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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讽刺

书名: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本章字数:15482

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7


第四章 讽刺  诗社  『本篇为太平广记中第四百九十篇。作者王翥(九九七~一○五七),为一多才多艺学者,生于宋初。其时唐诗日衰,流弊日甚。作者写本篇,诙谐谲怪,盖讽当日之诗人也。因原作中禽兽之诗无翻译之价值,故此篇无异完全重编。原文中各诗人之姓名,皆暗示其个性,故其名不得不以英文译出之。』  ※※※  四年前,我作客雍阳。一天,偶尔碰见友人程某,他正从京都回来,要回原籍彭城。我俩一同盘桓了几天,他是个诗人,为人机敏诙谐。闲谈时,他告诉了我他生平遇到的一桩最奇怪最好笑的事。究竟他的叙述有几分可靠,为把事情点染得有趣动人,其中有几分是凭空捏造的,我不知道。不过,他起誓说只是一个以前的事,现在谨就我的记忆写出来,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那是十一月初八,我刚到了大西北,到了还不到一天,就得到家母有病的消息,不得不终止旅程,立刻回家。第二天。我到了渭南,已经是下午。天气突然转寒,大有雪意。李县令与我有旧,邀我暂停一下,共饮几杯。那时大概是下午过半的光景,我吩咐仆人带着行李先走,在下一个镇店等我。路途并不远,我的马很快,半夜以前预料可以赶得到。  不久,下起雪来,李县令要我住一夜再走。因为我觉得渭南毫无可以观赏之处,我告诉他我急于回家,执意要走。一出了城,只见长空如雾,雪片翻飞,简直睁不开眼睛。马的黑鬃上落得斑斑点点的雪。我只得缓缓而行,在通往渭水的大道上,一路没遇见什么行人。到了东阳,天已渐渐黑起来,在驿站随便吃了些晚饭,又接着赶路。  乡间夜行,四野一望,只见一白如毡。柔软的云堆的后面,月光照射出来。眼前大地,一片冬日美黛,俨如一个万古苍茫的古国。刚才在驿站饮了几杯洒,我觉得很温暖、很舒服,马好像不惯于那种白茫茫的神秘的光辉,总是时时长嘶,以蹄蹴地,仿佛见了鬼怪。雪下得越来越厚,我只觉得眼花撩乱。我把帽耳朵撂下来,怕迷失了路,眼睛不住看着。刚走过了一个驿站一里多地,渐渐下坡,那条道通往一个山谷。前面不远,有一个古庙。我打消了赶往下一个镇店的想头,直奔那座古庙去投宿。你知道,马的胆子小,并且有第六感,我们人是没有的。我把马拴在庙前院的一棵树上,他不住的撂蹶子,眼睛瞪着,鼻子眼儿直颤动,我费了半天劲,才把他安抚下。  一进庙,我就大声喊,“里头有人吗?”里头黑沉沉的,显然是荒弃很久了。  没有人回答。我绕过供桌,往里头院儿张望,看见里头点着一盏油灯,光亮荧荧如豆。  我又大声喊,“里头有人吗?”  一个驼背的老和尚——那个驼背在浅褐色的僧袍之下高高突起——他来到门口说,“进来吧。”  我横穿过庭院。老和尚非常老,下眼皮松垂着,背上的大疙疸使他不得不向前伸着脖子,那样才能抬平了脑袋。他那种长像和歪起下巴颏儿打量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古怪,很可笑,像一个老年人用眼睛从眼镜框儿上往下看小孩子的神气。他显然是正在等待客人,因为我一进去,他把我认做了老朋友,他说,“老朱都来了。”  我赶紧说明我是赶路的,遇上这场大雪,愿求借宿一夜。  “这么大雪,你往哪儿去呀?”  “我要到彭城,回家去。”  老和尚仰起鼻子,打量了我一下,他说,“你很像个读书人。今天晚上我们有几个朋友在这里聚会,你若愿意,可以跟我们坐一坐,你也是个诗人吗?”  我恭而有礼的回答说,“我也随便写点儿东西。”  “太好了。能同先生共此雅集,真是荣幸之至。”  真令人想不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那样的夜晚,竟会有那么个诗人的雅集。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是个门户之见极深的小诗派,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独有其崇拜,自树藩篱,成立了一个新诗派。每个人都严肃认真,从事创作,至少,自己认为是诗歌正宗,得以传之千年万世。  屋内的墙角落里,坐着一位绅士,大腹便便,坐得很舒服,也许是不拘俗礼,我一进去,也没有起立一下儿。他的名字已经说过,老朱。  穿土黄袍子的和尚说,“老朱,这位是程先生,他是正在回家的途中,也是个诗人。我已经邀了他参加咱们的雅集。”  老先生从眼镜框儿上头看了看我,准备要立起来。我赶紧说:  “不要站起来,不客气,幸会,幸会。”  我很欢喜他。他身材矮,但是很粗壮,双下巴颏儿,又短又粗的白手指头在胸膛前面交插着。  我转过脸去问主人,“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骆奇峰。”