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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幻想与幽默

书名: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本章字数:16333

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7


第五章 幻想与幽默

  龙宫一夜宿

  『以后四篇(龙宫一夜宿、人变鱼、人变虎、定婚店)皆为李复言作,俱选自太平广记。李氏尚有一篇,余曾英译并载于拙著Vigil of a Nation(John Day),亦以巫术邪怪为背景,篇中回答“何时闭口不言,最为难事?”“定婚店”为中国家喻户硗之小说。“月下老人”及“红线相牵”已成为中国极通俗之典故。』

  ※※※

  唐朝开国的大将李靖,年轻没没无名的时候,常上霍山去打猎。山地的村民和他很熟识。因为他生得魁梧英俊,和蔼可亲,大家都很喜欢他。上山打猎的日子,他常常停在村子里吃午饭,有时吃晚饭,每逢他打猎归来太晚,来不及回城,村里一位长者就供他食宿。那位长者家资富有,李靖借宿,他并不按受一文酬谢。每逢李靖到来,他就给李靖准备一顿热饭,烧上一个热炕,这样,两人使成了莫逆之交。

  一天,李靖在山中打猎,看见了一群鹿,就随后追去。李靖善骑马,越过山谷,其快如飞。他随着一群山羊奔上山顶之后,盼望再发现那一群鹿,但是鹿群已然杳无踪迹。他知道在五百码以内,有什么东西移动,也逃不出他的两眼;而且他这种打猎名手,也不甘心半途而废的。于是过了一山又一山,等到天已漆黑,他竟无法辨明自己置身何处了。又烦又累,无法找寻归路,地方又不熟悉。幸而不久之后,他看见对面山顶上灯光闪烁,大概走半点钟就会到的。他于是往那个方向走去,打算找个地方借宿一宵。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所大宅第,四周围白墙很高,有朱红的大门。他敲了敲大门,在外面等候了好久,一个仆人出来,开了半门,问他来意。他说出外打猎,迷失了路途,请求借宿一夜。

  仆人说:“恐怕办不到。老爷们都不在家,只有太太一个人。”

  “务讲通报一声吧。”

  仆人进去,不久又出来说:“请进吧。太太先是不愿意,后来听说你是失迷了路途,又想了一下,才答应借一间屋子给先生住一宵。”

  李靖随着仆人进了一个大厅,屋里陈设得很精致,有很多水晶灯,水晶盘子,和一些别的东西。不久,一个使女说:“太太来了。”

  女主人来了,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仪态端庄,只穿着一身黑衣裳,非常朴素。但是身上穿着的一切,都非常考究。李靖长揖为礼,对深夜打扰,备致歉意。

  “小儿们今夜都出去了,平日我也不留客人住的。现在黑夜里你迷失了路途,不好不留你过夜。”女主人说话时文雅大方,说话的口气,像个和美幸福,井井有条的人家的主妇,她的灰头发看来也很美。

  李靖享受了一顿简单而极为讲究的晚饭,吃的大都是海味。筷子是象牙的,晚是水晶的。

  晚饭之后,女主人前来略致简慢之罪,她说:“你一定劳累想睡了,使女就来伺候你。”

  李靖起身道谢,并道晚安。

  女主人也温文尔雅的道了晚定,随后又说:“夜里也许嘈杂不静,务请见谅。”

  李靖的两眼显出惊惶的神气,女主人看出来。于是解释说:

  “小儿们常常半夜回来,闹吵吵的。我告诉你,免得吃惊。”

  李靖说:“不要紧。”有心要问公子们多大年岁,以何为业,又想了一下,还是不要问东问西的好。

  两个使女拿进来一卷清洁精美的铺盖,铺好之后,见他不再需要什么,就推门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床又温暖又舒服,李靖追逐了一天,已经疲乏。可是他心里纳闷,不知住的这一家是什么人,离城市这么远,夜里还有事情,真是怪!他浑身累得很,急需一觉酣眠,可是头脑却清醒着,不能入睡。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心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好像猎人蹑手潜踪走近野兽时一样。

  将近夜半,听见外面大声敲门,十分急促。不久,又听见旁门呀然而启,仆人向另一个人低声细语,随后听见仆人走往客厅的脚步声,又听见女主人出去问:“什么事?”仆人回说:

  “使臣送来一道公文,说差事很紧急。大爷受命当在这座山四周围七里以内下雨,天发亮以前,雨就要停。说是雨不要太多,怕伤了庄稼。”

  李靖听见女主人烦恼的声音,话说得很快,“我怎么办呢?两个孩子都不在家。现在也来不及去找他们,也没有别人可找。”

  一个使女出主意说:“能不能请客人帮帮忙?他很强壮,又是个猎人,骑马骑得也好。”

  女主人听说大喜,来敲李靖的门。“睡着了没有?”

  李靖说:“什么事呀?”

  “请出来一下,有事情商量商量。”

  李靖立即起床,出来走到客厅里。女主人解释说:“这里不是寻常的人家,这是龙王宫。我现在奉到玉皇的旨意,要立刻下雨,一直下到天发亮,现在我无人可派。大儿到东海去参加婚礼,二儿陪同妹妹到远处旅行。他们都远在数千里之外,来不及立刻送信去。你帮帮忙好不好?下雨是我们的职责,倘若违背了旨意,孩子们要担处分的。”

  李靖闻听,又惊又喜,他说,“鄙人极愿效劳,无奈既无能力,又无经验。我想必须飞到高空才能下雨吧?”

  “你骑马骑得很好吧?”

