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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童话

书名: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本章字数:9317

更新时间:2014年07月22日 10:27


第六章 童话

  促织

  『本篇选自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见“小谢”篇前记。』

  ※※※

  吉弟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一天,和父亲出去捉促织,空跑了一天回来,但是他觉得很高兴,因为今天父亲和他玩耍,成了他的一个玩耍的好伴侣。吉弟生性敏感。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不知为了什么,父亲举起棍子要打他,他怕极了,脸变得惨白,父亲没忍心下手,棍子掉了下来,他非常怕父亲,父亲今年四十五岁,沉默寡言少笑。

  吉弟的矮小,像别的九岁或十岁的孩子一样,一年以前,母亲给他做了一件短褂子,原以为他长得很快,可是现在穿着还是又长又大。他长得本来就单薄,配上个特别大的脑袋,一双又大又黑的淘气的眼睛,两个丰满的腮颊,越显得生得软弱。平常,他总是不一步一步好好儿的走,老是跳跳蹦蹦的,完全是个孩子心。哥哥当年像吉弟这么大年岁时,已然成了母亲的一个大帮手,吉弟可不行,现在哥哥已死,姐姐又嫁在一个远处的人家,母亲自然对吉弟娇惯过甚,母亲是个伤心人,身体倒还壮实,只有吉弟特别顽皮淘气时,她才微微笑一笑,吉弟虽然已经十一岁,面容笑貌上,仍然是孩子气,遇到快乐和忧虑的时候,他完全像几岁大的小孩子。

  像别的孩子一样,吉弟也是那么喜爱促织,并且他还有儿童所特有的热情和诗意的想像,他发现在促织的秀美灵敏之中,有一种完美、高尚、矫健等特性。他爱慕促织的那么杂复巧妙的嘴,相信普天之下,再大的动物里,也没有别的动物在身上和腿上会披有那么漆黑油亮的盔甲。他想,假若有个像狗或猪那么大的动物也披着那么美的一身盔甲——不过,当然没有,根本不会有什么别的动物能和促织相比的,他由小就迷促织。像村里别的孩子一样,他养促织,斗促织。一听见促织瞿瞿的鸣声,一看见促织身体和头的大小形状,一看大腿的角度长短,他就知道促织的好坏和身价。他家的北窗子外面有个花园,他躺在床上听促织的叫声,觉得是天下最美的音乐。从那种音乐的声音里,他感觉出来有良善,有美丽,有健康。他跟父亲读论语和孟子,记得很快,也忘得很快,但是促织的鸣声他了解,也忘不了。他在窗子下面堆积了许多砖头和石头,好吸引促织来。成年人似乎不明白这种事情,他那严厉的父亲当然更不懂,但是今天吉弟的父亲都头一次同吉弟出去,在山坡上乱跑,打算捉住一个雄健善斗的促织。

  吉弟六岁那年,闹了一件令人难忘的事。他把一个促织带到私塾里去,老师发现之后,就把那个促织用脚踩烂。吉弟大怒,趁老师一转身,从椅子上一跳,骑到老肺的背上,使足了劲用小拳头往老师身上捶,同学们一见,哗然大笑,后来老师把吉弟挣摆了下来才算完。

  今天下午,去捉促织之前,他看着父亲用一根细竹竿默默的做捕虫网的把儿,然后缚在捕虫网上好去捉促织。做好之后,父亲对他说:“吉弟,带着那个竹匣子。咱们到南山去。”父亲是个读书人,不好意思明说去捉促织。

  但是吉弟心里明白。他同父亲一齐出去,高兴得好像过新年一样。吉第也曾出去捉过促织,可是一向没有福气带这个合用的捕虫网。现在真是想什么有了什么。再者,家里向来也不答应他到南山去。南山离家有一里半地,他早就知道南山里有好多促织。

