来协拿胡惠乾正法,今日才到
这里,待本部院令他出与诸位及尔等会议一番,究竟如何拿法。”方德见说
有师父的亲兄弟奉圣旨前来协拿,心中好不欢喜,恨不能即刻见了来人,问
明父亲现在何处。不一刻,高进忠已由书房内出来,曾必忠先命与中军各官
大家相见,高进忠便行下礼去。中军各官见他虽是白衣,却是钦奉圣旨,不
敢简慢,也就还了礼,然后,方德上来与高进忠见礼已毕,说明原委,因又
①
认了世谊 ,便喊高进忠为师叔,又问明父亲曾否前往四川,高进忠又将以往
的话说了一遍,方德感激不已,于是高进忠便向中军各官说道:“民人方才
闻得抚宪大人见谕,胡惠乾不法已极,拟请诸位大老爷带兵前往西禅寺围住,
并用乱箭以备射他寺内逃出之人。抚宪大人的布置,民人却钦佩之至。但是
胡惠乾不但拳棒精强,而且身体便捷,万一他见事不妙,即升高逃遁,虽周
围皆有弩箭,亦不足济事。民人的愚见,莫若分三百名弓箭手,暗伏西禅寺
① 世谊——世交。
----------------------- Page 270-----------------------
附近民家屋上,专防他升高脱逃。一见他窜上房檐,即一齐放箭射去,方可
使他插翅难飞。不知大人及诸位大老爷意下如何?”毕竟曾必忠能从其议,
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71-----------------------
第六十二回 西禅寺胡惠乾惊变 大雄殿高进忠争锋
话说高进忠与中军各官会议已毕,当下曾必忠道:“如此甚好!就照这
样办法便了。诸位可即回署预备,一等三更,即使带队前往。高进忠是随中
军同去,还是独自前往呢?”高进忠道:“悉听大人吩咐。”曾必忠道:“莫
若仍同他们一齐前去较为妥当。”高进忠当下也就答应。此时天已傍晚,自
中军依次均各告退回衙,高进忠也即随同中军而去。大家回了衙门,即将所
带亲兵及弓箭手等皆暗暗传齐,听候三更拔队。方德回到家中,与他父亲的
门徒伙伴言明一切,各人皆是摩拳擦掌,指望夜间将胡惠乾捉住,报仇雪恨。
诸事备齐,皆到中军衙门取齐。大家饱餐了饭食,又稍睡片刻,养养精神,
看看已到三更,当由中军发出令来。这令一出,即刻各人拔队起行,真个是
人衔枚、马疾走。到了街上,但见两旁街铺俱已睡静,四无人声。中军督队
驱赶,前行不一会,已至西禅寺。一声梆子声,所有一千名亲兵皆手执长枪
大戟,将四面围绕起来。那一千弓箭手,挑选三百名能升高的,齐上了附近
一带居民房屋,其余七百名,有站在西禅寺围墙上的,有在西禅寺各处墙门
把守的,个个是弓上弦,刀出鞘,布置已定,只听一声炮声,高进忠与方德
二人首先杀人。
且说胡惠乾此时已睡,忽听炮声响亮,又闻呐喊之声,不知何意。赶即
起来提了单刀,跑出来看。才出房门,恰好三德和尚也提着刀出来,彼此问
道:“寺外人喊马嘶,却是何故?”三德道:“恐怕不妙!说不定是官兵前
来围困捉拿你我!”胡惠乾被三德和尚这句话提醒,登时也有些惊慌。强自
说道:“不管他什么官兵不官兵,我与你出去看一看再说。如果是官兵前来,
不是我夸这大口,那些鼠辈有什么能!只不过平时贪食粮饷而已!我与你杀
上前去,将他们杀个落花流水,叫这些狗官才不敢小视我们少林支派!”三
德道:“不是这样说法!自古道:一手难敌双拳。又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众怒之下,必然死战。若果是官兵前来,必非一二百人,至少也有一千八百,
任凭你我再有本领,能敌得他们如此之多?况且你那些徒弟,稍有武艺者,
不过数人,其余皆是仗着你的势在外哄吓诈骗,胡作胡为,那里能与官兵对
敌?若非官兵到此,算是我们大幸。设若果应了我的话,今番就有些不妙,
必得早定主意。如果实是官兵,万万不可与他拒敌,还是及早逃走,去往福
建少林寺暂避风波,随后再看光景,或请至善禅师设法,贤弟今番可万万不
能徒执己见,若再随着自己的性子,难保无杀身之祸!”两个人一面走,一
面议论。
正望外去,忽见他的那些徒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说道:“师父,不好
了!外面不知有多少人马将我们这一座西禅寺围困得水泄不通,但听呐喊之
声,皆道不要放走你老人家,请师父速速定夺!”胡惠乾一闻此言,也就吃
惊不小。当下三德说道:“贤弟不必如此,我们可赶紧升高逃走,料想前后
门是走不出的!”胡惠乾此时也只得答应。正欲转身而去,忽见大殿屋上两
条黑影子一闪,噗一声跳下屋来,接着一声大喝道:“好强徒,望那里走,
认得爷爷么?”说着一刀便搠进来,胡惠乾一见,也就赶忙将刀架住,回言
骂道:“尔这小子何人?老子向与你无仇无隙,尔胆敢前来与老子作对,尔
可通下名来,待老子取你的狗命!”高进忠道:“该死的狗头!尔且听来,
爷爷乃白眉道人门下高进忠的便是。只因咱在苏州途遇师兄方魁,知道尔在
广东无恶不作,近与机匠日逐寻仇,残害百姓,爷爷又喜观相法。知咱师兄
----------------------- Page 272-----------------------
一家遭难,为尔残杀,似此残忍,若不将你拿住,未免有负上天好生之德!
所以爷爷特奉圣旨前来会同抚宪,带兵捉拿与你,尔如放明白些,早早受缚,
或可免碎尸万段;著再自恃,可不要怪爷爷无情了!就便尔与机房内的人有
杀父之仇,又何致迁怒于白安福?即使白安福袒护机匠,尔因此迁怒也还勉
强可说,为什么将方德的母子妻弟全行杀死?这是何说?而况他是奉公差
遣,身不由己,尔只自恃其勇,不顾情由。天下那里容的尔如此怙恶?似尔
所为,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胡惠乾听罢,不由的大怒道:“好小子!尔既是白眉道人的高徒,又何
称是奉旨来的?老子园避你也不算是个好汉!老子且问你:咱两个还是比拳
脚,还是比兵刃?”高进忠道:“爷爷不问什么拳脚、兵刃,只要将你捉住
送官治罪!”胡惠乾不待高进忠说完,便一刀砍去,高进忠见他一刀砍到,
说声:“来得好!”当下用了个凤凰单展翅,将他这一刀让了过去,随即用
了个枯树盘根,这一刀向胡惠乾腰下箍来,胡惠乾见他这一刀来得利害,即
赶着使个燕子穿帘,跳出圈外。高进忠见他躲避,即刻改了鹞子翻身,又是
一刀向胡惠乾肋下刺进。此时胡惠乾正掉转身来扑进忠,那知高进忠的刀已
到,即将手中刀向上一架,趁势向旁边一拨,掀在一旁,随即使了个老鹰探
爪,直向高进忠心窝刺来。高进忠说声:“来得好!”即将刀向心窝让定,
等他逼近,高进忠便一撤手用足了十二分力,拟把胡惠乾的刀望上一拨,准
备将他的刀就此打落,那里知道胡惠乾早看得清楚,知道他要用这毒着,便
赶紧将刀收回,不使高进忠的刀沾靠。高进忠这一刀才要往上去拨,只见他
刀已经收回,心中暗道:“这厮果然利害!若非我着着留心,就要上他的算
了!”也就将刀按住不发出去,胡惠乾见他按刀不动,心中也是暗道:“看
他这刀法精强,果然不愧白眉的徒弟,还比方魁的刀法强多了。”一面暗想,
一面又是一刀砍来。
高进忠着着留心,赶着躲过。心中一想:“我何不如此如此,便可拿他。”
主意已定,便将手中刀先向他下半身虚晃一刀,胡惠乾才要来隔,即刻就变
了一手声东击西的妙法,向胡惠乾面门上砍来,胡惠乾也知道此法,于是赶
即招拦架格,将高进忠一套声东击西刀法挡过。高进忠见此法仍不能取胜,
又想换别法擒他。那知胡惠乾早已想定,也用了一套花刀的妙法,向高进忠
舞来。只见上八刀,下八刀,前后左右一路八刀,共计八八六十四刀,如雪
花飞舞一般,真使得风雨不漏。高进忠一看,知他是用的花刀法,如在旁人
说不能破他这花刀,幸亏高进忠是个会手,又是白眉道人的门徒,这花刀法
怎的瞒得他过?因大笑道:“好小子!尔在爷爷面前班门弄斧,打量你这花
刀爷爷不知道,不能破你的么?你使好了,待爷爷就在这花刀上擒你便了!”
说着将身子立定,把手中刀向中间分开,又似童子拜观音,又似金鸡独立的
架式,只见他手这一送,将刀送进胡惠乾的刀光里面,也就一刀一刀飞舞起
来。胡惠乾的花刀虽然利害,那知高进忠这一套刀法尤其利害。原来他这刀
法叫做雨打残花,是专破花刀的绝技,少林一派,除至善禅师、五枚大师、
白眉道人,还有冯道德这四个人,此个就是高进忠晓得,其余便无人会使了。
胡惠乾虽会使那花刀,却不知有破这花刀妙法子。在对敌之时,也不招
拦隔架,实在看不出是破他花刀的样子,那里知道未了一刀,只听得高进忠
一声喝道,着胡惠乾吃惊不小。只见高进忠一刀向手腕砍来。如被他砍着,
这只手碗定然砍截两段。胡惠乾知道不妙,若要去隔,万万来不及,若用旁
法去解,又万万没有解法。是一个绝妙撒手的,胡惠乾知道利害,只有一法,
----------------------- Page 273-----------------------
除将手中刀抛落下来,即弃刀而逃,再无别法。胡惠乾也只得如此,立刻手
一松,将刀抛落,急望后一退,登时一缩身,已纵上大殿房檐,撒腿就跑。
毕竟胡惠乾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74-----------------------
第六十三回 破花刀惠乾丧命 掷首级三德亡身
话说胡惠乾被高进忠破了花刀,弃刀而走,登时跳上大殿房檐,预备撒
腿就跑。那里知道外面那些弓箭手一见寺内大殿屋上跳上一个人来,仔细一
看并非自家人,原来高进忠虽穿着紧身靠衣,却有暗号。看得出来,在那临
行时已招呼了合营的兵卒弓箭手,为的是仓卒之中,恐有分辨不清,致有误
射之事,因此那些弓箭手一见,知非自家人,当下一声呐喊道:“大殿上跳
下一个强徒来,我们放箭呀,不要使他逃走了!”话犹未完,那些附近临屋
上站的人及寺内院墙上站的人,一齐放过箭来,真是万弩齐飞,如雨点般削
到。胡惠乾虽要逃走,无奈不能逃出箭林,正在凝恩打点主意,高进忠已抢
着预备窜上屋去捉他,恰好胡惠乾脑后中了一箭,腿上又中了一箭,屋上站
立不住,只得复又跳落下来,立刻拔去箭头,口中说道:“老子再与你拼罢!”
说着正要望高进忠打去,却见高进忠已在面前手舞单刀,要砍过来。胡
惠乾道:“是好汉将刀弃了与老子比一比拳脚。老子现在手中没有刀,你就
便一刀将老子杀了,也不算是条好汉!”高进忠听道:“好小子!既是你如
此说,不要说是爷爷欺你,爷爷就不用刀,与你比试拳脚,还怕你飞上天去
不成?”说着,一面防着胡惠乾,怕他暗算,一面将手中刀在背上插定,旋
即抢了上手,立定脚步,一声喝道:“胡惠乾你过来吧!”只见胡惠乾左脚
曲起,右手挡在头顶,左手按在右腰,使了个寒鸡独步的架落,高进忠一见,
也就将身子一偏,左手在胸,右手在膊之上、腾身进步,将右手从后圈转阴
泛阳的一拳,使了个叶底偷桃,去破胡惠乾寡鸡独步。胡惠乾一见,即将身
子一侧,起左手掀开他的拳头,右手还他一下。高进忠赶着让过,即使个毒
蛇出洞,向胡惠乾劈心点来。胡惠乾看得分明也就使了个王母献蟠桃,托将
过去。高进忠又变了个鹞子翻身、复转过来,登时双手齐下,又改个黄莺圈
丫掌,胡惠乾即望下一蹬,把头向左偏过,他的双拳趁势使个金刚掠地,将
右脚旋转过来,高进忠又改了个泰山压顶,认定胡惠乾脑门打下。两个人就
在大殿前院落以内,你来我往,脚去拳来,一个是如蛱蝶穿花,一个是似蜻
蜒点水,足足打了一百余合,不分胜负。
此时高进忠打得兴起,暗道:“这佯打法,打到何时才可将他捉往?莫
若用个煞手着,教他早早归阴罢了!”主意已定,立刻又变了几路,末了一
着,高进忠先用了个蜜蜂进洞,将两拳向胡惠乾两太阳穴打来,胡惠乾便使
了个脱袍让位的解数,将两手并在一起,从下乏将上来,向两边分去,把高
进忠双手格开,所以他自己两双手便圈到腰间,高进忠本来这一着是个诱着,
原要他如此来,他却趁胡惠乾两手开分之际,急急用了个独劈华山,便反手
一劈,正对胡惠乾面门劈来了。此时偏避不及,将手来格。也是不及这着煞
手拳,凭你什么英雄好汉,总避不过去。胡惠乾说声不好,还要挣扎,早被
高进忠一反掌劈中脑门,登时脑浆迸裂,倒在地下,死于非命。也是他恶贯
满盈,该应遇着高进忠送了他性命。若论高进忠武艺不过比他高了几分,就
能将置之死地,所以棋高一着,满盘皆赢,这拳脚功夫的武艺也是如此。
闲话休提,高进忠虽将胡惠乾用了个独劈华山将他劈死,那三德和尚与
那些众门徒怎么一字不提?现在究竟怎样?还是已经逃走,还是被箭射死,
也要交待出来,不能就这样囫囵吞枣,浑过去。诸公虽然如此说,也要知道
我编书的只有一支笔,一张嘴,写不出两样事,说不出两句话,却要慢慢的
说来。
----------------------- Page 275-----------------------
如今且说三德和尚,同着胡惠乾走到大殿,见房檐上窜下两人,高进忠
便去与胡惠乾对敌,这里方德便去对敌三德和尚。彼此恶斗了一会,方德虽
是家传的武艺,绝不能如三德的高强。看看方德抵敌不住,他那些师兄弟及
伙伴等人一齐执着刀枪剑戟,奋身上来帮助,方德力战,你一刀,我一枪,
他一剑,砍个不住,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三德本领虽强,究竟一手难
敌双拳,而且实在是寡不敌众,也就渐渐抵敌不住,大家正在那里杀得难解
难分,恰好高进忠击杀胡惠乾,正欲去寻找三德。走到前殿,只见几十个人
围住一和尚在那里拼命死斗,高进忠知是三德,便思上去助战,忽又想道:
“我何不将胡惠乾首级割下来去打和尚头,也叫他知道胡惠乾已被我杀死!”
主意想罢,复回大殿,将胡惠乾头割下了,左手提头,右手执刀,复飞奔至
前殿,在人丛外大喝一声道:“秃驴!休得逞能,看家伙!”一面说,一面
将胡惠乾的首级掷了进去。无巧不巧,偏有那种准头,刚刚打在三德和尚头
上。三德在先闻得高进忠喊了一声看家伙,实以为他不是明刀,就是暗器,
断不料以死人头掷来打和尚头。现在打中自己头,他不在意是一颗人头,但
见一个滚圆东西打中头上,又滴溜溜滚了下去。
三德杀得兴起,顺手就是一刀砍下,恰好将胡惠乾的头不偏不倚,劈分
两半。三德再一细看才知道是个人头,就在这个工夫,高进忠也跳了进来,
复喝一声道:“好贼秃,你可知这颗首级就是谁的?你还在这里拒敌?你死
在头上还不觉么?胡惠乾已被爷爷杀了,方才那颗首级就是他的,你如不信,
再仔细看来!”三德听了这番话,方知胡惠乾已经丧命,又暗暗叫苦,你道
为何?只因他将那颗头砍了两半,甚是伤此感!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此时三德却心中大怒,只见他两眉倒竖,双睁圆睁,大声骂道:“高进忠,
本师父与你誓不两立也!你既将惠乾杀死,这是他咎由自取,本师父也不免
为他所累,你何以要行这毒计,要将他的首级掷来,令本师误将他砍为两半?