  “可以。”

  “这就行了。你只要骑上我给你的一匹马,当然不是你自己的那一匹。然后遵照我的指示就行了。这很省事。”

  女主人吩咐下人带来一匹黑鬃马,背上鞍羁,递给李靖一小瓶子雨水,挂在鞍子前面。

  女主人说:“这是一匹天马。你要轻轻拉着缰绳,让它任意疾行。不要催赶它。它自己知道往哪里走。你一看见他的前蹄蹴动,你就拿过瓶子,在马鬃上洒一滴水。千万别洒多。别忘记。”

  李靖骑上天马出发。马的稳定和速度出人意外。不久,马走快了一点儿,但是步调依然平稳。李靖觉得马正往高处爬。他往四周围一看,看见自己已经高在云端,潮湿的急风往他脸上刮,下面则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只要马蹄一蹴动,他就遵照指示,把神水洒一滴。过了一会儿,藉着电光一闪,他从乌云缝隙之中,瞥见了他常停留过夜的那个村子。他心里想,“我糟扰那位老丈和村民很久,始终想报答盛情,未能如愿,现在我有下雨的能力,昨天看见田里禾苗有点儿枯干,叶子有点儿发黄。我给这一村善良的老百姓多洒点儿水吧。”

  他向那个村子洒了二十滴水,看着大雨如注往下落,心里很安慰。公事完毕之后,他回到龙宫。

  女主人正在客厅的椅子上坐着哭泣呢。一看见李靖回去,她哭着说:“你怎么犯了这么个大错呢?我原先告诉你洒一滴水。你大概倒下来半瓶子。你不知道一滴神水在地上就是一尺深哪。你洒了到底多少滴呢?”

  李靖觉得怪不好意思,“就洒了二十滴。”

  “还说就只二十滴水呢!一想一个村子,一夜之间凭空灌满了二十尺深的雨吧。人畜都淹死了。有本奏到天上,小儿要负责任的。”

  李靖羞愧满面,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只是万分追悔。不管怎么追悔,总是事已太晚,无法补救了。

  “我也不怪罪你,你原不知道。只是我恐怕龙王回来,与你不大方便,还是早点走了吧。”

  女主人如此体谅他,李靖深为感动,要立刻起身离去。那时天已黎明,李靖觉得若能如此一逃了之,真算侥幸。他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出乎他意料,女主人跟他说。“麻烦你半天,我要略致谢意。我本不应当在三更半夜把客人吵起来。这都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什么贵重礼品可以奉赠,只有两个仆人可以供你差遣,你随意带一个去吧,两个都带去也成。”

  李靖向站在女主人身旁的那两个仆人一看。东边那个生得温文和善,靠西那个英勇矫健,甚至有几分狰狞凶暴。

  李靖心想既然可以带一个仆人去,就带一个回去,好做龙宫一夜宿的记念。他说:“我带一个去吧。”

  女主人说:“你愿意挑选,怎么都可以。”

  李靖停了一下,心里暗自思量。文雅的那个仆人聪明温厚,打起猎来,恐怕不是有用的帮手。于是说要带那个相貌凶猛的去。

  他向主人道谢,然后告辞而去。后来,他回身一望,那所大宅第早已无踪无影。再一回身向仆人问话,仆人也不见了。

  他独自寻路回去,到了以前常住的村庄,只见大水汪洋,除树梢以外,一无所见,一夜之中,村民已经完全淹死。

  后来李靖身为大将,南征北讨,成了大唐开国的元勋。他保着唐太宗那么多年,始终没做过一天的文官。那就是因为他当初没在龙宫选择那个温文和善的仆人。俗咨说:关西出将,关东出相。那两个仆人分站在龙王太太东西两面,就是象征一文一武的意思。当时李靖若带走了两个,他一定会做文官也做武官,那就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了。

  人变鱼

  薛伟年纪三十岁,在巴蜀青城县衙门作主薄。县丞邹滂,同事有雷济和裴寮。一年秋天,薛伟身患重病,发高热,家人请遍名医,全都束手无策。第七天,便昏迷不省人事,一连几天。亲友都认为他没有指望了,最初他口渴,还能要水喝,水已喝得够多,最后昏睡沉沉,菜饭不进,一直昏昏大睡,到了第二十天,他打了个呵欠,突然坐起来。

  他问妻子说:“我睡了多少天了?”

  “大概二十天。”

  “不错,我想也有那么多日子了。你去告诉衙门的同事,说我已经好了。你看他们是不是正在吃鲤鱼丸子。若是的话,教他们赶紧停止,我有话跟他们说。把衙门里的听差张弼带来。我找他有事。”

  薛太太派了一个仆人到衙门去,各员司正在吃午饭,桌子上有碗热腾腾的鲤鱼丸子。仆人把主人的话一说,大家欣闻薛伟已霍然痊愈,一齐到他家去看他。

  薛伟问:“你们是教老张去买鱼了吗?”

  “是啊。”

  他又问老张:“你是不是从渔父赵干那儿买的,是不是他不肯卖给你那条大的,你们先别插嘴。你看见那条大鱼放在他身旁的小水坑里,上面盖着苇子,是不是?后来你买了那条鱼,你生气他不应该欺骗你,豚就把他揪到衙门去。你进了衙门,那时税局的书记正坐东面,另一个坐在西面,俩人正在下棋。对吧?你到了大堂,你看见县大爷正和雷大人玩牌,裴大人一脚把赵干踢得滚到台阶去,后来你把鱼拿到厨房,大师傅王士良就把鱼宰了做菜。我说的是不是跟那天的事情一样?”