  那正是七月,天气热。他同父亲二人,手拿着网,满山坡上跑,穿过丛莽,跳过沟壕,翻转石头往下窥探,细听昆虫的鸣声,听那勇敢善斗的促织所发的清如金石的鸣声。那种情景真是吉弟梦想不到的,一听见清脆的鸣声,他就看见父亲的眼睛闪亮,在丛莽中把一个声音失迷之后,又听见父亲低声咒骂,在回家路上,因为没能捉住那个最漂亮的促织,父亲还惋惜叹气。他觉得这是父亲头一次表现出赤子之心,他觉得父亲很可爱。

  为什么来捉促织,父亲懒得说明,吉弟虽然心里暗喜,觉得不应当发问,一到家,看见母亲正立在门口儿,等着父子二人到家吃晚饭。

  母亲很焦虑,问他们,“捉住了几个没有?”

  “没有。”父亲很郑重的说,沮丧失望之至。吉弟心里非常纳闷,夜里父亲不在跟前,他问母亲,“妈,您告诉我,爸爸是不是也喜爱促织。我以前以为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喜爱促织呢。”

  “不是,他不,他不得不去捉。”

  “为什么?给谁呢?”

  “给皇上进供。你爸爸是村长,他接到县太爷一道命令,要给皇上捉个好促织。谁敢违抗皇帝的旨意呢?”

  “我不明白。”吉弟越听越胡涂。

  “我也不明白。在十天之内,你爸爸一定得捉个好促织,不然就要失去村长的位置,还要罚钱。咱们太穷,拿不出钱来,那么就非坐监不可。”

  吉弟不指望再多明白,也不再追问。心里只明白捉促织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事。

  原来当时宫廷之中,斗促织的风气正盛极一时,平日以促织的胜负赌博,中秋节斗促织的狂热为全年之冠。

  在宫廷之中,这种爱好由来已久。宋朝有个宰相,现在业已亡故,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进入汴梁时,他正在看斗促织,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吉弟的父亲姓成,单叫一个名字,住的地方叫华荫,华荫并不是个产促织的地方。只是一年以前,本省有个乖觉的县令,他找到了一个勇敢善战的促织,进到官里去。后来一位王爷于是给本省的府尹写了一封信,要他再找些好促织进到宫里去,好在中秋节一年一度的斗促织时候用。府尹就给各县令下命令,要从各县选拔精壮的促织送到省里。一位王爷向府尹私人的一个请求,竟成了皇帝的圣旨,草木小民,那里知道。促织的价格于是飞涨不已。据说一个县令曾出百金之钜,求得了一个善斗的促织。本省民间,斗促织也成了一种普遍的娱乐,所以手里有勇敢善斗的促织的,虽然给他好价钱,也不愿出卖。

  有些村长利用机会,向人民勒索金钱,说是为皇帝买促纤,吽做促织捐。吉弟的父亲其实也可以向村民收一大笔钱,拿一半往城里去买个促织,另一半入了自己的私囊。可是,他却不肯。他说,若是呈递一个促织是他做村长的职责,他宁愿自己亲身去捉。

  吉弟也替父亲担忧,自己也觉得负有亟大的责任,因为他平日玩儿,现在成了大人的正事。他和父亲在凉爽的树荫里歇息着,不断望着他脸上的神情。父亲掏出烟袋,点上,嘴里喷出一口烟来,眼眉时时蹙动,似乎要说甚么,但要说又停止,又喷出烟来,张开嘴。要说又停止,又吐出口烟来,最后,脸上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向吉弟说,“吉弟,你能给我捉个好促织吧?一个好促织值钱不少呢。”

  “怎么呢?爸爸。”

  “你看,好孩子,中秋节皇宫里有一个全国促织比赛大会,谁胜了,皇帝就赏钱呢。”

  吉弟大呼起来,“真的吗?皇上亲自赏钱吗?皇上也喜爱促织吗?”