声音很低沉,说得很有劲。  他那削瘦的身子,穿起那土黄色的袍子来,未免过于宽大。他年轻时,一定身材很高。因为他坐在椅子上——其实,说蹲缩在椅子上更合适,我看见他挺长的腿直摆晃。  老朱在嗓子眼儿里笑着说,“我们叫他骆驼。”  “先生高寿?”  “我今年八十岁。跟你现在一样,一辈子走的道儿真不少。我能一走就走上几天,一走就几百里,不吃东西,也不觉得累。现在这些关节都变硬了。”他教我看他那风湿的腿,他说在又潮又冷的夜里很难受。他的话上句不接下句,好像一边说话,一边嚼磨往事似的。他忽然又说,“我真纳闷儿,怎么简教授还没来,平常他总是先到的。”  我很愿知道即将来临的这位先生,于是我问说,“简教授是谁?”  老和尚说,“就是简竹先生,一会儿就来的。他是我们的大批评家。雪下得太大,他来太不便了。来,靠火近点儿坐。”  主人翁虽然年迈,为人倒极其和蔼可亲。他伸着脖子,不住往院子里看大家正在期待的各人。老和尚的精神极可佩服,诗题一出,他的眼睛还闪闪有光呢。他说他极受贾岛的诗,也许因为贾岛也是个和尚吧。  我坐在老朱的旁边。听他说他和子孙们都住在乡下。他总爱提他的孩子们,我想他是一个子女众多的人,很喜欢家居的。  不久,听见前院有木屐得得的声音,于是一个活泼有力的声音喊,“我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青年,长长的脸庞,肩上披着一条灰毡子,简直跳了进来。  他说,“我跋涉了这么多里地。你们说,怎么样?不坏吧?”说着把灰毡子一扔,扔在凳子上,一跳跳到火旁边。“唉,这一夜!”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  骆奇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虑紫先生,我们叫他老驴。是我们最有创作力,前途期望最大的诗人。”  “幸会,辛会。”他向我问好,微微一笑,露出了白牙。他的脸和笑容都有点儿滑稽可笑。他的头发又黑又硬,脖子硬挺,好像精力很充沛。脸庞又瘦又长,不能说是好看。他转过脸去跟老朱说,“老朱,你看我这两句诗怎么样。”  “长途行行行末已,寂寞凄凉谁与语。”  老朱很高兴,他说,“还可以,还可以。韵调和谐,如此而已。”  墙角忽然一个尖锐嘹喨的声音说,“老驴,从你现在的样子上看,我倒看不出来你的寂寞凄凉。”  老和尚说,“简教授,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来了。”  老朱和我往墙角儿一看,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在坐位上缩做一团,两个小亮眼睛向着灯光闪动。他又说:  “你说的寂寞忧郁——不是忧郁,你用的那个词儿是‘凄凉’——和你现在兴高采烈的神气,显然不相符。你说是不是?”  老和尚说,“喂,老简,你总是无声无臭的就进来啊。”  “我不像老驴,老是穿着木屐,喀啷喀啷的响。”  我仔细一看那位瘦小乖僻的教授。他穿得很随便,眼睛流露着聪明智慧,粗硬蓬松的头发披撒在两肩上,给人的印象越发深刻。他的全副神气都显得极其博学的样子。  老和尚说,“喂,教授,来靠近火坐吧。我们都愿敬闻高论!只是你的声音太小,不容易听见。”  教授一边答应着起身过来,一边还说,“这儿坐得也很舒服。”他的矮腿一挪一挪的走过来,几乎不声不响的就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那张椅子显然是个上座。他一凑近,我闻着一股子刺鼻的怪气味。我告诉你,他的美完全是内心的美。  不久,又来了三位。其中一个年轻矫健,一经介绍才知道是姓劳名茍。另一个翩翩少年进了屋子,仰首而行,岸然阔步。他的脸色总是通红。老朱告诉我,他的脸那么红,就是因为他天天风流浪漫,如醉如痴的缘故。老朱又跟我低声说,他还是个光棍汉,一个花花公子,一个真正的登徒子。他的名字是龚基,只写情诗,年轻人都很喜欢他的作品。  但是最古怪得令人难忘的是黎毛,他的声音细而高,像女孩子的声音,态度神情也简直像个女孩子,一举一动也太斯文,扭扭捏捏的女人气,有时两手交插着,露着很长的手指甲,说话时斜歪着腮颊,腮颊放在手上。老朱是个好脾气的人,自己很知道,谁也不嫉妒。他说黎毛是个伟大的热情诗人,诗句优美,感情沉郁,是时人所不及的。劳茍和老朱都承认黎毛的热情氾滥,无故就痛哭流涕,实在教人无法忍受。黎毛和劳茍交情极恶,不过两人都很客气,表面上还显不出来。  我厕身于这一群雅士之间,觉得他们对诗那么热情,竟不惜冒风雪之苦来此论诗,实觉有趣。我一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群诗人。他们对文艺的热情的确值得赞美,他们也以新诗派的创始者自命,颇以他们的诗法奇特不可了解自豪。李白,杜甫,以及一群杰出的诗人已经过去,后起者都竞尚新奇,自辟蹊径。在他们表现手法儿的奇特以及新奇难解的特性之下,于是气味相投,秘密结社。我相信他们所要表现的感情,也就是人类根本的感情,但是他们认为非用晦涩的手法儿不可,其实那种感情与一般人的并无不同。后来我听说,他们有很多诗彼此也不能明白,也有某一个人的诗,别的人竟全不能领悟。