  他们一问老张,彼此一对证,简直丝毫不差,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一齐向薛伟追问原因。下面就是薛伟说的故事:

  我病的时候,你们知道,我发烧很高,实在热得受不了,后来昏迷过去,可是心里还觉得热,我心想怎么才能舒服点儿呢?我想往清爽宜人的河边去散步,我拿起一根手杖就出了门,一出城,就觉得凉爽些,也立刻觉得舒服点儿。我看见热气从屋顶冒起来,真高兴离开了那么热的城市。可是还觉得口渴,一心想找水。

  我向山麓走去。你们知道,山下的东湖是直连着大江的。

  到了湖畔,我在柳树下站了一下。微风吹来,碧水粼粼,真是无限诱惑。我觉得身子随着微风在湖面飘拂,一切是恬静安适。我忽然想洗个澡。小的时候我常游泳,可是近些年来始终没有下过湖。我脱了衣裳跳下去。水抚弄着我的浑身四肢,简直快不可言。我潜水几次,现在我就只记得我自言自语说:“老裴老雷和太爷们都在衙门里整天的挥汗,真可怜。我真愿变成一条鱼过一会儿,完全摆脱案牍的烦劳。我若变成一条鱼,在水里游上几个昼夜,上下左右都是水,一点别的也没有那该多么好!”

  这时一条鱼从我脚下游来说:“这容易办,你若是愿意,你也可以变成一条鱼,跟我一样,一辈子都可以。这事情我给你办一下怎么样?”

  “你若肯帮忙,我真感激万分。我叫薛伟。是青城的主簿。告诉你们的国民,谁跟我掉换一下都可以。只要教我游水就好了。我别无所求只要游水,游水,游水!”

  这条鱼走去,一会儿带来一个鱼头的人,骑着一条娃娃鱼。你们知道这种鱼有四条腿,住在水里,也能爬树。你若捉住要弄死它,它就像个娃娃哭一样。那个鱼头的人带着十二个样子不同的鱼随员,向我宣读河神的诏书。那文章是很典雅的散文:

  〖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清江,厌巘崿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麟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或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

  我恭聆诏书,不觉身体已变成了鱼,浑身鳞片,光泽美丽。我兴奋异常,游起水来,轻快自如,把鳍微动一下,或浮上水面,或沉至水底。我顺江而下,勘察沿岸的每个角隅,每个缝隙,以及各溪流各支岔,一到晚上,我又回到东湖。

  一天,我饿得很,但是找不到食物。我看见赵干正在江边垂钓,分明等着钓我。虫饵诱惑,我双鳃馋涎直流。我深知虫饵可怕,一向不敢接近,但当时觉得万分需要,再没有更解馋的东西。我想起了诏书上的警告,转身而去,自行抑制之下,游往别处去了。

  但是腹饥如噬。再难忍受。我自言自语说:“我认得赵干,他也认得我。他不敢弄死我。他要钓住我,我教他带我回衙门去。”

  我转身回去吞了钓饵,自然被他钓了上去,我当时极力挣扎,可是赵干用力拉,我的下嘴唇直流血,我只好静下来。他要把我拉上去的时候,我喊说:“赵干,赵干,听我说,我是主簿薛伟。你若这样儿可要受罚的。”

  赵干听不见,用一根绳子穿上我的嘴,放在一个水坑里,盖上籚蓑。

  我躺着等,好像有求必应似的,衙门的老张来了。我听见他俩说话,赵干不肯把大鱼卖给他,可是老张找到了我,拿出水坑。我在绳子上摆动,简直无可如何。

  “老张,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你的老爷。我是薛伟薛主簿,不过暂时变成了鱼。过来,给我磕头!”

  可是老张也听不见,也故意不理。我提高嗓子喊,一边骂着一边来回摆动,但是全不中用。

  进了衙门,我看见几个同事在门旁下棋。我同他们喊,说我是谁,也没有人理。一个人喊道:“这鱼真漂亮,大概有三斤半。”我心里有无限的愤恨,自不用提。

  大堂上我看见你们,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老张告诉你们赵干藏着大鱼不肯卖,只卖小的。老裴大怒,用力踢了赵干一脚。一见大鱼,你们都眉开眼笑。

  “交给大师傅去,教他好好儿的做肉丸子,要放葱,香菇加点儿酒。”我想这是老裴说的。

  我跟你们说,“等一等,老同事。这完全是误会。我是薛伟,你们应当知道。你们不能宰我。你们怎么能那么忍心呢?”我忍不住分辩。

  我一看没用,你们都聋。我眼睛向你们求情,张着嘴求你们大发慈悲。

  “葱,香菇,再加上点酒!说这种话,这些人真不够朋友,真没心肝!”我自己心里想。但是毫无办法。

  老张把我拿到厨房去。大师傅一见我就张大眼睛。把我放在案子上,走去磨刀,脸上直发亮。

  “王士良!你是我的大师傅。不要宰我,我求求你!”

  王士良用力攒住我的腰。我看见菜刀白光闪闪,就要往我头上斫。喀嗤!刀斫下来。我立刻醒了。

  大家听完,不禁凄然。事情那么真实,于是大家越发吃惊。有人说看见鱼嘴动了,但是没听见什么声音。

  后来薛伟完全康复,朋友们也相戒再不吃鲤鱼了。

  人变虎

  在唐朝元和年间,南阳张逢客居福州。他是北方人,觉得南方亚热带葱茏的草木花卉,极其新奇可爱。在其他一些奇闻之外,他也听到不少老虎的故事。

  一天,他同仆人住在福唐县横山旅店里。横山是个小城,离福州很近,正在闽浙之间的高山峻岭之中。他把行李安置在旅店里,就去观看一下本地的风光,看看男人,看看妇女的衣著式样。独自一个人,拿着根竹杖,看着雨后乡野的新绿,山风吹来,爽人心脾,不觉越行越远。眼前一带山水,绚丽非常,赏玩之下,不禁手舞足蹈,逸兴遄飞。当时正值秋季,山麓一带枫林,金黄朱红,如火如醉。半山之上,林木扶疏,一座雪白的寺院,翼然涌现。夕照灿烂辉煌,山野如画,仔蓝翠绿,与金黄朱红相映,奇光异彩,瞬息万变。俨然是神仙幻境。