你既如此残忍,也怪不得本师无情也!不得走,吃我这一刀!”说着,一刀
就来,高进忠一见,说声“来得好”,也就一刀架住,正要抽回还他一刀,
那边方德又杀上来;接着那些伙伴等人又是你一刀,我一枪,他一剑,围住
三德乱杀。三德此时虽执着单刀遮拦格架,上下护定,却无半点破绽,只是
不能还刀,心中暗道:“我与方德这一起人已经难以取胜,何况又进来一个
高进忠?今番我命定然休矣!前后总是一死,不若拼他们几个,我便死了,
也还上算!”主意已定,又复大喝一声,舞动单刀先砍倒了两人,见众人大
有欲退之意,他便想趁此逃脱,试问高进忠等人可能让他逃走么?只见高进
忠大喝一声:“秃驴!还不给我早早受缚!”一声未完,那把刀已搠了进去,
正中三德的右手。三德说“不好”,手一松,只听啷一声,手中刀已抛落
在地,接着方德就在这个当儿,又砍进一刀,在他左膊上用劲一下,三德哎
呀一声,登时跌倒在地,当由众伙伴一齐上来,刀枪齐施,将三德砍为肉酱。
胡惠乾那些徒弟见师父师叔俱被杀死,还有谁人敢上前厮杀?只得分头躲避
去了。
外面众兵丁及弓箭手此时已知道胡惠乾、三德二人俱已杀死,中军各官
也抢进寺来,附近居民屋上的三百名弓箭手一个个跳落下来,中军各官又带
着各兵丁前后搜寻了一遍,又搜出胡惠乾几个徒弟,当时将他们绑缚起来,
解回辕门,听候发落。此时天已大明,街上的人全都知道,顷刻间借大的一
座省垣,无人不知胡惠乾、三德和尚被高进忠杀死。真是人人称快,个个欢
呼,惟有那机房中人及白安福最为得意,内中却有胡惠乾家属极其伤心。一
----------------------- Page 276-----------------------
闻此言,还怕株累,登时收拾了细软,逃出城外去了。毕竟有无捉拿胡惠乾
的家属,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77-----------------------
第六十四回 绝后患议拿家属 报父仇拟请禅师
话说胡惠乾、三德既死、自然是人人称快,个个欢欣。当下抚辕各官将
搜出的那几个徒弟绑缚起来,又留了百十名亲兵在寺看守,其余的兵卒,皆
押着胡惠乾的徒弟,解往抚辕。中军各官及高进忠、方德等,也就回辕销差。
此时,抚台曾必忠已经得报,好生喜悦,及闻中军各官与高进忠、方德等回
来缴令,当即传他们进来问了一遍,高进忠便细细将如何擒捉、如何杀死的
话,也就详细禀知,曾必忠大加赏识。中军又禀道:“现在还有胡惠乾的几
个徒弟,也绑缚起来,在辕门外候示。”曾必忠道:“即着发交南海县审问,
收监定案,详报。”随后由南海拟了个斩监候的罪名,到了本年秋间,也就
问了大劈,趁此交代。中军又与抚宪说道:“胡惠乾虽死,他还有家属住在
省城,求大人钩示,可用再去擒获?”曾必忠道:“随他去吧!古来圣王在
上,罪人不拿。当今圣天子也是仁爱为怀,胡惠乾既已格杀身也算为地方除
了一个大害,何必再去拿他的家属而况首犯就是他一人,首犯既除,家属便
可恩免了。”高进忠在旁说道:“以民人愚见,大人之意固以仁爱为怀,但
是胡惠乾正身虽死,他家属断不以他罪有应得,一定怀恨方德及白安福等人、
此时若不一网打尽,将来仍有报复之患。因胡惠乾的师父唤做至善禅师,现
在少林寺称强无匹,门下众徒弟亦复不少,难保胡惠乾的儿子不去福建,面
求至善禅师代他父亲报仇。况至善禅师又专门袒护徒弟,一听此言便即应允,
那时不免又多一番周折。若趁此一网打尽,将他家眷永禁监牢,也不问他死
罪,他们便不能去到福建少林寺求他的师父前来报仇,民人所见若此,不知
大人意下如何?”曾必忠听这议论也甚有理,随即仍命中军官率同高进忠、
方德前去捉拿胡惠乾的家属,及至到了那里,早已闻风逃走,无处寻拿。只
得回辕销差,以后出了一道海捕文书,着令各地方官拿获,此亦不过奉行故
事,只要上宪不紧,过一两月,各地方官也就松懈下来,此是千古一律。
闲话休表,抚宪又着两县去到西禅寺查明一切,将寺中所有田产物件,
细细查明详报,以便另招高僧住持。南番两县当即前去,查勘已毕,详报上
来,抚宪也就命南番两县出示,招僧前去住持,不表。曾必忠又因高进忠奋
勇可嘉,当即赏了个千总,俟随后再行具奏请奖,并着高进忠就在抚辕充当
巡捕,高进忠也甚愿意。当下诸事已毕,中军各官仍然回衙。次日,白安福、
陈景升这一干人又至抚辕道谢,承赏发兵捉拿凶徒,为民除害。抚宪曾公接
见之下,即将高进忠如何猛勇,如何本领精强的话告诉众人。白安福等才知
道胡惠乾、三德之死,乃亏高进忠协助之力。当即告退出来,随至巡捕厅拜
会高进忠,也就请见,彼此见过礼,分宾主坐下。白安福首先谢道:“某等
方才知道,特地过来道谢,今胡惠乾已死,不但某机业中仰感,即合省人民
也莫不受高兄之惠。如此大害,竟为高兄独力除去,真是万千之幸!”
高进忠道:“小弟有何德能,敢劳挂齿?只因前在苏州,偶遇师兄方魁,
初时并不相认,因相他面带恶煞,知他当有大难,后来说起,方知他是白眉
大师的门徒,却与小弟同门。彼时适值圣天子也在那里微服游玩,小弟本稍
知相法,一见圣天子那龙颜,自是与众人不同。因此问明圣天子的客寓,随
即扈从一同前去。到了客寓,圣天子还掩饰其词,惟恐有人知觉,不免惊拢
官绅士庶。小弟仰体圣意,未敢声张,后来圣天子知道胡惠乾作恶多端,方
师兄前往四川延请白眉家师,因此圣天子一面饬令方师兄往四川延请,一面
饬令小弟到此协助。今所幸不负圣旨,上体圣天子为民除言之意,但是胡惠
----------------------- Page 278-----------------------
乾现已除去,惟恨他家属闻风在逃,未经拿获,恐以后仍不免另起风波,诸
君仍宜小心防备。”
白安福道:“惠乾既死,还有什么意外之事?敢请示知。”高进忠道:
“诸君有所不知,他的师父至善禅师为少林首屈一指,他家属见他被害,断
不肯从此甘心,必然前往少林寺哭诉。至善禅师平时又专门袒护徒弟,一闻
此言,又必恃自己武艺精强、工夫纯熟,前来与他徒弟报仇,这不是另起风
波么?惟愿方师兄将白眉家师请来,便可无虑,不然虽有小弟在此,亦无能
为力也!”白安福等听了这一番,本来是欢喜无限,因此却又顿起愁肠。因
道:“尊兄既为白眉大师的高徒,方魁能将令师尊请来,这固好极;设竟不
来,可否相烦辛苦一趟?”高进忠道:“且待方师兄回来再说。好在少林远
在福建,旦暮亦未必即来。方师兄前往四川,计算日期回来亦复不远。万一
家师未到,回来再作商量便了。”白安福等人复道谢了一回,这才告别而去。
次日,又备了许多礼物送来,高进忠见他们来意甚殷,不便固却,只得收了。
隔了一日,白安福又请高进忠筵宴,从此以高进忠为泰山之靠。
话分两头。再说胡惠乾的家属当日闻风逃走,先在省城外一个极僻静的
地方暂住了几日,暗请人打听风声。后来闻说抚合子胡惠乾杀死次日,即派
人前往捉拿家属,后因业已逃走,只得出了海捕文书,严饬各州县访拿。胡
惠乾的家瞩听了此话,不敢出面,又不敢搬住他处,恐怕人觉察不便。因此
住了有两三月,又打听得各处松懈下来,抚台亦并不紧摧。这日胡惠乾的儿
子胡继祖便与他母亲陈氏说道:“现在外面风声已稍平静,儿子想父亲被害,
此仇焉得不报?拟想前往福建少林寺,面求至善禅师代父亲报仇雪恨,但是
儿子走后,母亲在家无人侍奉,还望你老人家自己格外保重!儿子此去,多
则一月,少则半月,便可回来,能将至善禅师请来,这血海冤仇不难报复了。”
他母亲道:“我儿有此孝心固然极好,但至善禅师未必肯来。我儿此去,岂
不空跑一趟?况且外面风声虽稍平静,万一沿途有个不测,叫为娘倚靠何人?
你父亲虽然身遭惨杀,也是他平日过于仗势,以至激成众怒,才有今日。在
为娘之意,冤家宜解不宜结,就此算了吧!只要我儿随后一心向上,也可过
日。虽然父仇不可不报,还是忍耐为高。况且你父亲死有余辜,咎由自取,
也不能怨恨你儿子不代他报仇!”
胡继祖听了这话,因道:“母亲说那里话来!父亲若不为那机房中人将
祖父杀死,父亲也不与他等作对。今日父亲虽被高进忠所害,追本穷源,还
是机匠留下的祸根。眼见得父亲身遭惨杀,放着儿子不能代父报仇,还要儿
子做什么的?若说至善禅师不肯前来,儿子自然有法可想。即使至善禅师不
看父亲师徒之情,还有三德和尚亦被惨杀,他两个徒弟同遭杀害,他岂有不
怒之理?况且至善禅师又极重师徒之意,儿子此去包管他一定肯来,这件事
母亲倒可不必虑得。若说沿途恐为人觉察,只要儿子格外小心,也无妨碍。
就便粉身碎骨,是为代父报仇,也是甘心情愿,还可留一孝名,而况自古以
来,官场中无论什么案件,皆是上不紧,下不迫,千古一律。现在风声既已
稍静,儿子此去也是断断不妨的,还望母亲准儿子前往才好。”不知陈氏果
准儿子胡继祖前访少林否?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79-----------------------
第六十五回 奉旨访师方魁跋涉 应诏除害白眉登程
话说胡继祖定要为父报仇,前往少林寺哭诉至善禅师,他母亲陈氏听了
一番议论,他也是至情至理,因即答应,准他前去。胡继祖欢喜无限,当下
整顿了行装,也不带多物件,只扎束了一个小小包裹,内藏盘费。过了一天,
次日即拜别他母亲动身,暂且休表。
再说方魁自苏州奉旨前往四川延请白眉道人的首徒马雄,在路行程不止
①
一日,这日已到了四川。当至四川总督衙门资呈圣旨,宣读已毕,即将方魁
传进,问明一切,又派令辕门差官,各处探听。方魁出了衙门,寻了客店住
下,终日在茶坊酒肆,各处打听白眉道人及冯道德二人住处。探访了三五日,
这日正在一座酒楼饮酒,忽见楼下走上一个人,远远的看见,好似马雄模样,
他却不敢冒昧,恐怕误认。及待那人走至切近,再一细看,正是马雄。方魁
心中喜出望外,因站起来极口喊道:“马兄,久违了!”马雄见有人招呼,
当即抬头一看,见是方魁,因诧异道:“贤弟如何至此?”方魁答道:“一
言难尽!容小弟细细告知。”于是马雄便邀同座,即招呼小二添上酒菜,马
雄因即问道:“向闻贤弟在原籍做了都头,现在不远千里而来,却有什么公
干?”方魁见问,便道:“特来奉请!”马雄道:“呼唤愚兄却是何故?”
方魁道:“只因至善禅师的徒弟胡惠乾,在广东西禅寺招聚门徒,专与
机房中人作对,日逐寻仇,闹得不成事体,万民受害,敢怒而不敢言。近由
白安福、陈景升等人,具禀抚辕,靖示两首县派人拿捉,小弟当奉南海、番
禺两县差遣,又奉抚宪面谕,特令小弟前去捉拿。小弟既为公门中人,又是
快头,安能辞这差事?奈胡惠乾这厮武艺精强,非小弟所能擒获。因此小弟
面禀了抚台非求兄长前去协助不能为力。当奉两首县允准,又至抚辕面禀了
抚台,当时抚台大人也就答应,并赏给川资,属令小弟飞赴到此。不料走至
苏州,忽患小病,稍歇两日。这日散步街头,走人元妙观,遇见相士高铁嘴,
小弟就请他相了终身。高铁嘴代小弟相了一回,他说小弟目前就有大难,并
不在及身,却应在家人,恐有惨杀之祸。小弟见说,暗地就有些疑虑,惟恐
胡惠乾这厮知道风声,要往小弟家中寻事。小弟虽自疑虑,却也半信半疑,
那里晓得同时还有一人站在那里。高铁嘴代小弟把相看过,一见那人,他便
将所有物件全行收去,别的话一句都不成说,但问了那人客寓的住处,便要
到那人客寓里有要话面说。那人也不推辞,就请他前去。高铁嘴又叫小弟同
去,小弟也不知何意,只得一齐同行。及到了那人客寓里,进了房间,只见
高铁嘴复向房外一望,见无人走过,便向那人纳头便拜,口中称道: ‘罪民
不知跪迎圣驾,罪该万死!’小弟见了更加不解,又见那人见高铁嘴如此情
形,也觉暗暗吃惊,道: ‘你切勿如此,莫要认错。我系姓高名天赐,顺道
至此游玩,你何得如此称呼?’高铁嘴道:‘圣上却勿隐瞒,除却当今天子,
那里有这样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圣天子见他所说已经道破,只得自认。
因微服南巡,改名高天赐,恐怕地方上知觉,惊扰百姓。当下圣天子又令高
铁嘴切勿声张,彼时高铁嘴又令小弟叩见,圣天子因问他如何知道小弟家中
恐遭大难,他便说了许多话。圣天子听他言语,复问小弟要到四川峨嵋山何
事,小弟就将胡惠乾恶霸一方、倚仗少林支派无恶不作,因奉抚台差遣,前
去捉拿,因自己力不能敌,去请兄长相助的话,奏了一遍。当下高铁嘴即插
① 赍 (j ī,音机)——把东西送给人。
----------------------- Page 280-----------------------
口说道:‘原来方兄是白眉师尊的门徒,我等幸列同门,真是幸会!但是方
兄徒劳跋涉了。’此时圣天子听见他说,当又问了他名字,他说叫高进忠,
与小弟同门,又向他说道: ‘你既与方魁同门又知他家中有难,何不相助?