  父亲勉强说,“是啊。”好像一种可耻的念头迫着他破口说出似的。

  “嘿,爸爸,咱们也许能捉住一个能咬会斗的,夺了全国冠军呢!”吉弟极为兴奋。“您能看见皇上吗?”

  “不会,促织由县太爷送去,再由府尹进贡,若是能够参加比赛的话。得一定好的才行。谁的促织得冠军谁就得好多锒子呢。”

  “爸爸,咱们一定能捉一个好的,一定要发财了。”

  孩子的热诚的确不容易压制得往。父亲把机密告诉了孩子之后,又绷起了脸。父子二人于是站起来,再去寻找。吉弟觉得他应当给父亲捉住一个勇敢善斗的促织,为母亲,也应当,因为常听见母亲说家里穷,日子不好过。他自己说,“我要捉一个,教他跟别的促织斗,斗了又斗,斗了又斗,到斗胜为止。”

  父亲现在很高兴,因为吉弟很懂得促织,能帮自己忙。整整三天,他们没能捉住个好的,在第四天,他们走了一步好运。那时父子二人已经爬过了山顶,正下对面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带小丛林。往坡下走好远,有一个古老的坟地,那一片坟地有五十尺宽,由远处可以望得很清楚。吉弟出主意说到坟地去,到那儿也许能捉到几个好促织,尤其是那一片地方的沙土发金红色。他们沿着一条小溪走到那一片坟地,坟地四围有很多石碑。到了坟地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七月天的下牛,促织的确不少,很多很多的促织一齐发出了清脆的叫声。吉弟兴奋之至。这时,一个青蛙突然从脚下的草里跳起来,跳到一个窟窿里不见了,而从那个窟窿里跳出来一个很漂亮的大虫子,矫健有力,跳得很远是个大促织。那个大促织跳到石碑下面一个窟窿里不见了。吉弟和他父亲蹲在地下,展住气息,细听那沉重宏亮的鸣声。吉弟撅了一根细长的草叶子,想用那根草叶子把那个促织赶出来,但是促织立刻停止了叫声,他和父亲深信全国冠军的促织斗士一定就在那个窟窿里呢。无奈那个缝隙太小,小吉弟的手也伸不进去。父亲想主意用烟薰也薰不出来。吉弟去提了些水来,灌进窟窿里去,父亲用网在窟窿口儿准备好。

  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大促织往外一跳,正好跳到网里头。那个促织长的真美,是“黑脖子”一类,下颚大,身子细,两条有力的大腿立得很高很紧。全身红褐色,美丽而光泽,明亮如漆。父子二人几日的辛苦,总算如显以偿了。

  两人欢天喜地的回到家里,把促织放在父亲屋里的桌子上,用一块铜纱盖得很牢固。成村长第二天就要把促织送给县太爷。他告诉妻子严防邻家的猫来,自己出去找点儿粟子回来好喂它。他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谁也不许动它。

  吉弟高兴得不得了,不由己的走到父亲房里去听那个促织叫,隔着铜纱往罐子里看,真是欢喜得心花怒放。

  但是大祸来临了,因为过了一会儿,罐子里没有了声音,吉弟轻敲了几下,罐子里也没有动静。促织显然是跑走了。罐子里黑黝黝的,他也看不清楚。他把罐子拿到窗前去,慢慢把纱拿开,促织冷不防跳了出来,落到书桌子上。吉弟慌了,赶紧把窗子关上,绕着屋子追赶那个促织。他一时慌张,竟忘了用捕虫网去扣,等用手把促织捂住,却把促织的脖子弄烂,碰断了一条腿。

  吉弟吓得面色煞白。嘴发干,也没有眼泪。他已经把全国冠军之望的促织斗士弄死了。

  母亲骂他,“你简直拉下了十辈子的债!你该死呀!父亲一回来,你等着吧!”