  突然他有些昏晕。眼前星光乱闪,他以为必是地势太高,自己又过于劳累,并且气侯突变,不然就是眼前光彩夺目的缘故。他见数步以外,一带细草茸茸,柔软如毡,直到茂林的边缘,他于是脱下长袍,和手杖放在一起,斜靠在树上,自己便躺下休息。这样,立刻觉得舒服些。仰望蔚蓝的天空,心里赞叹大自然如此美丽,如此静穆。又想人为名为利,为高官显爵,苦费心机,彼此欺诈残杀;而此处在大自然之中,唯有安静恬适,怡悦胸怀。他在草地上一滚,觉得无限轻松快活,在土壤的芳香和微飔的吹拂之下,他转眼入睡了。

  等到一觉醒来,觉得有点儿饥饿,并且还记得天已傍晚。一用手抚摸肚子,手摸着一层柔软的皮毛。赶紧坐起一看,浑身还有美丽的黑色条纹,一伸胳臂,觉得强壮有力,矫健轻快,非常喜悦。一打呵欠,声音洪亮,不觉自己一惊。低下头一看自己的脸,看见了白色长须。你看,他已经成了一个老虎。

  唔,现在真快乐,他心里想。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是个老虎了。变个老虎也不坏。

  他要试试自己的新气力,于是跑进了丛林,在岩石之间往复跳跃。觉得自己力量充沛,高兴得不得了。又走到一座寺院,用爪子抓门,打算进去。

  “是一个老虎,”他听见和尚在里面喊,“我闻得出来。不要开门。”

  现在糟了,他心想。我不过只求一顿粗茶淡饭,然后与和尚谈禅说经而已。但是我现在成了老虎,也许有气味。

  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应当到村子里去找东西吃。他在村子里一条小径的篱笆后面藏着,看见一个俏丽的女郎走过去。他心里想,我向来听说福州女郎肉皮儿又白又细,体态小巧玲珑。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他刚一动,要走过去,那个女郎惊呼一声,逃命去了。

  他心里不由得纳闷:别人都把你当仇人,这种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她那么美,我不吃她。若能找到猪,我吃猪吧。

  一想到肥猪和小肥羊,他嘴里馋涎直流,可是自己又觉得太可耻,但是肚子里饥饿如绞,实在无法忍耐,自己知道非吃点东西不可,不然只有饿死。他在村子里找猪,找小牛,甚至找小鸡,但是棚圈鸡巢,都严不可入,家家关门闭户。他于是伏在一条幽暗的小巷里,等着走迷失的牲口,这时,听见房子里有人说话,说村子里来了老虎。

  没法解饿,他又回到山上,潜伏着等待夜行人,等了一夜,什么也没过。他不知不觉小睡了一下。

  天将向晓,一觉醒来,几个行人正沿着山道走。他看见一个人从城里来,拦住路人打听他们是否看见福州录事郑纠大老爷,郑大老爷是预定那天回任的。那个人显然是衙门的衙吏,奉命接上司的。

  不知道什么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吃郑纠,为什么非吃郑纠不可,他也不知道,只觉得郑纠是命定该教他吃的。

  “我起身的时候,郑大爷刚起床。我想他随后就来的。”他听见一个人说。

  “他是一个人呢?遇是有人陪伴着呢?告诉我他穿什么衣裳,我好认得出来。不然招呼错了,怪不好。”

  “他们三个人同行,穿着深绿的就是他。”

  老虎藏着细听他们说话,好像他们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他向来没有见过郑纠,也没有听见过他的语声。他于是伏在丛莽之中,静等郑纠来,饱食一顿。

  不久,他看见郑纠同他的秘书和一些别的路人走来了。郑纠长的胖胖的,多浆多液,真好吃。他一走近,老虎强逢窜了出去,把郑纠扑倒,一嘴衔起,跳到山里去了。别人都吓得逃命。张逢吃饱了,解了饿,只觉得比往常早饭吃得多些。他吃了那位大官人,只剩下了一些骨头和头发。

  这顿饭很过瘾,于是卧下小睡。醒来之后,他觉得平白无故吃了一个与自己素无冤仇的人,简直是疯了。他的头脑清醒过来,认为连夜去捕食物,这种日子并不好过,他记得昨夜为饥饿所迫,村里山上到处走,实在情不由己。

  “为什么不回到那片草地上去。看看能不能再变回人?”

  他看见衣服和手杖还倚在树上。他躺下,盼望一觉醒来变回一个人。在草上一滚,转眼看见又变成了一个人。

  他当然喜悦非常,可是对自己这种奇遇却大惑不解。他穿上长袍,提起手杖,又走回城去。回到店里,才知道他正好离开旅店一整天了。

  “老爷,哪儿去了?”仆人问他。“小人出去找了您一整天。”店主东也来问候,看见他回来,才放了心。

  “我们很耽心,”店主东说,“外面出了老虎,昨天晚上一个姑娘看见的。今天早晨郑纠大人回任被老虎吃了。”

  张逢编了一串谎话,说跟老僧谈禅,在庙里过的夜。

  “好运气!”店主东喊,一边摇摇头。“郑大人就是在那个庙邻近被老虎吃的。”

  “没什么,老虎不吃我。”

  “怎么不呢?”