我记得听见了两句怪诗,最初见到真是莫名所以,明白之后真令人喷饭。那两句是,“玫瑰蓓蕾含光茫,有角突□(山尤)圆且方。”这是卢紫的诗句,简教授赞叹不置。我则大惑不解,根本摸不着头脑儿,我请求解释究竟所指何物,因为我的确没有读过“圆且方”的玫瑰。简教授很恳切的解释说,这两句指的是人诗人卢紫先生尊夫人的脚趾头。“有角”用以指脚趾头是很雅的,“圆且方”当然是指脚趾头的形状。  我又怯生生的问。“那么含光茫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简教授说,“上下文你还没有仔细看。老驴这里暗示我们他获得灵感的一点儿趣事,上月他同夫人一同出外散步,傍晚回家很迟,他看见夫人的步鞋湿透了,夫人的脚趾头(在这两句诗里描绘得很有诗意,很真实而具体),在潮湿的草原上沾上了银珠般的夕露。你看,把这隐秘的联想在两句诗里表现了出来,韵调铿锵,暗示力极强。不过,要充分欣赏这首诗,还要知道诗人与夫人散步的情形才成。”  这种高论真令人难具同感。数百年来,诗人都用比喻当做漂亮的词藻,读者也以读华美的词藻为快。当然谁也知道孔子说的自己“三十而立”。在今日通常说某人年届三十曰“而立”之年,这是弦外余音的谄媚之词。作者用这个典故即表示读者也必读过论语。所以含意越偏僻难解,能了解其幽邃的含义,乐趣也越可珍贵。  我又问简教授说,“这个含义不也太生僻了吗?”  “过于生僻,看对谁说。对凡夫俗子当然算生僻。但是对那些能欣赏个人的情绪,能欣赏幽邃深微的人,这并不算怎么生僻。因为只有这样的比喻才能传达幽美新奇之感。”  我因为临时作客,在这一群陌主人之间,我不愿卷入争辩。但是简教授又自问自答说,“问题是这样。诗人的天职是用诗人自己的语言,创造出一种情调,而这种情调必须由字句唤起,而字句与情调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数千百年来诗人总是用典故的原因。因为一经用典,只字片句便能唤起一个事件,一个掌故。所以典故已经成了人人共有的东西,但因沿用已久,其暗示力大为消失,所以今日优秀的诗人都致力寻求不为人所熟知的典故,自己藉此显得学问渊博,也给博学的读者一种愉快。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如读者典故艰深的诗句而不能了解,则有待于博学之士去把幽僻的典故搜寻出来。老杜寻常的字句,我都穷毕生之力,研求其来源。诗中典故愈多,暗示力愈丰富。所以今日的诗已经成了学者的消遣,诗的真正的欣赏已经成为一种辛苦研究得来不易的酬劳。如果一首诗人人一看便懂,那必然是不足一解了。”  不久之后,诗人们相向诵读自己上月创作的诗歌,请求互相欣赏,互相批评,结果当然是欣赏多而批评少。大家都极愿了解欣赏对方的诗,存心极其诚恳,而特别难解的诗篇和词句阐释起来,引起了无限的谐趣,引起了不少的评论。那些诗句在此只好从略了。虑紫似乎是新派中公认的领导人物。而黎毛朗诵起自己的诗来,呜呜低吟,有无可比拟的独特之美。在过去一个月里没有写诗的以有抒情诗人龚基,他呜呜一笑解释说,因为闺房之内过于忙碌的缘故。他口吃得很,一听到别人的话,便喊说,“吾……吾……吾不信也,妙不可言!”老朱以沉重的喉声说话,沉沉稳稳,一言一句的,两手放在胸前。劳茍为人直率,忠于团体,老驴亲自把自己的一首诗向他解释,他不禁狂喜而吼。我则一畅闻高论,一面恭逢其盛为快。主人骆奇峰并不喜形于色,只是沉思往事,若有余味在口,拿一根稻草,在嘴里嚼。  这种赏奇析疑的文人雅事,直到深夜。黎毛最先离去的。当到劳茍诵读自己的诗时,黎毛无声无臭的悄然而退。大家饮着酒,嚼着硬果,讨论著新诗派新奇的义法,这样,长夜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以杰出的新诗派批评家自居的教授简竹先生在坐位上睡着了,头深深隐缩在胸前,我只看得见他那粗硬蓬松的头发。大约三点钟的时候,龚基突然一跃而起,说他要走,这一来提醒了大家他必须早晨起身的习惯,而且他一夜在外未归了。老朱在坐位上睡得很舒服,大腹便便,与鼾声相应和。只有卢紫和劳茍两个青年人,始终清醒,毫无睡意。  我自己也不知何时睡着了。不过这个无须乎说,我只告诉你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吧。我一听到寺院的钟声,便一觉醒来。睁眼一看,我原来睡在庙里一个角落里的地上,觉得有一种气味,刺人鼻孔。  天已放晴,我觉得饥肠辘辘。赶紧起来,向四周一看,夜里的一切竟已杳然不在。也没有火炉,也没有家俱;只有一座荒凉的古庙,阒无一人。我往庙里走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人。越接近里面屋子,越觉得气味刺鼻。结果在里面屋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又病又老的骆驼,在地上卧着,看见了我,岸然不理。现在白天所见如此,而夜来所见如彼,我不禁大惊,遂往各处探测一番。在北屋我看见一个削瘦的老驴,皮上有几处磨擦的创伤,一身灰色,羸弱无食,竟不能饥鸣一声。