他赶往四川请到了兄长,驰回广东协拿胡惠乾,解他家中之难。’高铁嘴又
道: ‘可令小弟一面先往四川寻访兄长,一面让其往广东去见机行事。’圣
天子因此即写了两道旨意,一道交给他去往广东巡抚那里投递,一道交给小
弟前来四川总督衙门赍呈,旨意上并有令本省督抚,赶即传旨,着白眉师尊
及兄长赶紧前去,并着令本省督抚延请师尊与兄长即日偕同小弟就道。因此,
小弟奉了圣旨趱赶前来,已经到总督衙门将圣旨责呈进去,制台已饬令在省
印委各官访寻师尊,并饬辕门差官各处探听所在。小弟到此已经六日,今得
途遇,真是万千之幸,但不知师尊现在那里?请兄长指示。”
马雄见了他说番话,当下也就说道:“原来高进忠现在江南,但是他相
法如神,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即相贤弟家中有难,此话定然不差。所幸他
已前来,或者尚可无碍。若问师尊,现住此地南门外广慧寺,且稍停,便与
贤弟一同前去。所虑者,师尊不肯出门,只好临时再设计议了。”方魁大喜,
彼此又饮了一回酒,算明酒饭钱,二人下得楼来,即一同前往广慧寺而去。
不一会已到,一齐进入方丈。马雄先进去与白眉说知,白眉道人闻方魁前来,
即传他进去。方魁入内行礼已毕,先叙了些寒温,然后将奉旨来请他的话说
了一遍,白眉道人闻说,微笑道:“你今既竭诚而来,况又系明奉圣旨,本
师亦何敢违逆谕旨,不看吾徒之情,争奈为师的已发誓在先,不多管闲事,
好在马雄身手也过得去,可即着他与你同行,谅来一个胡惠乾也还不难处
置。”方魁又哀求说道:“非是徒弟敢劳师父的大驾,奈圣上一再吩咐,嘱
令徒弟务将你老人家请出去,同破少林寺,以绝后患,为天下除害。并且圣
旨上有,着令本省督抚传旨请师父赶速驰往江南,并着督抚躬身延请,师父
决意不去,不但徒弟有负圣意,就使督抚也难复奏。至于发誓在先,再不多
管闲事,而况此事是扫除恶霸,殄灭凶徒,为天下除害,此系有功于民,有
德于世,且奉旨前往,亦谁敢议论师父的不是?还请师父三思。若蒙俯允同
行,不但不违君命,且于地方施惠不浅。”
白眉道人闻方魁说了这番话,仔细想来,却也在理。因道:“尔等且先
行前往,先将胡惠乾这厮拿获治罪,若随后少林寺有人出来报复,或至善禅
师袒护门徒,自己出来寻衅,那时尔等却也非他的对手,为师的再行出来帮
助,尔等到了那时,不但为师前去,还要将五枚大师及冯道德请出来,一起
同往,方可破他的少林寺。尔等但知至善本领高强,还不知道他有个首徒叫
做方世玉,亦极其利害,浑身筋骨自小练就如铜浇铁铸一般,不但跌打不伤,
便是刀枪也不可入。虽至善那样本领,也不过比他略胜一筹,其余还有好些
人皆是武艺精强,工夫出众。胡惠乾这厮还算是下下等呢。”方魁闻言,越
发请他出去帮助,白眉道人也就答应。当下,方魁见白眉道人已允,即告辞
出去。次日,便又往总督衙门禀明一切,四川总督也甚欢喜,当日即差中军
府县前往广慧寺传旨,白眉也望阙谢了恩,中军以次皆在广慧寺略坐片刻而
回。四川制台又赏给了方魁川资,凡事已毕,只待动身。方魁这夜便得了一
梦,欲知所梦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81-----------------------
第六十六回 闻家信方快头垂泪 探消息马壮士逞能
话说方魁诸事已毕,正拟日内即与马雄去回广东,这夜在客寓安歇,忽
然得了一梦:只见他母亲妻子满身是血,站在床前,他母亲向他说道:“方
魁,你急公好义,要想为民除害,远离家乡,却害为娘的与尔妻子好苦!尔
现在凡事已毕了,还不及早回家,尚在这里耽搁什么呢?”说毕望他痛哭。
方魁心中一急醒来,却是一梦。再一细听,正交三更,复将所梦仔细详察,
知道家中有祸,应了高铁嘴的话。登时暗自流泪,再也睡不着。好容易挨到
天明,起来梳洗已毕,急急的去寻马雄。到了广慧寺,恰好马雄起来,他因
将所梦陈说一遍,乃道:“照此看,小弟家中定然多凶少吉,还请兄长即日
起行才好。”马雄听说,也知道他这梦却不甚吉,也就说道:“我与你回明
师父,即与你同行便了。”当下即同到方丈,与白眉道人说明一切,白眉道
人道:“既然如此,尔等两人可即前去,为师不日随后也来。大约下月半前
后,也可到了。届时尔等可到西禅寺寻我。”方魁、马雄二人就答应,即刻
拜别出了方丈,马雄便到自己房中稍事料理,扎束了一个包裹,藏好兵刃,
就与方魁出了寺门,回到客寓。方魁也就急急收拾,将包裹打好,算明房饭
钱,即与方魁离了四川成都府,直奔广东省而去。
正是归心似箭,晓夜兼行,在路行程不止一月,已至广东境界。方魁就
沿途打听,稍有风闻。这日,离省还有六七十里一个镇市上,二人腹中饥饿,
就拣一座酒饭店用些饭食。进得店门,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一见方魁便
喊道:“方老叔,你老人家回来了!”方魁见有人招呼他,招头一看,却是
熟脸,可记不得他姓甚名谁。当下问道:“你是何人?素不相识。”那人道:
“你老人家怎么不认得我了?我叫徐三,现充番禹县东二班的皂伙。”方魁
听他说才想起来,因道:“不错,不错!我实在眼瞪记不起来。既是我们班
中人,你该知道胡惠乾的事,现在究竟如何?”徐三道:“你老不问也就罢
了,要问起来,可是一言难尽!”方魁见他如此说,又道:“我们站在这里
不便谈心,不着还进里面谈吧。”说着,就邀着马雄、徐三进了里面,自然
店小二前来招呼,三人坐下,方魁因急欲问明各事,又记念家中如何,急急
问道:“徐三,你快讲吧。”
徐三因叹道:“自从你老动身之后,过了一个多月,胡惠乾这厮并不知
道消息。不知怎样露了风声,他便带了徒弟,先至白安福家寻仇,彼时我们
及你老人家大哥皆在那里,当时见他去就阻拦他,他不允,大哥便与他争论
起来,被胡惠乾打得过落花流水,大哥实在抵敌不住。”方魁听到此处,急
问道:“莫非白安福被他害了?”徐三道:“大哥逃走之后,胡惠乾便进去
搜寻白安福,正在搜寻之际,你老人家二哥忽然前来。因为见大哥逃回,恐
怕白安福有伤,特来救护。那里知道胡惠乾一见,就与二哥动起手来,杀了
半会,并不分胜负。忽然胡惠乾改用了花刀,二哥被他那花刀法弄昏了。”
方魁听到此处,又急问道:“莫非我二儿子被他伤了么?”徐三道:“可不
是么,说也可惨,竟被胡惠乾所害。”方魁听说,只见他怒目圆睁,咬牙切
齿,骂道:“胡惠乾,你杀我儿子,我与你誓不两立!”说着不免流下泪来。
徐三道:“你老不必如此,你老但知二哥被害,还不知尚有下文呢。”方魁
道:“你且说来!”徐三道:“二哥既死,胡惠乾复又奔至你老人家屋里。”
方魁道:“到我家里怎样?”徐三道:“那更可惨了!不到一会工夫,将你
老人家的老太太并婶婶等人全行杀害。此时大哥正从外面约了伙伴回来,一
----------------------- Page 282-----------------------
见如此,便与他拼命。彼此大斗了一会,接着,众伙伴已激成众怒,大家一
齐上来与他厮杀,胡惠乾见大家都上去拼命,他也寡不敌众,登时逃脱。大
哥还欲赶去与他拼命,我等再三拦阻,叫他先将老太太等人收殓起来,然后
再慢慢报仇。大哥没法,也只得如此。一面前去报县,彼时白安福已经知道,
所有收殓各费,皆是白安福送来。诸事已毕,将柩寄住寺内,又去县里禀请
拿获。当时两县即禀请抚台大人发兵,抚台大人也就允了,正派中军各营带
兵去围西禅寺。”方魁闻到此处,又带泪说道:“难道又被他闻声逃去么?”
徐三道:“不是,不是,抚台调兵往拿,却是甚有机密。胡惠乾连影儿
皆不知道,这个时节,却从苏州来了一个人唤作高进忠,说是奉圣旨来的。”
方魁道:“高进忠此时到了,是怎样呢?”徐三道:“高进忠到了此地,我
们大家都不知道,后来还是抚台当晚密传中军各营府县及大哥进去,说明原
委,我们方才晓得,还是甚为机密。胡惠乾也还不知,就于当日夜间,将西
禅寺围住,高进忠与大哥两人首先进寺拿捉,胡惠乾与高进忠大杀一阵,胡
惠乾敌不过高进忠,登时跳上屋而去。”方魁听说,咬牙切齿恨道:“到了
这步地位,还被他逃去,真是可恨。”徐三道:“你老不必着急,胡惠乾不
曾逃走得去。”方魁道:“这又是怎说?”徐三道:“胡惠乾上屋之后,急
急就要逃走,争奈抚台大人预先防备到此,四围已伏定弓弩手,一见他上屋,
即刻乱箭将他射住,不能脱逃,他又伤了两箭,复跳下来,又与高进忠死斗。
这一回却被高进忠用了个独劈华山的煞手,着将他劈死。”方魁听了,心中
方才稍快。徐三又道:“此时大哥还与三德那个贼秃在那里死战,复被高进
忠跳过去,又将三德打死。所有那些门徒,死的死,逃的逃,也死伤的不少。
你老人家屋里虽然老太太婶子二哥等人被他杀害,他被高进忠这一场恶杀,
不但自己伤命,连他的那些徒弟也死了好些。两边计算,还不止直抵呢!算
报了仇了!”方魁见说,胡惠乾、三德和尚惧被高进忠并他大儿子杀死,才
算息了这恨,然不免痛母情深,伤妻念切,恸子难忘,当下又流了许多眼泪,
经马雄深劝了一回,这才各用酒饭,方魁也还不能下咽,只勉强吃了少许,
算还酒饭钱,三人一同进城而去。到了家中,见母妻幼子俱不能相见,免不
得痛哭一番。此时方德因有公事尚未回来,方魁即命媳妇打扫了偏屋,请马
雄住下。一会,子方德得知赶即回来,见了父亲,自然痛哭不已。又将各节
细说了一遍,当由马雄将他父子又劝了一回,他父子才算止住哭。方魁因又
问道:“现在高进忠在哪里?”方德便将抚台大人因他猛勇有功,现令他充
当抚辕巡捕,并赏了千总职衔。因又问道:“白眉师公可否肯来?”方魁也
就告诉他一遍,然后方德进去,瞩令他妻子预备酒饭。饭毕,各自安歇,一
宿无话。
次日,即先去各衙门销差,并禀知马雄已来,又与马雄前往抚辕拜会高
进忠。高进忠闻说马雄已到,他们本是师兄弟,即刻请见。方魁一见,便极
口道谢,高进忠亦极口谦让,然后才与马雄叙了阔别,又将胡惠乾已死并捉
拿他的家属在逃未获的话,说了一遍。马雄道:“高贤弟你这话却不错,现
在我在此间好在无事,我明日便往福建探听一番,看那里究有什么消息?如
得有信,好在福建离此不远,不过十日半月就可往返的。我一经得信,即刻
回来。我们大家预备那时师父也可到了,或是前去破少林寺,或是如何,悉
听师父主裁。高贤弟、方贤弟,你二位意下如何?”高进忠、方魁二人一齐
称好,毕竟马雄探听消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83-----------------------
第六十七回 旧地重游山僧势利轻舟忽至姊妹翩跹
话说马雄拟往福建少林寺去打听消息,是否胡惠乾家有人前去。当下高
进忠、方魁二人听了此言,皆大喜道:“能得师兄前往一走,这就好极了!
打听的确,便请师兄即日回来,以便我等早有准备。”当下马雄答应,三人
又谈了一会,高进忠即留他二人在署吃饭。饭毕,二人回去,马雄安歇一夜。
次日,即带了盘川包裹前往而去。暂且不表。
再说圣天子在苏州自着令高进忠、方魁二人分头去后,过了两日,也就
与周日青雇了船只,由内河取道镇江,渡江而北,预备仍在扬州耽搁数日,
即行北上回京。这日,又到了扬州,当下开发了船钱,即刻登岸。在钞关门
内寻了一家普同庆客店,与周日青二人住下。安住一夜,次日早间流洗已毕,
用了早点,即与周日青信步先在城里各处任意游玩。无甚可游之处,遂即步
出天宁门,在官码头雇了一号画舫,就去重游平山堂。
沿途看来,觉得道路依然,两岸河房,即各盐商所造的花园,也有一两
处改了从前的旧像,繁华犹是,面目已非。因不免与周日青说了些沧海桑田
的话,一路行来,不到半日,已抵平山堂码头。圣天子即与周日青登岸,循
阶而上,又一刻,已进了山门,直到了方丈堂,有住持僧迎接出来。圣天子
一看见非从前那个住持,因至方丈厅上坐下,当有庙祝献茶上来,那住持便
明道:“贵客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圣天子道:“某乃北直人氏,姓高名
天赐。和尚法号是什么呢?”那住持僧道:“小僧唤作天然。”又问周日青
道:“这位客官尊姓?”周日青也就通了名姓。圣天子与周日青与天然说话
时,就留意看他。觉得天然颇非清高之行,实在一脸的酒肉气,而且甚是势
利。天然见着圣天子与周日青即未说出某官某府,又见连仆从都不曾带,便
有轻视之心,勉强在方丈内谈了两句,坐了一刻,便向圣天子道:“两位客
官还要各处去随喜么?”口里说这活,心里却是借此催他们走。圣天子宽宏
大度,那里存意到此?就便周日青也想不到天然有这个意思。圣天子便道:
“和尚,即如此就甚好。高某本欲各处游玩一回,就烦和尚领某前去。”
天然见圣无子叫他领路,可实在不愿意。你道这是为何?原来无论什么
地方,是凡这些在志的庵观庙字、胜迹名山,游人必经之地,那些住持和尚、
道士等人,在那有识见、有眼力及道行高深的,却另有一种气概。辽着贵官
长者,极力应酬,自不必说;就便客商士庶,他也还不敢过于怠馒。如这些
生成俗物,再加一无见识,但存了一个势利心,只知趋奉显达,只要是仆从
如云,旗旌载道的,这般人他一闻知,早令庙祝预备素斋、素面,极好名茶,
在那里等着;及至到了码头,又早早换了干净的衣服,站在码头上躬身迎接。
那种趋奉的样子实在不堪言状。比及迎入方丈,茶点已毕,便陪着各处去游
玩,然后供应斋饭。若遇着那些往来客商,连正眼也不曾看见,这方丈内是
从来不放这些入进来的。再下一等,那就更不必说,惟有一种人他倒居心不
敢轻慢,既非达官大贾,又非士庶绅商,却是他妇人女子。无论他红楼美女,
绣阁名妹,金谷绿珠,山家碧玉,只要这等人到了这些地方,那些和尚道士
即刻就殷殷勤勤,前来问长问短,小心伺候,只恐这些名妹美女碧玉绿珠不
与他问话。若只要稍问一两句,他便倾山倒海,引着你问长问短,他又外作
恭敬之容,内藏混帐之心。千古一辙,到处皆然。现在天然见圣天子着他领
道各处游玩,居心实在不愿。因假辞说道:“小僧本当领道,实因尚有俗事
些须,不能奉陪,请客官自便吧!”