  “他不能吃我。”张逢含含糊糊的说。

  这件事情张逢始终保持秘密,实在没法子告人说自己吃过一个人。人听了,至少心里不安。

  他回到河南故乡。转眼又过了几年。一天,他住在淮阳。朋友请他吃饭。酒酣耳热,主人要客人各述一桩奇遇。如果故事平凡无趣,罚酒一大杯。

  张逢开始述说他的奇遇,座中恰巧有郑纠的儿子。张逢越往下说,郑纠的儿子越愤怒。

  “那么是你害了我父亲了!”郑纠的儿子大喊一声,瞪圆了眼睛,鬓角儿上紫筋暴露。

  张逢连忙起来道歉。知道这一次可

惹了大祸。“真对不起,当时我不知道是令尊大人。”

  郑纠的儿子嗖的一声抽出一把尖刀,向张逢投去,幸而没投中,呛啷一声,掉在地上。

  郑纠的儿子向张逢冲过去,若不是混乱之中被众人拦住,差一点儿扑在张逢的身上。

  “我非弄死你给我父亲报仇不可,你跑到天边儿上我也不放松你。”郑纠的儿子大声喊叫。

  朋友们劝张逢立刻离开,先躲避一下,又劝郑纠的儿子,教他先静下来,为父报仇当然应当,但张逢吃郑纠的时候他是个老虎。大家都不愿看着闹出人命。这种事情是空前的奇事,在这种情况之下报仇,是否应当,颇难确言。郑纠的儿子仍立誓要报父仇,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最后,朋友们告诉当地驻军,令郑纠的儿子回到淮河南边去,再不许渡河到北岸来,张逢改名换姓到西北去,远远躲避不共戴天的仇人。

  郑纠的儿子回家以后,朋友们都跟他说,口我们很赞成你决心为父报仇。为人子者,理当如此。不过张逢吃令尊的时候,他本身是个老虎,自己也毫无办法。他并不认识令尊大人,并不是有成见,非害死令尊大人不可。这种事情是空前未有的,并非有意谋杀。你若害死了他,你可要算是预谋杀人。

  郑纠的儿子很尊重这种意见,也就不再追踪张逢了。

  定婚店

  魏固要物色一位佳丽,娶为妻子,但因为挑剔过于苛刻,始终不能如愿。在客居清河的时候,住在松城南门外一家客店里。有人给他提了一门子亲事,对方是潘家的姑娘,双方门当户对,媒人约他一天早晨在龙兴寺相见。眼见要和富家美女缔结良缘,真是大喜过望,一夜睡不成寐,天色未明,就爬了起来,梳洗已毕,便去赴约。长空暗澹,新月犹明。到了兴龙寺,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台阶上,藉着微弱的月光,正在独自看书。身旁的地上,摆着一个小布袋。

  魏固十分纳闷,心想在这么早那个老人看什么书呢;他从老人的肩膊后往前面探头看,原来一个字也看不懂。真草隶篆以及钟鼎文他都研究过,这本书上的字却不明白。

  “请问老先生,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啊?我想天下的文字我都认识,可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文字。”

  老人微笑道:“你当然没见过。这不是你所懂的文字。”

  “那么这是什么文字呢?”

  “你是个凡人,这本书是一本天书。”

  “那末说来,你是个神仙喽!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又有什么稀奇呢?是你出来的太早了,你看这个时候,正是昼夜之间,阴阳交界的时刻,行人一半是神仙,一半是凡人。当然你也分不清楚他们。我是专管人间的事情的。一夜之间,我必须各处去查对我所管的那些人和他们的住址。”

  魏固追问道,“你管的是什么事情呢?”

  “婚姻大事。”

  魏固一听,觉得非常有意思。他说:“请老先生原谅,你正是我要请教的人哪。我早就想从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家找个姑娘,娶为媳妇,可是始终办不到。今天早晨,我老实告诉老先生,我是应媒人的约会来的,对方是潘家的姑娘,都说她长得漂亮温柔,人品又极好。老先生告诉我,这门子亲事能成不能成呢?”

  老人问他说:“把你的姓名住址先告诉我。”

  魏固告诉了他。老人用大拇指把他手里的书翻阅了一下,抬起头来说:“我恐怕成不了,你要知道,一切姻缘都是天定。都在本书上写定了。你的太太现在才二岁。她到十七岁的时侯,你才能娶她。不用发愁。”

  “这还不用发愁,你说是不是我还要打十四年光棍儿?”

  “不错,不错。”

  “那么我和这潘家的婚事也没有指望了。”

  “当然。”

  魏固也不知道老翁的话当信不当信。只是又问道:“你这布袋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呀?”

  老人蔼然笑道:“都是红线。这就是我的事情。我注意这本书里注定当结为夫妇的男女,看见他俩一落生,我就在夜里前去,把他们的脚用红线儿牵系起来。红线一结好——我总是结得很牢固的——什么也再解不开。也许一个生在穷人家,一个生在富人家,两家也许山南地北,相隔千里,两家也许有世仇,可是男女两人,总会结为夫妇,姻缘成就的,一切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哪。”

  “我想,你把我们夫妇也早拴好了。”

  “不错,我已经拴好了。”

  “将来要嫁给我为妻的那个二岁大的小女孩儿,现在在哪儿呢?”

  “她呀,她现在跟一个妇人在菜市卖菜呢。他们离这儿不远,那个妇人天天早晨到菜市去。你若是高兴去,等天亮之后跟我到菜市去,我指给你看看。”

  天已经亮了,跟魏固约会的媒人并没有来。老人说:“你看,等也没用是不是。”

  两个人闲谈了一会儿,魏固觉得跟老人谈得痛快。老人说他自己很欢喜他的工作。他说:“根红线功用真叫奇妙。我眼看见,男女长大,各人在各自的家里,有时候儿各不相知,可是日子一到,两人一见面,立刻坠入情网,完全情不自主。若有别的男女插足进来,就被红线绊倒,有力难解,必致寻了短见为止。这种事情,我看见不少了。”

  菜市离龙兴寺不远,现在正挤满了人。

  老人向魏固点头示意,提了布袋站起身来说:“来,跟我来。”

  到了菜市老人指向一个菜摊,一个头发蓬松,浑身肮脏的老妇人正站在那儿卖菜,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老妇人两眼有角膜翳,差不多看不清什么东西。

  “她就在这儿。那个孩子将来就是你的妻子。”

  魏固低声骂道:“你什么意思,简直跟我开玩笑。”他向老人转过脸来,怒冲冲的。

  “我跟你说的是正经话,那个孩子命很好。他一定会嫁给你,跟你过得很美满,将来儿子做了官,她还要受封诰呢?”