我的恻隐之心,油然而发,遂走往外面去寻些干草。正迈步时。看见墙下一条长板之下,有东西动弹,原来是一个公鸡在那里立着睡觉。在一间坍塌的下房里,找到了一些干草,那屋子灰色的墙上,还残存一些古雅的彩色壁画。我一伸手去拿草,忽然有个黑狸猫一跳而起,跑到院子里不见了。  抱着一捆草,我回去喂驴。老驴望着我,有无限的感谢之意。我又进去喂那个老骆驼。我看见他的膝盖发肿。夜来的记忆尚新,我不由得向老骆驼说,“多谢昨夜的厚待。”他只是用鼻子嗅稻草,舐动他的舌头,向我望着。  走出屋子来,我举步迈过一个农人戴过的圆边旧帽子,下面又有东西动弹,原来是一个箭猪。我还认得教授的光亮的圆眼睛,刚要向他打招呼说,“恭逢……”他勃然而怒,刚毛竖起,犹如自卫,我连忙离开。我又听见身后一声尖锐的叫声,“这显然不相符——”我闻之欲狂,不等他说完就不辞而别了。  我的马还拴在树下。天已大亮。我穿过村庄的时候,村里的人已经起来。我进了一家小店,随使吃了些早点,喂了马一些草料,一个狗走过来用鼻子闻我,很热情的摇摆尾巴,仿佛认得我一样。  我轻拍着他叫,“喂,老茍先生。”  店主问我,“为什么叫他老狗先生?”  我说,“我也不知道。”  店主说,“这是个好猎狗。我若不把他拴起来,村子里的鸡就休想安生。”  我也没把夜里看见的事情告诉店主,又出门赶路。我的仆人正在前面市镇的店等着我呢。  书痴  『本篇选自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见小谢。蒲为一博学鸿儒,才气过人。康熙岁贡,后应试不第。实则其才固不在时文,且通儒硕彦例多敝屣功名也。蒲氏对官吏之鄙薄多于其小说中见了,幽默泼辣,讽刺深刻。』  ※※※  彭城郎某出于书香门第。儿童之时,就听到父亲谈论珍本和海内孤本的事,听到父亲与朋友闲谈各种手卷及古代诗人。父亲为官清正,产业不多,自己的收入,大多买书珍藏,家中藏书由祖父时代时已开始。所以父亲故去之后。家中唯一的遗产就是一书楼的书,这种家庭世传的特色似乎一代胜似一代,因为儿子是环绕在书城中长大的,别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只是一味爱好书籍。至于钱是什么,怎么挣钱,简直完全不懂。平常总是卖些零星的东西,换些现钱。无论如何,也不肯把书楼里的书卖一本,所以先辈留下的藏书全部,始终完好如初。  书房里他最珍贵一件东西,就是父亲手书的宋真宗的“劝学篇”。父亲是特为儿子写的,算做他的遗教。儿子已经把那一篇墨宝装在镜框里,挂在书桌子上面的墙上。好能天天看,做为自己人生的箴言。用纱罩起来,免得落上尘土。  劝学篇的意思是这样:读书即可以获高位,享荣耀,侧身士林,列位富贵,金玉满堂,五谷满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郎某却从字面上看,认是句句实言,字字不虚。说来可怜,他竟坚信一斗一斗的食粮,和其美如玉的女人,真个完全在书里头,只要努力读书,持之以恒,自己所求必可从书中出来。  在十八岁、十九岁、后来二十岁,这都是男子好色不好学的年岁。郎某却仍潜心读书,真是令人赞佩。他不出外访友,不闲游以畅胸怀,日常之至乐就是坐在椅子上,朗诵得意的文章。藏书之癖也未尝稍减,自冬至夏,他只穿一件长袍,因为尚未婚娶,独自居住,也没有人提醒他换一换内衣。有时友人去访,只是几句问好,几句勉强的寒喧之后,他总是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吟诵几首诗,朗诵几篇文章,抑扬顿挫,得意忘形。朋友一见他是那么个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与朋友亳无用处,坐了一下,也就起身而去。  他上京赶考,但竟名落孙山。他虽然失败,但是读害的热忱却亳不减低,因为他深信宋真宗的“劝学篇”。他的确需要黄金、车马,十之八九也需要一个其颜如玉的美女,但是皇帝曾经说过,只要身为儒生,功名财物,声色狗马,一切都可以得到,皇帝的金口玉言,绝不会错。  一天,一阵风把他手里拿的书刮跑,滴溜溜转着飞到花园里去了。他在后面追,用脚踩住书好拣起来。这样一来,一只脚滑进野草覆盖之下的一个窟窿里。仔细一看那个窟窿,看见里头有腐草根、泥土,还有些稷子。他一粒一粒拾起来,稷子是肮脏的,显然是在那个窟窿里放了很久,稷子也很少,连熬一碗粥早晨吃也不够。可是他觉得这是预言的应验,皇帝的语已经证实了。  几天之后,他上梯找几本旧书。发现书架子上层一堆书后有一个一尺长的小马车。把尘土掸下一看,颜色金黄闪亮。他兴高采烈的拿下来,拿给朋友们看。一看原来是镀金的,并不是真金,真出他意料。  后来不久,父亲的一个朋友,官居视察之位,因公路过县境,到郎家看一看那辆小马车。这位官老爷是位虔诚的佛门弟子,盼望得到那个旧艺术品献与一个寺院,摆在佛龛前面。他给了郎某三百两银子,两匹马,把那辆车换了去。  郎某如今对真宗皇帝的“劝学篇”越发相信。因为黄金、马车、和谷子都已应验。其实谁都读过宋真宗的劝学篇,那么逐字深信不疑的,只有这个书呆郎某。  郎某年到三十,还没有结婚,朋友们劝他物色个女子,办了终身大事。  “为什么?”郎某自信得很。“我深信我能从书里找到一个容颜美丽如玉的女子,何必往别处找?”  书痴对书本儿的信念,以及希望从书页上跳出个美人来,这些事传布到