  吉弟的脸死白死白的。后来,他突然哭泣起来,跑出了家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吉弟还没有回来,父亲怒不可遏,说吉弟回来之后非痛打他一顿不行,父亲以为他一定藏了起来,不敢回家,心想他饿了一定会回来的。

  到了夜里十点钟,吉弟还没有踪影,父亲的愤怒一变而成了焦虑,于是打着灯笼出去找,到了半夜,发现吉弟的尸首躺在一个井底上。

  把孩子弄出来一看,显然是没了气息,头上有一块大伤,前额上有一块破的地方,鲜血还往外渗呢,井倒是很浅,不过浑身已经浸湿。抬回家去,换上了干衣裳,縳上伤口,停放在床上,幸而心还在跳,父母认为是不幸中之大幸。他一动不动,只是由微弱的气息上看出来他还活着,震伤显然是很重,吉弟一整天没有恢复知觉,始终是不死不活的。黄昏的时候,听见他喃喃自语说:“我把那个促织冠军弄死了——那个黑脖子,那个黑脖子!”

  第二天,吉弟能喝下点儿汤,可是和平时大不相同了。他好像失去了魂魄。父母他都认不出来。姐姐听说家里出了事,也回来看他。他也认不出姐姐来,一位老医师说,他吓得太利害,吃药病也好不了。吉弟唯一的整句话就是,“我弄死它了!”

  父亲见吉弟至少还活者,觉得总有好的希望,同时想起还有四天的限,非再捉个促织不行。心里想,如再捉个好促织给吉弟一看,也许把吉弟的病治好。不管怎么样吧,老坟地里总是有很多的促织。他睡得很轻,在黎明的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促织的叫声。于是起床下地,跟着声音找到厨房,看见一个小促织高高在墙上呢。

  说来奇怪,他正站着看,心里想,那么个小促织,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叫声却那么大,那个小促织高叫了三声,竟跳到他的袖子上,好像求人捉住他一样。

  成村长捉住了他,慢慢观看。那个小促织的脖子长,翅膀上有一朵梅花花纹,也许是个善战的促织,可是长的却那么小,他不敢把那么小的促织送去见

县太爷。

  成村长的邻家有一个小伙子,他的促织是本村里最好的一个,把全村里的促织都咬败了。他曾打算高价出卖,但始终还没有买主儿,他就把那个促织拿到成村长家来,打算卖给成村长。

  成村长提说赛比一下,小伙子看了一下那个小促织,捂着嘴笑起来。两个促织放在一个笼子里,成村长觉得有点怪丢脸,打算不比了。小伙子执意要见个高低,好显一显自己那个促织的威风,成村长以为自己的促织那么小,即便咬死了,咬瘸了腿,也算不了什么损失,也就答应斗一斗。两个促织现在在一个盆子里面对面立着。小的立着一动不动,大促织张动两个大牙,怒目而视,好像急待一战,小伙子用促织探子扫动促织的须,小促织稳立不动。又扫动了几次,突然间,小促织一跳,向敌方攻去。于是两个促织之间,大战开始,霎时间,小促织摇了摇尾巴,扬起了长须,猛力一跳,大牙咬进了对方的脖子。小伙子连忙提起了笼子,使两个促织停战,好搭救自己那个促织的性命。小促织昂起了头,得意扬扬的叫起来。

  成村长非常喜欢,也非常惊讶。正在高兴自己有这么个宝贝促织的当儿,没提防一个大公鸡随着家里人一齐过来,向那个小促织啄去。小促织一跳跳跑了,大公鸡在后面追,眼看就要被大公鸡啄住。成村长以为这一来小促织可完了。忽然看见大公鸡把头连着摇摆了几下子,仔细一看,才看见小促织已经稳稳当当落在公鸡的冠子上,弄得大公鸡很狼狈。大家一见,又惊又喜。