  魏固看那个皮包骨头的穷孩子,真是万分沮丧。他想跟老人争辩,可是当他回头一看,老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一个人走回店去,一则因为约会的媒人没有到,二则老人的话听了又将信将疑的,真是灰心丧气。自思身为读书之人,如不能娶良家女为妻,至少也当从歌楼舞榭弄个美女。越左思右想,越觉得娶那么个肮脏娃娃实在于心不甘,真是荒唐可笑,愁肠百结,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早晨和仆人一同到了菜市。他答应厚厚的酬谢他的仆人,仆人若是能用刀斫死那个孩子。主仆二人看见那个老妇人又带着孩子在那里卖菜。仆人乘机抽出亮光光的尖刀,何那个孩子刺了一下,立刻转身跑了。孩子哭起来,大人喊道:“杀人啦!”于是菜市大乱,魏固主仆乘乱逃去。

  魏固问道:“扎着了没有?”

  仆人道:“没有。我刚比准,孩子突然一转头,大概把眼眉左右擦破了一点儿。”

  魏固匆匆逃出清河,菜市这件事情人们转眼也就忘怀了。

  魏固又西行到了京城,前一次婚事无成,心灰意冷,对结婚一事,再也不想了。三年以后,跟谭家一位小姐定了婚。谭家是当地名门,魏固觉得那真是一门绝好的亲事。小姐念过书,貌美多姿,是无人不知道的,朋友都向魏固道喜,结婚大典正在准备,一天早晨他忽然听到恶耗,小姐寻了短见。原因是小姐早已钟情别人,婚事已近,愤而自杀。

  随后两年里头,魏固对于婚事,丝毫不再思忖。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不再打算娶个名门闺房。一天,他在乡间一座寺院礼遇见一个地主的女儿,二人一见钟情,乡女尤其情痴心至。二人订婚之后,魏固进京给女方买绸缎珠宾。回来一看,乡女身染重病。他一心等待,不料病症缠绵,一年之后,乡女竟头发脱落,双目失明,教他去另娶贤德女子为妻。

  又过了几年魏固才又说妥了一门子极如意的亲事。小姐不但年轻貌美,而且读书善画,爱好丝竹。既没有情敌纠缠,双方顺利订了婚,婚礼前三天,小姐在路边行走,踩翻了一块圆石头,竟而跌倒毙命。事情这么蹊跷,竟像造物故意弄人。

  魏固现在算死心塌地信服命运了,想结婚遭尽了折磨,再不敢物色女人了。他在香州衙门里做事,颇尽职责,知州王泰要把侄女嫁给他。

  这件事触起他的隐痛。他说:“为什么要把侄女嫁给我呢?我年岁太大了,不应当再娶了。”

  对方一味勉强,魏固只好答应,不过心里只是淡淡的,直到婚礼举行的那天他才看见小姐。小姐年轻轻的,他很满意。不论怎么看小姐都不失为一个好妻子。

  结婚之后,妻子的头发总是梳得遮盖着右鬓角儿,他看来那种样式很好看;至于为什么总是梳成那个样式,他却不明白。几个月以后,魏固对妻子疼爱之情与日俱深。一天他问说:“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梳发的样式呢?我是说,你为什么老教头发垂在一边呢?”

  他的妻子撩起头发,指着一个疤说:“你看。”

  “这是怎么落的呢?”

  “这是我三岁的时候落的,那时候父亲在任上亡故,母亲和哥哥也在那一年去世,只剩下奶娘抚养我。我们有一所房子,离松城南门不远,当年我父亲就在松城做官,奶娘种菜园子,菜就在菜市上卖。有一个贼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在菜市上拿刀想斫死我。真不知为了什么,因为我们并没有仇人。他没伤到要害,只在右鬓角上落了个疤。因为这个我总是用头发遮盖着。”

  “那个奶娘是不是差不多双目失明的样子?”

  “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那个贼人。这简直太奇怪了。没有一点与命运不合的。”

  魏固于是把遇见老人的事情告诉了太太,整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太太告诉他说,她六七岁的时候,伯父在松城找着了她,带回了香州,她就住在伯父的官府里。魏固夫妇二人知道他们的姻缘原是天作之合,相爱益笃。

  后来生了个男孩子,起名叫魏昆,后来做了太原府的府尹,母亲受了朝廷的封诰。

  松城的知州听到这件事,就把魏固当年住过的那个旅店改名叫做定婚店了。

  南柯太守传

  『本篇为唐代著名传奇之一,作者李公佐,李氏尚写有其他故事,亦极通俗。李氏生于第九世纪前半,与李复言同时。“南柯一梦”,已成中国极通俗之典故,意即人生如梦也。』

  ※※※

  淳于棼这个人嗜酒如命,而名子又叫棼,棼是一团乱糟糟的意思,这正好表示出他对人生的看法,也正好表示他不事生产理财无方的情形。他的财产已经有一半挥霍净尽,如此倾家荡产究竟是由于过醇酒妇人的日子呢?还是与狐朋狗友们来往的结果呢?还是日子本来就过得一榻糊涂呢?实在也说不清楚。他曾经当过军官,但后来因为酗酒抗命,就被上峰解职。回到家来。现在游手好闲,浪荡逍遥,与酒友终日鬼混,随着酒量与日俱增,手头金钱也与日俱减。他清醒的时候,想起了青年时代的雄心壮志,平步青云的野心,今日都付与流水,不禁洒几点伤心泪。但是三杯落肚之后,便又欢乐如常,无忧无虑了。