----------------------- Page 284-----------------------
周日青闻言,也就甚觉不悦,因含怒说道:“和尚,你说这话俺好不明
白,你既出家,已经脱俗,所谓四大皆空,一尘不染,还有什么俗事?今据
你这等说法,和尚也有俗事,可谓千古奇谈也!但既有俗事,当日又何必出
家,误入这清高的所在?实在可笑!”天然被周日青这句话问得个目瞪口呆,
不能回答。圣天子究竟大度包容,因代天然说道:“日青,你算了吧。虽然
和尚四大皆空,本无俗事,但是他既住持这个所在,他便为此地之主,难保
无琐屑之事。他既说有事,俺们也不必勉强他,好在俺也是来过,你所有各
处也还认得,便与你同去便了。”周日青虽见圣天子说,究竟心中不愿,却
也不敢违逆,只得随着圣天子出了方丈,天然也是勉强送出来。圣天子便与
周日青到各处游玩去了。这里天然心中甚为不乐,当时使命侍者道:“等一
会儿方才在方丈里那两个人如果再来,你就说我有事下山去了,不必再来告
诉我。”那侍者自然答应,天然也就退归静室。这静室在方丈后面,非至尊
且贵的人不能放他进去。
可巧天然退入静室,不到片刻,那侍者进来报道:“现在城内王八老爷
请了许多客前来,船已靠码头了。”天然闻言,听说是王八老爷前来,是本
山的施主,而且是个极发财的人,怎肯不去迎近?他便赶紫出了静室,前往
码头迎接。你道这王八老爷究是谁呢?原来这王八从前本非世家,因后来在
八大盐商家内做了都总管,所有这八大盐商的家事都要与他往来,因此就交
接了在城里这一班富户,不到数年,赚的钱已经不少。该应他要转运,又得
了一宗无意而得的横财,就此成了个大富户。虽不能与八大商总并驾齐驱,
①
却也自立一帜,又兼着本地官绅见他发了财,居心想他些挹注 ,也就与他时
常往来,他见本地官绅都与他往来,他便以为是巴结他,瞧得起他,他也就
趾高气扬的起来了。到后来,又报效国家二三万银子,朝廷赏他一个五品职
②
衔。他更借此夸耀乡里,以为是钦赐的功名,因此更加居移气,养移体 ,广
置妻妾,精选娈童,在家时门前仆从强如虎,出外是道上旌旗去似龙。而且
出入乘舆,绝不徒步。家中妻妾,因他如此也就光宠起来。
天然到了码头躬身站在那里鞠躬迎接。始以为是王八本人请客到此,那
知并非男客,只听船中一片笑语之声,即刻就斜着两只眼睛向船舱里溜去,
只见一群女眷,天然已知是王八家的太太们请女客。正在心里打算,又见船
头上站着两个家人,皆是二十岁年纪,踢跳非常,扎束干净,在那里招呼船
户搭跳板,打扶手。不一刻,船户将跳板搭好,用竹篱子打了扶手,天然还
站在那里埋着头,外似恭敬,那两只眼只管斜睨着向跳板上溜去。只见从船
舱里先走出一人,年约十八九岁,容颜修美,体态轻盈,所有装束,自不必
说。挽扶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少年,那女妈子慢慢上了跳板,又听舱里一声
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六妹妹,你走好了,防备着滑下水去。”只见在跳板
上走的这个带笑容答道:“人家正是心悬悬的,你怕偏要来吓人家!”一面
说,一面慢慢的,一步不到三寸,在那跳板上旁着身子,并着脚,一点一点
的移开,好容易下了跳板,上了岸,口里还笑,说道:“我的妈妈,好了,
走过来了。”接着舱里走出有五六个来,皆是二十岁左右,一样的珠翠满头,
绮罗遍体,衣香髻影,环佩叮。
天然尽管埋着头、斜着眼、呆着悄悄的偷看,未后舱内又走一个约在二
① 捐 (yì,音义)注——比喻从有余的地方取些出来以补不足的地方。
② 居移气,养移体——地位改变气度,供养改变体质。谓人随着地位待遇的变化而变化。
----------------------- Page 285-----------------------
十一二岁模样,却生碍温柔明媚,倜傥风流,笔直的一对金莲刚有三寸左右。
左手扶着一个首里俊俏的少年的女妈子,右手搀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女,那
婢女双环丫髻却也极有可观,慢慢的走过跳板,登了岸,聚在一处。此时天
然那两只眼睛却也不向船舱里去溜,可是掉过来,也不呆立在那里,便赶紧
抢两步,走到那方才在船头上招呼水手的那两个家人面前,问道:“请问管
家,八老爷可来么?”那家人道:“八老爷今日不来,这是我们家三姨太太
来此请客。”天然听说即刻抢步跟到后面,一家女眷请人方丈,献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86-----------------------
第六十八回 俗和尚出言不逊 猛英雄举手无情
话说天然和尚问明王八家的家丁,知是这起女眷是王八的三姨太太所
请,天然心中明白,当即赶上前去,请他们进入方丈坐下,命人献茶,自己
即靠着方丈内窗子口那张方杌子上坐下相陪,一起一起命人摆桌盒、拿点心,
又叫人去汲泉水泡那顶上的雨前龙井茶叶,一面极力招呼,一面斜着眼向各
人去溜。正在意乱心烦之际,忽听王八的第三个妾向天然说道:“大和尚如
此周旋,便我等实在不过意,下次我等倒不便来了。代累你大和尚忙得如此。”
天然见说,赶答道:“说那里话来!姨太太是难得在此请客的,偶然到此,
这是僧人应该,惟恐招呼不到,还请姨太太与众位太太少奶奶小姐们包含些
儿。僧人已招呼备了素面,还是先到各处游玩去过了,回来吃面;还是吃过
面再去游玩?听太太们便!”只见王八的第三个妾又说道:“大和尚你不必
费事,我们已带了酒席来,不过借你这厨房里会一会菜就是了。现在请你大
和尚领着我们到各处游玩一番便了。”天然道:“小僧已招呼人备了,既是
姨太太带了一席来,好在日天长,就留着午后做点心罢。现在太太们要去游
玩,小憎自当领道。”说着就站起身来,让他们出了方丈,他就跟在后面指
点着往各处游玩去了。你道王八这第三个妾为何到此请客?原来他本姓陆,
名唤湘娥,是个妓女从良,因自己前三日这个生日,那五六个花枝招展般的
女子,皆是他从前同院的姊妹,现在有从良的,有已经脱籍尚未择到主人的,
陆湘娥过小生日那天,他们皆去送礼拜寿,陆湘娥要还请他们,家里的地方
虽大,究嫌不甚爽快,不如请到平山堂还了席,因此与王八说明,王八又极
其宠信陆湘娥,一说王人就应允,所以雇了船只,带了酒席前来。天然和尚
带着陆湘娥等去各处游玩去了,先游了两处,并未遇着什么游客,忽然陆湘
娥要去看第五泉。
刚走进去,可巧圣天子与周日青从欧阳文忠公祠内走出,迎面碰见,当
时圣天子见是人家内眷,也就慢一步,让他们过去。及见天然在未后追随,
圣天子并未与他较量,也就将前话忘了,倒是周日青在旁看见,不觉勃然大
怒,暗道:“俺们叫他陪我们各处游玩,他说有俗事,原来就是这样俗事!
要陪伴女子闲游!”此时已是跃跃欲试,因见圣天子可以容纳,不与他较量,
也还不便出头,只得忍耐,预备后再与他说话。心中虽如此想,此时天然已
走了过去。不过片刻,陆湘娥等已过第五泉回来,周日青又仔细看天然是何
光景?只见他笑逐颜开,一面走,一面与陆湘娥等闲话,那一种故意卖风骚
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此时却按纳不住,因低低的与圣天子说道:“父王可
见这贼秃如此混帐么!”圣天子也早已看见,今见周日青问,当下也就说道:
“已看见了。”周日青道:“似此不法,必须警戒他一回方可稍出胸中之气。”
圣天子虽未开口,却也有这意思。周日专微窥其意,当下就眼了下来,及至
转了几过弯,又不见天然与那起女眷。周日青暗道:“光景又到别处去了,
且等一会儿,到他方丈里与他算帐。”主意已定,又与圣天子往各处游玩了
一回,这才向方丈而来。
至方丈门口,只见那侍者上前拦道:“请你们两位客官就此止步吧,里
面有女眷请客,客官们不便进去,请客堂里看茶罢。”圣天子见那侍者说得
婉转,也就预备不进去,周日青在旁问道:“你方丈在那里?我要与他有话
说!”那侍者道:“方丈现在里面招呼客呢!”周日青道:“他招呼什么客?”
那侍者道:“是城里王八老爷家里的姨太太,借这里请女客,叫我家和尚在
----------------------- Page 287-----------------------
那里招呼酒席,我家和尚因为王八老爷是我们山上的施主,常布施功德的,
故此不便相辞,只好在里面照应。”周日青听说,不由的三尸冒火,七孔生
烟,当下一声喝道:“好大胆的贼秃!尔可叫他快快出来,俺老爷与他讲话。
倘若稍有迟延,托辞借故躲避不出,可不要怪老爷用武,管什么王八乌龟,
俺老爷就冲进去了。”这一片声喧,那侍者已不知所措,若要进去通报,争
奈和尚招呼过的;若不进去通报,看见周日青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知道不是
好惹的,怕他真个打进去,不但和尚要吃亏,连那些女客也要带些晦气。
正在为难之际,天然在方丈里早已听见外面喧嚷,已走了出来。一见是
方才在方丈里的两个客人,在这里吵闹。当即上前说道:“不必如此!要知
道里面现有官家的女眷宴客,你们二位客人是不便进去的。天下事要讲理,
胡闹是不行的!”周日青见他出来,已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即刻上去痛打他
一顿,又见他语言顶撞,试问可按撩得住么?当下就抢一步上前,伸开巴掌,
认定天然嘴巴上一掌,口中说道:“狗好贼秃!尔敢顶憧你老爷么?”天然
被他这一巴掌不但痛入骨髓,登时红肿起来,嘴里的牙齿已打落下两个,满
口鲜血流下来,他还不知时务,以为这平山堂是奉旨敕建的所在,平时自己
又与在城官绅素有来往,便仗着这点势,也就口中不逊起来,此时圣天子不
免大怒,即命周日青道:“既然方丈里有人家内眷,不要惊吓他们,尔可将
这贼秃特提到客堂里去,与他讲话。”周日青答应,立刻走过来,伸了一双
手,将天然的衣领一把揪住,轻轻的一提,如同缚鸡一般,提着就走。天然
死力挣脱,再也挣脱不开。不由的跟着周日青到了客堂,此时合山的和尚及
庙祝人等已纷纷齐来,都站在客堂外面七言八语的乱说,又见圣天子与周日
青盛怒之下,不敢进去。
只见圣天子一声大喝道:“好贼秃!尔还不给我跪下!”天然那里肯依!
周日青一听此言,叫他跪下,就不容他不跪,即将右腿一起,认定天然腿弯
之上靠了一下,天然不由的就双膝跪下尘埃。圣天子便向他说道:“你这贼
秃,太也托大!尔但知势利两字,为尔等本来面目,你可知道高某是何人?
我且告诉与你,内阁陈宏谋、刘镛是高某老师,现任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与
高某同年,高某因奉旨前往江南密查要案,顺道过此,因慕平山是名胜之地,
重来一游,所以仆从人等全未随带,只与这位周老爷同来,因他是我的继子,
途中可以照应,方才在尔方丈内使尔陪高某各处游玩,尔见我等不是贵官显
者,就不愿相陪,以俗事二字推诿。彼时周老爷也就暗含怒意,与你辩驳起
来,若非高某在旁极力排解,尔彼时就不免吃苦。高某亦明知尔等存了个势
利之心,所谓势利山憎,到处皆是,这也不是尔贼秃一个人,所以高某也不
与你较量。为何尔因俗事不愿与高某陪游?又何以不因俗事追随着那班内眷
各处游玩?还是对高某所说的俗事就是要去陪那班内眷?高某却不明白,这
也罢了。或者因那班内眷他家的家主是尔的施主,平时常有布施,偶尔内眷
来游,情不可却,不得不陪他们去闲游玩一回,只好将自己的俗事暂且撇下,
非若暂时的过客。偶尔到此,即无功德,又无布施,可以简慢,果然如此,
于情理上也还说得过去。不过太觉势利一点,为什么已经领着他们游玩过一
番,他们借尔的方丈宴客,自有他的家奴仆婢在那里伺侯,设再不敷所用,
尔只应派两个老年的庙祝进去相帮才是道理,尔却依依不舍,借着这应酬题
目,只管在里面追随,如此看来,尔这贼秃尚不仅在势利两字。及至周老爷
唤你出来,尔不知自己有亏理之处,还敢出言顶撞,以为高某不过是寻常的
过客,就顶擅他两句,绝不妨事。再不然就倚仗官绅向人压制。令高某也不
----------------------- Page 288-----------------------
与你在此地较量,我将你这贼秃送往地方官那里,勒令他处治尔个勾引妇女
的罪名,看你怎样奈何我高某!”天然见说出这一番话,登时哀告起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89-----------------------
第六十九回 还求恕罪前倨后恭 阅读来书惊心动魄
话说天然和尚到了这个地步,知道这两个客官是京中的大位,也吓得魄
散魂飞,伏在地下磕响头,口中哀求说道:“小憎有限无珠,言语冒犯,接
待不恭,还求两位大人大老爷开格外之恩,宽其既往,小憎当从此洗心革面,
不敢再以势利两字存在心中。若将小憎送往地方官衙门,惩治这勾引妇女的
罪名,小僧是万万担当不起,而且小憎实在不敢存这恶念。今日实因王八老
爷的家眷在此,饬令小僧招呼。小僧又碍于施主面上,不得不勉强周旋,还
求两位大人大老爷恩鉴!虽然如此,小僧也自知犯法,罪不容辞,不过求二
位大人大老爷俯鉴小僧不得已之苦衷,法外施仁,不咎既往,小憎当办香顶
礼,日祝两位大人大老爷万代公侯,子孙昌盛!”天然在里面跪求,客堂外
面那些和尚见方丈如此,也就跪下来哀求了一回。
圣天子见了这样光景,也倒好笑,从前那种势利,现在又如此卑微,前
倨后恭,实在是山僧的本色,因暗想道:“他既然知罪,如此哀求,朕也不
必与他较量了。就是他追随那班妇女,这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他若不款待
殷勤,又恐遭他施主之怪。只要他从此悔罪,也就算了。”心中想罢,又问
道:“你家从前的那个方丈叫做了空,现在到那里去了?你可叫他前来见我,
他见了我,自然知道高某的来历。”原来圣天子初次南巡,在平山堂游玩,
那时方丈便是了空。天然见问,复跪在下面禀道:“了空和尚已圆寂三年了。”
圣天子听说了空已死,复叹道:“了空那和尚才算是个住持,如你这贼秃,
实所谓酒肉和尚!高某当将你送往地方官,严加处治;姑念你已知罪,一再
哀求,你家众憎又代你苦苦哀求,高某只得看众僧哀求情切,法外施仁,不
予深究。以后若再如此,高某却万难容忍了!恕你无罪,且下去吧!”天然
见说,这才把心放下来,当下又磕了个头,才站立一旁,鞠躬侍立。此时天
已过午,天然复上前说道:“小僧蒙两位大人大老爷的恩,不予治罪,小憎
真是感激不已。但是现在已有申牌时分,想两位大人大老爷也当用饭,小憎
前去招呼,聊备一餐素面,求两位大人大老爷赏个脸,就在敝山稍用些须,
免得再回城去用饭。”
圣天子与周日青二人当初来时,本有此意,预备在山上吃面,及见天然
那种势利,便不高兴,就打算各处去游一回,也就开船回城吃饭。比及天然
又闹了这一起乱子,圣天子又督责了一番,时候却甚不早。今见天然留住吃
面,恰好腹中也有些饥饿,也就答应。当下,天然这一欢喜却出乎寻常之外,
当即将厨子喊来,招呼下去,令他要做得格外精洁。那厨子自然不敢草率。
天然当下又请圣天子仍去方丈里坐,周日青道:“怎么又请俺们到方丈里去?