  现在村长对小捉织的战斗力有了把握,决定拿去见县令,并且回明这件事情的经过。县令无法明白,非常怀疑,要试一试小促织的能力。结果,小促织把县衙门里收集的所有的促织全战败了,县令又拿来和一个公鸡试了试。小促织又使用他独有的战略,跳到公鸡的冠子上,看见的人无不吃惊。县令对本县的这个选手非常满意,放在铜纱笼子里,给府尹送了去。那是七月里最末的一天,县令派人骑马送去的。

  成村长在家里等着,心里抱着希望。心想一个促织引起了孩子一埸病,说不定另一个促织也许能把孩子的病治好呢。后来听说那个小促织真成了本省的选手,他的希望也随之大起来。不过,要听到全国促织比赛的结果,大概还要一个月。

  母亲一听见小促织和大公鸡交战的策略,他说:“呦,这不正像小吉弟当年跳到老师背上从背后打老师的办法一样吗?”

  吉弟受了震伤还没有好。睡的时候居多。母亲只好用汤勺灌下东西去喂他。前几天他的肌肉抽搐,出的汗很多。医师又看了看,听了病的征候,他说吉弟是吓破了胆子,内脏颠倒了阴阳。三魂七魄都走了。得长期治疗,元气才能慢慢恢复。

  三天以后,病又发作了一阵子。有一天,神智似乎比平常清醒些。那是七月最后的那一天。母亲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向母亲说,“我战胜了!”说着还微微一笑。两眼望着,只是茫然无神。

  “你说你怎么了?”

  “我战胜了。”

  “战胜了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定要‘战胜的’”他似是说胡话。

  后来魂魄又没有了,一直昏睡了半个月。

  在八月十八那天天刚亮,母亲听见吉弟喊,“妈,我饿了。”

  这是吉弟有病以来第一次喊妈。做妈的从床上一跳而起,叫醒了文夫,一同过去看儿子。

  “妈,我饿了。”

  “宝贝儿子你可好了!”母亲用衣裳的边缘擦眼泪。

  父亲问,“现在觉得怎么样?”

  “爸爸,我觉得很好。”

  “你已经睡了很多日子了。”

  “是吗?多少日子呀?”

  “大概有二十天。你简直把我们吓坏了。”

  “怎么会那么多日子呢?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并不是有心弄伤那个促织。我原打算再给您捉住的。”吉弟的声音和平日一样,提到弄了促织,就和说前一天的事情一样。

  父亲说:“别担心了,吉弟。你生病的时候,我又捉着一个更好的促织。虽然小,但是斗得好。县太爷收下之后就送去交给了府尹。我听说那个小促织百战百胜呢。”

  “那么您饶恕我了吗?”

  “那当然。不用再发愁了,好孩子。那个勇敢善战的小促织也许是全国的冠军呢,现在放心养病吧,不久就可以起床的。”

  全家都很快乐。吉弟的饭量很大,只是老说大腿疼。

  母亲说:“这倒奇怪。”

  “妈,我觉得好像跑了跳了几百里地一样。”

  母亲给吉弟揉腿,吉弟不住说大腿发僵。

  过了一天,吉弟能起床走几步。第三天,他已经好了,和爸爸妈妈晚饭后在灯旁坐着,一边剥栗子吃。

  吉弟偶然说,“这很像我在宫里吃的栗子。”

  “在那儿?”

  吉弟说,“在皇宫里。”他不知这话父母听来多么吃惊。

  “你大概做梦了吧。”

  “妈,我没做梦。我是在皇宫里来着。现在我还都记得。贵妇们都穿着红衣裳,蓝衣裳,戴着金首饰,我刚一从金笼子里出来就看见的。”

  “你梦的时候儿做梦了吧?”

  “不是做梦,是真的。妈,您相信我的话,我的确是在宫里来着。”

  “你看见什么了?”