  他住在广陵附近的故乡,离城有三里之遥。他家的南边的空地上,有一棵老槐树,非常高大,在亭亭如盖的绿荫之下,他常和朋友们饮酒取乐。

  槐树往往能活很多年。有时候明明死去了三四十年,老树身子上又生出了绿芽,又活了起来。淳于棼家前面的这棵槐树已经长了很多年,长长的枝柯向四方八面伸展着,谁一见也知道是一棵老树,树下的地已经消蚀了不少,树根露在外面,弯弯曲曲的,有些疤痕,底下正好做很多虫子的住处。

  有一天。淳于棼醉得利害,竟自己哭泣起来(据他的朋友说,那是纪元后七百九十二年的九月)。自己说看见那棵又大又老的树,深为感动。自己儿童之时就在树下玩耍,父亲和祖父儿童之时也常在树下玩耍的。现在他自己觉得已经老大了(其实他才将近三十岁)。他哭得很凄惨,朋友老周、老田两个人把他搀回去,让他躺在东廊下靠墙的躺椅上。

  “你睡一会儿吧!睡一下就好了,我们俩在这儿,喂喂马,洗洗脚,等你好点儿再走。”

  淳于棼沉沉入睡了。刚一合眼,看见两个身穿紫衣的使者走向前来,深深一揖,然后说道:“槐安国王向先生致候,并已派来车马,请先生入朝一行。”

  淳于棼立刻起身,换上最讲究的衣帽。一到门口,看见一辆绿车,套着四个大马,马下带有金辔头,红缨子,一队皇家的随员,共有七八个人,正在外面等侯。

  他一坐进马车,车就往下坡走去,粗大的树根纠缠着,形成一个大洞。出乎他的意料,马车竟一直驶进洞去。进门之后,只见一带江山,风光秀丽,为从来所未见。在前面三四里,有高城环绕,城墙上雉堞历历,箭楼高耸。通往城门的大道上,车马水龙,交通频繁。步行人分立路旁,让路给御车通过,人人向贵客注目。到了城门前面,淳于棼看见城楼上横着三个大金字,“槐安国”。

  城墙环绕数十里,街道上人民拥挤,都似乎勤劳活泼,而一个个都整洁齐楚,彬彬有礼,尤其出人意外,他们相向问好,停步不到一秒钟,又往前赶路,好像工作忙碌,日子不够过一样。他不明白居民为什么那么忙。工人们头上顶着大口袋。也有兵站岗。高大英俊,制服整洁。

  国王的特使在城门口迎接,随后就陪伴着他到一所建筑闳壮的府第,重门深院,并有精致的花园,这是国宾居住之所。到了不足五分钟,侍从通报宰相来见。宾主相见,长揖为礼,宰相说到此特为陪同他去见皇上。

  宰相告诉他,“皇帝陛下要将二公主招先生为驸马。”

  淳于棼说:“仆微贱,何以当此殊荣。”话虽如此,内心却自喜有此洪福。

  他心想,“我今天终于时来运转了。我要教全国人民知道我淳于棼有什么作为。我必定做一个忠直之臣,上事明君,下安百姓。我那一榻糊涂的日子总算过去了,教人看看我干一番功业。”

  离府第百码之后,他和宰相进入一个金钉朱红的大门。警卫和荷枪带叉的兵士都向贵宾敬礼,百官着朝衣朝冠,分立石板大道两旁,一瞻贵宾丰采。淳于棼在车里觉得贵不可言,为生平所未梦及。而友人老周、老田也在道旁人群中站着,淳于棼经过二人时,微微作一姿式,心想二人对自己今日的富贵,正不知如何艳羡。

  由宰相陪伴着,他走上大殿的台阶,心想必是皇上接见贵宾的大厅。自己的头几乎不敢抬起来,赞礼官要他跪下,他就遵命跪下。

  皇帝启口道:“朕应令尊之请,与尊府缔结秦晋之好,深以为荣。今以次女瑶凤,招君为东床赋马。”

  淳于棼惊喜万分,不知所措,只是连声谢恩而已。

  “好吧,你现在可以退朝回府,歇息数日。随意游赏全城风光。宰相与你为伴,导游各处名胜。朕即吩咐准备一切,数日之后,举行婚礼。”

  圣旨傅下之后,一切即已停当。数日之后,满城空巷,争看公主婚礼。公主身穿薄纱,缀以珠宝,灿若朝霞,侍女美若天仙,四周环绕。公主聪明和善,淳于棼一见钟情,万分颠倒。

  新婚之夜,公主说:“我将向父呈请求,封你一个官爵——什么官都可以,你随意要。”

  这位醉汉新郎说:“我坦白相告,近数年来、我疏懒过甚,不熟悉公门治事之法,也未深究安邦治国之道。”

  公主娇笑道:“这不足虑,我帮助你。”

  淳于棼心想,贵为驸马之外,再要身居高官,真是愧不敢当。他快乐极了,竟想落泪,但又怕惹公主误解,只好把眼泪抑制下去。

  次日,公主向皇帝请求,皇帝说:“我想教他去做南柯郡太守。前太守刚刚因为溺职免了官。城池美丽,正座落在山麓,城外有森林,有瀑布,有山洞,居民勤劳守法,他们皮肤的颜色比我们的略黑,但是都骁勇善战。公主与驸马前去治理,人民必然心悦诚服,你们也一定胜任愉快。”

  淳于棼得此美缺,大喜过望,有公主相随,哪怕天涯海角。他说:“那么,我就将要身为南柯镇的太守了。”

  公主改正他说:“不是南柯镇,是南柯郡。”

  “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淳于棼唯一的要求,是教自己的至交老周、老田前去做幕僚,这事自然不难。行前,百官饯行,皇帝陛下御驾送至宫门。人山人海争看公主与驸马同乘公主的马车赴任。女人们多掉下限泪来,因为这个国家的人民都是多愁善感的。公主的车前有马队、军乐,车后有军警护送。在路上走了三天,他们一到南柯郡民众欢呼震天。