你那里有官家内眷,俺们是不便进去的。难道此时可以进去,不似从前不便
了么?”天然复又跪下说道:“还求老爷不记前言,小僧感激无已。现在王
家的内眷已经去了,因此还请老爷们到那里去坐。”圣天子见说,也就站起
身来,与周日青同至方丈。你道王八家那个三姨太太陆湘娥并请来的那些同
院妹妹为何去得恁快,原来陆湘娥一听外面吵闹,即今天然出来看视,不一
会,见有人进去说天然被打,现已拖到客堂里去讲话,又见有“人来说,那
两位游客是京中的大员,到江南密查要案,因为和尚出言不逊,要将和尚送
到地方官那里处治,问他一个勾引妇女的罪名。陆湘娥一闻此言,惟恐连累
自己,连酒席都未终局,即同着诸姊妹吓得蝶散莺飞而去,所以那方丈内,
始而为莺花金粉世界,一变为寂灭虚无之境。天然憎也算是个大晦气,就因
----------------------- Page 290-----------------------
陆湘娥等一来,他在先满心欢喜,以为这些女菩萨将他们应酬好了,必然有
一宗大大的布施,那知反遭了晦气,不但不能如心愿,反而遭了一阵毒打,
将口内牙齿还打落了两个,还跪在地下磕了一阵响头,又贴了一顿绝好素面。
圣天子与周日青吃过素面以后,日已西斜,当即出了方丈,回船进城,
天然此时自然恭送如仪,再也不敢怠慢。圣天子在船中与周日青道:“这和
尚如此势利,在先那样怠慢,此时又如此趋奉,到底是个俗僧。”周日青道:
“这和尚今日虽然经了这顿打骂,当时不敢违拗,再三哀求,特恐此后又故
态复萌,但存势利二字倒也罢了,最可恶的见着那妇人女子,他的那种涎脸
实在讨厌。若将他留在此地,将来闹出不尴不尬事来,究竟于这圣制名山大
有关碍。依臣愚见,莫若写一封信与扬州府,令他札饬两县押逐这和尚离了
此地,另招高僧住持,将来也可免尴尬之事。”圣天子听了此话,觉也有理,
当时就也点头。不一会,已到天宁门,约有黄昏时候,当下开发了船钱,二
人上岸进城。到了客寓,用过晚膳,圣天子就灯下写了一封信,固封好了,
然后安歇。次日早间,一面命店小二代雇了船只,一面命周日青将这封信送
往扬州府署,并不等他回信。当即回来,就与圣天子上船,开船而去。
这里扬州府接曹这封信,看毕之后,只吓得汗流侠背。你道为何?原来
这知府与浙江巡府龚温如亲戚,在一月前就接到龚温如的密信,说当今圣天
子微服南巡,改名高天赐,说不定要重到扬州游玩,使他随时探听,不可怠
慢,所以扬州府见信内有高天赐三字,便惊恐起来,不敢将这封书信作为平
常书信,竟作为圣旨看待。当即排了香案,重行三跪九叩首,礼毕,一面飞
传江、甘两县到署说明一切。
江、甘两县就惊恐异常,当下向扬州府说道:“大老爷既奉到谕旨,卑
职等理应前往接驾,恭请圣安。”扬州府道:“某虽奉到圣旨,但圣上是微
眼南巡,因为不肯使臣下知道,恐惊恐百姓,劳民伤财,某等又不知圣驾驻
跸何处,旨意之内又未说明,只好密派妥差赶急打听,是否圣驾仍在城内,
打听清楚,某等才好前去。”江、甘两县只得唯唯。扬州府又道:“圣旨上
说平山堂住持僧天然势利太甚,违仲圣颜,虽经圣天子格外加恩,当在该山
略予薄惩,恐将来仍有不尴不尬之事,着令某转札贵县,将平山堂住持天然
憎押逐出境,不准逗留等语,某想该僧竟敢如此势利,而又违忤圣颜,实系
罪大恶极。虽圣天子格外加恩,但略予薄惩,着令某等押逐该憎出境,以免
将来不尴不尬之事。虽然圣天子仁厚为怀,不予深究,倒底有甚尴尬,须彻
底根究一番。而且该僧竟敢违件圣颜,仅略予薄惩,押逐出境,似不足以蔽
其辜。贵县可即饬差速将该憎飞提到案,以便遵旨根究。”江、甘两县当下
即使说道:“大老爷明见,在卑职看来,既是圣旨上但令将该憎押逐出境,
并未着令大老爷有彻底之意,卑职的愚见,即使遵旨施行。该僧虽罪有应得,
业蒙圣天子格外施恩,何必又不合圣意?不知大老爷以为何如?”扬州府听
说,也觉有理,因道:“某不过因该住持大为放肆,竞敢违忤圣颜,所以要
大加惩做,贵县既如此说,某等即遵旨施行使了。”江、甘两县当即唯唯退
出,回至本署,即派差前往平山堂将住持僧天然提讯。
毕竟讯出什么缘由,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91-----------------------
第七十回 志切报仇心存袒护 出言责备仗义除凶
话说江、甘两县饬差将平山堂住持僧提到,即在江都县署问讯一堂,遂
即押逐出境。那探听圣天子消息的差人回来,禀报未曾探听得出,不知圣驾
驻跸何处。当下两县又去府里禀报,扬州府见探听不出,当时也就罢了。后
来探听得圣天子即于是日已去府县,只得详报本省督抚,将奉旨押逐平山堂
住持,现已押逐出境,请督抚转奏,这件事也就清楚。
回头再说马雄前往福建少林寺打听那里有什么动静。去了半个多月,这
日,已打听回来,至善禅师因胡惠乾的儿子胡继祖到了那里,与他哭诉一番,
请他报仇雪恨。当下至善禅师听了这番言语,不禁大怒,因道:“高进忠他
有何能略,胆敢仗他师父白眉道人,杀害我的徒弟,小视本师?若不将这高
进忠捉住碎尸万段,也不算我至善的本领!当下有两徒弟在旁,一名童千斤,
一名谢亚福。因道:“师父不必怒,既然白眉的徒弟高进忠将胡惠乾、三德
和尚两个杀死,不认同道的情谊,这件事不须师父前去,等徒弟同胡继祖亲
往广东,不将高进忠这厮也照胡惠乾那样置之死地,誓不回来!”至善禅师
道:“你两个都如此说,但高进忠内功甚好,恐你两人敌他不过,为师却有
些放心不下。”童千斤道:“师父何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你老人家
但请宽心便了。”至善禅师也就答应。当下进去;二人料理一日,即与胡继
祖三人追赶望广东而来。马雄打听清楚,也即赶回报信,将以上的话与高进
忠、方魁备细说了一遍。高进忠已知预备,过了两日,高进忠正在辕门无事,
忽然有个当差的进来,说道:“现在辕门外有两个人,一唤谢亚福,一名童
千斤,说是从福建来的,与老爷有话讲。请老爷面会他说话。”高进忠听说,
知道来意,瞩令那差官出去回报,约他明日早间在西禅寺会话。当差的答应
出去,童千斤,谢亚福也就答应,当日就在城内寻了客店住下,准备明日前
去。
这里高进忠也就着人将马雄、方魁二人请来,将童千斤、谢亚福已经来
过,并约他明日早问在西禅寺会话的话说了一遍。马雄道:“这童千斤、谢
亚福二人,虽不知他们究竟有什么能略,料想本领也不过差。明日与他交手,
却不可存轻视之心,倒要慎重些才好。”高进忠道:“谅这二人也没有三头
六臂,现放着我等三人,还怕他两个死囚么?马师兄,方师兄,你们二位今
日可去西禅寺先招呼一声,再打听师父可曾前来,如果师父已来,那可好极
了。”马雄、方魁当下答应出去,高进忠也就到里面将以上的话与曾必忠说
了一遍,就请曾必忠明日派令中军,带领亲兵数十名,前往西禅寺督率。曾
必忠当时也就答应。
却说马雄、方魁二人来到西禅寺,此时寺内已新招住持,他二人便走到
方丈,先问和尚道:“你这寺内这两月曾有什么异方过客住在此地?我等是
奉本县太爷前来盘洁,你须说明,不可隐瞒。如有隐匿情事,本县太爷是要
严办呢!”那住持僧听说,道:“此地并无什么异方过客住在此地,僧人亦
不敢窝留匪人,只有前日由四川成都府来了一个和尚,前来挂单,僧人因是
我们法门中人,便将他留在这里。”马雄、方魁听说皆暗暗欢喜,因问道:
“现在那里?你可带我等前去一看。”那住持和尚不敢怠慢,即刻带领马雄、
方魁二人来到禅房,指着一个和尚说道:“这就是前日由四川成都来的!”
马雄、方魁一看,正是自家师父白眉道人。当下便上前给白眉道人请了安,
然后说明:探听少林寺至善禅师派令童千斤、谢亚福前来报仇,高进忠约他
----------------------- Page 292-----------------------
们二人明日在此会话。白眉道人点头,那新来的住持和尚见了他们如此说项,
虽不知底细,听说少林寺派人到此报复,却也有些惊恐起来。当下马雄、方
魁又将如何捉拿胡惠乾杀死三德和尚,胡惠乾的儿子去往少林寺求至善禅师
代他老子报仇,如何至善禅师派令童千斤、谢亚福前来,如何高进忠约他们
二人明日在此相会的话说了一遍。那住持僧这才明白。当下白眉道人复又说
道:“五枚大师及三师父冯道德,为师的已经请过他二人,本来约他同来,
只因他们还有些事须得料理,大约不日也就可到了,且等明日将童千斤、谢
亚福二人处置过了,我们再作计议。”马雄、方魁二人唯唯答应,当即告退
出去,回至抚辕,告诉高进忠。此时高进忠得知一切,也就进内禀知曾必忠,
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高进忠即禀知到西禅寺会晤童干斤、谢亚福,曾必忠随时也
就派令中军酌带亲兵前去,前往护卫。高进忠出了抚辕,又会同马雄、方魁
一起来到西禅寺。先给白眉道人行了礼,然后出来在方丈内坐了一会,已有
人传报进来说:“有童千斤、谢亚福二人请高老爷出去会话。”高进忠见报,
当即同马雄、方魁一齐出去,来到客堂外面,只见两个人坐在客堂里面。高
进忠走进客堂向着那两人招呼说道:“二位莫非童道兄与谢道兄么?”童千
斤道:“正是!”因问道:“来者可是高进忠么?”高进忠道:“正是在下!
今二兄前来有何吩咐,敢请说明?”童千斤便道:“我乃奉师父之命,特来
与你请话。只因胡惠乾、三德和尚与你往日无冤,向日无仇,何得恃你师父
白眉道人的势利,将他二人杀害?不念我等同道之谊?古人说得好:兔死狐
悲,物伤其类。你既不念同道,所以我师父派我等前来,一来与你比试比试,
二来与胡惠乾、三德报仇。”
高进忠见说,便大笑说道:“二兄之言差矣!至善师伯但知胡惠乾、三
德被我等杀害,他可知胡惠乾、三德二人所犯之法么?胡惠乾在这广东平时
倚势欺人,残害百姓,本省居民畏之如虎。与机房中人任意寻衅,杀害好人
不计其数,近又杀死在公快头方魁一家数口,胡作机房中人与他有杀父之仇,
时寻报复。那方魁与他也是往日无冤,素日无仇,若因方魁欲设计擒他,也
因是奉公差遣,身不由己。他平时若不为恶,本是当地的好子民,地方官又
与他无仇,何必要拿他治罪?只因他无恶不作,扰害地方,罪大恶极,地方
官不得不为民除害,前去拿他。若说与我无干,二兄可知我是奉旨到此,协
助地方官除害。焉得不竭力报效,杀一残害百姓的罪魁,而除一省的地方大
害?这才是我等的本分。若徒执己见,偏信人言,只知存着私心,不顾大义,
任他再有多大的本领,有国法在,也断不能逃脱!二兄且请三思,勿徒错怪
好人,偏信怂恿,徒存私心,忘却大义。要知二兄虽然本领精强,我高进忠
也还不弱。二兄若能因我这番话即便省悟,我们仍系同道,彼此各不相投;
若因我这话为非是,二兄可勿怪我高进忠不看同道之谊!”
这一番说罢,只见童千斤、谢亚福二人齐声怒道:“高进忠,你休得强
辩!你既将胡惠乾、三德杀死,血海冤仇,何能不报?你不要逞强,我等便
与你拼个你死我活便了!”高进忠道:“你等既要我与比试,我难道惧怕你
不成?”此时马雄、方魁在旁,也就怒道:“你等既不知死活,这也是气数
使然!我等就与你比试一回,拼个你死我活!”说着大家就站起身来,掀去
长衣,一个个跳入院落,当下高进忠又道:“童千斤、谢恶福,你这两个不
知好歹的匹夫!是先比拳脚,还是先比器械么?”童千斤、谢亚福齐声说道:
“好不知分量的狗头!便与你先比拳脚,单看你有多大本领,妄自称强!”
----------------------- Page 293-----------------------
高进忠、马雄、方魁三人不禁大怒,当下马雄便抢一步在上首立定脚步,高
进忠也樱开架式,那边童千斤就认定高进忠打来,谢亚福便认定马雄打来,
四个人就在院落当中彼此交手。
毕竟谁负谁胜,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94-----------------------
第七十一回 运内功打死童千斤 使飞腿踢伤谢亚福
话说高进忠、马雄、方魁三人,在客堂内与童千斤、谢亚福两个先说了
许多活,后来一言不合,各人脱去长衣,跳在院落当中,各自摆开架式,立
定脚步。童千斤便向高进忠打来,谢亚福便认定马雄打来,四个人你来我往,
只见高进忠右拳一起,认定童千斤右肋下打来。童千斤赶着将身子一偏,也
用右拳向高进忠磕下,高进忠见他来磕,即刻收回拳,起左脚又向童千斤右
肋跳去。童千斤即刻一个转身,让过这一脚,便飞一拳向高进忠心窝点来。
高进忠见他这拳来得利害,急将右手掌偏在旁边,预备来刁他的手腕,童千
斤看见他这个架式,那里肯将手腕给他刁住?也就不望下打,当下收回,起
左手拳向高进忠右太阳穴打来,高进忠来得飞快,一面即将右手向上一托,
一面飞一腿趁势向童千斤裆下踢去。童千斤知道这一脚唤作猛虎入洞,那敢
怠慢?即刻收回左拳,身子一偏,将右股向着高进忠,随即飞起右脚,用了
个枯树盘根的架落,一腿就扫来,实指望这一腿就将高进忠打倒,那知高进
忠身体灵捷,疾快非常,见他才要发腿来扫,他急急将两足一蹬,用了个燕
子穿帘的架式,直向童千斤扑来。童千斤见来势勇猛,急转身向旁边一让,
复飞一拳乘虚而入,直向高进忠左肋打来。这一拳是放着高进忠,要换了别
人再也让不过去!你道为何?高进忠两足一蹬,向童千斤扑去,此时脚已离
地,童千斤见他打来,便偏着身子让过,高进忠却扑了个空,两足尚未立定,
童千斤即乘虚而入,一拳打到。要换个别人,那里能让到底?高进忠是个本
领高强、内功极好的人,他见童干斤一拳乘虚而入,从肋下打进,知道让不
过去,便将身子略一偏转,即刻运用内功,将自己的肚腹去迎童千斤的拳头。
童千斤用足了力量,一拳打去,正中他的小腹。初打上去,使不觉得怎样,
不过同寻常人一般,童千斤却暗暗说道:该应这匹夫要死在头上!他不但不
让,还将肚子来迎我的拳头。那里知道打是打中了。就在这个功夫,高进忠
已将内功运足,把童千斤的那个拳头吸在自己的腹上,童千斤并不知道。登
时高进忠即将他拳头吸住,随即起两个指头向童千斤劈面点去,这个解数名
为双龙取珠。童千斤一见。知道利害,即欲收回右拳来挡自己的右眼;那知
运足了十二分力,那右拳只是吸定在他腹上,再也拔不回来,此时高进忠的
二指已经到了面前。
俗语说的好,一手难遮两太阳:事已到此,童千斤知道不妙,只得起左
拳来挡高进忠的二指,算是将高进忠的右手指头挡住,那左手指头却万万挡
不过去,高进忠一声大喝道:“该死的贼囚!先借你这右眼内乌珠一用,看
你可认得好人么?”说着指头一点,已将童千斤右眼珠挖出来。童千斤此时
已是疼痛难忍,接着高进忠将内功运足,把小腹向外一挺,只听咕咚一声,
不知不觉,已将童千斤放跌在地,再也没有那样跌法,真个是四仰八叉;整
个的躺在地下。右手膀背如同折断一般,再也提不起来,而且疼入骨髓,只
睁着一个左眼向上望,那右眼的鲜血亦复直流不止。高进忠杀得兴起,复一
声大喝道:“尔既如此,还留着尔这残废何用?给我去见阎罗天子吧!”说
着右脚尖一起,认定童于斤裆内那话儿上一踹,登时童千斤的两个卵子业已
①
粉碎,只见他脸一苦,头两摇,已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
① 伏惟尚飨 (xiǎng,小音响)——伏惟,表敬之辞,尚飨,旧时祭文,常用作结语。愈谓希望死者来享用祭
品。此处指人死了。
----------------------- Page 295-----------------------
那边谢亚福仍与马雄在那里对敌,你来我往,正打得难解难分,真是一
个半斤,一个八两,却好对手。正打之际,忽听高进忠大声喊道:“马师兄
使劲儿,童干斤已被我打死了!这个谢亚福王八羔子,留与你给他归阴吧!”