外面,大家都视为笑柄。一天,一个朋友对郎某说,“老郎,织女爱上你了。总有一夜她要自天上飞下来找你呢。”  书痴知道朋友嘲笑他,并不和朋友辩论。仅仅回答说,“你等着看。”  一天晚上,他读汉书第八卷。大约在书的一半的地方,他看到一个书签儿,是一条宽条子,有一个用纱剪成的美女贴在上面。书签儿的背面写着两个字“织女”。  他一边凝视那个画,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把书签儿翻转过来,抚爱了半天才放回原处。他心里想,“这就是了。”吃饭吃了一半,他常常起来去看那个书签儿上的织女,夜里就寝以前,他也去打开书,把书签儿拿起来,在手里抚爱一番。日子过得很快乐。  一天晚上,他正在思念那个书中美人,美人忽然在书页上坐起来,向他嫣然一笑。书痴觉得真出乎意料,但是并不害怕。连忙立起来,必恭必敬的向美女作了个揖。这一来,美女长到一尺大,他又作了个揖,两手紧紧交插在胸前,于是看见美女自书上走下,两条玉腿露出来。她的腿刚一踏在地上,就长成了成人那么高,两眼向他顾盼神飞,大有一见钟情之意。似这般美女,看上一眼,便可以消灾解障。  “你看我来了!你等了好久啊。”声音笑貌之中,有无限取悦之意。  “你是谁呀?”郎某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姓颜,叫如玉。你以前不知道我。我虽藏在书里,早就知道你。你对古圣先贤的话深信不疑,我心里很受感动。我自己说,我若不去给他看一下,以后就没有人信古圣先贤的话了。”  现在书生的梦实现了,信念也证实了。颜小姐不但漂亮动人,自一出现就和蔼可亲。亲爱的吻他,从各方面都表示万分爱他。郎某真是不愧个书呆子,与颜小姐在一起,没有丝毫失礼之处。与颜小姐在一起,总是讨论文史,直到深夜。不久小姐盹倦了,于是说,“夜深了。咱们睡觉吧。”  “不错,该睡了。”  颜小姐害羞,脱衣裳以前先把灯吹灭。其实这种小心并没用。两入躺在床上之后,颜小姐吻书呆子说:“晚安。”  书呆子也说,“晚安。”  过了一会儿,小姐翻个身又说,“晚安。”  书呆子也回答说,“晚安。”  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有此美女在身旁相伴,书呆子非常欢喜,越发用功,读书直至深夜方止,颜小姐只好在旁干坐相陪。  小姐很烦恼,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苦读呢?我是来帮你忙。我知道你有什么希求——你是要求功名,做大官。若真是如此,你可千不该万不该这么苦用功。你应当到外面去拉关系,交朋友。你可以看一看。求官求职的人他们念了多少书!简直屈指可计,只有朱注四书、五经里头念三部。考中的并不都是读书人。不要发呆。听我说,别再念书了。”  听了小姐一番话,书呆子大吃一惊。颜小姐教他外出交朋友的无事,真觉得不高兴,这种忠告是万难接受的。  小姐很坚持,又说,“你若打算成功,非依我的话不可。把书本儿丢开,不要钻研这钻研那的,不听我的话我就走。”  书呆子因为感谢小姐陪伴他,也深深爱她,只好勉强听从。可是每逢眼睛一看见书,又一心想到书,又张嘴高声朗诵起来。有一天,他一回身,小姐不见了。他暗暗祷告,求小姐回来,可是小姐还是无踪无影。他忽然想起来小姐是来自汉书第八卷。于是去翻开汉书,一看那个书签儿仍然夹在原来的地方。他叫名字,小姐并不动,他非常难受,非常凄凉。一而再,再而三的祈求小姐出来,许下一定听从小姐的话,不再读书。  最后,小姐又从书上起来,走下来,脸上怒气末息。  “这一次你若再不听我的话,我一定要走,老实话告诉你。”  郎某郑重其事的答应了。颜小姐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棋盘,教给他下棋,又教给他玩牌。书呆子恐怕小姐再走,只好勉强学,但是心不在焉。每逢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偷偷的打开书;他怕小姐再走,又藏在原处,他把汉书第八卷改放个地方,藏在别的书后面。  一天,书呆子正专心致意的念书,一心放在书上,没理会小姐到了跟前。一看被小姐发现了,赶紧把书合上,可是小姐转眼又不见了。他把所有的书都搜遍了,但是终归枉然。她知道汉书第八卷在什么地方吗?在原书上一找,果然在原处找到了那个书签儿。  这一次费了好半天事,颜小姐听见书呆子说再不看书,才从书上走下来,她答应走下来的时候,伸出个手指头警告他,语声烦恼之至,“我早打算帮助你早日成就,可是你蠢不可及,不听忠言。我跟你耐着性儿,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三天之内,你若下棋没有进步,我一定一去不返,你以后也就功名无望,当一辈子穷书生吧。”  第三天,郎某赶巧赢了两盘棋,颜小姐很高兴。然后又教他弹琴,三天学一个曲子。当初既已立誓,他只好聚精会神学弹琴,手指头渐渐灵活,渐渐敏感。小姐并不要他一定弹得入妙,只是教他得到其中的雅趣而已。  郎某知道自己天天学习高雅的玩艺儿。