  “有些长胡子的人,有一个人,我想一定是皇上。他们都是去看我。我一心想爸爸,我自己说我一定要赢。他们把我一散出笼子,我就看见一个大家伙。他的须很长,我心里害怕,一到战斗开始,我的胆子又大起来,一夜一夜的过,我不断的战斗,一心只想,为了爸爸,我非战胜不可。最后一夜,我碰见了一个红头,看来就怕人。可是我不怕,我走过去,他一向我扑来,我跳开了。我的姿势优美,轻巧儆觉。我撕他的尾巴,咬下了他一条前腿。他狂怒起来,张开大牙去咬我。我心想完了,可是我又咬了他。他大惊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我看见他眼里流出血来。我往他背上一跳,结果了他的性命。”

  吉弟说得那么逼真,父母静静的听,知道他是描写梦里看见的情景,都说的是老实话。

  父亲问:“那么你已经得了全国的冠军了?”

  “我想是。我是一心一意的想得冠军的。爸爸,我当时一心想着您。”

  父母也不知道孩子的故事可信不可信。他们知道孩子并不是说谎。等等看吧。

  成村长的小促织是装在金笼子里送到京城去的,到京城的时候,正是比赛的前一天。府尹拿那么小的促织进与王爷,的确是冒着很大的危险。小促织若是斗得好,当然很好,若是战败,府尹难免被讥为老朽昏庸。府尹想到这里,不由怕得发颤。州官用三千字写就了一封信,详细叙述小促织杰出寻常之处,既谦虚,又夸耀,与小促织一同呈献的。

  王爷看完了那封长信说:“我这位朋友简直是发胡涂了。”

  王爷夫人说:“何不试一试呢?”

  小促织非常勇敢,具有超越一般促织的战斗力量。大家一看,小促织放在盆里,与别的省份进来的促织武士战场相见,竟会毫无恐惧之意。

  第一夜,小促织战败了比自己大两倍的一个促织,这个有梅花翅膀的促织就被看做了神虫,成了宫廷中人人口头的话料。

  周了好几夜,小促织每战必胜。他以敏捷矫健战胜了敌手,人人都看得出来。别的促织既不能胜他,他就以轻捷的攻击咬住对方身上,然后以精确的跳跃,向对方致命的一咬。其精巧准确,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由八月十四到八月十九,比赛举行了五天,最后一夜,小促织夺得了冠军。第二天早晨,那个百战百胜的小促织竟然无影无踪了。

  这件新闻传到吉弟的家乡,父亲哭泣起来,又欢喜不已。于是穿上最讲究的衣裳,带着吉弟去见县太爷,吉弟补了县里的廪生,每月有俸禄。

  吉弟家的运气因此好转。后来吉弟进了太学。他不好意思再提小时的事,连斗促织也不再看一眼。他不忍再看。

  后来吉弟做了翰林,父母老年很享福。成村长成了荣耀富贵的祖父,对于儿子的故事,说来津津有味,故事一次比一次说得好。在故事的结局,成老先生总是说,“尽孝之道很多。人必须心肠好。天地间的神灵总是保佑孝顺父母的人。”

  叶限

  『本篇选自唐段成式之酉阳杂俎。段极喜记载奇异故事(段于纪元八六三年逝世)。研究民间故事诸学者曾研究此流传世界之故事,竟发现最早之写定乃在中国,颇耐寻味,斯拉夫民族故事中,亦有此类故事,其中亦有动物为友,日耳曼民族中亦有此类故事,其中亦记失去一鞋,中国故事中则此二特点俱备。原作者称此故事系其仆人所述,该仆为永州土蕃,永州在今广西省。欧州记载此故事最早者为Des Perriers,在其所著之Nouvelles recreations et joyeux devis中,出版于一五五八年。本故事富历史兴趣,故忠实译出之。』

  ※※※

  秦汉以前,一个山洞里有一个酋长,土人叫他吴洞主。他娶了两个妻子,一个妻子死后留下一个幼女,名叫叶限。叶限生得聪明伶俐,极会做金工,颇受父亲疼爱。父亲死后,后娘横加虐待,常常强迫她去斫柴,命她到危险的地方从深井去打水。