  一对新婚夫妇在南柯郡过了一年,日子好不美满!居民都是良民百姓,奉公守法,各勤所业。全境之内,既没有浪民,也没有乞丐。淳于棼听说,如有战争,不论男女,都保家奋战,绝不爱惜生命,但是决少自相残杀之事。公主仁厚爱民,所以极为人民爱戴。淳于棼生性疏懒,公主总是催他清晨早起,处理公务,以身做则,为百姓表率。他一切称心满意,只是勤政治公一端,颇视为难事。他在办公处所,总藏有美酒一瓶。但是受良心上的鞭策,他也随时尽其所能,刻苦自励,庶不负公主的恩爱。并且他深知非勤政爱民,不足为皇室之肱股。下午清闲无事,例不到府办公,常同爱妻同往森林,在河堤上携手漫步,或与老周、老田在山洞中小饮几杯。如今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俱备,而不得开怀痛饮,足见为贤吏名臣,亦是苦事。

  妻子总是向他说:“好了,不要再喝了。”

  他心想,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他很感激公主,因为公主帮助他作奏折,处理其他重要文件。老周、老田现在做他的幕僚,对他敬而且畏。他暗想,平心而论,他的生活的确很美满,不应当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一年过后,爱妻突然感受风寒,一病逝世。淳于棼悲痛之极,无可自解,又喝起酒来。他上表自请辞职还京。他护送公主的灵柩回去,依照皇家礼仪安葬。用自己积蓄的金钱,在岩石耸立的山岗上为公主修了一座白石的陵寝,哭得非常伤心,执意在陵寝旁守了三个月。

  公主死后,万事全非。他孤独凄凉,在城中各处闲步,不分书夜,常到酒馆买醉。皇帝失去爱女之后,对淳于棼日形冷淡。有人奏明皇帝驸马在外行为失检,为了爱女的缘故,皇帝不忍明令罢黜他。他的情形全国的百姓都知道,朋友遂日渐背弃他。他的景况日非,竟至向友人老周、老田借钱买醉。有一次,他被人发现躺在一家酒馆的地上,如此遇了一夜。

  老百姓要求说:“赶走这个坏蛋!这简直是我们国家丢脸的事!”

  皇帝也以有此种驸马为耻。一天皇后向淳于棼说:“公主死后你这么伤心,回家去过些日子散散心好吗?”

  “这就是我的家。我还上哪儿去呢?”

  “你的家是广陵,你不记得了吗?”

  淳于棼朦朦胧胧记得在广陵有一所大房子,自己是一年以前来到了这个生地方的。他垂头丧气的说要回家去。

  “很好,我派两个人送你回去。”

  他又看见当初带他来的那两个使者。不过这一次他一到门口,看见的是一辆又旧又破的马车。也没有兵,没有随员,没有朋友送他走。甚至仆人的制服也是又破又旧,已经褪了颜色。他过城门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理他。他回想以前的荣显繁华,不由了悟到红麈间富贵的虚幻。

  他还记得一年前来时的道路。不久,马车穿过了一座石门,他一看见自己那个老村子,不觉落下泪来。使者把他送到家,把他一推推到东廊下靠墙的躺椅上,厉声喊道:“你现在到家了!”

  淳于棼一乍煞醒来。看见朋友老周、老田正在院子当中洗脚。夕阳下的阴影正照在东墙上。

  他惊呼道:“人生如梦啊!”

  老周和老田问他,“怎么,这么一会儿醒了?”

  他把到槐安国的那个奇梦告诉了他们俩,他俩惊异不置。

  他带着周、田二人到老槐树下,指着弯曲缠绕的树根下的大洞说:“这就是我那马车进去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

  “你一定被树精迷住了,这棵树太老了。”

  淳于棼说:“你们俩明天来,咱们研究一下这个洞看看。”

  第二天,他教仆人拿斧子铲子掘那个洞。砍断了一些大树根之后,发现了十尺见方的大洞,曲折的支道在洞中交叉着。在洞的一边一块筑起的平地上,有一座小城,有路,有地区,有通道。千万个蚂蚁蜂拥圈绕着。中间有一个高台,上面有两个大蚂蚁,白翅膀,白头,很多大蚂蚁往四周圈站岗。

  淳于棼大惊道:“这就是槐安国,皇帝正在宫里坐着呢!”

  由正中的洞有条长通道通到南边的枝柯上,那里一个大窟窿里另外有个蚂蚁窠,里面也有泥的建筑,也有通道,蚂蚁的颜色比中心那个窟窿的蚂蚁的颜色黑。他看出来是南柯郡城的城楼,那就是他过了一年好日子的小城市。蚂蚁的巢穴被人惊扰之下,他看见自己当年治理下的百姓们惊惶的东西乱跑,心里很难过。那个朽坏的树根的底部挖得一条条的沟壕,在一边有一片绿苔。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和公主度过无限快乐时光的森林,附近有小洞,在洞里妻子曾告诉他,“好了,不要再喝了。”

  淳于棼不胜惊奇,他又勘测通往中心那个洞的通道,那条道他曾和公主乘马车走了三天呢。最后,他发现了另一个小洞,往东有十尺远。那里有些石头,只有一些蚂蚁在那里彷徨来往,中心有个三寸高的小丘,正上面有一个巉岩耸峙的小石子,一看那个形状,立刻想起公主的陵寝来。他知道那原是一梦,但是对公主的恩爱仍然不能忘怀。他不由得感叹人生的虚无空幻,与似云烟过眼一样。

  他长叹了一声,对周、田两个人,“我原想我是做梦,可是现在我知道槐安国完全是真的——青天白日之下,丝毫也不假。大概我们都是正在做梦吧。”

  自此之后,淳于棼与以前有点异样。他出家为僧,又喝起酒来,趟喝越厉害,三年之后就亡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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