小姐又教给他饮酒、赌博,在宴会上谈笑风生,处处随和。  颜小姐看到真宗皇帝的劝学篇,他说。“这只是一半而已,这还不够。”于是以玄书秘典相授,书名是“成功秘诀”。从这本薄薄的小书之内,颜小姐教给书呆子很多事情。比如:不说自己心里的话,说自己心里没有的话,最重要的是要说对方心里的话。学会这一套之后,最后一步是学习只说一半自己心里的话,免得人看出自己赞成或是反对。万一对方和自己心里想的背道而驰,很容易把自己心里赞成的想法翻转过来,表示反对,同样也很容易把心里反对的翻转过来,表示赞成。  书呆子领悟得并不快,可是颜小姐很耐性教导他。并且让他深信,说心里没有的话,至少做官能做到四品五品,不说心里的话只能做到七品,也不过像个县令而已。她力言历史上所有的一品二品的大官,像刺史、尚书、宰相,无不精通只把话说一半的秘诀,好让人无从知道自己对事情是非的看法。  不过,最后这一步必须要娴于辞令,巧于应对,须要有长期的实习磨练才成,但是颜小姐深信书呆子至少可以学到说对方心里的话,也就可以做到七品。做到县令。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记住说,“尊见甚是”就行。郎某毫不费事就学会了。  颜小姐让他出外访友,与朋友澈夜欢呼纵饮。朋友看出来他有了改变,前后判若两人。他不久就小有名声,人说他会饮酒,会赌博,为人痛快,随和。  颜小姐说,“你现在可以做官了。”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颜小姐在谆谆善诱之下,教给了他成人教育的结果,一天夜里,他向颜小姐说,“我看到男女同榻而眠就生孩子。我们在一起很久,可是没生孩子。怎么回事呢?”  颜小姐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天天念死书,的确愚不可及。现在你都三十岁了,还不懂人类的初步,还自称博学,好羞!”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说我没有学问。别人说我是贼,说我诡诈卑劣,都没有关系,我就不许人说我学识不足。你说我不懂人类生活的初步,到底是什么意思,愿闻明教。”  颜小姐授以男女秘术,郎某不胜诧异,觉得美不可言,不由得喊说,“男女之间,其乐如此,真是前所未闻!”  书呆子把自己的新发现各处去告诉朋友,朋友都掩口而笑,颜小姐听说后,红了脸骂他,“怎么一呆至此,闺房之事是不可以和人说的。”  郎某说,“这有什么可耻?私通苟且才算可耻,大为人伦之始的事有何可耻?”  后来,郎家生了个孩子,雇了个使女照顾。小孩子一岁大的时候。一天,妻子向郎某说,“我现在和你相处已经两年,已经给你生了个孩子。我现在要走了,若是不走,恐怕要发生事情,因为我之下来,纯粹是酬答你的一片至诚。最好现在分别,免得遗恨将来。”  “你现在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舍我而去。你也想一想孩子!”  妻子看了看孩子,非常可爱,不由得心软了。她说,“很好。我留下不走。可是你得把书楼的书,都打发出去。”  郎某回答说,“我请求你,我央求你,千万别走,可是也别教我做办不到的事啊。这书楼就是你的家,书也是我最贵重的东西,我求求你,你吩咐我别的什么事情,我都乐于从命。”  妻子算迁就了,因为不能离开孩子,也答应不勉强丈夫扔那些书。她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如此。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总算我已经警告过你。”  郎某和一个神秘的女人同居,而且那个女人已经给他生了个孩子,这件事传了出去。邻人一向不知道那个女人从那里来的,也不知道与郎某是不是正式结婚的。有人问郎某,郎某很巧妙的躲避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学过不说心里话的本领。外面谣传他的孩子是一个精灵生的,至少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的。  事情传到县令的耳朵里。县令姓石,福州人,少年得意,擅作威福,沽名钓誉之下,颇有点儿小的名气。他传郎某和与郎某同居的女人,很想看看那个女人。  颜小姐立刻无影无踪了。石县令把郎某传到衙门盘问。在拷问苦刑之下,郎某为保护母子两人,矢口一字不泄。最后县令从使女口中探得了消息,使女把所见的事完全供出。石县令不信什么精灵,他到郎某家仔细搜察,结果一无所获。他下令把全书楼的书都搬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表示他不迷信。人都看见大火冒上去的烟,笼罩着郎家,多日不散,郎某被释回家,看见书楼的书已经全部烧毁,心爱的女人也一去不返。不由大怒,立誓复仇。  他痛下决心,不拘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做到高官。依照颜小姐的指教,不久就交了些朋友。朋友们都喜欢他,愿意帮助他。