马雄闻言知童千斤已被高进忠打死,此时格外有力,而且存了一个好胜心。
以为高进忠即
能打死童千斤,我难道不能打死谢亚福?因即奋发精神,登时改了一套
花拳,前后左右,直向谢亚福打去。谢亚福此时闻得童千斤已经丧命,心中
也存了个心,以为他已被人打死,我若再不能胜得马雄,又有何面目回见师
父之面?而且又灭了我师父的威名。若将马雄丧了,也还可以直扯。因也奋
发精神,与马雄对敌。一见马雄改了花拳,在别人便难解这拳法,他却是个
好手,也就一着一着解了过去。马雄见花拳还不能取胜,正要又改别法擒他,
那知谢亚福也改了拳法,只见他猛然望地下一倒,四仰八叉睡在地下,在那
不懂拳法见他如此,必以为他打败跌倒在地,如果存了这个心,再去乘虚而
入,那可上了他的当了。他这四仰八叉睡在地上,实在不因打败跌落下去,
他却是用的一套醉八仙。若果不识,必定遭他的毒手。马雄见了这样,便大
笑道:“谢亚福,你这醉八仙打量我马雄不知道么?好个狗头,你只瞒得过
别人,却瞒不过我。尔可使好,待俺就在你这醉八仙上送你的性命!”谢亚
福闻言也怒道:“马雄你这匹夫,休得逞强!尔既认得爷爷这八仙拳,你有
本事尽管来破!”马雄闻言,即刻打了进去,只见谢亚福睡在地,拳脚齐施,
真使得风雨不透。马雄也是一着一着去解,打到未了一着,只见谢亚福将背
拳在地上一拗,忽然离地有囚五尺高,瞥眼间已脚踏实地,用了个蜻蜓点水
的架落,直向马雄脑门上一拳打来。马雄一见,哈哈大笑道:“你使了一套
醉八仙,也不过摆了些架子,你这煞手着还不能算高明,待你爷爷放发于你!”
一面说,一面急将右手向上一托,这唤作力托泰山。只要被他托开,随后便
有一着煞手,任你什么人再也躲避不及的。谢亚福知道利害,赶忙收回,后
又侧转身躯,预备另换妙法,再来厮打。那知马雄又变了妙法,只见他换了
一套连环腿,如疾风暴雨一般向谢亚福打来。这连环腿谢亚福也曾练过,只
是工夫不能如马雄纯熟。现在见马雄改了这套腿法,心就有点吃虚。
这腿法共计九九八十一腿,并非只用一条腿去打,却是两条腿连珠而去,
替换而打,只见马雄一腿连一腿,一腿紧一腿,谢亚福初尚能解,遮拦隔架,
闪躲避让,也还不能丧他性命。打到五十余腿,谢亚福就有些抵敌不住,渐
渐的气喘,到了未了几腿,谢亚福真个眼花撩乱,骨软筋酥,不能抵敌。只
见马雄左腿一起,直向谢亚福右肋打来,谢亚福正要躲闪,还不曾躲过,马
雄的右腿又从他左肋打来,谢亚福知道不妙,心中暗道:若不如此如此,被
他打中,肋膊骨定然析断。主意已定,即刻将两条手膊护定左右两肋,两脚
一蹬,便望后倒,直听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复一转身,
已爬起来,一个箭步直跳过马雄的背后,预备乘他出其不意,抽当漏空,再
认他的致命打他一拳,或踢他一脚,使他早早归阴。那知马雄早料定他有此
心意。当即一个转身,趁谢亚福还未立定脚步,他便使了一个旋风腿,一着
绝命拳,先将一腿扫去,接着一拳,认定他胸膛去捣。谢亚福出其不意,也
不料他如此快速。见他一个旋风腿扫来,正要躲避,胸膛上已打中一拳,只
听哎哟一声,登时口吐鲜血,站立不住,两眼发昏,跌倒地下。
马雄居心不丧他性命,当即弯着腰用二指认定谢亚福两肩窝、两腿胫这
四处穴道上点了几点,谢亚福虽不致伤命,但从此即成为废人,只能吃饭,
----------------------- Page 296-----------------------
不能作事了。谢亚福被马雄点丧穴道,睡在地上,向马雄骂道:“老子今被
你如此,也算老子运气不好,你休得过于逞强!待我师父到来,包管你碎尸
万段便了!”马雄大怒,正欲上前送他的性命,忽见白眉道人出来喝道:“马
雄休得丧他性命!为师与他有话说!”
毕竟白眉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 Page 297-----------------------
第七十二回 道人寄语巡抚奏章 阁老知人英雄善任
话说马雄来结果谢亚福的性命,忽见白眉道人走出喝止道:“马雄,休
得丧他性命!本师与他还有话说。”谢亚福闻言,急抬头一看,见是白眉道
人,因带怒说道:“白眉师叔,你老人家纵徒行凶,不顾同道,与我有什么
话说?请赶快说了吧!”白眉道人道:“本师倒非纵徒行凶,尔家至善才是
居心偏护胡惠乾那种无法无天,残害百姓。尔家至善不说他徒弟横行霸道,
反怪人与他为难,还要使你们前来报仇,尔等今又打败,我不叫我徒弟伤你
性命,尔可赶快回去,与尔家至善说知,就说我知会他,叫他及早回心,约
束徒弟,不得再行霸道。若他不信,就叫他择定日期,送个信来,或他到广
东会我,或我去福建会他,与他两人比试比试。他若胜得我一拳一足,我便
拜他为师;若胜不得我,就叫他立刻身死,以代天下后世除害!尔可速回,
叫他随时给我的信息!”
谢亚福听了这番话,心中大怒,恨不能爬起来就此一拳将白眉道人打死,
才出心头之恨。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已为马雄打伤,不但此时不能动弹,便
终身也同废人一般,只得恨恨他说:“白眉,你不要把话说满了!难道我师
还俱怕你不成?我此次回去,定然将你这话告知我师,使我师前来会你。那
时将你打败,你可不要后悔!”白眉道人道:“就此一言,永无更改!叫他
速速前来便了。尔虽被我徒弟打伤,不但不致送命,也还可以能走,不过不
能与人厮杀,再也逞强不来罢了!尔就此回去吧!”说罢,白眉道人即带着
马雄、高进忠、方魁三人,进入禅房去了。这里谢亚福见他们已走进去,只
得爬起来踉跄而去。那中军在旁带领着数十名亲兵,见谢亚福独自踉跄而去,
也不与他为难。因听见白眉道人叫他回福建去,所以不来拦阻。谢亚福出得
西禅寺庙门,真个是好一场没趣,闷闷的一人转回客寓,当即算明房饭钱,
即日携了包裹,走出城,雇了一只大船,直往福建少林寺而去,与他师父送
情,暂且不表。
再说白眉道人羞辱谢亚福回转福建去约他师父至善禅师,当下又与高进
忠道:“你此时回转抚辕,给我代抚台大人请安,就说我着你转禀,童千斤
现已打死,谢亚福亦复受伤,终身成为残废。现在使他传知至善禅师到来,
我与他比试,料他断不肯来,必然约我前去。那时我到了福建,必然将他少
林寺破去,免得留着他袒护门徒为天下之害。虽然我已约定五枚大师、三师
父冯道德,不日即可前来,但少林寺内武艺高强、本领出众的甚为不少,尽
靠我等三人及尔等众人恐不能与他对敌,请抚台具奏进京,请旨遴派数人,
①
即日出京,趱赶到此,一俟至善掸师的信来,我等就可前去破寺,为世上除
害。不然,若不将少林寺破去,将来必受害不浅!”高进忠答应,也就即刻
退了出来,与中军一同出得寺门,回转抚辕而去。这里白眉道人又命方魁将
童千斤尸身掩埋起来。
中军与高进忠回到抚辕,先将如何打死童千斤,马雄如何点伤谢亚福,
备细说了一遍,后又将白眉道人所说拟往福建破少林寺,诸抚台具奏请旨简
派武艺超群的大员前来协助的话,也备细说了一遍。曾必忠闻言,先将高进
忠奖赏了一回,又令他寄语马雄,侯将少林寺破去,再行升赏。先给他一个
千总职衔,以示鼓励,又允他照白眉道人所说具奏,请旨简派武员帮同除灭
① 趱 (zhǎn,音昝)赶——快走。
----------------------- Page 298-----------------------
恶霸。高进忠唯唯听命,告退出去,仍回巡捕房当差,听候差遣。当日又将
马雄请到抚台,奖赏的话告诉他一遍,又叫他次日亲到辕门禀谢恩典。马雄
也甚得意,次日即来谢恩。曾必忠又将他传了进去,奖励一番,当日曾必忠
即照白眉道人所说之词,及高进忠如何打死童千斤、马雄如何点伤谢亚福各
节,修成奏章,用了八百里加紧,限日驰递进去。果然沿途驿站,马夫不敢
稍行怠慢,真个是无分日夜,星飞驰送,不过十日光景,已驰抵到京。当由
折差呈递值日官,转送内阁。
这日陈宏谋接到这本奏章,当即敬谨代拆开来看了一遍,此时难得着圣
天子不日将次回京的消息,却未知圣上究竟定在何日回銮。曾必忠奏请简派
武员,在朝如侍卫各官,又不敢擅自作主派他们前去,颇觉为难。因将军机
大臣刘镛请来,彼此商议。二人计议了一会,忽然刘镛想起两个人来,因与
陈宏谋说道:“一月前圣驾巡幸浙江,在嘉兴府得了两人,一名鲍龙,一名
洪福,即着他们奉旨进京,着我等先将他二人留京听候简用,鲍龙着赏给巴
图鲁勇号记名总兵,洪福着赏给都司。现在这两人尚在京中,并无差遣之处,
何不就着他二人前去广东协破少林寺呢?”陈宏谋说道:“非老年兄提及,
某倒忘却了。既有此两人在此,是好极了,正好着他们前去,借此效力建功。”
二人计议已毕,即着人将鲍龙、洪福传来,告诉他们明白,即日发付咨文川
资,又写了一封信,使他们二人星夜趱赶前去。鲍龙、洪福见有此等差委,
心中好不欢喜,当时就叩谢已毕,领了川资,回至自己寓所,也无甚料理,
只打了两个包裹,带了二人铺盖,即日起身。也是不分晓夜,直望广东进发。
在路行程不过半月,已经到了广东。当即来到抚辕,将咨文书信投进。
曾必忠先将咨文看过,又将陈宏谋、刘镛二人的书信看了一遍,甚为大喜,
并知道圣驾尚未回銮,当下即传鲍龙、洪福进见。鲍龙、洪福闻得传见,也
就趋步进去,见了曾必忠,行礼已毕,曾必忠见他二人相貌魁梧,身躯雄壮,
却是暗暗夸奖。因又将胡惠乾如何恶霸,直至白眉道人拟往福建捉拿至善禅
师,破除少林寺的话,告诉了一遍,并命他二人务要竭忠尽力,方不负圣天
子知遇之恩,鲍龙、洪福也就禀道:“大人的栽培,总兵、都司等自当竭效
犬马,上报国恩,下除民害,但不知何日起行?”曾必忠道:“一俟少林寺
有信前来,即要一齐动身,你二人可即在本衙门住下,听候差往便了。”鲍
龙、洪福告退出来,便至高进忠那里往拜。
高进忠此时已经知道,闻他二人前来,随即请见。三人见了面,行礼已
毕,分宾主坐下,彼此先谈了儿句浮文,然后高进忠又将少林寺至善禅师如
何本领高强,如何袒护门徒行凶作恶的话说了一遍,鲍龙道:“据老兄所说
如此,若不治以国法,则百姓受害非浅,即如方才小弟见着中丞的时节,闻
得他老人家所说胡惠乾那种作恶多端、行凶仗势,若非高兄前来,将他置之
死地,不但方魁一家数口屈遭杀害,就便省垣内的百姓也是受累不浅。至善
禅师既知他徒弟有此行为,就该早为约束,不准他们如此才是道理,如何反
去袒护他们?无怪他一班门徒莫不倚仗他师父是少林寺中的魁手,便在外行
凶霸道、若不从为首的办起,何以惩恶霸而安贤良?白眉大师现在何处?小
弟等拟于明日亲自往拜,借识慈颜。并请他老人家教导教导,指授些心法。”
高进忠道:“家师现在西禅寺,即当日胡惠乾、三德和尚盘踞之所,他两人
被拿之后,即由两县另招了妥憎在那寺里住持,家师就借住在那里。两位大
老爷既然明日要去,待卑职领道便了。”鲍龙道:“高兄你如此称呼,使某
无立身之地!我辈当略分言情,才是我辈的本色。你何能闹这官样文章,什
----------------------- Page 299-----------------------
么大老爷长,卑职短,这可不是笑话?切勿如此!”高进忠道:“在官言官,
这是国家的定例,某何敢越分不论尊卑?这是当得的!”鲍龙决计不行,总
要他以兄弟称呼才得为亲近,高进忠见他如此,只得也就答应。于是三人颇
为合意,就痛谈起来。正是谈论,忽见方魁走了进来,向高进忠道:“师父
叫你立刻前去!”