  一天,叶限捉到一条鱼,两寸多长,鳍鳝金眼,她就带回家去,放在一盆水里。鱼一天天长大起来,后来盆子装不下了,叶限把它放在房子后面的池塘里。叶限一到池塘边,那条鱼就游到水面来,把头枕在水边,若是别人来,那条鱼就不上来。

  叶限的行动古怪,引起后娘的注意。后娘总是到池搪边去等着,那条鱼决不肯上来。一天,后娘心生一计,向叶限说。“你做活不是很累吗?我给你一件新褂子穿吧。”于是她叫叶限脱下旧衣裳,教她到很远的一个水井去打水。后娘穿上叶限的衣裳,把一把锋利的刀藏在袖子里,走往池塘边去叫那条鱼,那鱼的头一出水,她一刀把那条鱼斫死。那时那条鱼已经有一丈长,把那条鱼煮熟以后,尝起来,味道比平常的为要好多少倍。后娘把鱼骨头埋在粪堆里。

  第二天,叶限回来了,她一到池搪边,看见鱼没有了。她哭起来没完,直到后来天上下来一个头发蓬松衣裳褴褛的人。安慰她说:“不用哭,你后娘把鱼宰了,骨头埋在粪堆里。回家去,把鱼头带回你的屋子藏好。以后,你有什么要求,向鱼骨头祷告,你什么事情都能如愿的。”叶限就遵照那个人的话办。不久,叶限就有了金子、珠宝、首饰、漂亮的衣裳,料子极其精美,哪个少女看见不喜爱呢?

  山洞里过庆祝节的夜里,后娘吩咐他在家看守果园。叶限见后娘走了老远之后,她穿上一件绿褂子,也去参加庆祝会。妹妹一眼看见她,向妈妈说:“那个姑娘怎么像大姐呢?”后娘似乎也认出了她。叶限一发觉她俩直瞥她,赶紧跑了。跑得太慌忙,掉了一只鞋,这只鞋山洞的土人拣着了。

  后娘到了家,看见叶限正抱着一棵树睡觉呢。她把叶限是那个打扮漂亮的姑娘的怀疑,也就搁开了。

  离山洞不远有一个王国,叫做驼环国。因为兵力强,国土有二十四个岛,领海有几千海浬大。吴洞主的土人把叶限丢掉的那只鞋卖给了驼环国的人,后来这只鞋辗转进给了国王。国王令宫里的女人试试那只鞋。但是鞋比宫里女人最小的脚还小一寸。于是他令全国的女人都试这只鞋,没有一个人穿得上。

  国王以为那只鞋来路不明,把土人监禁起来,苦刑拷问。那个可怜的土人叶说不出鞋的究竟。最后国王吩咐把那只鞋放在路旁,派兵逐户搜查,谁有另外一只的,抓进宫去。各家都被搜查之后,叶限被兵卒发现。她奉命试那只鞋,穿着非常合适。于是她身穿绿褂子,脚穿那双鞋出现在众人之前,真是美若天仙。臣下一本奏明国王,国王令人带叶限进宫。她随身带着鱼骨头。

  叶限离开山洞之后,后娘和那个女儿死在飞石之下。土人可怜她们母女,把她俩埋了,上面立了一通石碑,刻着“恨妇冢”。土人认为她俩是婚姻神,香火很盛,只要有人为婚事祷告,总是有求必应。

  国王回岛之后,立叶限为王后。婚后第一年里,国王向鱼骨头要的玉石珠宝太多了,鱼骨头不肯答应。国王就把鱼骨头埋在海边,用一百斛珠宝和金子围在四周。后来兵卒造反,国王到埋鱼骨头的地方去,发现鱼骨头已被海潮冲去,直到今天始终没再找到。

  这个故事是老仆李士元跟我说的。他是永州的苗人,记得很多南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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