他各处去拜谒权门,对贵妇献殷勤。权门许下给他个官职。  他没有忘记颜小姐,也没有忘记烧毁他家那些书籍的人。他给颜小姐立了一个灵牌,天天烧香,天天祷告说:“小姐敬听我祷告,保佑我到幅州去做官。”  他的祷告似乎都应验了,因为以后不久,他被派为福州视察,视察福州官吏的政绩。他对石县令的政绩特别仔细察考,发现石某贪赃枉法,擅作威福,他上本弹劾石某,把石某全家的财产没收,大仇得报之后,他递上辞呈,娶了个福州姑娘,回转故乡去了。  中山狼传  『本篇为宋人谢良作,另有版本称作者为马仲羲。马曾修正或润饰原作,或亦有之。原文风格古典,狼言竟似左传文句,英文本自未忠实译出。畜牲为吾人良友,为人类义仆,人类竟忘恩不仁,殊不应当。作者原在伸论人类对动物之残忍。志在讽世,风格典雅,亦不得不尔也。』  ※※※  战国时,赵国大臣赵简子,一天到中山去打猎,带着一群猎犬,一群熟练的猎人,有的身佩着弓箭刀枪,有的架着训练有素的苍鹰,一路奔驰,喊声震天。在路上,赵大老爷看见了一个狼,在不远的一条道上立着。说也奇怪,那个狼用后腿直立,放声长号,好像故意惹人注意,那样站看,正好是个绝妙的目标。赵大老爷一箭射去,正中狼身,那狼转身就跑。众猎人纵马追赶,人的喊声,犬的吠声,振得树林出响。尘土滚滚而起,狼正好趁着混乱逃去了。  正在那时,有一位东郭先生,骑着一匹瘦驴往中山而来,驴背上驮着一条口袋,口袋里有几卷书,几件衣裳。东郭先生是墨派的学者,此时墨子学派正盛极一时,以严以律己厚以济人为特色。墨派学者奔走天下,宣传兼爱精义,以万分热诚之心,盼望说服王公贵人及贩夫走卒,他们甘心贫苦度日,常冒自己生命的危险,以助人为乐事。  东郭先生听见叫嚣嘈杂之声,随后看见一个受伤的狼朝着他奔来,后面有猎人跟踪。狼一看见墨学家,就哀号求救,东郭先生一见一只箭正射在狼背上,不禁心软,起了恻践之心。  东郭先生说:“不要害怕,我给你拔出箭来。”  狼说:“噢,您是位墨学家。您是个好人。猎人就随后追来了。我藏在先生的口袋里吧,他们追过去之后再放我出来。您若救我一命,我终生感谢不尽。”  “可怜的狼,你怎么会招来这种灾祸呢?你没有智慧,这就是缺乏智慧所致啊。不用说了,进口袋吧。用不着说感谢,我愿尽力帮助你。”  墨学家于是从口袋里把东西掏出来,把狼用力往口袋里推。但是那个狼是个长成的大狼,口袋又太小。头若先进去,蓬松的毛尾和后腿又露在外面,尾巴若先进去,若不把脖子弄断,前腿和膀子又露在外面,墨学家一而再,再而三,使足了力气把狼往口袋里挤,往口袋里塞,反来覆去,仍然无法装进去。  狼喊说:“赶快吧,追来了!来,把我捆起来!”  狼缩在地上,让墨学家把他的身子和腿縳做一团。最后,又塞又挤,东郭先生算把狼装进了口袋,把口袋放在驴背上,他看见狼的血从口袋里一滴滴渗出来,真觉得可怜。再者,狼一路跑来,有血迹在后面,东郭先生自己的手也染了一手血。墨学家连忙把血迹遮盖上,把驴拉转个方向,使口袋看来不太明显,不太显眼。  等猎人来到,赵大老爷问东郭先生看见狼没有。  东郭先生站在路旁,泰然说:“没有,狼生性狡诈,不会往大道上跑来的。恐怕藏在树林里什么地方了吧。”  赵大老爷注目而视,手里拿着宝剑重拍了一下子,他说:“谁把狼藏起来,就是自招其祸。”  东郭先生从容不迫,骑上了驴,向赵大老爷挥手告辞,并且说:“我若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它,我再告诉您。再见。”  狼一听见一群猎人的足音消失在远方之后,他在口袋喊叫说:“放我出去,着,要闷死了!”  墨学家赶快下驴,把狼放出来。他把狼解开,轻轻摸了一下伤口说:“还疼吗?刚才真替你害怕!”  “不要紧,只是轻轻的擦破了一点儿。先生既然救了我一命,能不能再帮我一点儿忙?”  “只要我能办到,无不乐于劾劳。我们是墨学家,你知道。只有兼爱能救这个世界。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做?一定敬听台命。”  狼斜着眼看着墨学家说:“好吧,我现在饿得很。”  “噢?”  “你虽然救了我,可是我三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我若是今天晚上饿死,你不是白白救了我一命吗?你为什么不让我吃了你呢?你牺牲一点儿就行了。我不算苛求吧?”  狼把嘴张大,露出了大牙,向东郭先生跳过去。东郭先生大骇,连忙跳到驴那边去,吓得直打哆嗦。他劝告狼说:  “不行,你不能吃我。”  “为什么不能?”  “你不能吃我。我救了你的命了!”  人和狼就绕着驴追逐,驴很纳闷,不知道人和狼为了什么缘故。  墨学家在驴那边,靠近驴脖子站住,向狼说:“平心静气想一想,我们要讲道理。狡辩和用暴力都没用。你即使把我撕得筋骨寸断,我也不承认你有道理,并且你良心上也难受,是不是?你当然是认为你应当吃我,是不是?”  狼大吼说:“那当然。不过我很饿,懒得跟你讲道理。”  “咱们这种争论要按理来办才算对,依我说,咱们还是听凭别人公断吧。按照习惯,咱们要请三位长者决定,到底你是不是应当吃找。你想,我刚刚救了你一条命。”  狼回答说:“好,好,说话别绕弯儿,直截了当。我相信上天造人就是给狼吃饱。我们比你们人类优秀得多。