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300-----------------------
第七十三回 约期比试锦纶下书 结伴同行白眉除害
话说鲍龙、洪福二人正与高进忠痛谈各节,忽见方魁走进来,向高进忠
说道:“师父叫你立刻前去,有话面讲。”高进忠闻言,因问道:“方师兄,
你知道所为何事?可是福建有信来么?”方魁道:“正因此事。现在至善禅
师差了一个徒弟,唤作李锦纶,叫他前来约定师父,下月二十到寺内比试,
因此师父前来叫你说话。”高进忠道:“这李锦纶可在这里么?”方魁道:
“他下书之后,便随即走了。但请师父不可违约,务要如期必到。”
高进忠听说,当时进去,将此禀知曾必忠,随即同着鲍龙、洪福出了辕
门,来到西禅寺,见了白眉道人。先将鲍龙、洪福二人来意叙说了一遍,然
后问明至善禅师那里差来的李锦纶如何说项。白眉道人就将方魁说的那番话
告诉一遍,因道:“他既约定日期,而且据来人所说,务要如期而至,但是
五枚大师及冯道德两人不知为着何事,至今未到?我等若先行动身,又恐到
了那里寡不敌众,况且他不来此地,就是以逸待劳的主意。再者,他那里必
然预备妥当,专等我们前去。若欲等五枚大师与冯道德二人前来,一起同行,
又不知他二人何时可到。即以今日算起,距出月二十不过只有二十余日,若
他们二人在月内到来,还来得及:尽二十赶到,再迟还来不及。因此委决不
下,所以叫你前来,可卜一卜,看他二人定于何时可到。”
①
高进忠闻言,即走到大殿上,在佛前诚心卜了一卦,将六爻细看清楚,
又参伍错综,解了一回,复至禅堂与白眉道人说道:“抓卦所断,五枚大师
与冯道德三师父二人,不出五日,定然来到。他二人因有一件意外的事缠住,
所以耽延至今。”白眉道人听说,因道:“既如此说,只好再等他们五日,
若再不来,只好我等先行便了。”原来高进忠不但相法如神,而且卦理甚好,
所卜无往不验。
闲话休絮,此时高进忠又将鲍龙、洪福二人带入禅堂与白眉见礼。见毕,
白眉道人见鲍龙、洪福二人生得颇为不俗,满脸的英雄,浑身的武艺,又见
他二人颇有福相,将来必作栋梁之才,心中甚是欢喜。当与他二人谈了一回,
又问了些武艺,鲍龙、洪福也就将平生所学的武艺,告诉白眉道人。白眉因
道:“据你二位所习的武艺,若论冲锋交战,绰有余裕;不过在于运用的工
夫,一些未学,此时却也来不及,俟将少林寺破除之后,老憎尚可传授你二
人那运用的工夫。”鲍龙、洪福正要请他传授,难得他先自说出,好不欢喜,
当即就拜了下去,认白眉为师,请他随后传授心法。白眉见他二人来意甚诚,
也不推辞,即收为徒弟。高进忠因衙门里还有事,只得告退出来,鲍龙、洪
福见白眉道人已收他俩为弟子,当下就在禅堂内与马雄、方魁陪着自眉道人
闲话,直至天晚,方各告退出来。
你道至善禅师为何不肯前来?竟不出白眉道人所料,却是何故?只因谢
亚福受伤回去,自然哭诉一番,将白眉道人的话,细细告诉他一遍。当时他
的徒弟方世玉就要请他同到广东来会白眉道人,代众家师弟兄报仇雪恨,至
善禅师因道:“尔等不知白眉的利害,他不出来,就是你一人前去,也不怕
他那些徒弟;他既能出来多事,不必说是你敌不过他,就是我再与他对敌,
也还不能包管取胜,而况他这话,难保不存着诱我前去,他却暗暗再请两个
有工夫的人来,如五枚大师、冯道德之类,他将诱我往广东与他对敌,暗地
① 六爻——爻,组成八卦的长短横道。 《周易》共六十四卦,每卦六爻。
----------------------- Page 301-----------------------
里差人到此来破我这寺,我若为他所诱,那可大上其当了!不若约他前来,
我既得了以主待客之势,又可保全这少林寺。因此,他不肯前来,但使他徒
弟李锦纶驰书送与白眉道人。约期出月二十前往福建比试。
闲话休表,再说白眉道人专待五枚大师、冯道德一到,便即起程。看看
已至第三日,仍未见到,真是望眼欲穿,心中打定主意,若明日再不见来,
只好后日先走。恰好第四日,五枚大师、冯道德二人已来。当下,白眉道人
一见问道:“你们二位何以直至今方到?真是令人望穿秋水了!”五枚道:
①
“并非我耽搁日期,只因道德预备起程,不意他的尊阃大病起来,他又伉俪
情深,不忍见着他病倒,将他置之不闻,反出远门,只稍延数日,始以为不
过数日便可痊愈,那知一病半月,才算稍好,彼时我在那里,日逐催促,争
奈他恋恋不舍,直至等他尊阃病势痊愈,然后动身。却已二十余日。虽沿途
趱赶,所以也要到今日才到。”白眉道:“二位既来,我们就要明日前往福
建了。”五枚道:“何以如此匆促?”白眉道:“只因高进忠到此,将胡惠
乾、三德二人置之死地,胡惠乾的儿子前往福建哭诉至善禅师,当时就答应
代他报仇,随即派了两个徒弟,一名童千斤,一名谢亚福,来到此地。童千
斤被高进忠打死,谢亚福为马雄点伤,当时我便拦阻马雄不要伤他性命,就
叫谢亚福带信回去,传知至善禅师,前来或使他寄信于我,约在何日,我便
前去与他比试,当时我料他断不肯来,定然约我前去,果不出吾之所料!前
五日他果派了他徒弟李锦纶前来下书,约定出月二十,请我前去比试,还宴
如期而至,不能有误日期。我因此盼望你们二位甚急,今日已到,所以明日
就要起行,不然,二十便赶不到福建了。”五枚大师与冯道德二人也就答应
白眉道人。见他们答应明日起行,即令马雄去抚辕送信。高进忠闻知五枚、
冯道德皆来,当即进去禀知曾必忠,明日动身前往福建。曾必忠见说,也即
随时命人到藩库内拨了一千两银子,交与高进忠,以为沿途盘费,及到福建
的用度。又备了一角移文、一封书信,知会福建总督,又命人将鲍龙、洪福
二人传进来,命他二人即刻预备,以便明日随行。鲍龙、洪福自然唯唯听命。
高进忠又将一千银子收好,当时即打了包裹。此时白眉道人等已知曾必忠发
给盘川,准于明日动身,当晚也就各人收拾,诸事已毕。
次日一早,高进忠便同着鲍龙、洪福,带了包裹行囊,来到西禅寺会齐,
当下又与五枚大师及冯道德二人见过礼,于是白眉道人、五枚大师、冯道德、
马雄、高进忠、鲍龙、洪福、方魁等八人一齐出了西禅寺,所有行囊包裹,
自有挑夫扛着,不一会出了城,雇了海艇,大家上船,趱赶往福建进发。恰
好风顺,到了十八日,已至马江。海艇便停泊下来,高进忠开发了船钱,大
家上岸,不过半日,就到了省城。当下寻了客店暂且住下,高进忠即取出移
文书信,亲往督辕投递。福建总督接着移文,先看了一遍,知系奉圣旨的要
事,又将曾必忠的书信看过,即刻传高进忠进内问话。高进忠人见,先行了
礼,然后将以上一切憎节备细禀明。因道:“卑弃等此来,系钦奉圣旨前来
除灭少林寺。二十这日,还求大人酌派武员、带领亲兵前往护卫才好。诚恐
卑弃等有兼顾不到之处,致该恶徒乘间逃脱。”福建总督当时也就允诺,高
进忠退出,仍回客店。福建总督等高进忠走后,即刻传命中军:“亲选督辕
亲兵五百名,于二十日一早,率领前往少林寺,将该寺四围围住,如见寺内
有乘间逃出之人,务必妥当协拿,毋任漏网。此系奉圣旨要案,不可有误!”
① 尊阃 (kǔn,音捆)——阃,特指妻子。尊阃,对别人妻子的敬称。
----------------------- Page 302-----------------------
那中军答应,也就退出,挑选精锐亲兵,以备二十日前去围寺。高进忠回至
客店,又将面请制台发兵护卫的话告知了白眉道人等众。白眉道人道:“我
等后日一早前去,在大家主见,还是一齐进去,还是分头进去?”五枚道:
“在我看来,我等分头进去。你可对敌至善,我便去敌方世玉,冯道德便去
抵敌洪熙官,只要将这三人敌住,其余诸人,便让他们厮杀,谅也不难擒获。
不过,所虑者,他寺内不知有无埋伏?”白眉道人道:“这倒不必虑!我等
与他对敌,须同他说明,要在大庭广众之中比试,不许暗地伤人。至善是个
好胜的人,既见我等说出此话,就便有暗地埋伏,也不肯用此。”大家齐道:
“此说甚好!”
毕竟如何大破少林寺,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303-----------------------
①
第七十四回 扫除恶霸不认同门 力敌仇雠 击杀
至善
话说白眉道人等众,大家商议妥当,拟分头前往各敌各人,一宿无话。
隔了一日,到二十日一早,大家便就扎柬停当,各带兵器,饱啖了一食,即
一齐前往,分头去敌。且说至善禅师自李锦纶下书回来,知悉白眉道人准于
二十定到,早已预备起来,专等他们前来拼个你死我活。到了十五以后,即
派众徒弟在各处打听。十八这日,已由他的徒弟打听回来,说是白眉道人还
同着五枚大师、冯道德等共计八人,已经到了此地。至善禅师闻得五枚等也
一齐同来,心中便有惧怯。因与众徒弟道:“此次白眉约请多人,显系与我
等有誓不两立之意。他既不看同道,我等也须奋勇与他对敌,不可示弱与他。
宁可一拳一脚被他们打死,一刀一枪被他们杀了,却万不可做出那种乞怜的
情状。”众徒弟齐道:“我本自当谨遵师命,只要心齐力固,又何怕他人多?
我等当效死力与他们厮杀便了。”方世玉更自仗着自己有刀枪不入的武艺,
他却毫不畏惧,大家也商议定了,只等二十日白眉道人前来。
到了二十这日,至善禅师一早便起来等,众徒弟也就各人扎束停当,无
不摩拳擦掌,准备厮杀。正等待问,忽闻一阵呐喊之声,几乎震动山岳,至
善不知何意,正要着人出去打听,只见有两个道人,匆匆忙忙进来报道:“师
父,不好了!现在总督衙门调了官兵,将这寺前后四面围困起来了。”至善
一闻此言,便觉惊惶失措,暗道:“官兵既围寺,我等今日必难逃得此难!
但事已如此,不可挽回,只得与他们拼一拼吧!”正自暗道,又见有两个人
进来说道:“现在外面有七八人,指明定要师父出去会话。”至善一听,知
是白眉等已来,当即带了徒弟方世玉、洪熙官、李锦纶、李亚松、邓亚红、
林亚胜,共计七人,还有十数个小徒弟,皆手执兵刃,一齐出来。
到了大殿,瞥眼见白眉道人、五枚大师、冯道德等人站在大殿院落以内。
白眉道人见至善率领众徒弟出来,当下喊道:“至善,你约我今日比试,我
等可谓不负你所约了。”至善见说,因带怒答道:“白眉,我与你同门同道,
你为什么不念师弟兄的情谊,任纵门徒杀害我徒弟胡惠乾三德,童千斤及谢
亚福等人,这是何故?”白眉道人道:“俗语说得好:人不知已罪,牛不知
力大。你但责备我任纵门徒杀害你的徒弟,你可知你徒弟无恶不作,残害百
姓?你不说严加约束,反任着他们任意行凶,还要给他们报仇雪恨,你既能
袒护门徒作恶,我便能任纵徒弟除害,天道循环,理所必然之势。”五枚大
师也说道:“自从你徒弟将牛化蚊、吕英布打死,那时我再三排解,好容易
着那件大祸消成无形,你就该从此约束门徒,再不准他们行凶霸道。乃胡惠
乾竟敢那种作恶,广东省内被他残害的不知凡几,若再不将他除去,不但百
姓受害不浅,亦非体上天好生之德!你并不知己罪,反要怪人任纵门徒,终
不然,我等的徒弟也要与你的徒弟一样横行霸道,才算不是任纵么?”至善
被他二人责备了这一番话,也知是自己徒弟不是,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老羞
成怒,因大怒道:“你等休得巧辨!既已到此,难道我还惧怕不成?今日我
便与你等誓不两立!”说着,手舞扑刀,即飞奔白眉道人砍来。
方世玉见师父已经动手,也就舞动单刀,前来助战。白眉道人大声喊道:
“至善,我还有话!我们还是对敌,还是浑杀?若是对敌,我便与你二人比
试一回,俟分了高下,或是你将我砍伤,或是我将你杀死,随后再换别人。
① 雠 (chóu ,音稠)——同仇。
----------------------- Page 304-----------------------
若要浑杀,你我就大家一起杀起来,皆听你便!”至善见说道:“既如此说,
我便先与你比试!”说着,使命方世玉退下,自己就向白眉道人杀来,白眉
道人即便招架,两个人皆是一样的扑刀。但见至眷一刀向白眉劈面砍来,白
眉将手中刀向开一架,拨在一旁,随即一刀还向至善肩膊砍去,至善也急急
架开,两人一来一往,真个如蚊龙戏水,卧虎翻身,好不利害。彼此战了有
二三十回合,只见白眉道人将手中刀一起,一个进步,直奔至善胸膛刺进。
至善便将手中刀在白眉刀上一磕,白眉见他来磕,即一个大翻身,刀口向上,
刀背向下,即向怀中一收,复望外一送,认定至善咽喉刺来。至善见来势甚
猛,不及招架,急望后一退,白眉一刀落空,用力过猛,便向前一倾,险些
儿倾跌下去。至善一见,即刻将手中刀执定刀尖,向上噗一声直刺过来,白
眉正向前倾,见至善的刀已到了面前,急急将刀向正一摔,不提防用力太甚,
虽将至善刀打落在地,自己的刀也摔落尘埃。两人手中皆无兵刃,此时至善
见手中刀被他打落,也不去拾刀,当即一拳认定白眉劈胸打来,白眉便举手
相还,二人又使起拳脚来。只见白眉第一着用了个老鹰探爪,双手齐下,向
至善两太阳穴点进。至善即转身,用了个鹞子翻身,让开了老鹰探爪,顺势
一腿,名为棒打双桃。白眉即双足一顿,离地有五六尺高,躲过棒打双桃,
顺手就是一着泰山压顶,向至善天灵盖压下。至善急急的将身子一纵,名为
蜜蜂进洞,将泰山压顶让开,急转身,使个狂风扫落叶。白眉也就用个疾雨
打残花。至善后使了个叶底偷桃,白眉又用了个凤前摆柳,两个人真是棋逢
敌手,将遇良才,不分胜负。
看看打到有五六十合,只见至善头一埋,向前一纵,直向白眉胸膛撞来。
白眉见他用这头拳,知道他再无别法,用这煞手着了,当下也不让避,即将
肚腹向外一挺,说声来得好,便迎了上去。恰好至善的头正撞在白眉小腹上,
若是别人,被他这一头拳,已五脏俱裂,死于非命。你道为何?他这一头撞,
至少有八百斤重。因他将浑身力量,全用在这头上,所以如此利害。那知白
眉的内功却比至善好。至善的外功却胜白眉,内功却还不及白眉,在先,虽
将肚腹挺起去迎他的头拳,直至至善一头撞来,他反将肚皮一吸,望后便退,
说也奇怪,至善那颗头就同钉在他肚子上一般,再也拨不下来。不但拔不下
来,还要跟着白眉倒退。至善此时心中暗悔道:“我大不该用这煞手着前去
撞他!今番我性命难保了!”正在暗想,已被白眉拖了有一丈多远。忽然,
白眉又运动内功,后将小腹望外一挺,只听咕咚一声,如同擂古牛一般,再
一看视至善,已跌倒在地。原来就被白眉的小腹向外一挺,把他放倒下来。
白眉见他已经倒在尘埃,暗道:“我此时再不用煞手着,还待何时?”一面
暗道,伸出两个指头,正要去点他致命,那边方世玉见师父被白眉打倒,不
禁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又见白眉手无寸铁,即刻舞动双刀,大声喝道:
“白眉,你休得伤我师父性命!我方世玉前来与你对敌!”说着如风驰电掣
般杀来。白眉正要招架,那边五枚大师也就喝道:“方世玉你休得逞强,本
师前来会你!”说着即刻跳了过来,并不用刀,却是手执双股宝剑、只见他
两口剑分开,直向方世玉两把钢刀迎来,方世玉便与五枚大杀起来。
白眉见五枚敌住方世玉,仍去结果至善的性命。那知至善不等白眉结果,
早已呜呼哀哉。你道为何?原来他的头撞在白眉腹上,先被白眉吸住,望后
拖了有一丈多远,那时他的脑髓已经受伤,后来又被白眉将小腹望外一挺,
将他放倒在地,就这力量,至少也有六六百斤!他不曾提防,忽向后面一个
坐地跌落下去,就此伤动五脏,所有心、肝、脾、胃、肾,全个儿崩裂开来,
----------------------- Page 305-----------------------
登时就死于非命。白眉道人再近前一看,见他已死,也就不再去点他伪致命。
当下便大声喝道:“你等听者,至善今已被本师打死,要命的,须速速求饶,
立誓从此改邪归正;若再执迷不悟,也照你师的榜样,可莫怪本师下此毒手!”