你们不能自卫,你们太坠落,太没出思,所以现在落到这种可怜的地步。”  东郭先生和狼在路上走,但是碰不见人,因为天已黑起来。  狼说:“我真饿极了。我不能再等。”说着就指着道旁一棵老树桩子说,“咱们问问它。”  “它是棵树,懂得什么?”  “你问它,它会告诉你。”  墨学家向老树长长一揖,告诉老树桩子刚才自己如何冒生命之险,才救了狼的一命。“你告诉我,依你说,他吃了算报恩吗?算公道吗?”  老树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先生,您的话我听明白了。你说是报恩吗?我把我的遭遇告诉你。我是一棵杏树。园丁种我时,那时我只不过杏核儿。一年以后我开了花,三年以后长了果子。五年以后我的身子像人的胳臂粗。十年之后我像孩子的肚子。现在我二十岁了。我这一辈子,不断用果子养活园丁和他一家人。给他们吃,给他们的朋友们吃,他还在市上卖果子赚钱。后来见我老了。不长果子了,他打掉我的叶子,撅断我的枝子,锯了我的胳臂腿当柴烧。这还不满足,我听说他还要把我这仅剩下的身子要卖去当木材,要用斧子斫,用凿子凿。你看,人就是这个样子。狼怎么不应当吃你?”  狼一听大喜,跳过去就扑东郭先生:“真是明白话,一点儿也不错。”  “别忙,还得再问两位长者呢。”  狼回答说:“好,就照你的话办。可是,我告诉你,我闻着你的味道比刚才的更好了。”  他两刚走了不远,看见一头老水牛,靠近一道篱笆站着,看他那副神气,好像日子过得很烦似的。  狼又说,“问问这个家伙。我相信他也一定历尽沧桑,很通达世故的。”  墨学家又向老牛说了他和狼的情形经过,求老水牛公平裁断。老牛很沉郁的望了望东郭先生。东郭先生觉得老水牛颇有冷笑之意。老牛说:“老杏树说你话一点儿也不错。你看我,又老又瘦,慢慢就要饿死了。我年轻的时候你一定会见过我。一个庄稼人在市上买了我。教我在地里给他干活。别的牛都上了年纪,很多的事都要我一个做。那个庄稼人说他疼我,他爱我。他要出门去,他将我套上车,他要开垦荒地,他教我耕,他教我犁,把地弄得好好儿的,可以下种了。种田时,我在泥水里噗嗤噗嗤的走,泥水四溅;秋收到了,我又要拉磨。我一点儿也不惜力,一点儿也不偷懒,我独自干两三个牛的活。我这么劳苦,主人过了好日子。他的衣裳,吃的,纳钱粮的钱,全是由我身上出的。现在他的仓房旁边又盖了一间厢房,儿子也成了家,现在他子孙绕膝,俨然一位老绅士了。我当初刚刚到他家时,你大概见过他,就拿吃饭来说吧,他用的是瓦勺,瓦碗,瓦盆。现在他在地窖里有几缸酒。你为狼做的那些好事我哪一桩没给主人做过?可是现在,他老婆嫌我老了——我也是老了,有什么话说——他教我在外头流落,在露天地下睡,受风受冷,你看,我站在这儿,想教太阳晒晒,好暖和暖和,可是一到夜来,我又冷冷清清的。光这个我也不在乎,横竖谁也得老。可是,我听见他老婆说要把我送进肉坊去。他老婆说:‘那个老牛的肉可以腌起来,皮可以做成皮革,抵角和蹄子可以雕成用具。’你看,人就是这么个样子,再休提起人类的感恩图报吧,我看狼吃你没有什么不应当。”  狼又要扑过去,要用锯齿般的利牙咬进东郭先生的膀子,东郭先生赶紧说,“先不要,你既然忍耐了半天,再找第三个长者,听听他怎么说。咱俩原是这么约定的。”  不久,又看见一个老头儿,手拄看拐杖,向他们慢慢走来。生的又长又白的胡子,仿佛一个圣人。东郭先生一看见有一个人,喜欢得不得了,一直跑过去,请老先生解决自己和狼的这场争端。他恳求老头儿说,“老伯,您的一句话就会救了我的命了。”  老头儿仔细听完那段经过,他向狼怒声喝道:“真是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的人老来必有逆子,这是报应,你不知道吗?你将来也会有一个儿子,他是大逆不孝的。赶紧走开,不然,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狼辩解说:“老先生还没听我说呢。您也得听我说一下呀。这位墨学家把我捆起来,使劲把我往口袋裹塞,紧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当时料想一定活不成了。您不知道在口袋里多么难受呢。”  老头儿说:“这么说来,墨学家也不对。”于是人和狼又争辩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听谁的话,也不知道谁的话该信,谁的不该信。你说你救了狼的命,狼说你伤害了他。唯一的一个办法能证明谁是谁非,就是再来一次真实表演,我要看一下,亲眼看一下他把你弄得多么难过才成。”  狼说:“好,你看吧。”说着又教东郭先生把他绑起来,塞进了口袋。  老头儿低声问东郭先生:“你有把尖刀没有?”  东郭先生惶惑不知所答。只说了声“是”。  “怎么,还不动手吗?”  “老伯是教我杀死这条狼吗?”  “随便你。你不杀死它,不然就让它咬死你。好一个不切实际的腐儒!”  老头儿说完了大笑,随即帮着墨学家,从口袋外一刀扎了进去,一下子解决了这一场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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