话犹未完,那边洪熙官早舞动戒刀,枪杀过来。
不知洪熙官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306-----------------------
第七十五回 众教师大破少林寺 高进忠转回广东城
话说洪熙官见白眉道人将至善打死,当下舞动戒刀,拚命杀来。其余如
李锦纶、李亚松、邓亚胜、林亚红筹人,皆蜂拥杀到,这边如冯道德、马雄、
高进忠、方魁、鲍龙、洪福等人也一齐迎杀上去。当时也不问各人对敌,各
人的话,大家便混杀起来。那边五枚大师敌住方世玉,只见他而人你来我往,
真个是你要我的心肝,我要你的五脏。若论内功,是五枚大师胜于世玉;若
论刀枪不入,铁首钢筋,是世玉胜于五枚。恰好两个人杀个对手,彼此杀得
兴起,世玉着着认定五枚致命前去伤他,五枚亦处处留神,寻他的照门。你
道这是何说?大凡有功夫的人,不论他内功外功练就得铁骨钢筋,刀枪不入,
他却有一处照门,诸如浑身皆不怕刀枪乱砍,那照门上面不必说是刀枪,即
用一个指头,那里点他这一下,即刻就要送命。所以凡是这种人,刻刻都要
护着这个地方,唤作照门,其实就是致命。五枚大师寻了一会,只见方世玉
仅管奋勇力敌,终不见他背转身来,五枚大师已看出破绽,便去试他一试,
看他如何。
主意打定,即将手中双股剑先向他虚击一剑,复转身跳至方世玉的背后,
①
脚一起,向方世玉的穀道上踢来。方世玉见五枚一脚认定穀道上来踢,心中
吃了一惊,赶急掉转身躯,一面杀,一面骂道:“无耻的贱货,你好不知羞:
偏向老子这里来打?老子的这里与你这贱货前面的仿佛,老子不过是圆的,
留着撒污,不像你那扁的要去养汉子。”原来五枚大师是个女尼,此时被方
世玉这一番无耻的羞辱,他心中好生大怒,只见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也
大声骂道:“好大胆的畜生!你胎毛未干,乳牙未脱,胆敢戏辱本师!不要
走,吃我一剑!”说着,一剑刺来,方世五并不畏惧,只管招架,那知五枚
大师,另有个主意,见他一刀迎接上来,即刻将手中剑用足十二分力先向回
一收,复一剑击了过去,趁将他的刀打落在地,自己的剑也摔在地下,因道:
“方世玉,你敢与我比拳脚么?”方世玉杀得兴起,只想要送他的性命,那
里还顾得防人?当下也就说道:“五枚,你休得逞强!我便与你比试拳脚,
还惧怕你不成么?”五枚道:“你既敢与我比试拳脚,你可即将手中的兵器
抛下来,与本师较量。”方世玉听说,即刻将手中的刀抛在一旁,五枚大师
也就弃了手中的宝剑,两下分立了门户,你一拳,我一脚,登时比较起来。
方世玉着着先,五枚大师却着着让后。方世玉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也不
管,只顾拳脚并施,五枚大师也只顾招拦格架,却一着不得让他沾身。两人
斗下有三十余个回合,猛然见五枚大师望后一倒,方世玉以为他是因脚下物
件绊倒,难得有这机会,便抢一步前追,右脚尖一起,便向五枚大师裆下阴
户上踢来,五枚大师看得清切,暗道:“好孽畜!你死在目前,还不知道,
尚敢前来戏弄本师!”一面暗想,一面口中喊道:“孽畜!来得好!不要走,
看本师的腿到了!”说着一个圈腿由方世玉背后两臀上打来,乘势翻起脚尖
向上一跳,认定方世玉的穀道向上踢去,方世玉毫不提防,就这一脚踢中穀
道的照门,只听方世玉喊一声道:“五枚,五枚!俺老子误中你诡计!罢了,
罢了!”说着望下便倒,五枚见踢中他照门,登时也就爬起来了,复又认定
他毅道再挑一脚,说也奇怪,方世玉登时也就吗呼哀哉了。
大家此时见已将两个本领最好的置之死地,各人心内好不喜悦,只见冯
① 穀 (gù,音谷)道——直肠到肛门的一部分。
----------------------- Page 307-----------------------
道德敌住洪熙官,高进忠战住李锦纶,鲍龙、洪福双敌邓亚红,马雄迎着李
亚松,方魁力敌林亚胜,看看方魁抵不住,欲败下来。白眉道人一见,正上
去相助,忽见林亚胜手起一刀,向方魁砍来,方魁不及招架,肩膊上中了一
刀,当下负痛赶着跳出圈外,林亚胜不舍,急急赶来,白眉道人一见,大声
喝道:“休得有伤吾徒!本师前来会你!”话犹未毕,已到了面前,手起刀
落,一刀向林亚胜砍来,林亚胜赶着招架,敌未数合,早被白眉道人一刀砍
中头颅,死于非命。邓亚红与鲍龙、洪福力敌,虽说邓亚红武艺精强,究意
难敌两只猛虎,先被鲍龙打中一鞭,只打得口吐鲜血,复被洪福赶上,一刀
结果了性命。李亚松敌住马雄,两人也就不相上下。争奈李亚松见众人大半
皆死,心中不免惊恐,早被马雄抢进一刀,刺中大腿,登时跌倒在地,当有
人将他绑缚起来,只剩洪熙官仍在那里与冯道德恶斗,看看也抵敌不住,正
思虚砍一刀,急欲逃走,冯道德那里肯舍他过去?也便翻起一刀,向洪熙官
胸膛刺来,洪熙官又赶着架过,此时冯道德见众人都在那里抽手旁观,惟有
自己尚未取胜,心中一急,大喊一声道:“洪熙官,还不给我早早去见阎罗
天子,尚在这里索命么?不要让,看刀!”一声未定,早见一刀砍中肩窝,
也就当时跌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当下也就有人将他绑缚起来。
于是白眉道人等见众恶徒俱已除灭殆尽,其余那些小徒也就不与他为
难,便一同往寺内各处搜寻,看有无别人在此。搜寻一遍,并无窝藏旁人,
当下高进忠便与督辕中军说道:“现在这少林寺业已破去,众恶徒亦复扫除
殆尽,就烦大老爷上院,行先禀知,这寺院房屋是否焚毁?抑留在此间,另
招高僧住持。所有尸身,即请制台饬派首县前来验视,好给棺收殓。”那中
军见说,即刻骑马回转辕门,禀知一切。当奉中军面谕:“少林寺不必焚毁,
另招高憎住持。已死尸身,即请饬派首县前来验视,好给棺收验。”那中军
见说,即刻骑马回转辕门,禀知一切。当奉制军面谕:少林寺不必焚毁,另
招高憎住持。已死尸身,即饬该县官从丰收殓。中军复到寺内说明一切。白
眉道人即同着五枚大师、冯道德等人出了少林寺,转回客寓。方魁虽中了一
刀,所幸伤痕不重,白眉道人又取出刀伤药给他敷上,令他静养数日,好动
身回转广东。所有寺内的尸身,自有闽侯两县前来料理,不必细表。
高进忠次日又至督辕禀见,请制台将大破少林寺、杀死至善禅师、方世
玉等五名、拿获二名、现寄闽侯两县监中,并将破少林寺的人名,具奏请旨
奖赏,又请移知广东巡抚,以便回去销差。当下制台俱皆应允,并奖赏高进
忠一番。停了两日,高进忠便去亲领移文书信,制台赏给了五百两银子,作
为川资。当时高进忠领了下来,叩谢已毕,即禀辞。即日动身回转广东销差。
出了辕门,回至客店,与白眉道人说明一切,预备明日动身。白眉道人道:
“我等现在不回广东,就此与五枚大师、冯道德、马雄四人径往四川较为便
当,又何必再往广东,仍要由广东回去,这是何必?就是你与方魁、鲍龙、
洪福四人口去吧!好在我等又不想做官,又不想受爵,何必返往路程呢?”
高进忠见白眉道人等其志已决,也就不敢勉强,只得听其自然。惟有鲍龙、
洪福恋恋不舍,白眉道人见他两人其意甚殷,因道:“你们二人不必如此,
我们后会有期!若因要跟我学习运用工夫,我看你二人有此本事,也可以博
取功名富贵,不必再学运用工夫了。况且,至善已死,方世玉已亡,除了他
两人,现在走遍天涯,没有再如我等的本领,我等俱是自家人,又有谁来与
你作对?但是随后尽忠报国这四字须要刻刻在心,不可贪恋爵禄,有负国恩,
要紧,要紧!切记,切记。此外无言可嘱,你二人好自为之便了。”鲍龙、
----------------------- Page 308-----------------------
洪福二人唯唯听命。次日,白眉道人、五枚大师、冯道德、马雄四人,即带
了些盘缠,就由福建口转四川而去。高进忠等皆依依送别,不免都有一番惜
恋之情,这也不必细表。白眉道人去后,高进忠、方魁、鲍龙、洪福,也就
回转广东销差。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309-----------------------
第七十六回 顽梗既除八方向化 帝德何极万寿无疆
话说高进忠等四人由福建动身,在路行程约有半月光景,这日已到广东,
当即上院卸了行囊,即与鲍龙、洪福三人进内禀到销差。曾必忠一闻他们回
来,随即传见他三人,见礼已毕,高进忠先将福建督总的移文书信取出来,
呈递上去,曾必忠看了一遍,大喜,因又将大破少林寺的细情向高进忠备细
问了一遍,高进忠也细细禀告。曾必忠又道:“难得诸位建此大功,为民除
害,本部院自当具奏请奖便了。”鲍龙当下说道:“蒙大人的恩典,总兵虽
未面奉谕旨前来协助,去破少林寺,但既陈、刘两位中堂的钧命,此时事已
办毕,也当及早回京销差,求大人示下何日动身,俾总兵等遵行便了。”曾
必忠道:“你们二位请稍待两日,本部院拟将奏章修好,不派折差进京,就
请你二位敬谨带去,也不过三五日便可修成,那时本院再招呼你们两位便
了。”当下鲍龙、洪福也就唯唯退下,即住在抚辕,听候回京。方魁自然回
家,不必细说。
那胡惠乾的儿子胡继祖,现在闻知至善禅师已为白眉道人杀死,又大破
了少林寺,他那片报仇的心就不作此想。广东省垣内的人民闻知由白眉道人
大破了少林寺,杀死至善禅师等人,无不欢呼载道,皆以为从此除了天下之
害,惟有白安福及机房中人更加喜悦,大家又集资恭送抚台的匾额,并厚赠
鲍龙、洪福、高进忠三人。方魁的酬劳较鲍龙等更加一倍。过两日,曾必忠
的奏章业已修好,这日传出话来,着鲍龙、洪福次日动身回京。鲍龙、洪福
得了这个消息,即日便进去禀辞,曾必忠也就传见,相见之下,曾必忠失奖
赏了一番,然后取出两封书来,交与鲍龙,道:“你回至京中,可将这两封
书分投陈中堂及刘中堂,这书内皆是说你们的功劳,请他二位在圣上面前保
举的。”鲍龙将书信收好,曾必忠就摆设香案,拜发奏章,也教鲍龙敬谨驰
递,鲍龙当即收好表章,复又与洪福谢了曾必忠保奏之恩,然后告辞出去。
到了次日一早,即出了辕门,高进忠等亦情殷送别,彼此难不免有些依依惜
别之情,只得一揖而别。
鲍龙、洪福即刻上马,直望北京进发。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已驰抵
到。先探听圣天子曾否回銮。恰好圣天子自从重游平山堂之后,就取道淮安,
到了济宁,就舍船登陆,与周日青缓缓而行,在路上遇有名胜之地及民间的
疾苦,无不游玩、拯救,真如古者天子巡狩的规模,但不过微服巡幸,与銮
① ②
舆 戾止 不同。一路行来,走了有一个多月,已安抵京中。在京文武诸臣闻
碍圣驾已回,自然出郊跪接,恭请行安。诸臣见了圣颜,虽南巡日久,并无
风尘之色。文武诸臣私心窃喜,莫不颂圣天子福德齐天,圣天子见诸臣俗恭
将事,也是喜动圣颜。当下回宫以后,次日早朝,文武百官三呼已毕,圣天
子垂询诸臣各事,当下陈宏谋、刘镛将广东巡抚曾必忠奏请派人协破福建少
林寺,并在先已有高进忠将胡惠乾杀死各节,因即着令鲍龙、洪福二人前去
的话,奏了一遍,圣天子大喜,因问道:“近来曾接到福建广东两省督抚奏
章,不知福建少林寺曾否破去,朕心甚念。”陈宏谋、刘镛又奏道:“臣等
①
一经接到该督抚奏章,自当敬谨恭呈御览,以舒宸念 。”圣天子退朝,百官
① 銮舆——即銮驾,天于车驾。亦借指天子。
② 戾止——来临。戾,同■。
① 宸 (chén,音辰)念——皇帝的思虑。
----------------------- Page 310-----------------------
朝退。
恰好次日内阁即接到福建总督的奏折,陈宏谋、刘镛当即呈送内殿,恭
请圣览。圣天子将来折看了一遍,知少林寺至善和尚及方世玉等人均由白眉
道人、五枚大师、冯道德等格杀殆尽,并知此次鲍龙、洪福、高进忠等人不
避艰险,异常出力。圣天子看罢,当即着令陈宏谋先在军机处存记,俟接到
广东巡抚表章,究竟高进忠如何出力,再行奖赏。陈宏谋退下。隔了有十日
光景,鲍龙、洪福业已到京。当下鲍龙、洪福闻知圣天子已经回京,即日就
到内阁,先递了表章,然后去谒见陈宏谋、刘镛两位大臣,又将曾必忠的书
信取出传进,当下即蒙传见。鲍龙、洪福随即进见。行礼已毕,又谢了提拔
之恩,站立一旁,禀道:“总兵等蒙中堂提拔,前往广东协助高进忠等,去
到福建,同破少林寺,捉拿至善和尚,刻已一律破灭。此次白眉道人、五枚
大师及冯道德、马雄、高进忠等人,尤为出力,总兵等不过聊为帮助,并无
微劳,乃蒙广东巡抚曾大人逾格保奏,请旨奖赏,总兵等实无微劳,足禄不
敢妄邀圣恩,还求中堂钩鉴。陈宏谋、刘镛道:“曾大人这信上甚夸你们功
劳卓著,本阁亦甚可喜,想他的奏章上定然也是如此保举。你们既有此功劳,
圣上自然要破格奖励的,你们也不必过于谦让,悉候圣意便了。”鲍龙、洪
福当即又复叩谢,这才退出。次日早朝,陈宏谋、刘镛即将曾必忠的奏折呈
递上去,圣天子便在龙案上展开一看,见上面皆是奏称高进忠捉拿胡惠乾、
三德,如何勇猛,如何出力,以后破了少林寺,高进忠又如何出力,及白眉
道人等,以及鲍龙、洪福皆是勇猛可喜,不畏艰险,与寻常出力不同。圣天
子看罢大喜,当即说道:“高进忠等既如此出力,破除凶徒,朕心甚喜,另
有旨奖赏。”当下退朝,百官朝散。后来高进忠用了总兵,并赏给巴图鲁勇
号;鲍龙赏给记名提督,洪福也赏给副将,马雄、方魁均赏给都司,福建、
广东两省督抚亦加一级。陈宏谋、刘镛均赏大学士,周日青亦赏给一等御前
侍卫大臣。从此,君民一德,朝野同心,真个是一人劳而天下享其安,一人
忧而天下享其乐。以致穆清交泰,一道同风。万邦蒙乐利之休,四海仰升平
之福。
于是,蛮夷入贡,万国来朝,使天下之人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
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穆穆皇皇,巍巍荡荡,垂亿万年有道之宏
②
基,而且德并唐虞,道隆文武。朝有股肱 良弼,野无化外顽民,攘攘而来,
熙熙而往,真个是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书》有云:
“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言真不虚矣!因作诗以颂之。
诗曰:
天子当阳抚万邦,一人有庆兆民康。
①
君推文武雍熙盛,臣迈夔龙 佐弼良。
②
四海胥安歌帝德,九重高拱仰垂裳。
钦哉万寿无疆业,喜气赓歌拜手飏。
② 股肱 (gōng,音弓)——比喻左右辅助得力的人。
① 夔 (kuí,音葵)龙——相传为舜的二臣名。夔为乐官,龙为谏官。后用以喻指辅弼良臣。
② 胥 (xū,音须)——皆。
----------------------- Page 311-----------------------
更多免费电子书,请到TXT下载 http://www.txtdown.com
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